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夫妇二人快被生活逼得发疯时,夏嘉瀚在报章看到一则广告。在远东的香港,殖民地政府刚成立一个叫“廉政公署”、专门打击贪污的执法部门,招聘各地有经验的执法人员。一级调查主任月薪有港币六至七千元,折合约六百英镑,这比夏嘉瀚的月薪高上一大截。而且,广告还注明提供不少福利和津贴,于是夏嘉瀚跟妻子商量后,决定试试转换跑道。因为夏嘉瀚在伦敦员警厅有丰富侦缉经验,面试后不到几天便收到应聘通知,一家三口整装待发,准备离开熟悉的故乡,到亚洲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还债。
夏嘉瀚和家人之前对香港不甚了解,只知道是有一百年历史的英国殖民地,邻近葡萄牙管治的澳门,因为决定到异地生活好一段时间,他们才去增加认识。对他们来说,香港的地名和街道名字很拗口,而且夏嘉瀚在阅读书籍时发觉原来这片“殖民地”有部分并不属于联合王国——香港岛和九龙半岛是割让给英国的占领地,但新界只是租借,租约在一九九七年到期,英国不可能在一九九七年后将香港切成两边,保留港岛和九龙的管治权,将新界还给中国,而问题仍未解决,两国政府未有定案。夏嘉瀚读到此处,便觉得香港不过是一片借来之地,今天他到这城市工作,跟其他英国人一样,只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讨生活而已。
一九七四年六月,夏嘉瀚带同妻子和儿子远赴香港。为了尽早还清债务,妻子夏淑兰在九龙医院觅得一份工作,院方认为她的护土经验非常值得本地护士学习,所以待遇亦相当不错。香港廉政公署替夏嘉瀚办好不少迁居的繁文耨节,最大帮助的,是提供夏家一间政府宿舍。位于九龙塘的南氏大厦是高级公务员专用的宿舍,单位宽敞,设计接近英国的高级公寓,令来自欧美的人员不会因为居住环境落差太大而威到不安。虽然不是独楝房屋,但宿舍附近的环境优越,治安良好,在南氏大厦旁边各楼宇居住的,不是本地的大老板,便是在外资公司工作的高级员工,或是调职香港的外国企业菁英分子。
孩子的教育本来也是夏嘉瀚夫妇担心的问题,他们当初考虑来港,几乎因为这一点而却步。对夏氏夫妇来说,到异地工作五年、十年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形势比人强,自己欠债便不得不认命:但对小孩子来说,童年的生活环境、学习阶段都很重要,他们担心在香港找不到好的学校,孩子没办法结交朋友,大大影响他的成长。夏嘉瀚写信给在香港居住的友人,查问教育水准和素质,对方热心地寄了一大叠学校资料和招生章程给他参考。在读过资料后,两夫妇稍稍安心,因为他们知道香港教育制度跟英国接轨,而且有好些专门招收欧美学生的学校,课本、作业、教学语言、甚至家长通告等等全都使用英文,英国小孩在香港念书,跟在英国并无太大差异,他们为儿子选择了住住所附近的学校,校园虽然不大,但老师和职员都能说流利的英式英语,态度热心亲切,给予夏嘉瀚和妻子相当大的信心。
在香港三年,夏家省吃省用,努力储蓄,香港政府给予的津贴和福利亦比夏嘉瀚想像中多,加上加班费以及妻子的薪金,本来以为要三、四年才能还清的债务,意外地两年便解决了,近一年还能存上一笔可观的积蓄,因为过去的惨痛教训,夏嘉瀚夫妇学懂了“积谷防饥”的道理,他们不敢将钱拿去投资,大部分拨到银行的定期存款帐户,赚取利息。
夏嘉瀚打算在香港多工作一段时间才返英,一来薪水优厚,二来,香港的经济情况竟然比英国本土好得多,他每天读报,看到家乡的社会新闻都不禁摇头叹息。英国这几年间失业率完全没好转,超过一百万人失去工作,劳资纠纷不断,工会罢工示威无日无之,曾几何时,英国有着“日不落帝国”的强悍称号,如今居然被讥讽为“欧洲病夫”,沦落到跟十九世纪的土耳其帝国混为一谈,夏嘉瀚既感到荒谬,又感到泄气,当然,他还有一点庆幸,还渡重洋来到东亚这个小城市,只花两年便令家庭的财务重回正轨,如果待在伦敦,搞不好因为金钱问题弄至离婚了。
