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嗯,麻烦您了。”黄督察得到关振铎再次确认后,在脑袋中组织著该向记者透露的内容。关振铎转身离去,小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回到街上。
警方封锁了嘉咸街和威灵顿街各约三十公尺路段,现场除了仍在搜证记录的警员外,只余下一片狼藉。翻倒的摊子、散落一地的中式糖果: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蔬菜,还有被腐蚀液弄至发黑的地面,令小明想像到数小时前那个混乱的景象。虽然距离事发已有一段时间,小明仍然嗅出空气中那一丝水管疏通剂的难闻气味,那股化学气味就像包含了犯人的恶意,散布在空气之中,教人反胃。
小明满以为关振铎会细看各个摊档的受灾程度,但出乎他所料,关振铎头也不回向着警戒线外走过去。
“组长,您不是说要看看现场吗?”小明问。
“哪才在上面已看到很多了,我找的不是证物,是情报组。”关振铎边走边说。
“情报组?”关振铎离开警戒线,环顾一下,再对小明说:“看,找到了。”
小明循着关振铎的视线,看到一个卖廉价衣服的摊贩。货品大都是些过时的女装服饰,挂满瓣子上上下下,左方有一个挂著形形色色帽子的架子,而架子前面有三个女人坐在折椅上交谈著,其中一人腰上系著黑色的腰包,像是摊档的主人,年纪约莫五十。
“你们好。”关振铎走近那三个女人,说:“我是员警,可以问你们一些事情吗?”
当听众的那两个女人明显怔住,但系腰包的却一脸从容,回答道:“长官,你的同事们早就问过啦!你是想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吧?我就说过好几次,这儿是游客区,看到陌生人是自然不过的事……”
“不,我想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什么不可疑的熟人。”
关振铎的答案教对方先呆了一呆,再爆出笑声。
“哈,员警先生,你是认真的吗?你是想逗我们笑吧?”
“其实我想问你认不认识伤者。听说有三位伤者伤势尤其严重,其中两位是这市集的档主,一位是街坊,我就想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认识他们。”
“呵,这就问对人了。我在这儿摆摊二十年,就连街角猪肉荣小儿子考上哪一间中学我都知道。听说留医的是老李、华哥和卖拖鞋的周老板吧,天杀的,今早还好端端的人,现在就躺在医院,唉……”
一说就指出了三位伤者的名字,真不愧是“情报组”——小明心想。在这种市集内总有一些长舌妇,她们从早到晚只能守在同一位置顾摊,跟熟客和邻人们说三道四就是唯一的消遣。
“所以你跟他们都认识?啊,对了,你怎称呼?”关振铎老实不客气,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干脆坐在那几个女人身旁。
“叫我顺嫂就可以了。”顺嫂指了指自己的摊档上方,在那些土气的衣帽之间,就有一个写着“顺记成衣”的招牌。“老李和华哥都是十几年街坊了,那个周老板就只是近几个月才认识,拖鞋档的前任档主因为移民加拿大,将档子顶让出去,周老板接手不过几个月。”
“老李是六十岁的李风吗?”关振铎为厂确认,问道。
“对,就是住在卑利街的老李囉。”顺嫂说。“听说他在发记菜档买菜时被镪水弹打中头,真是恐怖……”
“嘿,我不是想说人家坏话。”顺嫂左边的女人插嘴道:“但如果老李不是好色,老是趁著发记不在菜档就跟发记的老婆搭讪,也不会被镪水淋中吧!”
“哎哟,花姐你就别在长官面前说这个,虽然老李是有点色,但你这样说就好像指老李跟发记老婆有一腿似的……”顺嫂睑带鄙夷之色,半笑地骂道。小明看在眼里,心想这个李风大概是个色老头,每天在市场吃吃这些比他年轻的女性豆腐,风评似乎不大好。
“李风是个老街坊?他每天都来买菜吗?”
