野本弟眯起眼,「传闻他的老婆离家出走。」
「听谁说的?」我苦笑。
「『睡莲』的老板。」野本弟满不在乎地回答。
是在这栋大楼一楼开店的咖啡店老板,和我挺熟的。不知为何,老板对今多集团内的大小事十分敏感,有时他以独门天线拦截到的情报,是我迟钝的耳朵就算过一百年也打听不到的消息。
「不晓得是不是太太单方面离开,不过他们似乎分居中。」
「孩子呢?」间野蹙眉问。
「跟太太一起住,听说是念国中的女儿。」
「那就更寂寞了吧。」
「干嘛这么温柔?间野小姐,你这样不行。」
妻女离家,在晴朗的星期日,除了喝酒无事可做。我忽然理解昨天井手的部分心情。渴望关怀,想确定自己仍有影响力。动机虽能理解,但手段无法恭维。
负责推动今多财团这艘巨舰的主引擎之一的井手,失去领袖森信宏后,开始迷失。他不断与新上司产生冲突,又与同事不和,遭到部下抵制。于是,他被降级,摘掉头衔,赶出财务部,在相关部门四处流离,最后流浪到今多会长出于消遣设立(他只能这么想)的广报室。《蓝天》在他眼中,顶多仅有巨舰甲板上的遮阳伞般的价値吧。
但岳父就是希望他能改变那种价値观,才会调他过来。抛开财务人员的目光,放眼集团全体。一旦打开视野,俯瞰做为一个有机体的今多财圑,小小的自尊心根本微不足道。
——不好意思,在他醒悟前,请你多多担待。他绝不是傻子,只是迷失了自我。
岳父这么对我说。我在岳父的话中感受到温情,也想帮助井手。提出井手的异动申请,对我是个挫折。我辜负岳父的期待。
「井手先生来到这里,才十个月左右吧?」
间野是早井手两个月的前辈。虽然在他看来,这一点应该没有意义。
「他到现在连EXCEL都不会用。」
「那是他的抗议方式吧。对会长很抱歉,不过要让井手先生重新振作,还是允许他参与财务工作比较好吧?编辑社内报,领域未免差太多。」
「怎么不干脆辞掉他?」
「正职员工没办法轻易开除。」
跟打工人员不一样。听到我的话,野本弟搔搔头说:「甘拜下风。要是我至少能成为准社员就好了。」
今多财团的准社员,待遇和打工人员一样,不同的是,可加入全体准社员组成的工会。这么一提,间野也能向准社员工会呈报。但她没采取那种方法,而是联络我,表示我虽然是无能的代理总编,还有点人望吗?或者,这是出于她的善良?
我很快就晓得两边都不正确。只见间野垂下目光,小声问:「这次的事,杉村先生的夫人也会知道吗?」
我顿时一僵。
「我认为没必要让内人知道。」
原来间野是在担心这一点。
「夫人好意把我安插进来…」
「没必要烦心,不是你的错。」
「就是啊,间野小姐才是被害者。」
野本弟附和,但间野小姐依然愁眉不展。
「像我这种人,居然能进入这样的大企业工作,本来就太厚脸皮。」
野本弟横眉竖目,「间野小姐,你是不是被井手先生洗脑啦?园田总编说他简直把间野小姐当成酒店小姐…」
野本弟慌忙捣住嘴巴。
「——对不起。」
「男性对美容沙龙不熟悉,遭到误会也没办法。」间野安抚道。
「不是误会,井手先生是故意的。」
「我没有学历,也没有在公司任职的经验…」
「间野小姐的工作表现很好啊。比起井手先生,你才是优秀的编辑部成员。别那么消极。」
间野京子已结婚,有个四岁的儿子,丈夫是半导体工厂的技术员。两人工作都很忙,彼此扶持养育孩子,但一年前,丈夫以两年为期限,一个人前往孟加拉的新工厂任职。夫妇双方的父母都在远方,没办法托他们照看孩子——我的妻子得知其中原委,便把她挖角到集团广报室。
「也是有当钟点美容师的选项…」间野低喃,「但我有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忍不住接受夫人的好意。我决定得太轻率。」
「我们集团广报室需要新战力,你可不能忘记这一点。」我应道。「我们不是全看你的需求录用的。毕竟我们的发行人没那么好说话。」
「就是啊!」野本弟朗声断言,忽然又退缩。「我不认识会长,不过一定是这样。」
间野恢复笑容,我不禁埋怨:「果然少不了总编。」
两人望着我,我露出苦笑:
「有园田瑛子盯着,井手先生就不敢轻举妄动吧。」
「这我倒是无法预测,不过总编不在,确实挺无聊。」
听到野本弟的话,间野点点头。
「我一直没提,是担心听起来像在催促就太过意不去,但是不是应该去打听一下情况?总之,在园田总编回归战线前,我会确实盯好井手先生。」
然而,以结果来看,我的保证失效,或许该说没用了。因为两天后,情势急转直下。
总公司人事管理课找我过去。只见总公司行政人员隶属的工会,俗称「白色工联」的涉外委员也在场。这种情况,「涉外」的对象是指公司内部的管理阶层。