当然,丰厚的薪水代表着工作并不简单。
刚就职时,夏嘉瀚被工作内容、案件数量吓一大跳。廉署成立之初,每天都收到大量匿名举报,而且大部分都是投诉政府部门的贪渎事件。案件不一定很严重,涉案金额不见得庞大,但范围之广、程度之深令夏嘉瀚讶异。小贩每天都要付几块钱给巡逻警员,称为“茶钱”:在公立医院住院留医,如果不“打赏”负责杂务的女工,病人便会被置之不理,不会得到合理的服务。几乎所有公营部门都有类似的问题,夏嘉瀚便明白,香港政府成立廉署是有迫切的需要,否则当社会愈繁盛,这些小贪便会演变成大贪,蚕食社会制度,到时再处理便为时已晚。
对半个中文字都不认识的夏嘉瀚来说,这工作尤其困难,某些调查涉及本地文化和习俗,他初接蜀时更觉得一头雾水,然而,廉署聘用他是看中他的工作经验,让他领导一批经验不足的本地新人,学习调查、掌握证据、以符合司法程式的搜查行动令行贿贪污的人被送上法庭。廉署成立之时,在香港最具有侦缉经验的当然是皇家香港员警队,但是警队贪渎情形错综复杂,警员都是被调查的对象,廉署只好另觅新人,重新培训,这便是夏嘉瀚受聘的主要原因。
这三年间,夏嘉瀚的工作充满挑战性。
香港警队的贪污问题,一向十分严重。因为是跟罪犯直接交手的部队,员警涉及贪污,便直接构成治安问题。香港从开埠时期起,罪犯和黑社会利用金钱“疏通”,令执法人员开一眼闭一眼已是惯例,任何不法勾当,只要付得起钱,便能一一解决,员警扫荡非法赌场、色情场所、毒贩巢穴,目的并不是要肃清罪恶,而是收取黑钱。歹徒付过款,便等同买了通行证,警方在一定时期之内不会再骚扰。罪犯们为了让警员们可以向上级交差,通常每隔一段时间便安排一些自愿坐牢的同党,连同证物“送给”被收买的员警,当然他们上缴的毒品、赌款,远不及实际流通使用的数量,不过是九牛一毛。因为前线警员没全力履行职务,警队核心的高级人员都蒙在鼓里,他们不知道某些社区治安日坏,满以为地区警员已尽力打击罪恶。
加入警队,成为组织的一分子,即使是正直的人,也不得不低头,警队里有一个说法——
“行贿”是一辆车子,小队收到钱,你可以“上车”,给你分一份: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便不要收贿款,但也不要多管闲事,这叫做“跟车跑”;如果你硬要向上级举报,便是“站在车子前”,你只会被车子撞倒、辗过,害自己遍体瞵伤,任何不自量力的家伙,想阻止这辆车子,就算不被整治,也很大机会给投闲置散,在警队里被孤立排挤,当然更别奢望有任何晋升机会。
警方内部本来有反贪污部,但由于反贪污部也是由警员组成,与其他部门关系千丝万缕,成效自然不彰。廉政公署便是为了突破这困局而成立,直接隶属香港总督,以独立身分调查所有涉贪的人物和部门。
夏嘉瀚在任职第一年已检控了不少受贿的警员,和同事合力揭发不少隐藏于台底下的交易,第二年开始发现更多涉及较高级警员的案子,例如医长统率部下一同贪污,包庇罪犯。廉署调查案件时十分谨慎,他们必须分辨贪污指控是事实还是诬告——有些罪犯为求减刑,往往以能提供“黑警”情报做借口,廉署的调查员便要反复核实该指控有没有根据。夏嘉瀚虽然不懂中文,但他曾说“全世界的流氓都差不多”,犯人是否说谎,证供在细节上有没有矛盾,他都心里有数。
目前,他所属的调查小组接手一宗案子,本来他以为内容跟以往见过的差不多,却渐渐发现规模比以往任何一起案件更大。
事件追溯至去年春季,即是一九七六年四月,政府工商署?缉私队在西九龙油麻地果拦?附近一楝大厦搜出毒品,拘捕一名美籍混血儿及数名人士,控以藏毒罪,四个月后,警方接连扫荡全港二十三个地点,检获一批价值两万多元的海洛因,拘捕八名嫌犯,包括涉嫌在果栏一带贩毒的集团首脑,嫌犯在候审期间主动要求跟廉署人员会面,声称要揭发执法人员集体贪污,而在上个月犯人被定罪后,正式成为廉署的控方证人,协助调查相关的贪污案。
