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白天清洁呢?”

  “凶宅清洁工和普通家政公司的工人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白天晚上都可以,他们之所以选择天黑后工作,完全是为了迁就我。”

  “迁就你?”

  须叔点了点头:“他们的工作不需要天黑,我的工作不行,作为郭先生,我必须选择在阴气最重的酉时、戌时、亥时、子时、丑时、寅时这六个时辰进入凶宅,这也是凶灵最‘活跃’的时候,我在这时才能找到并驱走凶灵。”

  唐小糖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须叔冷冷地说,那意思很明显是提醒她:你已经问了太多的为什么……

  “算了吧须叔,小姑娘刚来,不懂事。”王红霞劝了一句。

  须叔不再说什么,来到鞋架旁边,弯下腰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找到一只女式拖鞋,拎着走到主卧。

  这是一间约有十六七平米左右的房间,贴墙摆有一张铁制的双层高低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横梁,像宋体字中的黑体字一样碍眼。床上的被褥早已被撤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床的对面有一张粉色的梳妆台,镜面不知涂抹着什么,脏兮兮的。梳妆台的上面挂着宛如古董一般的春兰牌空调。梳妆台的左边是布制的简易衣橱,拉锁像开了膛一样咧着嘴;右边是黑色的铁艺书架,上面零七散八地堆着一些书刊和几个金属物件。靠窗有一张铝合金桌子,窗台上的收腰铝制花瓶里插着的几株绿植,又黑又瘦地折着腰,早已枯死。

  张超在地上铺了四块半透明的块状物,须叔将那只鞋放在块状物上,喃喃念了几句口诀,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竖起,在耳后一撩,只见一簇绿色的火苗“噌”地一声在指尖蹿起,他旋即将手指在耳畔不停地画圈,一圈的轮廓大过一圈,就在火苗于绕游间变成了火焰的一刻,须叔将指尖“唰”地向下一甩,火焰蛇一般滑至胸前,腾起半空,悬虚而舞,旋转不停,火光将须叔的双眸映射成灼灼的两粒红炭。

  站在主卧门口的唐小糖惊得目瞪口呆!

  这当口,王红霞戴上套袖,用塑料桶到厕所接了水,把墩布蘸湿,迅速在主卧到大门的这段客厅过道上擦了一番。

  “须叔,水路开了!”李文解说。

  须叔似没听见,口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在这斗室里竟有恐怖的回音:“遍体雨血,骨碎筋连,离乱悲苦,俱在今世,轮回往生,无须执着,去彼净土,寻彼安乐!”

  墙壁和天花板上,一时间怪影憧憧,忽如飓风撼树,忽如车裂活人,忽如万蚁噬蛇,忽如岩浆四溢,让人生出整间屋子都在熔化的感觉!

  这小小的一簇火焰,如何能投射出如此巨大的影像?!

  唐小糖正惊恐莫名,只听须叔念完了口诀,双唇一吐,“咄”一声,笼在一起的双手,左手后背,右手向下一指,那火焰仿佛《天龙八部》里钟灵的闪电貂,“嗖”地一下正打在地上的那只鞋上,四块块状物显然是什么蕴力极厚的固体燃料,顿时燃起大火!

  滚滚热浪,爆炸一般,将屋子里所有人的头发都蒸腾得扬了起来!唐小糖吓得瑟瑟发抖,身子求饶似的蹲了下来,扒着门框的手指几乎抠进了木头里面,她发现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影子,突然由原来的奇形异状,渐渐变成了一个、两个抑或三个人形,它们不断颤抖着挣扎着撕裂着痉挛着,仿佛在狂风中剧烈地抛洒,将天花板和墙壁染上了斑斑鲜红!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比这一切更加令唐小糖恐惧的是,背对着她站立于主卧正中的须叔,忽然扬起双臂,昂起头颅,面对千蛇吐信般的火舌,万魔扑爪般的鬼影,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与这恐怖的空间和情境完全融为了一体,不知他究竟是人,是鬼,还是站在人与鬼之间,自由操纵着丝线,驾驭生与死、魔与道的傀儡师!

