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每个人都被我骗了,却没人发现。大家都对我好,同情我。」

可是——井村绘里子抱住肚子。

「这孩子知道我是个骗子,因为他流着我的血。我不能再继续骗下去。」

井村绘里子放声大哭。这不是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子的哭法。在她腹中成长的孩子,不久足月呱呱坠地,过两、三年后,一定也会是这样的哭法吧。妈妈,我跌倒了。妈妈,肚子饿了。妈妈、妈妈、妈妈。

「那就不要再继续撒谎。你已这么决定,对吧?所以你才会过来这里,不是吗?」

井村绘里子紧闭双眼,不断点头。

「我们去找警察吧,我陪你。」

在母女般相拥的两名女子旁,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桌上的档案——北见一郎留下的档案。

报导非常迅速。尽管这起案件十分离奇,报导内容却相当正确。

这表示井村绘里子的供述就是如此前后一贯,値得信赖吧。傍晚的新闻只有相关事实的报导,但晚上九点的新闻,还播出捜査总部的记者会情况。

我没告诉妻子,我也参与此事。光是公车劫持事件和「特别命令」,就够让她操心的。我在书房用电脑偷偷看新闻,看到搜查总部负责人回答记者的问题,说警方并未认定列为重要关系人、下落不明的足立则生就是命案嫌犯,忍不住苦笑。

虽然从谎言中解脱,但井村绘里子的未来绝不能说是光明的。她的决定很正确,为了总有一天能够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这是必要的,只是需要时间。不游过苦水,没办法取得甘甜的水。

对于未曾谋面的高越胜巳,我怀有一种感叹。对他的智慧与行动力的感叹。难道他不能将才智发挥在更好的地方吗?虽然这样的喟叹于事无补。

被骗的人是自己活该。

他应该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井村绘里子吧。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打造幸福的人生吧。当他发现两人的价値观——说是正义感也行,南辕北辙时,一定打从心底惊讶不已吧。

我没办法对这孩子撒谎。

我灵光一闪,梭巡起书架。那是几年前的事?我和菜穗子一起去上野的美术馆参观林布兰展,买了画集。

我翻找到的作品,是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的画作《圣彼得不认主》。这么说来,我们曾聊到,总有一天要去当地看原画。

圣彼得是耶稣十二门徒中的大弟子。他不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原本是乡下的渔夫,是个朴实的中年男子。

拥有强大权力的罗马帝国,对基督教警戒日益加深,展开打压与迫害。耶稣即将被捕时,十二门徒各别表达自身坚定的信仰,发誓效忠耶稣,但是「神子」已看透弟子心中隐藏的迷惘。

用三十枚银币卖掉耶稣的背叛者是犹大,但彼得也背叛过耶稣。耶稣被官员和群众抓住,只有彼得直到最后仍跟随在耶稣身边。然而,经过一整夜严厉的讯问,他终于屈服,发誓自己绝不是耶稣的弟子。在这桩悲剧发生前,耶稣早预言此事。

「在鸡啼前,你将三次不认我。」

对于自己的谎言,及心中的想法遭耶稣看透,彼得羞愧难当,后悔不已,说出真相后,被倒吊在十字架上殉教。建在他墓上的,便是基督教的大本营,梵谛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

圣人彼得是个骗子,是为自身谎言悔过的人。他一度为求苟活而撒谎,最后无法背负谎言活下去,选择壮烈牺牲。

林布兰画笔的魔术建构出的美丽明暗中,《圣彼得不认主》里的彼得撒谎:「我不认识什么耶稣。」遭官员拖走的耶稣,回望彼得。光打在耶稣的脸上,彼得的脸则没入阴影。

真实与欺瞒,生与死,人心的坚强与脆弱。这是将种种对比的瞬间切割下来的美丽名画,但菜穗子不是很喜欢。她认为这样太残酷。

——其他门徒都逃走,只有彼得留在耶稣身边不是吗?由于他坚持留到最后,才会禁不起严厉的逼问而撒谎。

——如果彼得胆小一点,根本不需要撒谎。因为他有勇气和信念,落得备受侮辱折磨的下场。因为他是个正直的人,结果背上了罪。

这太令人难过,菜穗子说。

谎言之所以会摧残人心,是因为谎言迟早会结束。谎言不是永远的,人没那么坚强。愈想活得正直、活得善良,不论是如何逼不得已撒的谎,还是会无法承受重担,总有一天会道出真相。

既然如此,能够不把自己的谎言当成谎言、能够摆脱谎言重担的人,不是幸福得多?