犯人要揭发的,便是警务人员收贿,容许他们在当地贩毒的交易。
犯人以金钱换取员警“放生”,经营一年后,不料被工商署逮捕,而工商署的调查迫令警队正视事件,涉贪的警员在上级压力下无法干预,导致犯人落网,犯人对此深深不忿,明明已交付大笔贿款,到头来还是躲不过牢狱之灾,于是决定来个玉石俱焚,要教训那些收了钱但“办事不力”的员警。
贩毒集团保管了帐册,记录了详细的行贿名单,包括警员和中闻人,不过帐册全都用上暗号,而且犯人“派片”——“交贿款给警员”的黑话——时只约略知道对方的职级和所属部队,要明确指认涉案的警员,得花上大量工夫。廉署的调查员必须确保对方指出的警员没有任何案情上的矛盾,能成为法庭认可的证供,夏嘉瀚便要仔细检查案件中所有人物关系、贿款流动过程。虽然他看不懂帐册中的中文,但同僚的档以英文写成,他便以类似辨识符号的方法,深入挖掘事件的真相。久而久之,他渐渐认得某些中文字,只是这对他日常生活毫无帮助,因为帐册中全是暗语,像“本C”代表“油麻地警署刑事侦缉部”、“老国”代表“九龙总区特别缉毒队”、“E”代表“巡逻车”等等。为了熟习这些鬼画符似的汉字,夏嘉瀚甚至把档和帐册副本带回家,在公余时继续埋头研究,当然他也知道这些是敏感资料,平日塞进保险柜里,连妻子都无法过目。
?即今天的海关。工商署职责包括侦缉走私货物,同时亦有侦楼贩毒、违毒等檀力。
?油麻地果栏:位于油麻地的水果批发市场,自一九二二年起已开始运作,至今天仍然是香港和九髓市区水果批发、竞投、交易的集散地。
然而,当调查愈久,他便知道事件牵连愈大。
这起集体贪污案,并不只涉及前线的警员和警长,根据污点证人的口供和帐册内容,受贿的执法人员包括总区甚至总部的人物,甚至有督察级或以上的干部。夏嘉瀚和同僚们发现,这跟以往地区警员收“茶钱”的小案很不一样,一旦动手,便会揪出几百个员警,把整个贪污集团连根拔起。
廉署低调运作了三年,似乎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场战争。
然而,即使廉署的保密工夫再好,世上没有能包住火的纸。在果栏贩毒案的首脑被捕后,警队已传出“廉署要对警队开刀”的谣言,而且,廉署成立后不时调查警务人员,双方关系势成水火,廉署认定警队里百病丛生,所有警员都有贪污嫌疑,而警队认为廉署矫枉过正,动辄想把看不顺眼的警员踢进监仓,要他们跟被自己一手抓进狱中的犯人为伍。
正因为这个缘故,当夏嘉瀚回到寓所,从陷入恐慌的妻子口中知道情况后,他感到震惊之余,同时对应否报警踌躇不决。
那件染血的校服、那撮儿子的头发,令他知道绑匪不是闹著玩。身为执法人员。他当然知道听从歹徒所言,不报警独自处理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无论肉票的家人报不报警,匪徒收赎金后故人的机率也一样,不过是一半一半。要跟绑匪周旋,尽力救助人质,有警方作后盾是最保险的做法,夏嘉瀚在英国时见过警方在千钧一发问救出肉票的案子,歹徒本来打算收赎款后杀害人质,幸好警员成功跟踪取赎金的犯人,找出对方的巢穴。
然而,他不知道向警方求助,负责的警员发现他是廉署人员,会不会敷衍了事——不,敷衍了事还好,最怕是公报私仇,有意无意间作出妨碍,害儿子丧命。
他呆在电话前,内心不断挣扎,妻子夏淑兰在他身后无力地瘫倒沙发上,捏著那撮头发,不住哭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钟指标指著下午一点三十分。夏嘉瀚瞧着那件脏兮兮的校服,联想到儿子被歹徒剥去上衣,现在衣不蔽体、被关在某个黑暗的房间担惊受怕,终于立定主意,提起话筒。他知道,即使警方跟廉署有嫌隙,这一刻,他只能向皇家香港员警求助。
他根本没有选择。
3
