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其实,内子在念女子大学的时候,曾经被学妹抢走论及婚嫁、预定一毕业就要结婚的男友。她对人生感到绝望,甚至认真考虑去当修女——她念的是天主教大学。虽然最后打消念头。」

「为何打消念头?」

「当然是因为我出现啦。」

森先生挺起胸,我们都噗哧一笑。森先生也笑出来。不只是因为喝醉,他的眼眶变红,眼眸湿润。

早川多惠也像这样噙着泪,边哭边述说。调查告终后,那张哭泣的脸依然盘踞在我脑中徘徊不

而我现在总算感觉那幕情景逐渐远离。森先生的眼中,除了泪水之外的温暖情意,令我那天在畑中前原萧条的家庭餐厅冷透的心又恢复常温。

我们一直坐到酒吧要打烊。目送森先生雇车离去后,为了醒酒,我们走到能招计程车的地方。

「森阁下今天整个人乐滋滋。」

这种说法是园田瑛子的老毛病,但语气十分温柔。

「满口内子、内子的。」

「这对夫妻真正是better half——完美的另一半。」间野感触良多。「夫人状况不好,森先生一定很难受。」

「但是不管怎样,森阁下和夫人很幸福啊。毕竟能住在医疗和看护水准一流的地方。」

「话虽没错…」

「为了迎接那样的晚年,必须在人生旅途中一马当先,赢得胜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么一问,野本弟有些踉跄,打了个嗝。

「我今晚醉得好舒服,请不要把我拉回现实,让我留在梦里。」

总编送间野,我送野本弟回去。两个男人坐上计程车后,野本弟立刻打开车窗。

「我一定浑身酒臭。」

知道就好。

「睡着没关系,到家我会叫你。」

「不好意思。」

野本弟回答。一会儿后,他小小声开口:「我喝醉了,不吐不快。我可以说吗?」

「说什么?」

「你没听间野小姐提起吗?」

野本弟告诉我,应该结案的性騒扰事件还有余震。

「有些人一直在讲间野小姐的坏话,像是井手先生太可怜,间野小姐因为有杉村先生罩她,她就得意起来。」

井手正男本人也到处散播这种闲言闲语。

「我又没特别关照她。」

「间野小姐长得漂亮,就算什么也没做,一样会惹人眼红,被人怀疑。」

「野本弟,你对女员工之间的勾心斗角真清楚。」

「勾·心·斗·角。」野本弟笑得就像个醉鬼。「没错,我是个情报通。而且大姐姐都喜欢我。」

「这样很好。要在上班族人生中一马当先,赢得胜利,这是难能可贵的资质。」

野本弟又醉鬼般傻笑一阵,全身瘫软,忽然正色道:

「这么一提,杉村先生知道吗?井手先生出车祸。」

我初次耳闻。

「什么时候?」

「两、三天前。我听社长室的庶务大姐姐说的。」

正确地说,不是碰上车祸,而是自撞。

「还是酒驾。喝得醉醺醺,方向盘没打好,开到人行道上撞到电线杆。」

居然发生在凌晨两点,井手至今还过量飮酒到那种时刻吗?真教人无言。

「有人受伤吗?」

「幸好没有。」

对现在的今多集团来说,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车祸殃及第三者,绝对会变成新闻题材。

庶务女员工说,到公司来报告的井手先生右臂打石膏吊着,额头有缝合的痕迹,鼻梁肿起来。

「没住院吗?」

「不过,这下又要停职。可以这样吗?杉村先生。如果我是社长,当场就把他开除。惩戒解雇!」

野本弟扬言,但呼吸充满酒臭。

「这回一定会有处分吧。就算要开除他,也得照手续来。」

井手现在是工会成员,劳联想必会出面。

「可是他酒驾耶?而且是非常恶质的酒驾。根本没资格当一个社会人士。」

森阁下那么令人尊敬,怎么会让井手那种人当他的亲信?野本弟咕哝一阵便睡着。

不妙的是,野本弟似乎是那种一睡就吵不醒的人,计程车到他的公寓,想叫却叫不起来。加上喝醉,浑身脱力,得有人扛着他,否则甚至站不住。

野本弟的住处在三层公寓的三楼,没有电梯。室外阶梯的扶手冰凉地反着光。我忍不住叹气。

「感觉有点麻烦,我在这里一起下车。」

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野本弟搬到他房间的床上。汗流浃背的我,在意外整洁的厨房喝一杯水。锁上玄关门,把钥匙丢进报箱里,唉声叹气走向室外阶梯。

三楼的楼梯平台处,夜风吹上脸庞。舒适的凉意让我忍不住停步深呼吸。我从宛如飘浮在黑暗中的室外阶梯,俯视陌生的夜晚街景。

这里是郊外的住宅区。大小公寓和大厦之间,掺杂着造型各异的透天厝。我被其中一栋座落在石砌围墙中的日式房屋吸引。整体格局虽小,但与岳父的住宅外观有着共通之处。那类房屋在过去,应该是当地的豪农吧。一定是地主。

从这个高度可观望全景。枝叶扶疏的庭院亮着常夜灯。

庭院一隅,一棵形状优雅的树木枝头绽放着花苞。不,现在已十二月半,不可能是花。只是浓密的树叶反光,看起来像白花而已吗?