  直到地上的鞋被烧得几乎烬了,须叔才放下双臂,伸出一只手,张超连忙呈上一个布袋子,须叔从袋口里抓了一把,撒在残火上,“沙”地一声,原来是一把沙砾,将火彻底熄灭。

  李文解上前道:“须叔,凶灵驱走了吗?”

  须叔神色凝重,没有回答。

  “须叔几时有过失手的时候?”张超一边打开窗户放烟气,一边笑道,“如果房东就是杀人凶手,恐怕他不会再回来了,一旦落入法网,这屋子就充公了吧?”说着掏出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敲了起来,不知道在计算什么,突然就听见老皮在洗手间里喊:“超子,快来帮把手,这儿太他妈恶心了!”

  张超把计算器揣进兜里,向洗手间走去。

  须叔转过身,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唐小糖,对李文解说了一句“你们开始清理吧”,然后走到阳台抽烟去了。

  3

  李文解在唐小糖面前蹲下,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唐小糖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她接过面巾纸,一边拭泪一边哭着说:“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啊,跳大神似的,把妖魔鬼怪都招来,太吓人啦!”

  李文解看着这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哭得满脸花,觉得又怜悯,又好笑:“不就是烧个邪么,至于吓成这样吗?”

  “为什么要烧那只鞋啊?还有你刚才说的‘水路开了’又是什么意思啊?”唐小糖抽泣着问。

  李文解耐心地解释道:“所谓烧邪,是凶宅清扫前最重要的一个程序,就是由‘驱凶师’——我们私下里都这么叫须叔——在发生凶案的房间中间,用事先准备好的固体燃料,点上一堆火,烧掉一只鞋——必须是受害者穿过的,这就是所谓的‘烧邪’,驱逐在房间里因怨气所系纠缠不去的亡灵。亡灵无脚,被烟火所燎,被迫飘走或到其他房间,心里必定有一股怒火,所以在烧邪的同时,一定要把客厅和其他房间的地面用湿墩布擦一遍,叫做打开水路,这样亡灵一路走一路祛了火气,就不会伤害到我们了。”

  唐小糖听得发呆:“这里面有这么多讲究啊!”

  “可不是嘛,如果你多读一些相宅之书或古代笔记,就会发现,凶宅的产生、清理、翻新和买卖,早已成为一种文化,既然是文化,对每一个行为的意义与作用,必须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比如刚才须叔为什么对你要点灯那么光火,灯一亮,满堂白花花一片,惊着亡灵不说,让它看见驱凶师在烧鞋驱逐它,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你们俩让一下,别堵在门口啊!”王红霞把漂白剂倒在水桶里,重新蘸湿了墩布,一路淋漓着走了过来。

  李文解和唐小糖赶紧站起身,闪开一条路,让她走进去擦主卧的地面。

  李文解也去打了一盆水,倒上漂白剂,用一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那张高低床裸露的床板,看样子,下铺的被褥上一定沾了不少死者的鲜血,所以警方把被褥全部拿走了。擦完之后,他将一个小型电筒叼在嘴里,拧开,用光圈照射着,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才发现墙上有不少血点,部分已经被警方提取,于是他将高低床往外挪了挪,用一把刮刀将所有染血的墙皮都刮到地上。

  所有人都在忙碌,而自己无所事事,唐小糖有点不好意思,就去拿了扫帚和簸箕,把地上的墙皮扫干净。

  “也不知道床上这女孩是怎么死的……”李文解嘟囔道。

  “应该是被锤子砸死的。”唐小糖说。

  李文解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刚才刮下的那些血迹,有明显的Cast-off bloodstain pattern特征,就是‘抛射血迹形态’,血滴不大,形状为不规则圆,呈线状特征,有拖尾现象,抛射高位比低位更加密集,这种一般都是用某种重物殴打形成的。”唐小糖说完,才想起自己答非所问,然后低声道:“别忘了,我可是法医!”

  李文解眨巴了半天眼睛,竟接不上话来,转身把高低床归了原位。

  “我说,小法医。”不知什么时候,老皮站在了门口,从兜里掏出一包周黑鸭,撕开扔在嘴里,笑嘻嘻地说,“有没有兴趣看看厕所和厨房,那里估计更对你的胃口。”

  唐小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所以连睬都不睬他。

  “啧啧啧。”老皮转过身,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扭着屁股说,“还什么‘抛射血迹形态’,练得好口活儿,一打真军才发现——硅胶哒!”