主要是一个姓兼田的涉外委员向我说明。
「申请停职?」
「是的,昨天本人提出的。同时希望工联调解人事纠纷。」
我一时说不出话。
「不晓得是怎样的纠纷?」
戴银框眼镜的兼田委员年约三十上下吧。人事课职员约五十五岁,是个头发班白、蓄小胡子的大叔。
「一言以蔽之,就是滥用职权。」
我更加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对井手先生?」
「受理的内容确实如此。」
兼田委员打开手上的档案,将印得密密麻麻的几张A4文件递给我。「这是井手先生的调解申请书。我们得到本人同意,杉村先生也可以看,请过目吧。」
字距与行距都极小的文件上,洋洋洒洒陈述着《蓝天》的代理总编杉村三郎如何利用今多会长女婿的身分,对井手正男施加不正当的迫害。
对我来说,这根本全是妄想情节,更令人喷饭的是——
「这里提到准社员的间野小姐和打工人员野本也与我勾结,策画让井手先生在职场难以容身。」
「看来是的。」
「这并非事实。我就不必说,间野小姐和野本工读生也没做这样的事。」
「接下来的调査,将会查明这究竟是不是事实。」
兼田委员的银框眼镜稍稍滑落。
「既然收到调解申请,工联不得不介入,请理解。」
「至于因病停职一事,申请人附有诊断书,今天就受理了。」小胡子人事大叔说。「今后两周一次,我们的负责人会与本人面谈,确定健康状况,再判断是要复职,或继续停职。」
「他生什么病?」
「那里有精神科医师的诊断书。」
我浏览钉在文件最后的诊断书,症状包括长期失眠、食欲不振、抑郁状态,至少需要两星期的休养与治疗吗…?
「不是酗酒的诊断啊。」我脱口而出。
兼田委员的眉毛一挑,「井手先生有酗酒问题?」
「带着宿醉来上班,在会议室睡觉,不算酗酒问题吗?」
我实在火大,说起话气势汹汹。「我可以在这里为自己申辩吗?」
两人同意,我便将井手正男至今为止如何怠忽职守,及最近引发的问题——间野京子蒙受的性骚扰事件一五一十道出。
「我准备等井手先生来上班时,询问他关于性骚扰的事。我们一直以为他是染患流感在家休息。」
没想到,他居然请有薪假去看精神科,拿诊断书向工联哭诉。
「我懂了。性騒扰的问题,我们会在这场调解中査个水落石出。」
兼田委员银框眼镜底下的目光稍稍和缓。
「工联也不是一味站在工会成员这边。调解是为了找到对双方都公平而务实的解决方案。」
「若是那样就太好了。」
「井手先生是上去又回来的,而杉村先生在公司的立场又十分微妙。工联会充分考虑到这部分。」
这里说的「上去又回来」,是指高级管理人员被降为基层员工,成为工联会员(得到加入工会资格)的情况。姑且不论这一点,原来我对今多财团而言,是「微妙」的存在吗?微妙,多么方便的形容词。
小胡子大叔稍微向兼田委员使了个眼色,倾身向前道:「变成顺带提起,真不好意思,不过园田小姐已决定返回职场。」
想必是我的脸上充满毫不保留的放心与安心,两名「今多人」似乎有些诧异。
「昨天我们进行面谈,确认她回归职场的意愿。她气色不错,下周一开始上班。她大概会在今天联络各位。」
不管是顺带还是什么,总之实在是好消息。对间野小姐来说,也是个援军。
「杉村先生的立场特别,会长应该会亲自告诉你。不过依程序规定,我们也通知你一声。」
短暂的时间内,一下气愤一下开心,情绪像坐云霄飞车,我不禁变得敏感起来。这回是「特别」啊。我忍不住反问:「特别是什么意思?」
「唔,就是…集团广报室是直属于会长。」小胡子大叔困窘地笑。
杉村三郎直属于会长,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们的用心。」话语夹杂嘲讽,我真没风度。
「那就麻烦你了。」
小胡子大叔站起。目送他离开后,兼田委员转向我说:「今后展开调解调査,会需要集团广报室的各位拨出时间。我们会尽量在不妨碍业务的情况下进行调查,请多多配合。」
「好的。如果园田总编回来,业务就完全没问题。」
事情应该已交代完毕,兼田委员却有些欲言又止——我正这么想,他便开口:
「我是听人事课说的,园田小姐似乎真的是PPTSD。」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大概是被卷入公车劫持事件,身心变得不稳定吧。
「毕竟被人拿枪威胁,这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