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一次律师没有笑,他说:“没错,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保持社会的体面。此外,欠债者还有老师、自卫队员和成千上万的公务员。”

这的确不是件好笑的事情。

“从常识的角度思考,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人肯借他一两千万,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奇怪,但现实生活之中却存在。而且该业界还在操控这辆巨大自行车的运转,不断地把钱借出去。因为他们抱着最后只要不是自己抽到死牌就好的心理,自然就能继续运转。实际上,不管是银行还是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规模大的很少会抽到死牌。我刚刚所说明的该业界结构,位于金字塔上方的从业者是固若磐石的,吃完好处后,账单就一层一层往下丢。倒霉的债务人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变成多重债务人,永远无法翻身!”

温和的律师脸上首次现出严厉的皱纹。

“请将手表上的时针拨回到几十年前,拨回到令人怀念的当铺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无法无限制地借钱。好不容易筹出典当品,也只能在发薪水前抵押救个急。街头巷尾根本找不到能让一般人没有担保就能借钱的机构。但我并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比较好,毕竟跟当时比起来,现在的确是更容易生活的时代。”

店里面开始有了空位,但柜台里面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要回到没有消费者信用制度的过去。因为有五十七兆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营业额如此庞大的产业消失吧,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它已经是支持日本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我要说的是,为了撑起这根重要支柱,每年有好几万的人柱牺牲了,应该赶紧结束这种愚蠢的现象。许多人为了它而独自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铤而走险地犯罪,甚至不惜连累他人,踏上悲剧的结局,成为多重债务人的人柱。”

“您是说这种结构应该改变?”

“没错。首先要取缔的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的高利率。大型地下钱庄的利率,年利率可以从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这是因为处于利息限制法和修订出资法的夹缝中,基于‘虽然觉得不对,但也无法一一纠正’的灰色想法而产生的利率漏洞。但是对每一个债务人而言却成了大问题,比方说——”

律师伸出手在桌面上画了一条斜线,从二十度的角度开始缓缓上升,最后变成了四十五度角的斜线。

“用卡借现金,无法清偿便找地下钱庄帮忙…在这种模式下,假设借两百万,年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到了第七年便会膨胀成为一千六百万元!这就是它的曲线。”

“我的客户之中,有个三十岁的男人欠了一千两百万的债,其中的九百万都是利息。就像是夜市卖的烤膨饼,越涨越大。像这种利率的可怕,借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因为提领现金的机器在你插入卡片的时候并不会说明利率有多少。”

律师嘴角的皱纹扭曲,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这就跟我要说的第三个重点有关了,就是要有彻底的教育,将这类知识普及出去。刚才我是不是说过,预借现金的人一开始并不觉得利息很高?”

“有,您还要我记住这一点。”

“没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是利率就像鬼上身一样,越来越觉得重。还有预借现金,听起来就像是语言的魔术。上地下钱庄借钱,尤其是对年轻人来说太没面子了。但是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感觉却很时髦,而且他们以为利率比地下钱庄便宜。但这实在是很大的误解!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利率,换算成年利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五,跟大型地下钱庄不相上下。但是不清楚这一点,一般客户就呆呆地以为用信用卡预借现金比较安全,而开始了错误的第一步。”

沟口的冰水杯又见底了。

“年轻人特别容易上这种当,因为‘消费者信用’致力开拓年轻客户。其实任何企业都一样,只会对客户吹嘘好的一面。客户只有自己变得聪明才行,然而现实社会中这方面却缺失得最厉害。大型都市银行以学生为对象发行信用卡,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请问在这二十年之间有哪一所大学、高中或初中,指导过学生在现今的信用卡社会中正确使用信用卡的方法呢?这才是当务之急,偏偏有些都立高中把即将毕业的女生聚集起来教授化妆之道。如果那么讲究外表,就应该顺便教导进入信用卡社会的基础知识才对。”

律师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不喜欢将一切都归罪干政府,但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政府机关的纵向管理。目前根本没有管理消费者信用这种业界整体的直属机关!”

“没有吗?”