  站在客厅的张超嘻嘻笑了起来。

  “你们俩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文解有点不高兴,“人家刚刚来的一女孩儿,你们就荤的素的一起上,不合适!”

  老皮笑得满脸沙皮狗一样的褶子:“文解,你不会是喜欢上这小法医了吧?”

  多亏小夜灯的灯光比较暗,才没人注意到李文解的脸红了。

  唐小糖不想让他们看扁了,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低着头说:“走,去洗手间,看看就看看,有什么了不起。”

  老皮吹了个口哨,朝张超甩了一下眉毛。

  唐小糖走进没有窗户的洗手间,扑鼻一股恶臭。这里空间不大,但也不算逼仄,除了浴缸、洗手池和马桶外,在门后面还放着一个塑料架,上面堆着手纸、洗衣液、洁厕灵之类的东西。一盏小夜灯插在齐腰高的插座上,因为临近浴缸的缘故,所以将里面照得十分清楚。

  饶是唐小糖跟蕾蓉出过不少犯罪现场,也被浴缸内的景象吓了一跳,倒不是说里面堆满了残肢断臂、烂肺流肠,而是白色浴缸的底部和四壁,遍布着足以让想象力达到恐怖极限的血迹:大片的血迹主要集中在浴缸底部,侧壁上有瀑布似的血痕,这应该是凶手在缸沿切割肢体时,血液流下汇聚而成的;缸壁和墙面有星星点点的喷溅型血滴,这无疑是切开动脉的结果;在头枕的位置有一汪特别浓稠的血污,可以想见是切割头颅时,颈部流出的血液,仔细看,甚至可以看见刀用力砍下时,将浴缸砍出的裂口和裂纹;零散可见像扫帚头一样的血痕,东一涂西一抹的,拖拉或甩动断肢时,断端最易留下这种痕迹……不过尤其令人作呕的,是几只又黑又长的蠼螋,探头探脑地从早已凝固的血渍中爬过。

  分尸的现场有多么血腥,只看这些血迹,就足以想象得出来了。

  相比之下,地面还算是干净,只在贴近浴缸的地方有一些斑斑点点的血滴。

  “这是什么东西啊?”唐小糖指着浴缸内壁上的一些白色泡沫问,那些白色泡沫闻上去有橘子的清香。

  对唐小糖居然没有当场吐出来,老皮感到十分惊讶,所以收敛了一点:“这是浴室清洁剂,本来是喷上后,用抹布一擦,就可以擦掉血迹的,但案子隔的时间太长,血迹早就凝固了,不容易擦掉,所以就先喷上,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再擦,效果会比较好。”

  唐小糖直起身,叹了口气:“擦得再干净,也不会有人想在里面洗澡了吧。”

  “没错。”张超笑嘻嘻地说,“在这儿拉完屎再洗个澡,成啥了——浴血粪战?”

  “少他妈逗贫!”老皮悻悻道,“跟我一起擦浴缸,人家金盆洗手,咱哥儿俩今儿得血盆洗手了。”

  “拉倒吧!”张超说,“这么窄的地方,一个人待着都嫌挤,咱俩一起擦,你别是憋着让我捡肥皂呢吧……”

  唐小糖一怔。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完全找不到思绪,那只是甩出的血滴,而远远不是喷溅的血液。

  张超突然又说话了:“小法医,看来你还真的当过法医,要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过了铁胃这一关,算你行!有种的,你去厨房闻闻,试试你的鼻子够不够瞎!”

