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清楚她是否有意隐瞒,也许只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没有这份档案,足立先生也够可疑了,实际上他正受到警方追捕。就算她觉得高越先生那种不光彩的往事,不说出去比较好,亦是人之常情。」

「不,我是刻意隐瞒的。」

一道虚弱的话声传来。有时风吹过枯木间隙,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井村绘里子从椅子上坐起,毯子推落到膝盖,脚放下坐直。

北见夫人立刻走近,劝道:「不用勉强起来。」

「对不起,我没事了。」

她刚刚头晕——北见夫人向我解释。井村绘里子似乎觉得很冷,北见夫人扶着她的背说:

「我来开暖气。」

北见夫人操作遥控器,挨坐在井村绘里子旁边。房间狭窄,厨房和客厅的距离也近,我决定不要太靠近两位女士,留在厨房椅子上。

「敝姓杉村,曾委托北见夫人过世的丈夫调査,与他交情不错。」

井村绘里子垂着头,环抱身体点点头。

她腹部的隆起并不明显,菜穗子怀孕五个月时也是这样。身上盖着毛毯,与其说是孕妇,更像是病人。

「我一个人实在不安,所以请他来支援。」北见夫人柔声解释。「外子的工作我完全不清楚,但杉村先生帮过忙,对这些事情颇了解。」

这些事情是哪些事情?听起来有点含糊。

「方便请教你一些问题吗?如果觉得不舒服,请立刻告诉我。」

好的,井村绘里子细声细气应道。

「这份档案,是足立则生给你的吗?」

她又点点头。

「什么时候?」

「案发一周前。」

中午买东西回家,足立则生追上来。

「他表示没有要做什么,叫我不要害怕,浑身冷汗。看上去反倒是他怕极了。」

她的语调像念稿般平板,但感觉不到迟疑。

「他开口请求:太太,拜托,请看看这份文件。」

足立则生把档案塞进她的购物袋,她无法拒绝。接着,足立则生便转身离开。

「我考虑要和高越商量,可是…」

她对档案的标题颇在意,忍不主打开。

「然后,我终于明白高越和那个人起争执的原因。」

井村绘里子的眼神茫然,落在脚边。

「你有没有告诉丈夫这件事?」

沉默片刻,井村绘理子开口:「我没马上告诉他。一提到足立先生,高越就会勃然大怒,激动不已。」

——那家伙又来了?他有没有对你动手?他说些什么?

「那个时候,你丈夫和足立先生已发生好几次冲突吧。」

「高越说:那个男的在跟踪你。」

此时,井村绘里子第一次抬头看我。「请不要叫他『你丈夫』。」

北见夫人不禁眨眼。

「我不是高越的宠物【注:日语中,先生、丈夫亦有主人之意,所以井村绘里才会这么说】。」

轮到我忍不住眨眼。我知道有些女性和夫妻基于某些观点,嫌恶「夫君、贱内」之类的称呼。不过,为了主张这种观点,当场抬出「宠物」的字眼,未免太极端。

「抱歉。」我行一礼。「那么,后来你也没向高越先生提起档案的事吗?」

井村绘里子垂下头,垮下瘦削的肩膀。室内因空调渐渐暖和,但她依然感到很冷。北见夫人拉起毛毯替她盖上。

「我…曾觉得可疑。」

树干中央开了个洞。在寒风中颤抖、形单影只的瘦弱树木,叶子片片飘零。无力落地的叶子也已枯萎。从小声讲述的井村绘里子身上,我联想到这样的意象。她本身,以及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都是干枯的。

「你是指高越先生吗?」北见夫人问。

「他有钱和没钱的时候,落差非常大,而且好像经常换工作。」

「你们交往很久吗?」

「我和他约莫是三年前认识。他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语毕,她的眼神淡淡含笑。

「我完全不适合当酒店小姐,业绩非常差,没办法在同一家店久待。可是,每次换店,高越就会来赏光指名我。」

我默默听着。

「他就是这么重视你吧。」北见夫人微笑,缓缓抚摸井村绘里子的背。「你们交往三年,一起生活,也有小宝宝,想必很幸福吧?」

听到「幸福」两个字,井村绘里子忽然睁大眼,仿佛在端详过去,再次确定那是否称得上幸福。

「我们会同居,是因为我怀孕。搬到那栋公寓前,我是一个人住。」

房租那么贵的公寓——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配不上,可是高越乐昏头,说要让我们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长大。」

