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还有,因为关根淑子那种死法,才让我和阿保认识了。换句话说,这件事跟我们夫妻有些渊源,难怪我们会很执著。所以请让阿保做到满意吧。我们可以请假,因为我们没有去度蜜月,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郁美笑的时候,鼻间会聚集皱纹。

“今天六点就下班了,我们花了三个小时在吵这件事。阿保在本间先生离去的一瞬间,好像就决定要帮忙了。他人很好很认真,所以拜托你,让他做到满意为止吧。”

郁美虽然没有泪眼模糊,但眼神是哭泣的,她心中一定很不甘心。但是这个聪明的女子知道除非阿保觉醒,否则自己便无法赢过他们的回忆。

真坚强呀,本间想,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坚强本性吧。

叹了一口气,本间说:“等这件事结束后,一定要他花大钱买东西送你。”

郁美笑了。

“我要他盖栋我们的家。我们有自己的地,我想住那种天井很高的房子。”

“不错嘛。”

终于,纸门开了,阿保回到座位。大概在外面站了一阵子吧,他头低低的。

“走吧,阿保。”郁美催促着站了起来。她哈着腰,回头看着本间说:“对了,如果这件事阿保帮得上忙的话,能不能请警方颁张奖状给他?”

阿保紧张地制止:“笨蛋,你胡说些什么?”

“有什么关系,有没有奖状呢?我公公最喜欢在墙上挂奖状了。可是阿保从来都没有拿过,除了小学二年级的全勤奖以外。”

难得地恢复了温暖的气氛,本间笑着说:“我会努力去争取。”

第十七章

坐出租车来到大楼前,阿保说“以你的腿大概爬不上去”,奉间只好从下面看着那道出事的楼梯,但这足够让他感受到那种气氛了。

坡度陡得令人有雪块会从水泥阶梯上崩落的错觉,而脚下的灯光却不够明亮。尽管有扶手,但因坡度陡、台阶小,就算没喝醉酒,一不小心失去平衡,也会失足跌落到地面。

“感觉楼梯本身就像是个凶器吧?”郁美很怕冷地缩着脖子低语。

“发生这种事之前,每次经过这楼梯时,我都想说真像是‘大法师’。”

“什么大法师?”

郁美一副吃惊的表情问:“你都不看电影吗?”

三人搭上大楼角落那部聊胜于无的破烂电梯。一、二楼的银行大概不会用它。电梯里铺着廉价的红色地毯,墙上到处有涂鸦。

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往三楼移动。本间想,如果腿没事,自己走路上楼更快。

多川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他们。看见阿保,一个上了年纪、坐在窗边包厢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是宇都宫警局那个姓境的刑警。阿保的动作还真快。

以前因公出差时,本间常碰到有些地方刑警很在意他警视厅刑警的身份,从而故意表现出谦卑的态度或是显得盛气凌人。还好境刑警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但与其说这是出于他的人品,不如说是出于他本人说的“还有两个月就退休”的理由而产生的宽容,这其实是某种程度的“看开”吧。

“奉多先生已经大致跟我说了你的事。该怎么说呢?好像很复杂。”

刑警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在小酒馆之类的地方绝对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一种会选择某种场合,逐渐公开。境刑警属于后者,大概是因为多川是他的“势力范围”。手边摆着温热的地方酒,他悠闲轻松地坐着,说话的语气也不让人感觉有距离。

“首先,关根淑子的死亡事故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很在意这一点,是吗?”

“是。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呢?”本间问道。

境刑警笑了。他大概是以这种笑脸作为武器,不让嫌疑人感觉到威胁,拍拍肩膀就让嫌疑人吐露真相的那种刑警。

“我想没有可能,我可以确定。”境刑警说。

“可是…”

境刑警对探出身子的阿保以开导的语气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淑子女土不是被人从那里推下去的。那不可能。”

“不可能?”本间问,“你是说办不到吗?还是说没有听到尖叫声,所以不可能?”