  法医的鼻子岂但不能瞎,甚至要比猎犬还要灵敏。对于很多刑事案件——尤其是毒杀案件而言,有经验的法医甚至不用化验胃容物,只要闻闻死者口腔里的气味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苦杏仁气味是氰化物中毒、蒜臭气味是磷化锌中毒等等。问题是,一般来说,只要送到法医那里的尸体,并不总是玉体横陈的,相反,绝大部分都是被腐败细菌搞得臭气熏天的,许多闻到尸臭就恶心反胃的法医,习惯在鼻子下面涂抹一点风油精再上解剖台,这是蕾蓉法医研究中心严令禁止的,“今天遮住鼻孔的人,明天就会遮住眼睛!”蕾蓉每次说到这个问题,就异常严肃。

  所以,当唐小糖走进厨房的时候,久经考验的鼻子并没有被血腥和腐臭熏倒,反倒是另一种为血腥和腐臭所深深掩盖的气味儿,被她敏锐地觉察到了:那是牙科手术时,伴随着钻头的刺耳声响发出的一种尖酸入髓的可怕气息……

  应该是大量的尸块在硫酸中泡过、在锅中煮过的结果,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了,还挥之不去。

  唐小糖看了看厨房,虽然尸块、锅、案板、斩骨刀、放硫酸的桶都已经被警察作为证物取走了,但这里由各种管道和炉灶叠合而成的阴森压抑,依然可以体验到案件发生时的情境……还有足底与地面接触时的黏稠感、水龙头不时的滴答声、抽油烟机附近墙壁上大片大片的黄色油渍,更加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人,到底因为什么,才会对同类产生非肢解不足以平息的仇恨?

  幻觉,刹那间,出现。

  那个往硫酸桶里浸泡尸块的凶手,慢慢地转过身来,满脸的狞笑——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她吓得一哆嗦,身子迅速向后一躲!

  “滋啦”!

  还好是幻觉,还好是幻觉!

  她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咋样?”身后传来了张超的声音,“受不了了?”

  唐小糖没理他,歪着脑袋看刚才是什么碰到自己的肩膀发出的“滋啦”声:原来在厨房的门框上,贴着整整一圈黄色宽包装胶带。

  “这是什么啊?”

  “进来的时候就这样。”张超说,“估计是凶手为了防止臭味儿出来,所以用胶带把门、窗都给封上了,你看,门框这一边还贴得很紧实,开了的一边应该是贴门的。”

  唐小糖用手在门的边沿上轻轻一捋:“嗯,黏黏的。”

  她又仔细地看着贴在门框上那一边的胶带,虽然胶带的边沿紧挨着门框上的一溜凸槽,但确实如张超所言,贴得很紧实。

  冷不丁的,她转身就跑,跟从阳台出来的须叔撞了个满怀。

  一身的香烟气味儿。

  “黑咕隆咚的,你瞎跑什么?”须叔皱起眉头问。

  唐小糖小心翼翼地问:“须叔,你刚才看电脑里的凶案材料时,有没有注意到,那个被分尸的坐台小姐,是在哪里被杀死的?”

  须叔想了想,指着主卧门口说:“因为尸体已经被挪动后肢解了,所以警方只能根据血迹推断,她是被人突然砍死在这里的,头在门外,脚在屋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血迹已经完全被擦干净,地面的水渍还没有干。

  唐小糖蹲下来,呆呆地看着这片水渍,搞得王红霞倒有些紧张了,拎着墩布跑过来问:“咋了?没擦干净?我再擦擦?”

  唐小糖摇了摇手,示意她走开。

  王红霞大大咧咧的,也没在乎,跟须叔说:“主卧的地已经擦干净了,有血迹的墙壁也被文解喀哧掉了,我用不用再去把次卧也给拾掇拾掇?”

  “次卧又没有发生案子,你管它做什么?”

  次卧……

  “两个女孩,为什么不一间屋子住一个人啊,非要挤到一个屋子里,你看看,死都死一块儿了。”王红霞嘟囔着走开了。

  这种大妈是不能理解“闺蜜”这个词的含义的,女孩子要好时,真的是非要挤在一个屋子——甚至一个被窝里,从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才开心的,她们就是喜欢那种彼此依偎、相互呢喃的感觉。她们可以分享一切,无论悲伤还是喜悦,无论花香还是月光,无论巧克力还是化妆品,无论早恋的秘密还是初次的经验,就像——

  就像当初的我和李媛……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闭上了眼睛。

  仿佛黑暗还不足以遮蔽一切。

  为什么我置身于这座凶宅之中,总是会想起李媛?

  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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