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园田她们参加的研修,是一个叫『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团体主办的。完全以企业的女员工为对象。在八〇年代初期,就有女员工将成为企业重要战力,得加强训练的发想,可说是洞烛先机。」

不过,因为对象是女性——说到这里,岳父忽然表情歪曲,噗哧一笑。「这样讲会挨园田和远山的骂。」

「我不会说出去的。」

岳父这次真的笑出声。「由于对象是女性,所以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严格训练。标榜透过『相互理解与融合』,来激发女员工在企业中遭到压抑沉睡的能力。」

不是攻击,而是相互理解与融合吗?

「研修的方式,基本上不是以团体为单位,而是一对一,重点放在引导各学员的独特性上。不过,正因是这种方式,像园田那样碰上合不来的讲师,就会更难熬。」

「总编的讲师对她做了什么?」我进一步追问。

岳父一时没回答。

「那场研修不像ST那样,采取将学员的体力消耗殆尽,来放松自我束缚的粗暴作法。一天的课程中有自由时间,也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岳父愈说愈快,像在逃避。

「不过,假如学员的听讲态度不佳,不听从讲师的指导,是可以惩罚的。不是参加的一方同意,而是『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擅自容许的。」

是怎样的惩罚?

「就是把学员关进『反省室』。」岳父继续道。「他们的研修设施有这样的房间。但事前的观摩会上,他们把反省室伪装成储藏室或用品室,绝不会让客户看到。」

「是专门用来关人的房间吗?」

「没错,窗户嵌有铁条,门从外面锁上,空调和照明都从室外控制。室内只放一床被子和毫无遮蔽的马桶。另设有一台荧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播放他们制作的,号称具有开发潜能与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仅监禁,还加上拷问,简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

岳父咬紧下唇,点点头。

「研修第三天晚上,园田就被关进去。第一次两小时就放出来,后来又说她反省不够,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间,关进反省室。她在凌晨试图自杀。」

出于什么原因,用什么方式?我怕得问不出口。

「她用头撞墙。」岳父的话声几近呢喃。「那段期间,她不断吼叫着『放我出来』。室内照明被关掉,里面一片漆黑。」

明明没喝多少,醉意却一下涌上来,我感到一阵恶心。

「有人把她救出来吗?」

「是陪同那场研修,专属『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心理学家。托他的福,我们才能确切得知园田的遭遇。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现象人才』这个组织比往昔的ST主办单位稍稍像话。」

在组织里安排一个具备足够的能力与理性,能判断出这种做法异常,而且错误的人——就是这一点。

「当时有没有报警?」

岳父的表情,像是被我拧一把。

「我们放弃报警。毕竟园田不是能够承受侦讯的状态。」

我的胸口也痛到仿佛心脏被拧一把。

「不过,我彻底调査『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打算对那个组织进行活体解剖,然后大卸八块。为达成目的,凡有必要,我不择手段。」

既然岳父这么想,应该会真的付诸实行。

「一年后,『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收起招牌,但相关人士没有一个受到刑事惩罚,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我很气自己——今多嘉亲紧握拳头,眼底发光,似乎瞪视着某段明确的回忆。

「我和那个组织的每一个人谈过。换我来逼迫他们,把手伸进他们名为自我的臼齿,狠狠摇晃。实际上,他们也叫苦连天,但…」

自我厌恶感仍未消失,岳父接着道。

「为何派园田她们去参加那种研修?明明有疑虑,明明无法接受,为何我会欺骗自己,想着试试也无妨?」

「会长,我不打算帮您找借口,但请让我确认几项事实。」

岳父注视我。眼底深邃的光,如烛火熄灭般倏地消失。

「派女员工参加『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研修,应该不是会长的主意吧?不仅不是会长,甚至不是公司高层的提案吧?」

岳父没回答。

「那会不会是来自员工——或是工联的要求?」

「我不会允许工联做那种事。」

「那么,是不是女员工主动提出的?」

岳父摇头,像是驱走我的话。「不论过程如何,负责人都是我。是我做出错误的决定,让员工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中。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我曾听说,从《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连八字都还没一撇时,会长就在考虑积极擢升女员工。为了实现这一点,跟参加工会的女员工定期举办恳亲会与读书会。」

物流公司在企业中也特别偏向男性社会,而女员工在里面算是压倒性的少数。如果女员工在那类亲近的聚会场合提出要求,表示想开发自身的能力、期望能升迁、希望社长提供研修机会,今多嘉亲不可能置若罔闻。

「表面上,参加『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主办的研修是公司命令,其实是出自女员工的请求吧?正因她们是积极向上的人才,会长的后悔才会这么深切。」