“是的,没错。不如我们出去一下吧,这样说明比较快。”

外面危险又很寒冷,所以郁美留在座位上,三个男人一起来到大楼的走廊。

那是一条宽约一米的水泥走廊,饱经风吹日晒,上面突出的水泥遮檐其实是大楼屋顶的内侧。

假如背后是多川的门口,右手边就是电梯,左手边是那道楼梯。

多川是这三楼上三间店面中间的那一间——右手边是另外一间小酒馆的门,左手边则是阿保之前提过的舞曲声音很吵的酒吧的门。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门,连储藏室、厕所什么的都没有。

“这样你明白了吧?”境刑警一脸得意地往楼梯方向慢慢走去,继续说,“没有可以逃跑躲避的地方。如果真有人推倒关根淑子,那犯案后只有两条路可跑:一个是下楼梯,不然就是搭电梯逃跑。只有两条路。然后跑到附近的什么店,故意装作没什么事发生的样子。”

“不管哪一种,都需要相当强的腿力和演技。”

听到本间喃喃自语,境刑警笑了起来。

“没错,一般人是办不到的。”

三个人站在楼梯的最上方,境刑警站在最前面,阿保站在最后面。

二楼楼梯休息的地方不到一叠大小,仅起一个缓冲的作用,接下来又是细长的水泥阶梯,最下面则是坚硬的灰色柏油路面。往下俯瞰,会有种想丢点什么东西下去的感觉,又好像置身于引发错觉的图画当中,一不小心身体向前倾,连灵魂都会有出窍的危险。

“淑子女士摔下来之后,并没有其他人从楼梯上走下来。阿保,这是你太太提供的证词吧?楼梯上没有任何人。”境刑警随和地对阿保说话,“但是下楼梯到二楼的缓冲区时,也有可能从已经下班的银行里面逃跑。当然脚步必须很快。这一点我们也调查过了,因为二楼毕竟是银行,除了相关人士外,一般人无法轻易进入。”

阿保沉默地搔着脖子。

“如果搭电梯呢?”本间嘴角不禁泛起了苦笑。一看境刑警的脸,他也笑了起来。

“你是说那部老爷电梯吗?”

“是…”

“淑子女土摔下来,郁美发现后大叫,引来人群聚集。要在这之前利用电梯下楼,不被任何人看见地逃跑,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况且路上还有其他行人。”

“那就是跑到店里面假装成客人了。”阿保的气势降低了,但还在坚持。

境刑警慢慢地摇摇头,说:“那也不可能。不管是多川、离电梯最近的小酒馆,还是离楼梯最近的这家店,”他轻轻敲了一下酒吧的门,“都表示,在淑子女士摔下去时,没有出门后又立刻回来的客人,也没有从外面进来的客人。而且这三家店都有厕所和电话,客人只有在进店和回家时才会进出大门。”

阿保对着外观平常但看起来颇具分量的酒吧大门挥手。

“这么吵的店,怎么可能清楚掌握客人的进进出出呢?会不会在境兄你们问讯时,店家也是随便说说?”

阿保开始吹毛求疵,但境刑警的表情就像安抚小孩子一样。

“你说得没错,但是阿保,假设推倒淑子女士的凶手在店里面,请问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又是如何知道淑子女土从多川走出来的呢?当然,可以一直站在走廊上等待,但会被其他客人投以异样的目光,而且事后一定会有目击者出面指证吧?假设凶手在酒吧里,是否因淑子女土大声唱着歌经过,从而得知她的离去呢?但其实是听不见的。”

阿保终于放弃,但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感觉很冷,两手插进了口袋。

“她女儿关根彰子的不在场证明如何?”本间问。

“我们也确认过了。淑子女士的死亡时刻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当时她女儿正在酒廊上班,有同事可以证明。当天是星期六,酒廊并没有休息。”

“不在场证明不是可以作假吗?”对于阿保试探性的说法,本间不由得和境刑警对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出声,但睑上都有笑容,阿保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这可不是什么推理剧场呀,阿保。”境刑警说。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相反,但现实生活中,警方其实比一般人更重视不在场证明。不管再怎么怀疑某人,只要有确定的不在场证明,搜查人员就必须将其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重新考虑真凶。但是一般人却意外地顽固,一旦觉得“这家伙有问题”,就会信口开河地认定“什么不在场证明,绝对是假的”。一个被冤枉地定罪的人,经过调查、审判被判定无罪之后,地方上的居民和亲戚依然视其为罪犯,始终给予冷漠的对待,大概就是基于这种心理吧。科学搜查也是一样,即便刑警因为血型的些微差异,必须寻找其他的搜查对象,一般人也会毫不在乎地认为“谁相信那一套说法呀”!