“嗯,不管好天下雨,老李都会在早上来买菜,我们跟他认识也有十年啦。”另一女人答道。
“你们知不知道李风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或是有没有跟人有金钱瓜葛、结怨之类?”关振铎问。
“这个倒没听过……”顺嫂倒了侧头,想了一下,说:“他跟老婆离婚多年,没有子女,虽然外表寒酸,实际上有几间房子在放租,光是租金就够他花了,至于结怨嘛……因为他常常跟发记老婆搭话,发记应该很不喜欢他,但我想那称不上结怨……”
“另一位伤者钟华盛你们也认识?”关振铎问。
“钟华盛就是在街角开档的水电师傅华哥囉。”顾嫂向警戒线围住的现场指了指。“他平时很少在摊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客户家里修理水电,没想到今天巧合地遇上个乱掷镪水瓶的神经病,人算不如天算……”
“华哥人很好,希望他早日出院吧!我想他老婆跟儿子应该担心死了……”刚才调侃李风好色的花姐说。
“你们认识好久了?”
“算久吧,华哥在嘉咸街开业也十年有多了。他工夫好,收费便宜,街坊有什么小型水电工程,像是换水喉、安装热水炉、修理电视天线之类,都会找华哥,他好像住在湾仔,老婆在超级市场当兼职,有一个刚进中学的儿子。”顺嫂道。
“听你这么说,这个华哥应该很受欢迎囉。”
“是呀,听说老李受伤,大家都没有什么反应,但知道华哥要住院,街坊们都很担心。”
“所以说,华哥应该是一等良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应该……没有吧?”顺嫂言词闪烁,跟花姐对望了一眼。
“咦?竟然有?”关振铎表现出好奇的样子,直接说出顺嫂的心底话。
“这个……长官,这只是谣传,你听过就算。”顺嫂哽一口气,说:“华哥虽然人很好,但听闻他坐过监。他以前好像混过黑道,但他在父亲临死前改过自新了。”
“我曾找他修冷气。”花姐说:“那天有三十四、五度,他热得脱下外衣擦汗,背脊上竟然纹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吓了我一跳。”
“这么说,他也不介意人家看到他的纹身嘛。”关振铎说。
“嗯……这个嘛,或许吧,”顺嫂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小明心想,也许华哥根本不在意他人知道他的过去,倒是这些三姑六婆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那最后一位周祥光……”
“原来周老板叫周祥光吗?”花姐插嘴问道。
“好像是,我记得叫周什么光的。”顺嫂说。
“看来,你们不大认识这位元周老板喔。”关振铎说。
“认识时间短,不代表认识不深啊。”顺嫂抢白道,就像被人质疑自己的专业似的。小明心想,对这位顺嫂来说,聊八卦是她的专业,卖衣服只是兼职而已。
“周老板的拖鞋档就在旁边。”顺嫂探前身子,往左方指了指。关振铎和小明依她所指望过去,看到一个挂满各形各色的拖鞋的小摊,“如果说嘉咸街最熟识周老板的人,我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关振铎忍住笑,问道:“你刚才说,周老板只在这儿经营了几个月?”
“对,应该是……今年三月开始吧。周老板有点孤僻,平日就只有简单地打招呼,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聊天。”
“我跟他贸过拖鞋,问他有没有小一个码的,他竟然叫我自己找。”花姐说。“反而他的伙计阿武更像老板,听说他是周老板的亲戚,暂时找不到工作,所以就帮周老板顾摊。”
“那个阿武刚毕业?”
“看样子才不是啦,虽然个子矮小,但他有二十多三十岁吧。依我看,是给前一份工作的老板炒躭鱼,所以才在亲戚手下打零工。”
“周老板经常不在吗?”
“那又不是,他几乎每天都在,只是开档收档的都是阿武,周老板只会每天现身两三个钟头。有时阿武没上班,他就干脆连档也不开了。”顺嫂说。
“依我看,周老板一定跟老李差不多,是‘有楼收租’的房东,拖鞋档只是消磨时间用。”花姐努努嘴,一划憎人富贵厌人贫的样子,“他每逢赛马日就失踪,看样子他十分好赌啦!只要第二天有赛事,他便马经不离手,对人不瞅不睬。”
“呵,就算没有赛事,他也一样懒得理人啦。”顺嫂调侃道。
“等等。”小明突然问道:“为什么周老板会受伤的?他的档子在这边,但犯人投掷镪水弹是在市集的另一边啊?”
