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一紧张就会拨弄刘海。此刻她会不时触摸头发,也是这个缘故吧。她无法克制颤抖的手,像要隐藏似地以右手按住左手,齐放在膝上。
「不是桥本做了什么,是——」
是我的问题,妻子说。
「两年前,家里不是发生可怕的事吗?」
集团广报室开除的打工人员对我怀恨在心,不仅騒扰我,还抓桃子当人质。
「那时我不禁想,你怎么能这么成熟?你是独当一面的大人,能够承受许多事,并且去解决,活得独立自主。相较之下,我——」
妻子的嘴唇颤抖。几小时前,我待在同样嘴唇颤抖的井手正男身旁。
「我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妻子没回答。
「从此以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变成一个大人,要变成一个遇上事情时,你可以依赖,而我能够提供支持的太太。」
可是——她垂下头。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我完全不懂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大人,变得坚强。」
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她说。
「马上就会碰到困难,稍微想要努力做点什么,身体便撑不住。」
「身体不好不是你的责任。」
妻子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注视着我。
「世上有太多身体比我更不好、更虚弱,但仍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也有很多人为了孩子而工作。」
我却全部推给别人。
「依赖周围,只管骄纵。无论对父亲、哥哥、嫂嫂都一样。喏,你知道吗?桃子居然对导师说『妈妈身体不好,我好担心』。」
我什么都不是——她说。
「我只是个虚浮、依赖心重的人。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我…」
我一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无力。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一直跟你过得很幸福。」
妻子注视着我,眼神游移。然后,她吐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真的幸福吗?」
你真的幸福吗?
「桃子上幼稚园,参加考试上小学后,我也渐渐参与社会,看到许多家庭的状况。」
于是开始思考,她说。
「我的家庭,你和我打造的这个家庭,真的算是个家庭吗?会不会只是我待起来惬意舒适的茧?」
「惬意舒适的茧哪里不好?」
妻子随即反问:
「你觉得舒适吗?」
我们望着对方,陷入沉默。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一直在忍耐,她说。
「你为我忍耐许多事。」
「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
「是啊,没错。但是,我完全不需要忍耐。因为你连我的份都一起忍下来。」
妻子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对你太不公平。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另眼相待,所以交往的时候,始终隐瞒自己是今多嘉亲的女儿。直到论及婚嫁,两个人约定共度此生,忠厚老实的你再也无法回头,才告诉你真相!」
妻子的眼角渗出泪水。
「所以,你为我抛弃许多事物。不管是最喜欢的工作、父母、兄姐、故乡,全为我而抛弃。」
是我逼你的,妻子说。
「我根本没有让你幸福。我只是夺走你有意义的人生,逼你当我的保姆。我太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结婚,所以夺走你的人生。」
我内心总是充满亏欠。
「每次你在各处被卷入事件,我就好担心。你很善良,没办法抛下遇到困难的人。你很老实,无法对错误的事坐视不管。你不断涉入事件,而我只能在外头提心吊胆。可是…」
妻子以指尖擦拭眼角。
「那些时候的你,总显得神采奕奕。比起待在我身边,和我一块奢侈度日的时候更像你。你会变回我认识的你,当初落入情网的你。」
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妻子说。
「一直把你关在我的幸福中,你就快要窒息。」
注意到时,视线一片模糊。我发现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比妻子的千言万语冲击更大。
「对不起。」妻子向我道歉。「你快窒息了,我知道。」
妻子发现了吗?赏樱会时,我那渴望能跨上红色自行车远走高飞的愿望,及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念头。
不止那一次。不止一、两次。只是我没有自觉,但妻子看到、听到、察觉到更多更多那样的我。
然后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我们的这桩婚姻,是不是一场错误?
「他就不会室息吗?」
我在问些什么?
「我会窒息的地方,桥本就没问题吗?他就能胜任吗?」
桥本真佐彦是骑士。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今多菜穗子的真实面貌是个公主。
「所以你才选择他吗?」
妻子别开脸,闭上眼。几滴泪水滑落。
「我不知道。」她闭着眼回答。「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我总是可以完全放松。」
「他会为你奉献,因为那是他的工作。」
妻子摇头。
「就算是他,换了立场,也会变得不再是现在的他。」
妻子不断摇头。
「他对你说过什么?他答应你什么?」
不能问这种问题,不能逼妻子。可是我仍厉声质问。
「他用什么甜言蜜语哄骗你?」
「他没有骗我。」
「只是你这么以为,只是你这么觉得。」
「就像你没有讨好我,他也没有讨好我。」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她说。
「他只说会陪在我身边,他说这样就好。他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陪在我身边。」
充满暖气的车内非常闷热,我却在颤抖。妻子也像要逃离寒意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
「我很卑鄙,我很坏心。」
我会为自己辩解,她说。
「每次想去见桥本,光找借口是不够的。我总是为自己辩解,我也有权利享受。」
「什么意思?」
「你常跟那个叫前野的女孩交谈。」我瞪大双眼。冲过头的芽衣小妹怎会在这时候冒出来?
「最近她做了什么、传了什么简讯给我——你总是讲得兴高采烈。我呢,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嘴里的『前野』,会不会其实是『间野』。怀疑你其实是在影射间野京子的事。名字碰巧很像,所以你搬出前野来掩饰过去。你无法不去想间野京子,才会这样掩饰。」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太荒唐了。」
「没错,太荒唐!」
沙哑的话声,却是不折不扣的哀叫。
「我是可笑的醋坛子。我只是在胡思乱想,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想。我把你囚禁起来。你的幸福、你的人生意义,都在我的世界之外。而你真正能够敞开心房的女子,一定也在外头的世界——我就是会这么想。」
妻子的话掠过脑中。我好羡慕园田小姐,我嫉妒她。
我,和围绕着我的外界。没有菜穗子的世界。
「你似乎根本没发现,但我也是有耳朵的,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情报网。你以为我完全不知道公司里是怎么传你和间野小姐的吗?」
我好寂寞——菜穗子说。
「就算关得住你的人,你的心还是在别地方。你还是会去真正渴望生活的地方。」
窗外的黑暗依旧。这个夜晚,永远等不到黎明。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咦?」
「圣诞节,你从海风警署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就来接我们。」
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处境多艰难,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把我交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