从阿保想到“该不会是小彰干的吧”那一瞬间起,他便陷入这种深渊,看不见周遭的一切。比起不太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阿保心中早认为小彰因为欠债而烦恼的事实更重要,所以才会想得太多、自寻烦恼,最后甚至跑到川口的公寓去找她。他始终抱着怀疑,觉得很痛苦。

“搞不好郁美现在被其他醉汉骚扰,你还是先进去吧。”在境刑警的催促下,阿保走进了多川。

晚风连这么高的地方都吹得上来,本间觉得耳朵冻得快没有感觉了。

本间说:“对于没有他杀可能的理由,我已经明白了。”

本间本来就不认为关根彰子会杀了母亲,唯一的问题在“彰子”身上。

“看来你好像还有些保留嘛。”本间的想法好像被境刑警看穿了。

“是的,我有自己的想法,请你别介意。”

“没关系,我也只是在说明自己的想法。”

“我听本多先生提起,境兄好像认为关根淑子是自杀的?”

境刑警深深地点点头,冷风吹来,他的眼里浮现出泪水。

“因为我问过她厨房的同事,和多川常客中认识淑子女土的人。”

境刑警注视着垂直而下的灰色楼梯。

“听说淑子女士以前也曾经差点从这里跌下去。在她死前不久,真的是前不久,据说是一个月前的事。当时她屁股着地,只滑落了四五级楼梯。”

“有人看见吗?”

“有。当时淑子女士自己也很惊讶,所以叫了出来,正好有客人跟她擦身而过要进入多川,听见叫声后跑了过来。”

境刑警从楼梯处抬起眼睛,看起来好像要窥探奉间的表情,他说:“听说当时淑子女士对扶她起来的客人这么说过:‘从这里跌下去会死人的。’”

又是一阵寒风吹起,钻进紧闭的嘴巴,刺痛了牙齿。

“当时她喝得大醉,扶她的人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后来听与她共事的那些中年妇女们谈起,淑子女土的人生好像很不顺遂,常常说些‘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之类的话。”

“觉得人生没有希望吗?”

“我想是不安吧。女儿搞得一身债务,年纪快三十了还不想安定下来,在二流的酒廊上班,又不是什么正经工作。连她自己也不可能一直都很健康…”

“死亡的时候,关根淑子是——”

“五十九岁。还算年轻,但是身体各部分已经开始报销了,这一点我最清楚。”

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境刑警将右手绕到背后,按着腰部。

“再这样继续老下去,会变得怎样呢?又没什么存款,万一不能工作了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些就烦恼得不得了,于是一激动,自然想寻死了,我认为是这样。”

“可是没有留下遗书吧?”

没有留下遗书的自杀,其实比想象的要多。本间也很清楚,只是姑且一提。

境刑警似乎不想让旁人听到,压低声音说:“所以我想,自杀或许也分好几种。并不是作好心理准备后喝农药或跳楼才叫自杀,也有这样想‘如果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好’的自杀方式。”

境刑警说话的同时,摇摇晃晃地往楼梯走去,本间赶紧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袖子。当他看见境刑警的右手紧握着栏杆,便收回手去。

境刑警只下了一级楼梯,但看起来像是深入了一层关根淑子出事时的心理层面。

然后,他看着灰色的地面说:“淑子女土每一次来多川喝酒,都有人说危险,劝她别走这里,但她还是坚持走这条楼梯。她心里是否认为,多走几次,总有一次会脚步不稳或是失去平衡,跌下楼去,死得一千二净,该有多好…”

“她有那么——”本间一开口,寒气便灌进了喉咙,“她有那么孤独吗?”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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