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没有,不然我漱口肯定能感觉到的……”
“有没有可能,那枚指甲原本在你的被褥上,你起床穿衣服时,挂在袖口,然后掉落到刷牙缸里呢?”
“姐姐,你知道我多么爱干净的,我的被褥每天都要清理。”
“好吧,如果排除是你自己携带那枚指甲,无意中将其掉落刷牙缸里的可能。那么,这枚指甲大约有三种路径能进到你的刷牙缸里。”蕾蓉说,“首先,因为什么原因,指甲挂在牙膏的底部,当你挤牙膏时,掉了下来。”
“牙膏是我新买的,昨晚才打开的包装盒。”
“第二种,指甲卡在水龙头的水管内部,今早被水冲了出来。”
“这个也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这个水龙头加装了一个净水过滤嘴,出水口是非常细密的网眼。”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蕾蓉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重,唐小糖的心里一颤,她其实清楚地猜到这最后一种可能是什么,所以才在看见指甲的一开始,那么惊恐万状。
“小唐,你还在洗手间里吗?”
“在……在的。”
“你抬一下头,看看刷牙缸的正上方有什么没有?”
唐小糖抬起头,头顶的几节粗大的管道,有如灰色的巨蟒一样绞缠着,在视线看不到的死角,好像隐藏着什么又阴暗又狞厉的东西。
唐小糖对着手机说:“姐姐,有几根管道……”
“好,接下来,你去外屋搬一张椅子,站到椅子上看一下管道的缝隙,看看有没有血迹——尤其注意喷溅型血迹。”
一个哆嗦,捻在手里的指甲,落到了洗手盆的白色边沿。
不!
唐小糖捂住了嘴,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她明白蕾蓉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枚指甲之所以会一大清早就在自己的刷牙缸里仰泳,唯一正确的解释,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她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的事情——
“姐姐,我好害怕,这不是真的,我不想再管那枚指甲了,管它是从哪里来的!从一开始就不关我的事,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我?”唐小糖蹲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是怎么捱过来的,有多少个深夜我不敢合眼,总怕屋子里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勒住我的脖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赶紧搬家,就担心住进不干净的房子,可我还是躲不掉、逃不脱,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姐姐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小唐,你冷静一点。”也许是被唐小糖突然爆发的情绪搞得有点猝不及防,蕾蓉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你现在马上离开洗手间,然后——”
手机像被扼断了喉咙,突然一片死寂。
“蕾蓉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喂?喂?!”唐小糖大喊着,像是在黑暗的井底喊一个刚刚在井沿上消失的人。
头顶那几条巨蟒样的管道,被巨大的恐惧感化为管道样的巨蟒,蜿蜒着滑下,唐小糖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寒气正在逼近,她尖叫一声,手脚并用,爬出了洗手间,来到门厅,拄着膝盖站起身,正准备夺门而出——
楼道里传来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她的房门外面,脚步声停下了。
谁?
门外的人是谁?
唐小糖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门的圆形把手动了一下……
有人在拧动那个把手!
然后……门慢慢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我的天啊!
一定是早晨起来,我把卧室的垃圾袋打结后,顺手扔在门外的纸盒子里,然后忘记锁门了!
唐小糖坐倒在了地上,她想象着门打开了的时候,那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杀人并肢解的恶魔,有着一张怎样狰狞的脸孔。
视线里一片模糊。
门,开了——
门口露出了蕾蓉那张沉静而温柔的面庞。
2
唐小糖扑到了蕾蓉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吓死我了,蕾蓉姐,可把我吓死了!”