家电和家具,都是在搬到那栋豪宅时,高越花钱新买的。

「他开口闭口就是『我们结婚吧』,可是我…」

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我晓得不办结婚登记,小宝宝就太可怜了。不过,我实在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生下高越的小孩。怀孕是个过错,告诉高越,也是个过错。」

早知道就打掉,她低喃。话声干枯,眼神干燥。

「所以你们没去登记?」

北见夫人的问话,也变得轻声细语。

「高越找到那栋公寓,办理租屋契约时,他的公司遭举发。」

他在一家贩卖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说是新产品广告违反药事法。他们宣传,只要吃那款产品,癌细胞就会消失。」

这类夸大广告并不罕见,这类检举也不稀奇,应该没变成大新闻吧。我没印象,北见夫人似乎也不知道。依我的调查,那家公司的官网并未登出类似的道歉启事。

「我非常讨厌那种事。」井村绘里子摇头。「我希望他辞职,质问那不是诈骗吗?可是,高越说那是广告代理商擅自做的宣传,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频频眨着干燥的双眼。「我觉得这个人果然不对劲。他自称是脚踏实地的上班族,但不是在公司上班的人,就是脚踏实地的好人吧?在形同诈骗集团的公司上班,明明知情却助纣为虐,跟骗子没两样。难道不是吗?」

我以为井村绘里子终于停止眨眼,没想到她脸一歪,笑出声。

「不是跟骗子没两样,高越真的是个骗子。看过档案,我总算明白。他在认识我前,就靠诈骗赚钱;认识我后,为我在店里砸下的钞票,也都是骗人赚来的。」

她发出痉挛般的刺耳笑声,突然撝住脸。

「我居然和一个骗子上床,还怀着他的孩子,怎么办?」

她抱住头用力摇晃,然后挺起身体,几乎要咬上去般逼近北见夫人。

「那份档案是真的吧?上头写的是真的吧?」

北见夫人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左手温柔地按着她的胳膊。

「你上门拜访,就是想知道这件事吧?」

井村绘里子的眼眶湿润,一次又一次点头。「是足立先生告诉我这里的。」

拿到档案三天后,井村绘里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被叫住。虽能理解足立则生的心情,但观察井村绘里子的行动,在她身边徘徊,遭指控是跟踪狂,或许也是自找的。

——太太,你看过档案吗?

「我说想和写这份档案的人碰面,进一步了解,不料足立先生表示…」

——那名侦探已过世,可是他太太还在。她应该会告诉你,她丈夫生前是个正派的侦探。

「他要陪我一起来,但我拒绝,请他告知地点,并表示我会独自前往。可是,足立先生担心我只身行动,于是我回嘴说会带高越同行。」

足立即生非常惊呀。

——高越承认那份档案是真的?

「他似乎认定高越不可能承认。大概是我很激动,脸色骤变…」

——对不起,你先冷静下来,这样对肚里的孩子不好。

「我匆匆逃回家,但他当时的表情,像随时会哭出来。」

即使和周围的人沟通有问题,足立则生并非心性恶劣的人,反倒具备有些不知通融的强烈正义感。他应该晓得高越胜巳的所作所为,井村绘里子没有任何责任。尽管明白,却不断纠缠她,向她揭露腹中孩子父亲的过往,他或许也感到羞耻。

「绘里子小姐,我端水给你好吗?」

听到北见夫人的话,不等井村绘里子回话,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拿起倒扣在沥水篮的杯子,我扭开水龙头,北见夫人的话声传来:

「杉村先生,请倒宝特瓶的水。那是天然水。」

我倒好水,只见两名女子依偎在沙发上。空调静静吐出暖风。

「常温的水比较好,喝太冰对身体无益。」

北见夫人把杯子交给井村绘里子。接杯子的手颤抖,嘴唇也在发抖,井村绘里子像刚学会怎么用杯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啜飮。

「绘里子小姐,你一个人住在公寓吗?」

井村绘里子拿着杯子点头。

「有没有人能陪你,或让你寄住?父母或兄弟姐妹住在附近吗?」

冷不防地,仿佛刚喝下的水直接溢出,泪水滚落井村绘里子的眼眶。

「我没有父母,他们都已过世。」

她的话声哽住,眼泪滴进水杯。

「我小学二年级时,他们被债务逼得一起自杀。」

父亲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她哭着继续道:「虽然规模小,不过在当地颇有名,专门制作泥水匠的抹子。利润很少,日子总是勉强过得去而已,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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