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实例?」

「差点杀死园田的讲师…」

岳父咬牙切齿,嘴形仿佛猛然咬碎东西。

「『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倒闭后,他改往那方面发展。我非常诧异,简直是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

「『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消失后,会长仍继续追踪那个人?」

「我没做到那种地步,是对方主动捎来消息。」

我不懂。见我一脸困惑,有「猛禽」之称的岳父,皱起标帜性的鹰钩鼻,问道:

「你晓得丰田商事事件吗?」

我不禁一愣。

「不晓得吗?那是一九八五年发生在关西的事件,公司代表遭暴徒刺杀。当时你几岁?」

「十六、七岁。」

「唔,想必不会有兴趣。」岳父苦笑。「那是名留历史的重大诈骗案。卖的是金条——『家庭契约证券』这项商品,就是所谓『空头字据诈骗』的嚆矢。」

丰田商事原本是买卖金条的投资管理公司。

「金条买卖的大原则,是实物交易。投资管理公司是顾客订购、卖出多少金条,就买卖多少金条,并收取手续费。换句话说,营业模式必须能够回应顾客的要求,随时交换纯金与现金。然而,这样一来,投资公司等于没赚头。」

于是,业者想出来的,就是「家庭契约证券」。

「他们会建议顾客购买金条,然后表示:金条保管起来很麻烦,敝公司可代为保管,并在约定期限内加以投资运用,同时支付顾客租金做为利息。」

顾客以为自己买金条托管,还能拿租金当利息,是安全又吸引力十足的投资。「家庭契约证券」引起不少民众的兴趣,丰田商事不断收到会员。

「然而,真正的经营状况却令人胆寒。丰田商事根本没有购入符合顾客订单数量的金条。」

实际上,丰田商事把从会员那里取得的现金,拿去付金条的租金,挖东墙补西墙。资产运用的母体——金条,根本不存在,自然也没进行运用或投资。

为吸引更多会员,丰田商事开始贩卖契约期限更长、分红利率更高的证券。然而,公司苦于挤不出高额红利,会员之间也出现怀疑与不满的声浪,组织逐渐分崩离析。

顾客自认在「投资」,但「投资」的实体根本不存在,是幻影。幻影的帷幕背后,诈欺师忙着将到手的资金干坤大挪移,也不忘把自己的份揣进怀里。

这种投资诈骗虽有规模大小之分,如今已不稀罕,贩卖没有实体的商品的空头字据诈骗案更不绝于后。我们的社会允许这样的诈骗行为,像个傻男人般,不管受骗多少回,仍不自主爱上其实是同一个人,但光靠打扮就能狡猾变身的千面美女。

「丰田商事的行销方面,除了直接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以外,被称为『电话女郎』的女员工也功不可没。」

电话女郎的工作,并非单纯的电话行销,真正的目的是搜集资讯。亲密地与客人闲聊,探听出对方的家庭成员、月收入、资产状况等等。对业务员而言,这是极有用处的事前情报。

「那么,差点害死总编的,是替丰田商事培训电话女郎的教练?」

这个人未免太爱教女学员了吧?

「真是这样也太巧。」岳父轻笑。「丰田商事的干部心知『家庭契约证券』迟早会垮台,于是设立集团公司、涉足休闲产业等等,唔,算是企业该做的努力。集团公司取了个夸张的名称,但业务内容不必要地复杂且不透明,唯一能确定的是,母体挹注莫大的资金。」

那名讲师就是待在这样的集团公司之一。

「他是在内部从事员工教育和业务活动吗?」

「那么深入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岳父回答,语气突然变得沉重。「只晓得他成为集团公司的员工。」

我望着岳父。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约莫中旬吧,总之是年关将近,忙得人仰马翻的时期。」

一早,岳父就被警视厅凑警署的电话吵醒。对方告诉他,辖区路上发现一具坠楼的尸体,疑似上班族的男性死者身上有岳父的名片,才会联络他。

「考虑到可能是我们的员工,所以我带着远山,赶往警署。」

岳父认得死者,他忘不了那张脸。

「就是差点杀害园田瑛子的讲师?」听到我的问题,岳父点点头。

「死者并未携带钱包或驾照,一时查不出身分,警方只能联络名片上的人物。」

「会长的名片是在哪里找到的?」

「据说夹在胸前口袋的万用手册,其余还有三十几张名片。」

我的名片是其中之一,岳父低语。

「是那男人认为死前不必处理也无所谓的名片之一。」

「或许是杀害那个人的凶手,判断不须处理、留下也没问题的名片之一。」

那是自杀,岳父应道。

「他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値得花工夫灭口。后来査明,他只是个员工。而且,他是从旁边的大楼屋顶跳下。」

岳父安抚似地望着我。

「嗳,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他轻声叹息。「我意外得知那名讲师后续的人生。」

倒也难怪——

「感觉是相当符合一个花言巧语之徒的变身。」

遇上査获投资诈骗案之类集团诈编的情况,警方和检察官的目标都是大本营,只盯少数的高层人物。边缘的会员不必说,有时连亲信等级的职员都能逃过起诉。与其起诉他们,从他们身上打探出情报,巩固干部的罪状,揭开骗局手法的全貌更优先。

