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刑警背对着本间,倒退着回到三楼的走廊。
“因为在死之前,淑子女士不知在这里走过多少次了。她喝醉酒走这楼梯的事,多川的客人几乎都知道。但是这些客人看着喝醉酒走出店门的淑子,却没有人肯送她走到电梯口。没有一个客人会想到,这样让淑子一个人走,她一定又会走楼梯,不如自己送她去坐电梯,然后从座位起身去做,而只是嘴巴里喊:‘危险呀,搭电梯吧。’都只有口头上的好心。”
境刑警的花白眉毛低垂着,只有嘴角保持笑的样子,脸上完全没有笑意。
“我其实没有资格说别人,因为我也是那种口头很好心的酒客之一。我曾在多川的吧台见过淑子女士好几次。”
两人同时挪步往多川的门口走去。本间回过头一看,仿佛楼梯旁边有谁在那里似的——他感觉那位五十九岁的孤独母亲喝醉了酒,靠在墙壁上,身影正往下掉落,却再也无法回头。
傍晚时本间已在车站大楼旁的饭店订好了客房。经过柜台时,服务生说有他的留言。
是小智留的,来电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下午六点左右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本间从房间打电话回家通知这里的联络方法。电话说到一半,换井坂接听,他询问今晚可否让小智住他家。本间听后安心地道谢。
本间试着打电话到井坂家,小智很快便接起电话。
“爸爸?我等你好久了。”
现在几点了?本间看了一下床头上的数字钟,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对不起,跟人家谈事情谈得太投入了。有什么事吗?”
“那个真知子老苏打电话来了。”
“你说谁?”
“真知子老苏呀。”
小智说的是理疗师北村真知子。一开始她便自称为“真知子老苏”,身为大阪人的她要求大家“帮助她继续使用大阪口音说话”,所以故意将“老师”发音成“老苏”。
“是因为爸爸没有去做复健吗?”
“嗯。”
“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件事,现在还没上床去睡吗?”
小智似乎有点紧张。“不要在长途电话里骂人嘛,太浪费了。这是井坂伯伯家的电话。”
“笨蛋!放心好了,这是我打过去的。”
远远听到久惠说:“怎么了,还是让阿姨帮你整理一下说话内容吧。”
“喂!”久惠接过了电话,“本间吗?际听我说,整件事的开始是,那张奇怪照片上拍摄的奇怪球场的奇怪照明灯。”
“你是说那个对着外面的灯?”
“没错。我们就是觉得奇怪,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有机会也问别人。我们想这件事说出来应该没关系,而收集信息本来就该多方面着手才合理嘛。”
“是…所以呢…”
“你别紧张。你们家小智很乖,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整天想着那个奇怪的照明灯,连功课都忘了做。”
小智在一旁低声道:“阿姨不要乱说。”
“功课的事暂且不提。然后呢?”
“于是小智接到真知子老苏的电话,说什么‘你爸爸是战场上的逃兵,三天之内再不自首,就要派宪兵来抓’。小智赶紧问对方这件事,因为对方不是运动俱乐部的老苏吗?说不定会知道。”
本间重新抓好听筒问:“结果呢?她知道吗?”
“她回答:‘这种素怎么不第一个来问偶呢?’我说的也许不算是正确的大阪口音吧。”
“那么说她知道?”
“知道。”一如以前挥舞平底锅的气势,久惠回答得很干脆,“你知道吗,本间,那照明灯一点都不奇怪,是我们随便认定它很奇怪的。”
“什么?”
“我是说那照片上的照明灯是很普通的照明灯,就跟全日本每个棒球场上的照明灯没什么两样。照射的方向没有问题,并没有转换方向。”
“可是那照片上——”
久惠颇感兴味地插嘴说:“那是因为假设的条件不一样呀。你看见照片时不是说‘这房子盖在棒球场旁边,因为有照明灯的关系’?”
“是呀,我是说过,事实如此嘛。”
“是的,但之后你可就说错了。你不是说过:‘但是灯光对着房子照射,所以照明灯应该是对着球场外的方向。房子总不可能盖在棒球场里面吧?”’
“我是说过,因为…”
“所以我说你错了。”
接着换成小智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嘹亮的气势不亚于久惠,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强调:“爸爸,这是真知子老苏告诉我的。现在日本有一个棒球场里面盖了房子。爸你知道吗?照明灯的方向没有错,是照向球场里面。里面有房子,就在球场里面。”
这突如其来的答案让本间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连傻笑一声也笑不出来。但是听小智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真知子老苏知道那个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嗯,老苏说她是喜欢运动的大阪女性,也是热情的棒球迷。”
“球场在大阪?”
“嗯。”小智说,“是呀,一个不用的球场。你不知道吗?一九八八年九月,南海鹰队被大荣收购了,后来不是转移到福冈了吗?所以球场便空了出来,大阪的球场没有拆掉,一直保留到现在,有时作为展览会场,有时用来开办二手车销售会场什么的,听说还办过‘生活展’的活动呢。”
“什么生活展不展的?”