“阿头,这回你亲自出马啊。”在狭小的车厢里,负责开车的阿麦头也不回地说道。
“绑架案分秒必争,肉票命悬一线,当然要咱们‘大帮’出动嘛。”关振铎还没有回答,在他身旁的医长老徐插嘴说道。
三十岁的关振铎不置可否,只象征式地微笑一下,把视线放回车窗外,关振铎任职九龙区刑事侦缉部,年初从督察晋升至高级督察,几年间侦破不少案件,效率奇高,被上级重视。督察在香港俗称“帮办”,高级督察便被叫做“大帮”?,在分区任职侦缉督察已是不少探员的目标,而关振铎更在三十岁前坐上九龙总区C I D ?的高位,惹来不少羡慕眼光。当然也有嫉妒的声?“大帮”一词八十年代已式徽,但“帮办”至今仍于日常使用。
?ciD :Criminal Investigation Department,刑事侦缉部的简称,音,有人暗骂他是英国人的走狗,被送到英国受训两年,已忘记自己中国人的身分,也有人嘲讽他不过走狗屎运,在十年前的暴动被洋警官赏识,才碰巧获得出入头地的机会。不过,无论是羡慕的目光还是妒己i的恶言,员警都里无人对关振铎的能力有半点质疑。在调查上,他具有真材实料,尤其在七二年受训归来,他的表现愈来愈亮眼。
在车子上,关振铎带着三位下属,正前往南氏大厦。驾车的麦建时探员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五岁,调职CiD不过一年。同僚称他做“阿麦”,虽然资历尚浅,但为人机灵,反应敏捷,曾鸟了抓一个匪徒追了十个街口,成功逮捕对方。坐在副驾驶席的,是二十八岁的魏思邦探员,而跟关振铎一同坐在后座的,是绰号“老徐”的徐真警长,事实上,老徐并不老,只有三十六岁,但他的一张脸却像四十多五十岁的老头,被叫做老徐已是多年的事。
关振铎在这次行动起用他们,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三人都能说英语。报案者是不值中文的英国人,如果在场的探员不懂英文,光是翻译便浪费不少时间,更遑论在绑架案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导致肉票死亡,纵使警队中报告都要用英文记录,员警入职亦有一定的英文水准要求,但实际上英文半桶水的警员大不乏人。警队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不懂英文的交通警员要撰写车祸报告,说明两车相撞的经过,结果他在报告写上r One car come,one car go,two car kiss。”?,被上司骂个狗血淋头。
“邦,追踪电话的仪器你检查过吗?不会像上次一楼出问题吧?”老徐向坐在副驾驶座的魏思邦道。
“检查好了。”魏思邦简洁地回答,语气带点不满,先前一次行动中,负责仪器管理的魏思邦一时大意,没留意二口监听答录机的保险丝断掉,在关链时间没能把嫌犯的对话录下来,结果多花了一个星期才得到充足的证据,进行拘捕。
“有检查就好。”老徐似是有心戏弄对方,可不能再来一次,人命关天嘛。“一再强调,”这次是绑架案,有什么风吹草动。
“我已经检查了三遍。”魏思邦回头瞪了老徐一眼,说道。
“思思。”老徐噘噘嘴,避开魏思邦的瞪视,望向窗外道:“这儿果然是高尚住宅区,看,大厦都漂亮得要死,只有有钱人居住,难怪歹徒会打这儿的小孩主意。”
“可是,这次的报案人是廉署从英国聘请的调查主任,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吧?”开车的阿麦插嘴说。
“嘿,谁说的?”老徐面露鄙夷之色,说:“你知道”邵氏“的Morris吧?听说那家伙的家族显赫,老爸和兄长部有‘荷兰水盖’,不知道是什么议员还是高官,他来香港工作,只是挣些实绩,几年后回英国进外交部或情报部门之类的。依我看,绑匪会抓那个廉署主任的小孩,他的背景九成跟那个Morris差不多吧!”