“销售信用归通产省,消费者金融则是归大藏省管理。一个相当于国家预算规模的产业,居然分别交给两个制衡对立的机构管理,难怪每次联系什么都出问题,自然也无法及时提出什么对策来。实际上,有的银行既从事销售信用的业务也提供预借现金的服务,而且是使用同一张卡。可以了吗?”沟口说完便站起身来,稍微看了一眼柜台里的老板,微微一笑。本间突然发觉,老板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

“你想知道关根彰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打算加以调查。我也愿意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协助你。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妨当作一篇很长的前言吧。”

“关于消费者信用的产业结构吗?”

“是的。你现在或许会这么想:‘的确,消费者信用的世界存在许多问题,有结构上的问题、利率的问题、行政管理缺乏效率、教育上的不足等等。但是明明知道还不起,偏偏还要借钱,搞到自己进退两难,这毕竟还是个人问题,不是吗?若不是因为个人的缺点,过分轻视社会的陷阱,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其证据就是,目前全日本的国民并非每个人都是多重债务人,眼前的我就不是。只要是规规矩矩的人就不会发生那种问题。搞到一身债务的人,一定是本人哪里有缺陷或弱点所致。’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被说中了,本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着柜台里老板的脸,老板一脸笑容。

“我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本间小声回答。

轻咳一声,稍微停顿一下之后,沟口开门见山地问:“本间先生,你会开车吗?”

“什么?”

“开车,你有驾照吗?”

本间点了点头回答:“会,我有。只是我不开车。”

“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开吗?”

“不是…”

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是怕对方惊讶,但本间还是觉得应该先说清楚。

“其实在三年前,内人出了一场车祸。那天下雨,一辆大卡车从对面车道冲过来,撞坏了车子。”

沟口睁大眼睛问:“然后呢?”

“内人过世了,几乎是当场死亡。从此我就不再开车。一来是没有车子,心情上也很难适应。现在只是时间到了就去换新的驾照。”

律师沉默地退后一步,像个小学生般地鞠躬致歉:“虽然我是无心的,但还是让你提起了伤心事。”

“没有的事,请您不要介意。”本间想,真是个认真的老实人。

“只是,为什么会问起开车的事呢?”

被奉间这么一催,律师赶紧调整好坐姿继续说下去:“问了不该问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但听你这么一说,或许你更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怎么说呢?”

“你太太是个遵守交通规则的人吗?”

“是的,因为常常要开车载小孩子,所以她十分谨慎小心。”

“对方的卡车司机呢?”

“听说是边打瞌睡边开车,因为工作太累了…只是我听到这个理由,实在无法接受。说什么人手不够,已经两天没睡觉,从九州岛开到东北,又开回来。”

律师听了点头说:“车祸现场是否有中央分隔的安全地带?路面有多宽?你太太是否有充分的空间足以避开对面的来车?”

对于一连串的问题,本间只能沉默地摇头以对。

“在那种情形下,到底有错的是哪一方呢?”律师说,“当然打瞌睡驾驶的卡车司机有过失,但是让他处于那种工作状态的雇主也有问题。而在大型货车和一般私家车共同行驶的道路上,没有设置减少冲击的中央分隔安全地带的行政当局也有疏失。路面太过狭窄也不对,想要拓宽路面却无法拓宽,那是因为政府的都市计划做得不好,也是因为地价高得不像话。”

一口气自言自语般说完这些,律师抬起了头。

沟口这么一想,就会发现造成车祸的因素很多,理由很多,必须改善的地方也不少。假如我在这里无视所有的因素,只是怪罪说:

“会发生车祸都是司机不对,不管是加害者还是受害人都一样。规规矩矩开车的人是不会引起车祸的,会遭遇车祸都怪开车的司机有问题。请问你作何感想?”

本间明知这只是个修辞性的质问,却无法回答。他看着律师,然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律师曾说过:“信用卡贷款…简直就是一种公害!”