那名讲师也一样,只是集团公司员工之一,算是虾兵蟹将。

然而,我仍怀疑那真的是自杀吗?虽然是组织里的杂鱼,但对于跟他接触的顾客与部下,他是最直接的加害者。即使逃过检警追捕,也可能被他欺骗——「教育」的人追杀,或怀恨在心。

园田瑛子想必也十分恨他。

「那男人把一九八二年见面时,我交给他的名片宝贝地带在身上,是认为派得上用场吧。这件事害我被三十多岁、还很可爱的远山狠狠骂一顿,告诫我不要随便把名片交给可疑人物。」

「是啊,在会长不知情的状况下可能遭到恶用。」

「和远山说的一样。」

「想用名片甩他巴掌,您的心情我理解。不过,甩完巴掌,心情舒畅后,应该当场收回。」

「比起甩巴掌,我更想用名片割断他的喉咙。」

岳父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我还以为听错。

「会长。」

「什么?」

「不是会长下的手吧?」

这危险的玩笑,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很好奇,会长始终没提及那男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没有意义。」岳父耸耸瘦削的肩膀,「因为他在『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和成为尸体时,名字不一样。」

不仅是名字,连年龄、出生地和经历都不一样。

「连身分都是伪装。」我心中一凉,「难不成暮木老人也…」

岳父点点头。「要是猜得没错,暮木一光并非本名。」

「可是,伪装身分这么容易吗?」

「只要有意,不无可能。」

我从警方那里听到一件事——岳父说着,倾身向前。

「丰田商事事件后…唔,约十到十五年之间,只要破获吸金投资诈骗之类的案件,常会在公司干部或相关人员中,发现丰田商事的影子,实在令人惊讶。原来是从丰田商事遗留的家伙,在模仿元祖老店的做法。」

一朵花绽放结果,就会有无数的种子乘风四散,在新的地方冒出嫩芽。只不过,那是一朵邪恶的花。

「那些人的姓名和经历,都与丰田商事时代不同。他们切割过去,脱胎换骨。」

我忍不住呻吟。

「不过,那个业界经历世代轮替,早不见丰田商事的残党,但技术应该已传承下来。所谓的软体,一旦开发出来,就没那么容易灭绝。」

那是邪恶的地下水脉——岳父说。

「熟悉那种技术的人,会寻找能够发挥的舞台。」

比起汗流浃背制作物品或劳动挣钱,一旦尝到靠耍嘴皮子操纵他人,误导他人骗财牟利的滋味,往往会不可自拔。

「教导别人原是非常値得尊敬的技能,也是一种困难的技能,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所以教育者应该具有相当的素质。可是,光只有素质,缺乏分辨教育目的是正或邪的良心,可能会走错路。」

大概就是这样——岳父轻轻摊开双手。「我的简报到此为止。」

「无论是何种形式,暮木老人很可能曾从事诈骗工作。我已明白您的想法,但以ST后代的意义来说,不也可能是邪教式的宗教团体人士吗?」

洗脑、哄骗、改变信仰,在这方面上,诈欺师那一套同样能在宗教世界发挥效用。

「我想过这一点。但你不是提到,田中在公车上询问『老先生和宗教有关吗』,暮木当场否认?」

确实如此,岳父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是啊…他说不喜欢宗教。」

「或许是暮木待过那种组织,见识到宗教一点都不宗教的部分,于是厌恶起宗教。所以,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个假设。」岳父蹙起眉。「不过,我很在意暮木要警方带来的那三人。暮木是怎么说的?」

「他们有罪。」我记得相当清楚。

「有没有谈到是怎样的罪?比如犯了戒,或背弃神明的教诲。」

「没有。」我摇摇头。「他没提到那类事情。至少就我的感觉,他指的是更现实的『罪』。」

暮木老人要求带那三人过来时,曾说「让我见识警方的厉害吧」。对了,当下我相当在意这个说法。

「不觉得很世俗吗?」岳父应道。「考虑到暮木在很早的阶段,就向你们提起赔偿金,怎么想就是会偏向直销、吸金投资方面。」

岳父忽然轻笑,又甩甩手像要打消那抹笑。

「抱歉,想起一此事。」

「您想起什么?」

「不是投资,跟融资有关。年轻时,我也上过卑鄙的诈骗分子的当。」

称号「猛禽」的今多嘉亲也有那种时候啊。

「只能视为一次教训。当时的事业伙伴和前辈都说,就当付钱上了一堂课。」

教育家与诈欺师虽是根本上不同的存在,但诈欺师有时也会留下教育性的训诲。

「诈骗骗局中,除了明知故犯的干部,被招揽成为顾客或会员的一般人,往往会因介绍家人或朋友加入,最后也变成加害者吧?」

是被害者,同时也是协助诈骗的人、加害者,立场十分棘手。尽管是加害者,但在诈骗集团被揭发时,绝大多数都能逃过刑罚。毕竟他们当初是被害者,之所以会变成加害者,也是受骗的结果。

即使如此,做过的事仍会留下痕迹。

「我认为暮木所说的那三个人的『罪』,就是类似的事。虽然已脱离想像,差不多是天马行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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