“邵氏”是箐队政治部的绰号,因为政治部英文名字是“special Branch ”,缩写为“SB ”,跟拍电影的‘邵氏电影公司’缩写一样,警队中人都会以此代称。政治部表面上是警队的一个部门,实际上直属英国军情五处,负责反问谍及情报工作,对一般警员而言,政治部成员身分神秘,行动也不会披露,处理的案件往往在结案一段时间后,旁人才能知道一鳞半爪。老徐口中的MorrisN疋政治部的高级警官,父兄都在英国政府工作,获颁被香港人戏称为‘荷兰水盖’?的荣誉勋章—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在不少华人眼中,在政府担当重要职位,拥有权力的官员,自然“财来自有方”。
?搬开文法错误不谈,直译自“一车来,一车去,两车接吻”。
?荷兰水盖:荷兰水是汽水的俗称,香港最早市贩的汽水由荷兰进口,本地人便将汽水称作“荷兰水”。“荷兰水盖”即是瓶装汽水的盖子。
“结果‘廉记’的家伙,出状况时还不是要靠我们。”魏思邦啐了一声,骂道,“整天到晚只想着如何整治我们,教警队上下提心吊胆,如今被匪徒盯上了,便向我们求救。真是厚颜无耻。”
“邦,不管他是什么身分,我们也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一直保持沉默的关振铎开口说道。
三位部下听到组长如此说,便没有继续谈下去。阿麦专心开车,魏思邦和老徐盯着车窗外,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关振铎今天比平时寡言,心事重重。
当车子还有一个街口便到达南氏大厦时,关振铎对阿麦说:“阿麦,停车。”
“咦?阿头,还未到啊?”阿麦嘴巴上如此间,手却扭动方向盘,将车子停在路旁。
“我和老徐下车步行过去,你们两个哄车驶进停车场。我们不知道歹徒有没有在监视。”关振铎说。“邦,你跟阿麦对管理员说要探肇四楼的廖华明消防区长,我和老徐会说约了住在九楼的高级警司Campbell。他们已被知会,就算管理员打电话确认都不会露馅。”
“阿头,连管理员都要瞒?”
“天晓得他是不是绑匪的同党。”关振铎边说边离开车厢。“进入大厦后,在四楼走廊等我俩。”
四人先后进入南氏大厦,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阿麦和魏思邦搭电梯来到四楼,站在电梯前不到一分钟,电梯门再次打开,跟站在电梯内的关振铎和老徐会合,四人乘电梯来到七楼夏嘉瀚家门前。
“叮咚。”关振铎按下门铃。阿麦在走廊中张望,因为他从没到过高级公务员的宿舍大厦,他住在北角员警宿舍,一层有十多户,既嘈杂又挤迫,而南氏大厦每层只有两户,环境清幽,他心里不禁叹句差别真大。
“您好,我是九龙侦缉督察关振铎。”当大门打开,关振铎出示证件,向开门的夏嘉瀚道。关振铎说的英式英语字正腔圆,在他身旁的三位部下心想,组长果然喝过洋水,光是这口音,对洋警司们来说已有不一样的亲切感。
“呃……我是夏嘉瀚,请进。”夏嘉瀚微微一怔,打量一下门外的四人,再神态紧张地移过身子,让众人进入室内。
在大厅里,夏淑兰虽然已止住哭泣,但仍一脸哀愁陷在沙发中,对来访的警员没有半点反应,就像灵魂出窍,关振铎张望一下,找到电话机,再向魏思邦示意。魏思邦便二话不说,提着装满追踪仪器和工具的肩包,替电话线接上录音和追踪装置。
“夏先生,您是报案人吧?可否说明一下情况?”关振铎、阿麦和老徐坐在长沙发上,跟夏嘉瀚面对面。关振铎念对方的姓氏时,连“Hill”的“L”尾音都带点英国味道。
“嗯,嗯。”夏嘉瀚身子前倾,说:“我妻子在十二点四十五分被电话吵醒……”
夏嘉瀚把从妻子口中听到的话、打电话到学校确认的情形、发现校服和头发的经过,一五一十向关振铎说明。毕竟夏嘉瀚也是经验老到的探员,在说明案情时有条不紊,关振铎不用发问,已大致上了解情况。
“犯人说两点半会再打电话来吗……”关振铎瞧了瞧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五十二分,距离绑匪预告的时间还有差不多四十分钟,“虽然对方这样说,但他也有可能提早致电。邦,仪器弄好了没有?”
“线已接好,现在测试中,一切运作正常。”魏思邦戴着耳机,向关振铎做了个OK的手势。
“阿麦,你将校服、头发和纸箱收好,上面或者有犯人的指纹或线索。打电话通知鉴证科派人来取,不过通知对方伪装成货运工人,以免惊动可能监视中的犯人。”
“明白。”
“夏先生,请让我趁著犯人来电前的这点时间,询问一下您们一家的生活情形,看看有没有线索。”关振铎态度认真地说,“您们最近有没有遇上任何可疑人物?或者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夏嘉瀚摇摇头,说:“没有。我最近都好忙,经常加班工作,回家也很晚,没见过什么人,我也没有听过淑兰提起任何不寻常的事。”
夏嘉瀚转向妻子,摇了摇她的手臂,问道:“淑兰,关警官问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事情?”