蕾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好啦,好啦,没事啦。我昨天来这儿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原打算傍晚坐高铁回北京,后来突然想起你,就决定今早来看看,怕你休息不好,没提前打招呼,刚才都走到楼下了,接到你的电话,可是一进楼道,不知怎么的手机就没信号了。”
唐小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花,婴儿肥的腮帮子胖嘟嘟的,好像塞了两个红苹果。
“还好,没怎么瘦,这就对了。”蕾蓉端详着她,微笑道,“天大的事也不能亏了嘴,这才是我们的小唐嘛。”
唐小糖破涕一笑。
蕾蓉走进洗手间,一眼就看见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小镊子,夹起来仔细地观察了片刻,对着倚在门口的唐小糖点点头:“不错,业务没丢,我的判断跟你基本一致。”然后走到外屋,搬了把椅子进来,踩上去观察那几根管道。
管道外面涂的银粉脱落了不少,锈迹斑斑的,没有血迹——那枚指甲的新鲜程度很高,假如是最近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可怖的凶杀案,受害者的指甲被拔下抛到管道上,必然会沾有血迹,不过,如果有人擦拭过的话,用肉眼是看不出血迹的,必须用鲁米诺喷剂喷在可疑部位,假如有天蓝色荧光反应,则可确定该可疑部位存在血液。只是鲁米诺喷剂毕竟不是口红或柔肤水,饶是蕾蓉再爱岗敬业,也不能把那玩意儿随时装在身上,所以她采取了更简单的方法:用手轻轻拂拭了一下管道的间隙,指尖感受到了灰尘的磨砂感。
没人擦拭过。
也就是说,这里不曾存在过血液。
那么,那枚指甲到底是怎么进入唐小糖的刷牙缸里面的?
“这房子你租了多久了?”蕾蓉一边问唐小糖,一边朝她要了个保鲜袋,将指甲放进去,把一张标签纸贴在外面,用碳素笔写上提取物证的时间、地点等。
“一周。”唐小糖哭丧着脸说,“那个二手房公司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给我介绍凶宅,我一下子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呢,这下子可亏大了。”
蕾蓉拿出手机,连续拨了几个号码,按照提示音的要求,输入自己的警官编号,电话接通了。
她对着话筒,讲了自己所在房屋的位置、门牌号:“你们查询一下,这个房屋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发生过凶杀案?”
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省厅或市属的法医机构,最近有没有接到过如下特征的尸体或尸块——女性,30岁以下,身高在1.65米到1.70米之间,职业可能为出入娱乐场所的小姐、舞女,右手的食指或中指缺少一枚完整的指甲。”
回答依然是没有。
蕾蓉挂断电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唐小糖那张依旧惨白的面庞。
“这个地方你不好再住了。”蕾蓉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咱们去找那个二手房公司,让他们退你租金,不退也行,得给你找一套新房子。”
唐小糖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冲到卧室,把衣服、日用品什么的收了满满一大箱子,然后跟蕾蓉一起出了门,临出门前居然还对着屋子双手合十拜了两拜,然后锁上门,双手提着箱子一步一步向台阶下面走去。
一路上,唐小糖的嘴巴就没合上,不停地跟蕾蓉说自己这半年来的经历:先是在市中心租了一个高档公寓,生活特别的便利,后来不知怎么的听说公寓闹鬼,吓得赶紧搬家,搬到市法院对面的家属楼里去,想着那地界阳气硬,应该没事,住进去才知道,几年前有个住在这里的干部子弟连续拐骗女青年到家中奸杀,她只好又搬家。来到新住所的第一个晚上,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二天到化工用品店买了瓶发光氨,回到家洒在屋子里,关了灯,只见厨房里一地的荧光,她马上报警,警察来了,一问房东才知道,上一个租户因为坐月子,请个月嫂是农村的,专门买了活公鸡回家宰了,炖汤下奶……
事情闹得这么大,房东把唐小糖轰了出来,她找到二手房公司,租到了现在这个房子。
“你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蕾蓉苦笑道,“亏你还当过法医,地上有血就一定是人血?”