“没错。”沟口点点头说,“用一句‘他们有人格上的缺陷’就给多重债务人定下罪名是很容易的。但那跟不考虑前因后果,就直接认定出车祸的司机‘开车技术不好才会出事、不应该给这种人驾照’的说法,又有什么两样呢?净说些‘证据就是有些人就是不会出车祸’、‘要跟他们好好学习才对’之类的风凉话是没用的。”

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车祸之后,卡车司机出院后在交警陪同下来家里上香祭拜时的表情。奇怪的是,奉间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只记得对方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正视本间的眼睛,而且手始终在颤抖。之后当本间打扫司机颤抖的手所抖落的香灰和他跪过的榻榻米时,才发觉司机的体温异样地温热。

当时本间想,啊,因为这家伙活下来了。同时,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

但他知道这并非只是针对撞死千鹤子的司机,才会气愤填膺。

他知道并非只是卡车司机有错。可心里明白又能怎样?所以他才感到愤怒。

矮小的律师停止说话,凝视着本间的脸,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您要说的,我很明白。”本间说话了。似乎他的声音让律师回过了神来。

律师又慢慢开口说下去:“对于交通事故,总说是司机的责任。

马虎随便的汽车行政管理,与其说偏重干安全性,不如说更偏重干经济性,毫不关心不断推出新车种的汽车产业结构。他们忽略这些事情的做法是错误的,不是吗?”

“是。”

“的确,有一部分问题在于司机,所以有些人提议吊销他们的驾照,说是为了社会好。但是,将那些司机和没有任何过失却因车祸丧命——一如你太太那样的司机相提并论,只是用一句‘出车祸是本人的不对’来概括,更是错误之至。关于消费者信用和多重债务人的偏见,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一部分情况下,的确是本人有错,也有那种案例,但不能以偏概全。这不是可以一慨而沦,故意漠视其他情况就能解决的问题。律师稍微调整一下语气,添加了一点点个人的感伤情绪,他说:

“现行的破产法有很多必须修订的问题点。例如部分媒体曾经强烈批评,说是‘任意倒债的个人破产’、‘煽动不负责任风潮的倒债,就是其中的一环。对于申请个人破产的手续,你清楚吗?”

“大概知道一点。”

“其实手续很简单。”律师详细地加以说明。首先到所属的地方法院申告破产,只要在破产申告书上填写必要事项,连同户籍誊本、居民卡、财产目录、债权人一览表等资料和详细说明积欠债务经过的书面报告一起缴纳即可。之后等候法院传唤出庭,与法官面对面地口头确认事实。这叫“审讯”。

法院的调查和审讯并不会太费时。申告个人破产,通常在提交资料后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就能生效。

“个人破产之中,如果拥有房子等资产,若预估可作某种程度的清偿时,在破产申告生效后,会跟企业破产的处理方式一样,由法院委托一名财产管理人负责债权人的调查、整理与债务清偿的分配等。这中间,破产人未经法院许可不得任意搬家或旅行,邮件也必须转送到财产管理人那里。这是一般的处理形式。但如果破产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通常不会有这些过程。因为他们应该没有折算之后,也就是变卖后足以偿还债务的资产。衣物、家具、音响电器之类的东西,就算变卖也值不了多少钱,所以这类东西大部分会留在他们手上。”

足以清偿债务的财源——“破产财团”如果不存在,自然持续“破产”状态就没有意义可言。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宣布“同时取消破产”,也就是破产申告成立的同时,其破产也被取消了。这么一来,破产申告也跟着被取消,破产人也就不必受到行动迁徒等的限制。

但是这样债务并非就没有了。在同时取消破产生效之后的一个月内,又必须申请“免责”。直到免责生效,才能解脱清偿债务的义务,而这项生效需时半年到七个月。

个人破产几乎都能申请得到免责,但有一些条件。

“首先,该破产人必须在过去十年内没有申请通过破产、免责等情况。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免责十年内只能一次有效,这是最低限度。”

此外,如果恶意隐瞒资产,或是有一边准备申告破产一边又欺骗债权人继续借钱等欺诈行为,将无法免责。但只要不是欺诈行为,即便破产的原因是游山玩水、过度浪费,只要其负债是经过一定的时间累积(短时间内急速造成债务会被认定是蓄意性的破产),只要破产人表现出愿意“重新来过”的想法,就没有问题。

“这是因为破产手续的首要目的是救助债务人。”律师说明,“但是事到如今,这一点却被人误解,反被批评说一笔勾销浪费造成的债务,成何体统!”