夏淑兰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扫向面前的员警们,再咬著嘴唇,痛苦地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但这是我的错……”
“您的错?”关振铎问。
“我这些年都只顾著工作,没有好好照顾雅樊,把责任全推给保姆……神是要惩罚我这个失职的母亲吧?我今天早上下班回家,也没有好好跟雅樊说上几句话……天啊,我真是一个差劲的母亲……”
“不,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太忽略雅樊了……”夏嘉瀚抱住妻子,让她埋头在自己的胸口。
“夏先生,可否说一下,除了那位保姆外,还有什么人经常出入您家?”关振铎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有一位钟点女佣,她每星期会来清洁两天。”
“我想要这位女佣和那位保姆的个人资料,麻烦您给我她们的名字、住址等等。”
“关警官,你……是怀疑她们跟案件有关?”
“绑架案中,跟受害人有经常接触的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佣人。”
夏嘉瀚本来想反驳,但他却开不了口。身为执法者,他知道关振铎所言非虚,但情康上他不相信Liz或那位一脸慈祥的钟点女佣会伤害儿子。
“我认为她们不会对雅樊不利,不过,为了缩小调查方向,我便给你她们的资料吧。”夏嘉瀚站起来,到书房打开抽屉,找出一本记事簿,再回到客厅。
“保姆叫……‘梁丽萍’,洋名Liz ,四十二岁。”夏嘉瀚翻开记事簿,说道。
“梁丽萍”。……哪一个‘萍’?:关振铎边把资料记下,边问道。
“这个。”夏嘉瀚把记事簿的一页给关振铎看。
“下面是她的住址和电话?”
“是的。”
关振铎、老徐和阿麦抄下资料。
“女佣呢?”关振铎问。
“女佣叫,王带娣‘’五十岁,旁边的便是了。”夏嘉瀚指著记事簿中写着Liz资料一页的旁边。
“阿麦,你打电话到她们家,看看有没有发现。”阿麦闻言便走到电话前,拾起话筒。
“Liz她一个人住,而且她平时也经常在我们家过夜,她有自己的房间。”夏嘉瀚说:“虽然她名义上是孩子的保姆,但她也会替我们打理家务,兼任厨师和管家了。”
“她在一星期有多少天会在这儿过夜?”
“不定,视乎淑兰的工作。”夏嘉瀚回头瞧了瞧妻子,说:“当淑兰在九龙医院值夜班,Liz便会留在这儿陪雅樊,尤其我有时也会晚归……如果我和淑兰早回家,她便会回去,说不打扰我们一家三口……唉,我没把她当成外人啊。”
“女佣王带娣呢?”
“她的家庭我不大清楚。”夏嘉瀚摇摇头。“因为不想Liz太辛苦,我请她找一位钟点女佣清洁家居。王带娣只懂简单英语,我跟她没说上几句话。听Liz说,王女士跟一些‘姊妹’住在一起,似乎不打算结婚。”
“看样子,是顺德马姐吧。”老徐插嘴道。来港三年,夏嘉瀚听过“顺德马姐”这词语,但他从来没搞懂,以为这是一种称谓,用来描游那些从事女佣工作、年迈的独身女性,而不知道“顺德”其实是广东省的一个地方。
“阿头,打过电话了。”阿麦回到座位,说:“梁丽萍的家无人接听,而王带娣在家。我装作社区互助委员会,查问工作情况和家庭环境,对方没半点怀疑,一一作答,我认为王带娣跟案件无关。”
“那么,那个什么Liz便有嫌疑了。”老徐道。“夏先生的孩子失踪,按道理负责接送的保姆应该最先发现情况,向老板报告,但她现在既没回老板家,也没回自己的家。她可能是跟绑匪一党,只要她出手,即使不用任何手段,都可以掳走孩子而不引起注意。”
“Liz她不会……”老徐的话刺痛夏嘉瀚的神经,但他只说出半句,便无法继续说,因为他知道老徐的话并非没可能。
“又或者,梁丽萍跟孩子一同被掳走。”关振铎以稳的声调说:“甚至更坏的情况是,梁丽萍已经遇害。绑匪要的是白皮肤的孩子,黄皮肤的成年人保姆根本没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