“我是真的慌了神嘛!”唐小糖撅起小嘴,“谁像你啊,天不怕地不怕的。”
刚一走出小区,仿佛开了闸一般,立刻喧闹起来。狭窄的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自行车,拥挤不堪且犬牙交错,鸣笛的鸣笛,按铃的按铃,跟两旁茂密的树木一起,交汇成一片墨绿色的浊流。一家刚刚开业的电器专卖店挂着“热烈庆祝全国运动会在我市举办”的条幅,门口大喇叭反复放着《最近比较烦》,也不知道几个意思。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地上捡着烂菜叶子和被踩扁的圣女果,显见得是为刚刚结束的早市收拾残骸。几个正在收摊的早点铺子,将各种肮脏的炊具餐具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塞,仿佛要把省城这糜烂和迷茫的早晨打包带走,明天再上。
二手房公司并不远,就在临街的一条马路边,整个门脸涂成暖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有机鸡蛋的,门楣上挂着块牌子,上书“圆满地产”四个字,右下角还标示着连锁门店的数字,店门口有很多穿着黑色西装的中介,站成整齐的三排,听最前面的一个长着将军肚的头目训话。不知头目说了什么,他们突然集体鼓了三下掌,齐刷刷喊道:“要!要!要!”把一个遛狗的老头吓了一跳。那头目继续讲话,没说几句,黑西装们又集体鼓掌喊道:“好!好!好!”这之后,他们像泡了水的压缩木耳一样散开,少数进了店里面,绝大多数站在门口,拿着一摞宣传单向来往的路人发放。
蕾蓉带着唐小糖刚刚走进店里,有个中介就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道:“您好,请问您是要买房还是租房?”
唐小糖说:“我怀疑你们租给我的房子是凶宅,请把租金退给我!”
那中介收敛了笑容,对着里面喊了一句“店长”,刚才在门口训话的将军肚走了过来,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两个女孩的身上摩挲了好几遍,才问什么事情。唐小糖把大致经过说了一遍,那店长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冷笑,最后道:“有枚指甲就是凶宅,那有个避孕套就是窑子了?”
店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想你大概没有听明白。”蕾蓉很平静地说,“那是一枚由于暴力撕扯导致脱落的完整指甲,不知为什么掉在了我朋友的刷牙缸里,当然这不能成为断定那房间是凶宅的铁证,但是至少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建议你们最好退还她租金,或者给她重新再找一套房子。”
“不行!”店长摇摇头,“租金早就付给房东了,我们没法再去跟人家要,重新找房子更不可能,不是说我们没有房源,而是我要是答应了你们的要求,等于默认那房子是凶宅,我们公司对外承诺过,所有经手的房子都上追三代,绝对不会租售凶宅。砸我们公司招牌的事儿,办不到。你们要么就继续住,要么就搬走,没别的选择。”
蕾蓉想了一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省城的房价远不像北京那么贵,一个一居室,租金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犯不着为这么点儿钱把事情闹大,于是她对唐小糖低声说:“小唐,算了吧,总共三千多块钱的事儿,再说接下来你还不一定在这儿住了呢,干脆咱们不要这钱了,你直接跟我回北京吧。”
唐小糖家境极好,娇生惯养长大的,既任性又胆小,刚刚被那枚指甲吓得不轻,虽然不想白扔三千块钱,但也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太长时间,于是点了点头,拿出房门钥匙递给那个店长说:“这是房子的钥匙,还给你,算我倒霉,房子我不住了,租金我也不要了。”
两个女孩转身正要往外面走,店长突然喊了一声“站住”,绕到她们面前,拦住去路。
“你干吗?”唐小糖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蕾蓉的袖子。
也许是看这两个女孩放弃了讨要租金不想惹事,或者听她们的口音并非本地人,这个店长忽然觉得她们好欺负:“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们出了这个大门,不许在外面胡说八道,说我们介绍给你们的房屋是凶宅,不然别说我不客气。”
“嘿!”唐小糖火了,“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什么还要你来管?”