律师叹了一口气。只有在叹气的时候,他才突然显现出老态。

“如果是靠养老保险生活的老年人或没有生活能力的未成年人,还没有话说;工作力旺盛的上班族、年轻人,只凭一个申告就能解除债务,在道义上难免为人诟病。对于这些债务人,除掉不合理的利息外,至少在本金部分也应该让他们以工作所得分期偿还才对,这是我的想法。”

“只不过,”律师笑着说,“现在火烧到了眉毛,眼下有许多人前来求救。这种时候不能去取缔消防车的违法停车,还是应该先救人才对,然后再去修订法律。”

本间点点头说:“您说得很有道理。”

“有些人因为不知道办理个人破产的法律知识,最后被债务逼得自己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这些悲剧到今天还在不断发生。最近我们的努力总算有了效果,许多人在悲剧发生之前已经懂得来找我们商量了。”

“有多少人?”

律师翻阅了一下记事簿,然后回答:“申告个人破产的案例有直线上升的趋势。法院的破产部忙得不可开交。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的地下钱庄纠纷,全国一年就超过了两万件。之后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这几年又有上升的倾向。平成二年是一万两千件左右,去年则增加为两万三千件,今年确定超过了这个数字。而且前不久,我们事务所开始在东京地区设立‘信用卡问题110专线’,两天里六部电话响个不停,多半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打来的,其中比较特别的是小孩欠债离家出走,家长打来求救的电话。”

所以说还是教育问题,本间想。学校应该教导这些才对,毕竟现在信用卡的电视广告、广告牌已经泛滥成灾了。

“这么说来,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当年的地下钱庄纠纷,因为昭和五十八年十一月实施的地下钱庄管制法,禁止讨债业者以暴力手段追讨债务,所以客户来我们事务所商量问题的气氛也为之一变,变得比较和缓,对负债这件事显得不那么焦躁,或者说缺乏悲壮的情怀。相反,等到他们发觉情况不对劲时,多半也来不及了。”

“说不定这样情况更糟。”

律师听了哈哈大笑。

“我呢,经常在演讲时说,总之在趁夜逃跑前、自杀前、杀人前,最好要想起来还有破产申告的手段可以一试。观众听了都会大笑,但这其实不是件好笑的事。因为缺乏有关破产的法律知识,会搞得家破人亡、失去工作。随便更动户籍或居民卡的资料,马上就会被讨债公司的人知道行踪,所以只能让小孩借读上学,得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我甚至还听说有些人就混在原子辐射清洁工人之中讨生活,再怎么危险的工作也肯去做。据说这些‘弃民’人数多达二三十万,完全没有人管。”

本间想,一群漂浮在财富河流里的弃民,简直是活着的幽灵。

店里面只剩下沟口和本间两名顾客。律师发出一声“嘿咻”,站起来跟老板招呼:“常常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老板微笑以对,看来己很习惯了。

走出店门,银座的小巷不同干入夜后繁华的姿态,以不同的面貌迎接他们两人。奇妙的是,眼前就能看见一辆自行车和到处散落成堆的垃圾。夜晚,这条街道上无数店家拼命吸取的金钱,在中午这个时刻都放在银行里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白天的银座看起来如此悠闲,没什么分量。

金钱的桎梏甚至能套住街道的足踝,遑论是人的,其套牢的程度会更加严重。被套住的人愿意就这样干枯至死呢,还是肯努力挥舞意志的刀刃,斩断足踝逃脱而去?

沟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过头说:“五年前,刚开始办理个人破产手续时,我要求关根小姐写一份负债累积经过的书面报告,她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律师,为什么会借这么多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

“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本间低喃着重复。

律师听了微微一笑:“她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也不能作为你的参考吧。”

走在路上,他还说:“关于她工作单位的地址,我会就我所知的提供给你。随时欢迎你来,我会交代泽木小姐准备好的。”

“真是十分感谢,太好了。”

“不过,条件是调查经过要让我知道,我也很在意。”

“好的,一定会。”

“关根小姐…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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