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木这个人——岳父放低音量。
「应该是『教练』吧。」
教练。听到这个词,我想到的是跟在运动选手身边,训练他们、帮助他们进行健康管理的人。
「跟运动员没关系,最近这个词应该已不用在我说的那种意义上。」
岳父放下酒杯,双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在书房摆出这种姿势时,比起企业家,今多嘉亲更像学者或思想家。
「一九六〇到七〇年代中期,也就是高度成长期,企业的新进员工研修和主管教育中,曾掀起一股sensitivity training的风潮。」
有时也取字首,称为ST。直译过来,就叫「敏感度训练」,但日语译文不太普遍。
「是训练企业人士的——敏感度吗?」
可能是我表现得太惊讶,岳父苦笑道: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训练企业战士』吧。」
能够二十四小时,为公司卖命的战士吗?
「借由挖掘个人的内在,活化个人的能力,同时培养协调性,让个人能在小团体中发挥适当的功能。」
「挖掘内在,听起来像心理治疗。」
「没错,ST是心理治疗。不过,跟最近一般的心理谘询不一样。最终目的是锻链个人,让个人的能力开花结果,或全面提升,因此并非治疗性。ST的要求更严格。」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ST的教官就称为教练,」岳父接着道:「教练不是一对一指导学员。学员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小团体,五至十人,最多二十人左右。每个小团体有一名或两名教练,负责教育与统率成员。」
「以那种形式挖掘个人内在…」我低喃,「还是很像团体心理谘询。让参加者抒发内心,然后针对发言进行讨论,对吧?」
这是各种成瘾治疗常用的方法。
「没错。不过,指导的教练并非医生。这一点和正式的心理治疗大相径庭。」
说白一点,任何人都能当教练。岳父的语气相当苦涩。
「只要熟悉ST的效果与手法,自身也能从中获得各种意义上的好处。脑筋转得快,口才流利的人,谁都能当教练。」
心理学与行动心理学的门外汉,认为只需学习该领域一部分的方法论,就能够发挥巨大效果,基于这样的信念带领小集团进行「教育」。
隐约掠过我鼻头的臭味,变成明显的臭味。
「如果是员工研修,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参加,根本无法反抗教练。」
岳父望着我,点点头。
「不管教练采取何种指导方法,都不能违抗。一旦告知这是最适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训练,学员便会渴望获得成效,进而变得服从。」
身为上班族,想出人头地是理所当然。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绩,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现,会拼命去接受「好的研修」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样的状况中,进行深入学员个人内在的『教育』,万一教练的个性或指导方式有偏差,可能会引发骇人的结果。」
「事实上,真的就演变成这样。」岳父说。「当时ST发生过好几起事故,主办单位压下不少,但毕竟纸包不住火。」
「是怎样的事故?」
「学员自杀。」
再怎么样,岳父的书房都不可能有缝隙让外头的风吹进来,我却感到脖子一阵冰凉。
「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终,有些无法完全阻止。当时我掌握到的事故报告有三件,但每一件发生的过程都很类似。」
团体中会有一个人被逼到绝境。
「学员会挖掘彼此的内心深处。这样形容很好听,至于具体上怎么做,就是先让每一名学员描述自己是怎样的人。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有时是口头发表,有时也会采取书面报告的形式。」
接下来的阶段,是以这些自我介绍为基础,进行讨论。
「由教练担任主持人,让学员针对个人的自我认识做出评价。在此一阶段,愈是肆无忌惮、直言不讳,评价就愈高。可以无视年龄差距或资历深浅,与职场上的职位也完全无关。在这个场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以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岳父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当然,在这种相互批评与讨论中,有时也会建立起职场上不可能建立的、新鲜而富建设性的关系,或者激发出个人潜力。实际上,ST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才会形成风潮。」
「但也有随之而来的危险吧?怎么样都会变成相互攻讦。」
岳父点点头,放下杯子。
「每一个学员都平等地批评彼此的话,倒是还好。」
不过,人类是不知适可而止的。只要聚集三个人,便会结党营私,这就是人。
某人批评某人,另一个人赞同。有人持反对意见,于是团体分裂成两派,争锋相对。但这种暂时性的派阀不稳定,视争论的发展,轻易就会产生变化,组成分子也会改变。一下联手,一下反目。
「就算说在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人没那么单纯,一声令下便回归白纸。ST的情况,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与权力大小、嫉妒、羡慕与好恶,会直接带进来。」
在相互批判的场合,这样的感情会完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情况,只要稍有闪失,批判就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如此一来,很快就不再是正当批判,而会发展成集团式的霸凌。
「ST的会场,绝大多数是山中小屋之类远离日常的场所。有时是主办单位提供场地,有时是公司邀请ST的教练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但不管怎样,全是与外界隔绝的地方。研修期间,学员不能外出,从起床到就寝,都要根据教练安排的行程,遵守规定生活。」