都是以前的事了——岳父应道。

「那种细节我早就忘记。」

「可是——」

「不管当初有何想法,实现的方法错误,也只会带来错误的结果。仅仅如此。」

我的手默默伸向酒瓶,想为岳父和自己斟酒。原想好好倒一大杯,但酒瓶里的液体所剩无几。

「别告诉公枝。」

岳父小声交代,淡淡微笑。

「那次事件后,园田停职一年。」

回到公司时,园田看起来几乎完全复原。

「当时没有PTSD或恐慌症之类的词汇,专家也很少。帮助园田恢复过来的医生,一定相当优秀。」

但难免留下伤痕。

「那个事件在园田心中留下阴影,或许也让园田长出一种天线。」

园田在暮木老人身上,看到控制别人的支配欲与能力。她敏锐地闻出,才会当面揭发:我知道你这种人。

「若完全是园田的主观认定,未免太武断。可是,暮木回应园田,并且承认对吧?」

「是的,他还向园田道歉。」

「由于这段对话,我才会猜测暮木曾是教练,或从事类似的行业。因为那样的人,也有他们特殊的天线。」

意思是,暮木老人碰上园田瑛子,立刻推测或嗅出她过去的遭遇?

「刚刚提到,发生园田事件后,我和『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人谈过。不仅仅是他们,我找过其他同业者,询问他们的意见。总之,我就是想知道他们的内幕。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他们的眼神都一样,岳父说。

「不管是叫教官、讲师或教练,站在指导学员立场的人,在业界愈受到高度肯定,愈是如此。」

那是怎样的眼神?我问。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东西的眼神。」岳父回答。「仔细想想,这是当然的。人可以教育,但他们的目标并非教育,而是『改造』。人是不可能改造的,能改造的是『东西』。」

他们全都满腔热忱,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

「他们满怀自信面对我。认为能说服我、让我跟他们拥有一样的信念,并且控制我。他们愈是热情陈述,看我的眼神愈像在看东西。那表情像得到老旧矿石收音机的孩童般天真无邪,以为拆开清理,重新组装,就会发出更美的音色。」

园田瑛子察觉暮木老人的那种眼神吗?

「暮木这个人,或许也用看东西的眼神看园田,才会察觉她曾精神崩溃,甚至看出她为何崩溃。」

此即两人哑谜般对话的「解答」。

「你不是提过?暮木老人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你们哄得服服贴贴。」

「没错,每个人都被控制。」

「他恐怕曾是那个领域的大师级人物,掩藏不住特征,园田会发觉也不奇怪。」

岳父重新坐正,倾身向前把手放在桌上,细细打量我。

「公车劫持事件后,我们第一次谈话是何时?」

「两天后的晚上。前一天我回家,隔天去上班,接到远山小姐的联络,于是过来打扰。」

「是啊,是在这里谈的。」

岳父点点头,把手收入和服袖口,揣进怀中。

「当时我们不晓得园田的状况那么严重,还悠哉地聊天。你提到看见公车外的空地,丢着一辆儿童自行车吧?」

「是的,我确实提过。」

「你反复强调,暮木十分能言善道。由于你不是那么容易被唬得团团转的人,我觉得对方肯定大有来头。虽然隐隐约约,却也担心起来。」

担心园田瑛子是否没问题?

但岳父注视着我。莫非他的「担心」,指的是担心我?为什么?我寻思着该怎么开口,岳父移开目光。

「假设——完全只是假设,暮木曾是教练,但ST已退流行,所以他不可能以此为业。要调查他的经历,应该向不同业界打探吧。」

「刚刚您提过,即使风潮过去,ST的技巧仍保留下来,延伸到其他领域。」

「嗯,你认为是何种领域?」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自我开发研修营。在「改造」人这一点上,算是ST的直系子孙吧。

「那原本就像是ST的好兄弟。其他呢?」

「我觉得只要是标榜『让你的潜能开花结果』、『带领你的人生迈向成功大道』的广告,全都符合 」

「没错。你不认为在此一延长线上,有个巨大的猎物吗?」

成功、财富、名声、人望、充实、自我实现。

我抬起脸,「是不是所谓的诈骗行销?」

岳父大大点头。「在那类业界里,对找来的冤大头——会员,加以教育与训练,是首要之务吧。」

直销、空头投资诈骗等恶质行销手法,为逃避法网,不断进化、变化,但最根本的部分如磐石不动。简而言之,就像老鼠会,不持续增加顾客,迟早会崩盘。所以,招揽新顾客,是组织绝对的使命。除了设法让顾客带来新顾客,防止掌握到的顾客叛逃也很重要,必须进行持续性的教育——不,说服。差一步就是洗脑的深刻说服,以笑容包装暴力的说服。

这样的说服手法,谁来传授?起点在哪里?「顾客」原本只是普通上班族、学生、主妇、领年金生活的人。

当中是否有职业「教练」的需求?

「确实如此…!」

见我忍不住感叹,岳父苦笑,像咬到不明硬物。

「用不着佩服。我是知道实例才想到的,等于是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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