“他和阿武去搬货,货车驶不进市集,我们要从马路用手推车运货过来,货车一是停在威蔓顿街,一是停在荷李活道。”顺嫂往摊档两边指了指。“今早我才跟周老板和阿武打个照面,他们说要去搬货,没料到转眼间遇上意外。”
“阿武一直没有回来吗?”关振铎瞄了无人顾摊的拖鞋档一眼,向顺嫂问道。
“花姐说看到他跟周老板一起上救护车,所以来不及收档吧。一场街坊,我就替他顾摊,不过老实说,这种小摊档也没有什么好偷的。”
“咦,你看到事发经过吗?”关振铎转头问花姐。
“算是啦,当时我在转角的杂货店跟店主聊天,突然听到外面有两声巨响,然后就有人在喊‘好痛’、’镪水”之类,接下来有人慌张地冲进店内要清水洗伤口。我们连忙用盘子装水,又递瓶装水给躲进店内的人,他们的手脚都被镪水洒中,衣服都‘烧’穿了一个个洞。当街上稍稍平静下来,我就大著胆子出去看看,见到老李躺在路边,发记老婆正在用水淋他的脸。”
“你看到华哥和周老板吗?”
“有,有,我拐过街角,看到差不多的境况,华哥和几个街坊在卖香烛的店子里躲避,当我走近时,便看到阿武扶著周老板从另一边走过来,焦急地喊著救命,周老板和华哥的样子好糟糕,当时周围也是哭喊声,十足活地狱。”花姐说得绘声绘影,比手画脚。
“这样啊……”关振铎沉吟。
“长官,你接下来要问周老板有没有跟人结怨吧?”顺嫂扬起一边眉毛,说:“我看没有,但如果你问我他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我就真的答不上了。你会问他们的情况,是有什么原因吧?警方认为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吗?我口风很紧,你告诉我,我不会跟其他人说。”
关振铎忍住笑,将食指放在嘴巴前摆了摆,示意他不会说。“谢谢你们的情报,我们要去继续调查了。”
关振铎和小明刚离开,三个女人再一次七嘴八舌讨论著。
“我口风很紧……呵,除非她变成哑巴,否则她这辈子也跟”口风紧“这三个字沾不上边吧……不,就算她说不出话,她仍会跟人用纸笔来说八卦的。”回到警戒线内,关振铎笑道。
“组长,我们为什么要追查那三名伤者的资料?我们不是应该追查可疑的人物吗?”小明问道。
“那三个人是关键啦。”关振铎说。“小明,你现在回警署开车过来,我在皇后大道中街口等你。”
“咦?我们要去哪里?”
“玛丽医院。想侦破这桩镪水弹案,就要从伤者入手。”
“为什么?这不是那种没有特定目标的恶意犯罪吗?”
“没有目标?才怪。”关振铎定睛凝视著犯人投弹的顶楼,说:“这是一起精心策画,有特定目标的案件哪。”
5
小明回到警署,开着他的蓝色马自达0121,来到嘉咸街和皇后大道中交界。关振铎挽著一个紫色的小胶袋,站在路边向小明扬扬手,小明停下车子,关振铎就坐上副驾驶座。
“玛丽医院。”关振铎重复一次目的地。小明踩下油门,车子沿着皇后大道中向西驶去。
关振铎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刚才我知会黄督察我们离开,原来他刚接到指令,今早西环的火警也要跟进。西区刑侦认为火警起因可疑,所以港岛重案组会接手调查。听说有二十多名居民留医,重案组探员在玛丽医院刚替嘉咸街的伤者做好笔录,便要跟火灾的受害者录口供,也算是因利乘便,不用跑两趟……喂,小明,你在听吗?”
小明如梦初醒,赶忙向组长回答道:“啊、啊,对不起,我正在想组长您之前的话。您说投镪水弹的犯人是精心策画、有特定目标?”
“对。”
“为什么?”
二开始,我以为这次的是模仿犯。”关振铎答非所问,令小明疑惑地透过后视镜瞧了组长一眼。
“模仿犯?”