“我倒真想你这小嘴儿长在我身上呢。”店长一脸淫笑地说,“出门打听打听,‘圆满地产’可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中介公司,要是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传到我耳朵里,到时候别怪哥哥我做出什么既不中看又不中听的事儿来啊。”
唐小糖骂了一句“臭流氓”!一把将他推开,拉着蕾蓉就冲出大门,谁知那店长喊了一句“拦住她们”!在门口发宣传单的那些黑西装们,呼啦一声像苍蝇似的围拢了过来,往两个女孩身上又是靠又是蹭的,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蕾蓉和唐小糖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像犀牛一样愣冲冲地开到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胖一瘦两个人,胖子身穿深灰色的西便服,肉颠颠地一溜小跑过了来,一边跑一边喊:“蕾处,是蕾处吗?”
蕾蓉虽然担任法医鉴定中心主任,但在北京市公安局是正处级的警官,所以警局外面的人喜欢叫她“蕾主任”,而警局内部大家还是喜欢叫她“蕾处”。
蕾蓉抬眼一看,非常高兴:“刘厅吗?是我!”
胖子叫刘捷,是省公安厅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厅长,此人四十多岁,面相虽然很随和,但对刑事犯罪分子下手极狠,黑道上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笑面虎”。以前来北京接受培训时,刘捷听过蕾蓉的课,此后,办案中遇到什么法医方面的难题,刘捷就直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蕾蓉求助,蕾蓉也尽力帮忙,一来二去熟络了起来。
刘捷到了近前,一把握住蕾蓉的手:“太好了!真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圆满地产”的一众人等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有个愣头青上来就问:“你他妈干吗的?”
刘捷愣了一下,指着这人问蕾蓉:“这……哪庙的?”
蕾蓉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是真心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淡淡一笑说:“闹了点小误会,没事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刘捷说:“走,咱们车上聊去。”
那愣头青毫无眼力见,上前一步继续挡着路,凶巴巴地对蕾蓉说:“我们店长跟你们说的话,你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们不会乱说的。”蕾蓉一边应承,一边拉着刘捷和唐小糖走开。
直到这时,蕾蓉才注意到,跟刘捷一起下车的人,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他长得又瘦又小,塌肩膀长胳膊,好像一只猴子。
唐小糖咽不下这口恶气,上车后,蕾蓉给大家一介绍,她立刻嚷嚷起来:“刘厅,刚才那家中介公司跟我们耍流氓,你管不管?”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刘捷听完,对蕾蓉说:“你放心,这口恶气,我一定帮你出!”
蕾蓉一笑:“你还没说呢,怎么找到我的?”
“你忘啦,你那手机是在中控系统里备过案的,你走到哪儿GPS都能显示出来。”刘捷说,“你在全国法医系统里可是高级警官,你一打省厅的电话查询,我们这儿立刻就通报给省公安系统的全部厅以上干部,老葛还以为你是巡视组派下来暗访的,吓得屎尿横流……”他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睛看着蕾蓉。
蕾蓉笑道:“我是来参加朋友婚礼的,本来昨天就要回北京,但是想起小唐,今早就特地来看看她,谁知道摊上这么个乱子——你找我什么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跟小唐有点关系。”刘捷说。
“我?”唐小糖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别误会。”刘捷朝她一笑,继续对蕾蓉说,“我先问一下,小唐住那屋子,真的发生过命案吗?需要不需要我派人仔细勘查一下。”
蕾蓉想了想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毕竟一枚指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主要是小唐先前在北京的一个室友,上吊死在屋子里,搞得小唐杯弓蛇影,总以为住到哪里都会碰上凶宅……对了,这个还是拿到省法医鉴定中心留样吧,万一哪天需要呢。”说着,便把装着那枚指甲的保鲜袋交给了刘捷。
刘捷收好,口吻沉重地说:“我要找你的这事儿,就跟凶宅有关。”
小唐打了个寒战。
蕾蓉望着刘捷道:“不是吧,你这个老刑侦,也相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