不管是怎样的彼得,都有回头注视他的耶稣,所以我们才会无法承受谎言。但是认为自己没有耶稣、不需要耶稣的人,将肆无忌惮吧。

井村绘里子可以选择贯彻谎言,因为肚里的孩子一无所知。不能对孩子撒谎,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或许当孩子长大成人,会希望母亲贯彻她的谎言。或许孩子会责怪母亲为何不撒谎撒到底,保护他的人生?

真相绝不美丽。世上最美丽的不是真相,而是没有终点的谎言。

摆在旁边的手机响起。

显示的是北见家的号码。接听说「我是杉村」,传来的却不是北见夫人的话声,也不是司。

「杉村三郎先生吗?」

那是客气、胆怯的低沉嗓音。

「你——」

是足立即生。

「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打电话。」

我望向时钟,将近晚上十一点。

「我在北见先生家,太太叫我联络你一下。」

我借用他们家的电话,他补充。

「你看到新闻了?」我问。

「嗯。」

「你何时过去的?」

「八点左右。」

原本只想打声招呼——他有些难为情,话声渐弱。

「没想到太太留我吃晚饭。」

今天北见夫人马不停蹄。她陪井村绘里子投案,理所当然,应该也做了笔录,总算回到家,足立则生又登场。

「我还是得向警方报到一下吧。」

我早就期待、预测到他会这么说,但实际听见仍松一口气。

「明天我会去警署。」

在那之前,他想先看看北见夫人和司,便上门造访。

「害他们为我这种人担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电话另一头隐约传来司的话声。,感觉像日常对话,似乎在和北见夫人聊天。

「太太真是个好人。」足立则生感叹。「她很了不起,不愧是北见侦探的妻子,儿子也一样。」

这回传来北见夫人的笑声:「别这样啦。」

「是真的啊。」

不是对我,足立则生对北见母子说。最后,换司来听电话:

「晚安,杉村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

「哪里。」

「足立先生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就好。」

「警方不会太严厉地讯问他吧?」

「嗯,或许该担心会被媒体记者追着跑。」

「果然会变成那种情况。」

其实我们家也一样——司压低音量。

「直到三十分钟前,电话和门铃响个不停,吵都吵死了,现在总算安静下来。多亏自治会长过来斥责:你们有点常识好不好!」

我妈真是太热心了——司不禁叹息。「就爱插手管多余的事。可是,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吧。」

跟我爸一样,他笑道。

「想到我爸过世,感觉就像他附身到我妈身上。」

少胡说八道,北见夫人的话声响起。

足立则生接过电话,「看到电视新闻中,高越太太在女性友人陪伴下投案的消息,我马上想到可能是北见夫人。」

没有任何根据,纯粹是直觉。他想确定这一点,于是登门造访。

「你进去公寓时,居然没被任何人看见。」

「这部分…唔…」

又躲在垃圾桶后面?

「今晚你有地方住吗?」

「怎么跟北见母子担心一样的事?」

我不要紧的,他开朗道。

「我当过一阵子游民,现在也晓得怎么露宿街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所以你没必要逃到很远的地方。」我语带惊奇。

是啊,他笑道。「去哪里都用走的,是游民生活的基本。要是随便跑到地方都市,因为不熟悉环境,反而会混不下去。」

他一直待在都内,才能这么快回来。

「可是,明天去找警察,必须穿得体些。太太借我北见先生的衬衫和长裤。」

我会感激地穿去报到,他继续道。

「感觉像北见先生陪着我。」

我也这么想。

「报纸贩卖店那边怎么办?」

「警察那边处理完,我会去道歉。虽然不晓得他们肯不肯再雇用我。」

毕竟我有前科的事曝光了…他话声变小。

「嗳,总有办法吧。如果不想出办法,也太对不起北见先生。我会好好加油,不再让大家担心。」

他忽然冒出乖巧国中生会说的话。

「就算去警署,我也见不到高越的妻子吧?」

「应该见不到。」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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