“最近好像还在办,爸爸,就是那种样品屋呀。用以前的大阪球场当作样品屋展示场嘛。所以全日本只有这个地方成了盖在棒球场里的房子。爸听说过吗?那张拍立得的照片,拍的就是那里的样品屋。”
第十八章
本间搭乘东海道新干线前往新大阪车站,从车站走五分钟去转乘御堂筋线——这条南北向贯穿大阪市中心的地铁,经过约二十分钟,抵达了难波车站。这里的地下街,就连喜欢逛街的女性都得花上两天才能好好转完。本间穿越宽广的地下街,来到像大杂烩般混乱拥挤的闹市区。崭新亮丽的地下街与这地上闹市区的关系,就像是嫁人豪门的小家碧玉那富贵的婆家和穷酸的娘家。
这就是难波的街道。旧大阪球场离地铁出口不远,周遭大楼林立,棒球场就在这条延长线上。
球场外墙贴满装饰用、缺乏统一性的杂乱广告和招贴,与球场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看起来就像到处可见的破旧大楼墙面,令人难以相信职业棒球选手真的曾经在这里面击出过全垒打。现在,像西武球场、东京巨蛋、神户巨蛋等设备新颖的球队专用球场不断增加,难怪南海鹰队无法在这种球场中继续生存下去。对棒球没什么兴趣的本间不禁这么想。
高度限制为两米的车辆出入口旁边,有一个与附近大楼风格很相近的铝制拉门,上面挂着黄色旗子,旗子下垂的部分印有“大阪球场住宅博览会服务台”的文字。
的确,这里是全日本唯一在棒球场内盖房子的地方。
走进大门,里面是走道兼办公室。白色的墙上挂有各种类型住宅的广告牌,下面贴有该住宅的型号。一早起来就是放晴的好天气,或许是眼睛适应了阳光,本间感觉里面有些阴暗。
走道兼办公室的尽头又是一道铝制拉门,从那里便能进入球场。
拉门前面有长桌子排成L形的服务台,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身着式样简单的套装,面对着本间坐在里面。
服务台前,紧贴着铝门栏杆,并列着两张退色的红色和蓝色椅子。隔着椅背可以看见里面盖了好几栋样品屋,到处都走动着参观者。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来参观的人还真不少。
还好服务台附近没有其他参观者,而且那名接待小姐也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客户。本间拿出那张拍立得照片询问:“请问你知道这种形式的房子在这里展示,是多久以前的事吗?”她也没有显露怀疑的神色。这对本间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首先惊呼道“哎呀”,然后说:“这个嘛…不是现在展示的房子吧。你是要找这一类型的房子吗?”
女子的口音虽然不像真知子老苏一样,但语调听得出来是关西人,声音很好听。
“是的,没错。这照片上的——就是这个,这个照明灯。因为它是对着房子,也就是球场的方向照的,所以地点可以确定是这个住宅展示场。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女性抬起头看着本间,说:“这种类型的洋房建筑,现在已经推出新款式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要找这个样品屋。”
“那就没办法了。”她用小指的指甲抠了一下嘴边。她只有小指的指甲留了约一厘米长。
“真的是我们这里展示的样品屋吗?”
“地点是这里没错吧?”本间再次确认。
对方想了一下,看看照片又看看艳阳下的球场。
“地点嘛…没错,就是这里,可以看见照明灯。可是现在没有展出这种类型的样品屋。”
“这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住宅展示场呢?”
“这个住宅博览会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九月的时候。”
“这期间一直都展示同样的样品屋?”
“是的,没错。”
“里面没有这种类型的洋房吗?有没有可能展到一半被换了?”
“没有。我们的简介上面也没有放,你亲自去看看,马上就能知道了。”
说得也是。本间斜眼看了一下放在服务台旁边的、成堆的“大阪球场住宅博览会”简介,然后问:“以前有没有办过这种生活展?”
“有呀。”
“什么时候?”
“这个嘛…”
她说声“等一下”,开始翻阅手上的大型记事簿。本间双手靠在服务台上等着。
“生活展的举办是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到十月,四个月之间。”对方抬起头回答,她朗诵着细小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当时参加的建筑公司没有这次住宅博览会多,大概只有一半吧。”
“当时参加的公司,这次全部参加了吗?”
“是的。”
本间抽取了一本简介,翻开内页递给对方说:“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将上次生活展参展的公司在这次展出的样品屋上做个标记,我会全部去绕一遍。样品屋里面是不是有陔公司的业务员在呢?”
“有的。”
女工作人员比对着手边的记录和简介,迅速地打上标记,共有五家。
一踏进球场,举目四望,本间不禁惊讶于这地方居然曾是正式棒球比赛的场地——太小了,面积实在是太小了。
阳春的温暖天气,令人怀疑上个星期下的大雪是否是错误的记忆。为了盖新家,有些人全家大小出动,有些是为不久的将来作准备、来收集信息的小两口,有的人纯粹只是来参观…本间混在一群嘴里不忘恶言批评“不好住吧”、“打扫起来很累”的中年妇女中,不禁有种祥和的错觉。尤其是当他抓到各公司的业务员提问后,对方解释说“这种类型的房子,敝公司推出了设计更简洁的样品,所有木质地板都设有暖气…”时,那种感觉更加深刻。
本间对各公司业务员询问“这个样品屋是贵公司推出的吗”、
“对照片上的制服有没有印象”,还拿出假彰子的照片问“有没有见过这名女子”。
被问到理由时,如实解释可能会很麻烦,于是本间编了一个借口,说“在找寻离家出走的女儿”。没想到效果反而很好,大家都很诚恳地回应。本间的心情不禁变得很复杂,想,看来与其作为一个十岁男孩的养父,我的年龄更让人相信己拥有一个成年的女儿了。
“您一定很担心吧。”被人这么一安慰,本间内心感觉有些愧疚。
然而成效却不彰,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在依序走访的过程中,他突然有种倒退的想法,就算知道这房子来自何处,它也不见得和假彰子的身份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意外的情况解开了照明灯之谜,顺势来到大阪调查,但是不可否认,无法对一张照片抱有太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