所以无路可逃,岳父说。
「另一方面,体力训练也是ST的重要项目。据说,即使是平日完全不运动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会被逼着慢跑十公里。如果无法跑完全程,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惩罚。」
「不仅是精神上,体力上也会被逼到绝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体制。
「讨论为时漫长,甚至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所以会睡眠不足。虽然三餐供应充足,但如果体力和精神不济,也提不起食欲吧。」
「就像军队一样。」我脱口而出。
「若要用军队来比喻,应该说只挑出军队训练体系中不好的部分。」
岳父说得轻松,眼神却十分阴沉。
「不管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ST是一种训练。我觉得ST是让人自我崩坏的毁灭行为。」我回道。
「然而,当年许多企业人士信奉ST,认定ST才是打造企业战士的正确途径。」
「会长也是吗?」
我就是不这么认为,才会毅然问出口。
「会长讨厌流行吧?尤其是受到许多人吹捧就变成流行的事物。」
岳父不吭声。
「我也是企业人士。」半晌后,他低声开口。「听到有效果出类拔萃的新式员工教育,我相当感兴趣,于是到处搜集资讯。」
岳父又拿起酒杯,这回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最后我决定不导入ST,并非得知有人自杀,而是听到足以抵销事故消息、令人惊叹的实例——现在想想,那就像大本营发表【注:指二次大战时,日本陆军部及海军部的大本营做出的官方战况报告。基本上报喜不报忧,且大幅偏离现实状况】。由于太过美好,反倒忍不住怀疑真实性。」
我感觉到岳父沉静的愤怒。
「我之所以无法接受ST,是认为ST的体系中,有个非常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部分?」
「就是教练。」
ST赋予每一个教官过于强大的支配力,岳父解释道。
「如你所说,这一点和军队十分类似。欺凌新兵的老兵,只因身为老兵,就能以维持规律和训练等名目,释放在过去和平的日常生活中,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兽性。有时在极端封闭的上下关系中,只是掌握一点权力、地位稍高的人,明明没有相应的能力与资格,却一手掌握底下人的生杀大权。我就是厌恶这一点,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厌恶。」
岳父曾经从军,但始终没深入谈论过。至少我没听闻。
然而,现下我听到一小部分。
「二次大战爆发,我在末期受到征兵,但当时已无输送船,所以我没被送到外地。为准备本土决战,我们在九十九里的沙滩挖洞,挖着挖着,战争就结束了。」
但我已充分见识到种种令人作恶的事——岳父说。
「从此以后,我内心萌生一股信念:人基本上是善良乐观的。可是,一旦被放入特定的状况,就会分成始终都能维持善良乐观的人,及被状况呑噬、失去良心的人。所谓『特定的状况』,最典型的即为军队、战争。」
那是封闭的极限状况。
「在我眼中,ST的教练无异于陆军的上等兵。若是有能力、冷静,能够妥善控制自身力量的教练,就能在ST中带来良好的效果。我听到的员工教育成功案例,便是这种情形。而有人自杀的案例中,错的都是教练。不是方法错误,而是身为一个人错了。」
沉醉在极限状态的渺小权力中,释放内在的兽性。
「有时攻击别人,是一件痛快的事,可以享受将对方逼到绝境的快感。每个人都有如此邪恶的一面,但更邪恶的是,怂恿他人这么做,也就是煽动。灌输别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观念。」
ST这个体制,隐藏着教练如此教唆学员的危险性。所以,今多嘉亲近乎直觉厌恶、排斥ST。
「会长做出正确的判断。」我应道。
书房内一阵沉默。岳父盯着酒杯,而我注视着岳父。凝结出一层水滴的酒瓶,在柔和的照明下幽幽发光。
「到七〇年代后半,ST迅速退烧。曾经红极一时的热潮,就像一场梦,急速消退,仿佛从未存在。」
「大概是『员工研修用ST这套方法太危险』的资讯传播开来了吧?」
「不,或许只是高度成长期结束,企业主眼中的员工理想形象逐渐不同。」
以岳父而言,这是罕见的嘲讽。他眼底闪着锐利的光。
「忘了提,ST非常花钱。当红的时候,主办者如雨后春荀般增加。因为很有赚头,品质良莠不齐,ST益发沦为可疑的活动。」
有钱赚的地方,会聚集优秀的专家,却也会引来伪装成优秀专家的冒牌货,导致活动带来的效益下降,信赖度与吸引力自然随之下降。
「不断攀升的成长期缓和下来后,一般企业也不可能为不时闹出人命的危险研修投入大笔金钱。」
ST的需求减少,风潮过去。
但是——岳父摇摇头。
「和科学技术一样,即使是心理学这种针对人心的学问,从中发现、普遍化的方法论,也不会那么容易消失。ST消失,但ST的技巧——ST的概念保留下来。不是朝员工研修或主管教育的方向发展,而是延伸到别的领域,逐渐扩散。」
岳父一口气说完,看似难受地舔湿嘴唇。
「讲这么多,其实只是借口,主要是我判断错误。一九八二年四月,我以公司命令派园田等十八名女性员工参加的研修营,内容与ST大同小异。虽然有专业心理学家陪同,标榜最大限度尊重学员的意志,不同课程各有专任讲师,而非教练制。不过,就算针对ST的缺陷进行补救措施,内容却依然故我,还是具有相同的危险性。」
学员被逼到绝境,面临自我崩坏的危机,陷入恐慌。他们迷失自我,别说提升能力,反而会陷入情绪不稳定的状态。
「园田又是那种个性。」岳父的语气益发苦涩。「不管对方是讲师或学者,被蛮不讲理地压住头、逼着听话,她绝无法忍受。既痛恨不合理的事,又不能默默呑下抗拒的心情。」
我点点头,「这是总编的优点。权威与权力并不代表正确,她有足够的智慧分辨,也有骨气说出来。」
「但是,站在ST的角度,认为那种骨气就该锉掉。」
「所以,总编在团体中遭到个人攻击,陷入恐慌状态?」
岳父一时没有回答。沉默中,我忆起在宅配箱前抱头颤抖的园田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