但景致仍十分美观。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就要下楼,却赫然一惊,抓住扶手。老旧的铁梯发出倾声。

我想起来了。

四月中旬,我去八王子欣赏晚开的山樱。当时,我从车体很高的豪华观光巴士座位,望见远方有棵色泽淡雅、树形纤细的樱花树兀自伫立。怎么会只有一棵樱花树长在那种地方?遭到排挤,不觉得寂寞吗?不,也许乐得轻松。我想着这些事。

那是当天来回的赏樱会。今多家的亲戚,「栗本的伯父」每年都会固定举办活动,这年我、菜穗子和桃子初次参加。

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函。栗本的伯父是岳父的堂弟,与各种感情复杂交错的今多嘉亲亡妻那边的亲戚不同,从小就很疼爱菜穗子。

只不过,对我另当别论。在今多集团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的栗本伯父,反对我和菜穗子的婚事。虽是私生女,但菜穗子仍是堂兄嘉亲的宝贝女儿,对于堂兄允许我这样的蝼蚁与她结为连理一事,他现在也动辄表达出自己的不快。

——你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没关系,我会找理由拒绝。

每年菜穗子都这么说,每次我都感到心虚。所以,今年我主动提出,至少该参加一次。

除了搭乘豪华旅游巴士,也有开自家辑车参加的成员。其实,我也想自己开车,但桃子想坐巴士。

那场活动中,绝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面孔。即使是认识的人,像这样处在只有他们自己人的圈子里,也会一下子变得距离遥远。连一起去的二哥二嫂,甚至是菜穗子,都不例外。

去程途中、赏樱的时候、接下来的餐会,我都一直装出合宜的笑,笑得脸快抽筋。举手投足、举目所见,在在提醒着我,跟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菜穗子在人群里开朗谈笑。结婚后,她一直为我忍耐,拒绝与这么亲近的人们欢乐出游的机会吗?

我决定溜出那个场子。离开会场餐厅,我前往后面的停车场。巴士安分地等待众人回来,司机在外头抽烟。

我站着和他闲聊一会儿,拜托他让我在车子里休息。我借口从中午开始就喝酒,觉得很困。司机爽快地为我开门,我偷偷摸摸逃到车上。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远方那棵孤伶伶的樱花树,觉得它与我同病相怜。

这是青少年式的感伤。我害怕任何一点失态,几乎不敢喝酒。我根本没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却也觉得气愤:我会如此自惭形秽,不是我的责任。

最起码,如果我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入今多财团的员工就好了。如果我毕业的大学再有名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家里更有钱一点就好了。但明明今多家变成日本屈指可数的资产家,是岳父那一代的事。他不也是个暴发户?我默默思索着。

我和那棵樱花树一样,孤单、寒碜。这座森林山樱灿烂盛开,今多家族甚至安排豪华旅游巴士前来参观,然而,都心的居民完全被排挤出去,甚至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两者从根本上就不同。

不能一直躲藏下去。不回去会场,菜穗子会担心。即使这么想,身体也动弹不得。

对——然后,我发现有辆红色自行车停放在角落。大概是餐厅员工的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跑得很快。

好想骑着远走高飞,我内心一阵渴望。

与其偷偷摸摸躲起来,不如跨上那辆自行车,早早跟这种地方说再见。我不属于此处。我要头也不回,像一阵风般消失。

如果能这么做该有多好——我心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红色自行车的记忆,是赏樱会的记忆。是反映我那天心境的景色。

为何会与发生在五个月后的公车劫持事件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两者都是透过公车窗户望出去的景象?没那么单纯。这段记忆是因岳父询问而勾起,但我的心为何要恶作剧?是什么把这两件事链结在一起?

是无助感,是闭塞感。我被囚禁着,我被剥夺自由,被禁锢在这里。

谁来释放我吧。我想出去外面,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我紧紧抓住生锈的扶手,在夜风中伫立。

「这么突然不好意思,今天午休时间能不能碰个面?」

意外外的是,话筒另一头传来的是老家的哥哥——杉村一男的声音。上班时间刚过不久,我才在位置坐下,间野就把电话转给我。

近年来,我和父母处于音讯不通的状态,和姐姐也一年比一年疏远。哥哥的联络不频繁,但唯有哥哥,即使没有特别理由,仍会说r「一阵子没听到你的声音」,特地联络我。不过,平常他都会打我的手机,为何今天是打职场的电话?我颇为讶异。

「你要来这边?」

「嗯,我准备去搭『AZUSA号』。」

哥哥继承父业,经营果园。

「那中午我请客。约在新宿车站附近好吗?」

哥哥偶尔来到东京,总是四处忙碌奔波。他会去拜访想打声招呼的客户,参加想出席的活动。哥哥是管理农家的生意人,也是个热心学习的人。

「不,我去你公司。我有事要到那边。」

既然这样,我便指定「睡莲」。哥哥在甲府站月台的喧闹声中确定地点,慌张地挂断电话。

「杉村先生,令兄要过来吗?」

「还令兄呢,没那么高级。」

「你应该没发现,不过你们声音很像,简直一模一样。」间野笑眯眯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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