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杉村先生呢?」
「我嘛…会不会产生PTSD症状,应该有个人差异吧。」
兼田委员的单眼皮在银框镜片底下眨了眨,「听说园田小姐曾是工联的委员,虽然我没和她共事过。」
那是我和今多家联姻前的事,我也没听园田瑛子提过。
「是在集团广报室成立前吧,我不晓得此事。」
「那个年代的女员工,很多都长年在工会活动。因为女性没办法成为主管。」
园田瑛子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实施前,女职员全被概括成「Office Lady」的世代。公司不期待女员工负责庶务范围外的业务,虽然能够免去工作上的重责和调动,但不可能成为管理人员。
「就连现在,集团广报室的总编也不是正规的主管职。即使园田小姐辞掉委员工作,仍是工会成员。」
这应该是事实,只是我不懂兼田委员想暗示什么。
「难不成园田也要求工联调解?」
兼田一阵狼狈,急忙摆手。「不,不是的。关于园田小姐的停职,完全没有我们介入的必要。」
只是——他支吾一会儿,「关于园田小姐停职的理由,杉村先生有没有听说什么?」
我不禁愣住,「没有。」
「因为很突然,她甚至没向编辑部的各位说一声,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事有蹊跷,但那是与暮木老人的真实身分有关的谜团,和公司完全无关。
「由于刚碰上那种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这样啊…」他的银框眼镜又稍稍滑落。
「我和园田总编透过工作,建立起一定的信赖关系。但这次的事件,纯属飞来横祸,园田小姐一定受到极大的创伤。我不晓得PTSD确切的症状,但如果本人能向不是医生也不是谘询师的我,清楚说明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就没必要停职?」
正因有说不出的苦,才非求助医生不可吧。公车遭到劫持时,一开始园田总编用她一贯的风格对抗老人,却渐渐失去心灵的平衡,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没办法向我坦承自身的状态。她非常好强,应该会觉得没面子,又感到窝囊吧。
兼田委员苦着脸点点头,又忽然抬起眼,低声强调:「抱歉,这件事请不要外传。」
我故意夸张地瞪大眼,回望他的银框眼镜。「什么事?」
「由于被卷入某起事件,留下心理创伤,园田小姐以前也像这样停职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说。
「园田小姐进公司第七年,约莫是二十八、九岁。」
园田瑛子是大学毕业后进公司,今年五十二岁。「大概二十五年前吗?那真的很久了。」
「是的,算是陈年往事。」兼田委员依然苦着脸。「好像是当时的女员工研修发生状况。」
他不了解细节,也没査到纪录。
「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传闻的出处,是工联的伙伴吗?」
兼田委员没有心虚的样子。「是的,对方是和园田小姐同梯的女职员。顺带一提,园田小姐那一梯的女员工,只剩她一个人,其他全部离职。而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当时不在现场,不清楚详情。」
据兼田委员说,由于那起「事件」,园田瑛子才会在今多财团总公司的员工中,受到另眼相待。
「原来园田瑛子跟我一样,是『特别』的。」我语带挖苦。
「不是那种意思。」兼田委员一本正经。「不过,园田小姐被卷入的那起事件,情节似乎非常严重。传闻会长——当时还是社长,亲自出马收拾善后。」
我顿时忘记冷嘲热讽,打从心底吃惊。
「从此以后,同梯的员工之间有个默契:园田小姐是特别的,所以——集团广报室设立十年以上?」
「十四年了。」
「那名女员工说,园田小姐会被拔擢为总编,也是会长特别关照。」
我模糊地想着,「园田瑛子是今多嘉亲会长情妇」这个根深柢固的流言,也就是误会的源头,是否在于此处?