?汽车制造商马自达(Mazda )的香港译名。
“嘉咸街的案子在本质上跟旺角的完全不同,在到现场之前我还对这假设满有信心的。”关振铎缓缓说道。小明顿时明白关振铎对黄督察说“完全吻合”时的微妙表情,就是因为环境证据跟预测不一样所致。
“有什么不同?一样是露天市集,在唐楼顶楼投掷水管疏通剂、令大量无辜市民受伤……”
“旺角的案子,是在周末晚上发生的,而这次却在周五早上。”关振铎打断小明的话,说:“光天化日之下做案,要冒上较大的风险,例如因为怕被附近大厦的居民看到,只能在顶楼逗留较短的时间,而且离开现场时,就算不担心被路人目击,也有可能被附近的监视器拍到。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犯人外表曝光的可能性大增。”
小明猛然察觉,因为同样是镪水弹,所有人都只考虑案件相同的元素,而没有思考当中相异的理由。
“另外。”关振铎继续说:“周末和周五也不一样。星期五早上的嘉咸街市集再繁忙,也不及周末晚上旺角女人街那么多人。假设犯人是个神经病,纯粹以伤害他人为乐,他挑选这个犯案地点和日期就不太对劲。如果他挑周末才动手,那就有更多的猎物,制造更大的混乱;而且,他可以挑唐楼更多、更容易逃逸的铜铎湾渣甸坊市集,或是湾仔太原街市集等等。”
“所以,这案件是不同人做的?”
“不,从现场环境看来,犯人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伙,当中的矛盾,正好令犯人的动机浮现。”
“什么动机?”
“小明,你有读过一些以连续杀人事件为题材的推理小说吗?假如凶手不是喜欢杀人的变态,那大量杀人的理由是?”
“……为了掩饰真正想杀害的目标?”小明在想到答案的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答对。我认为镪水弹案也是类似的情况,犯人在旺角做案,用途有二,一是‘藏叶于林’,制造同类案件,在嘉咸街犯案才是真正的目标;一一是预演,在旺角测试投掷腐蚀液瓶子会造成的伤害程度、实习逃走过程、检视警方应对的手法等等。本来我以为这是模仿犯罪,那还可以推说这犯人不如旺角案的做案者深思熟虑,所以挑了一个对自己不利的犯案地点和时间;但既然手法完全吻合,犯人很大机会是同一人,那么旺角的案子就是预演了。”
“嘉咸街的案子不也可能是预演吗?”
“不,因为风险太高。如果是预演,就算地点决定是中区嘉咸街,也可以挑周六或周日,游人更多,混乱更大,逃走就更易。这是‘正式演出’,所以,受伤最严重的伤者就值得调查。”
小明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组长刚才向顺嫂查问三名伤者的底蕴的理由。小明猜想,犯人在旺角做实验,随机挑选某路人作为目标,尝试用镪水瓶向对方投掷,看看能否令目标受重伤。第一次可能失败了,所以第二次就用上两瓶,一瓶是向虚拟的目标攻击,另一瓶是制造混乱的幌子,犯人确定方法可行,就一直部署,然后今天早上向真正的目标动手。因为是早上,所以用上四瓶制造更大的混乱,老李、华哥和周老板,当中一人就是犯人想对付的仇人。
这样的话,到底三人之中谁是目标?小明暗付。犯人为了伏击在嘉咸街出没的仇人,半年前已经在旺角预演,那么三个月前才在嘉咸街开业的周老板就不会是目标;华哥在街坊之间的风评很好,虽然年轻时可能混过黑社会,但他在市集经营已有十年,换言之他金盆洗手至少有十年,即使以前跟人结下梁子,对方也没道理待十年后才复仇。伤势最严重的李风机会最大,从结果而论他现在徘徊生死边缘,这或许正凶为犯人有目的地向他投掷瓶子,确保他受重伤,而街坊对这个色老头的风评也不是很好,搞不好某个善妒的丈夫要教训这个老家伙:不过,如果因为这理由部署半年,似乎未免过于小题大作。
“嗳,小心驾驶。”关振铎的声音将小明从思绪拉回现实。小明刚才想得出神,完全忘记自己手握方向盘,在马路上飞驰。
“嗯,嗯。”小明将注意力放回路上。车子刚经过香港大学黄克竞楼,跟玛丽医院相距只有数分钟车程。
“组长,您那个胶袋里是什么?”来到一盏变红的信号灯前,小明向关振铎问道。他从刚才开始便发觉关振铎手上多了一个紫色胶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