我直视兼田委员,开口道:
「或许不该问工会委员这种问题,不过,无论曾发生什么事,一个大企业的领袖,会关照一名基层员工长达二十五年吗?」
兼田委员扬起嘴角,眼镜几乎滑落,他用手指推回去。「也对。只是,换成我们的会长倒是不无可能。这是否不像工会委员该说的话?」
我也跟着笑起来。比起假装愤世嫉俗,这样轻松许多。
「抱歉,提出奇怪的问题。」
我这人就爱八卦新闻,兼田委员继续道。
「若要让我辩解,工联的干部平均年龄偏低,而且异动频繁,大多不清楚以前的事情。所以,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积极想留下个案研究。重新检视过往的纠纷案例,也是此项工作的一部分。」
但是,不晓得园田瑛子究竟碰到什么事。
「只知道确实出过状况,给人一种禁忌的印象,或是说遭到封印、冻结。」
那是岳父收拾善后,下令隐蔽的禁忌。
「正因如此,我担心园田小姐这次的停职,和过去的事件有关。毕竟其他人质都没大碍——像杉村先生,不也看起来好端端的?」
兼田委员摘下眼镜,拿口袋巾擦拭镜片。
「以我的立场,是可以问问会长。不过,要以园田小姐的意愿为优先吧?我无法插手,刺探她不希望别人重新挖开的旧伤。」
「当然。要是有冒犯之处,我道歉。」
听到对方坦白的道歉,我不禁望向指尖,搔搔鼻梁。
「唔…如你所说,这次总编的停职非常突然。坦白讲,对于她迟迟没有任何解释,我并未感到疑惑或不安,但还是颇为担心。」
兼田委员捏着口袋巾,点点头。
「她很早就被释放,而且直到攻坚前都和我在一起的人质,至今皆无明显的后遗症。为何只有园田小姐出现异常?若说有什么不明白,就是这一点。不过,别嫌我罗嗦,这终究是心理问题。」
我是在说服自己,别做多余的揣测。
二十五年前,园田瑛子曾遭受冲击性的心理创伤,公车劫持事件勾起回忆。果真如此,就能够解释她与暮木老人对峙时的情绪变化。假使问题不在公车劫持事件,而是过去的心理创伤,当下那种不像她的混乱反应,也就不难理解。还有,她与老人那段神秘的对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
「你一定有过非常痛苦的回忆吧。」
「痛苦的回忆」若指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件,一切都说得通。
不过,追究往事又能怎样?北见夫人不是说,公车劫持事件已落幕。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清瘦老人,是个身无分文的孤单老人,而他早不在人世。事到如今,执著于他的真实身分有何意义?
「或许你知道,两年前集团广报室曾碰上麻烦。」
「杉村先生个人也历经可怕的遭遇。」
「幸好众人平安无事,而我因此习惯面对事件,才能继续活蹦乱跳。或许是我神经太大条吧。」
我轻轻笑道。
「园田小姐恐怕亦是劳心过度。不是为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是两年前和这次的事件接连发生,才会一时撑不住。」
兼田委员重新戴好眼镜,点点头。「是啊,确实还有两年前的事件。看来我做出错误的臆测。」
不过,两年前那一次,园田瑛子并未申请停职,反倒是为了做好总编的职务,坚强地振作起来。实际上,她也一直干劲十足地工作。
「那么,要个别询问编辑部成员时,我会再联络。」兼田委员站起。
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道别。我不停告诉自己,别再想了。
6
「是谁帮我整理办公桌?」
这是集团广报室室长兼集团宣传杂志《蓝天》总编园田瑛子,回归后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我们熟悉的、不像上班族的民族风衣裳,今天在色彩上也格外用心。虽然瘦了些,但面色红润,举止灵敏有朝气。
我不禁放下心。「我们两个一起整理的。」悄悄举手的间野和野本弟也面露笑容。
「这样啊。没丢掉重要的东西吧?」
「我们什么都没丢,只是把桌上堆的杂物整个移到纸箱,放进会议室的寄物柜。」
解释之后,野本弟小声补一句:「因为根本看不出哪些是重要的东西。」
总编的回归,不需要讲究排场的仪式或招呼,仅仅确定今后的行程,决定工作顺序。由于先前接下整理森信宏的长篇访谈、编辑出书的重大任务,她询问:
「我休息的时候,企画中止了吗?」
「对,是森先生的要求。」
我们在拜访他的归途遇上公车劫持事件,园田瑛子甚至停职休养,森先生难过不已,要求等她回归职场后,再继续进行企画。
「真是教人困扰的好意,还以为早就弄完。我可不想再去听那种老头子吹嘘往事。」
刻薄的言词证明她已完全恢复,但森先生的访谈姑且不论,不想再前往「海星房总别墅区」应该是她的真心话吧。我也不想逼她这么做。
「之前累积的访谈,分量足够出一本书。接下来只要重新编辑分章…」
「那杉村先生你负责,出版社那边我去交涉。」
「好的。」
于是,我们编辑部重回轨道。
面对园田总编的复活,我似乎比想像中欣喜。她仿佛从未停职般工作一星期,休息一个周末,又到星期一,仍若无其事来上班。这天晚饭的餐桌上,妻子对我说:「你看起来很开心。」
「姨,什么?」
「你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因为我松了一口气啊。」
「这下公车劫持事件总算告终。对你来说,在园田小姐回来前,事件都不算真正结束。」
或许吧。看到园田瑛子比预期中更有精神的模样,我不禁觉得与事件有关的各种不透明疑云,全都无关紧要。我总算从闷闷不乐地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的作业中解脱,或者说忘怀。
「真好。」
还在用餐,妻子却像没规矩的孩童般托起腮帮子。
「我好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