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呵呵!”须叔发出了一声干笑,“古代的做法,现在当然不必拘泥,否则郭先生的饭碗早晚要砸。清末吴庆坻写的《蕉廊脞録》里,还记载过用蛤蟆做‘救缢死丸’呢,现在医院抢救上吊自杀的,还不都是用心肺复苏术。再说了,刚才说的这三条,你应该能分辨得出,都是小郭先生的道行,还没到我们大郭先生的境界,接下来这第四条才是我要说的重中之重——掩朱色。”

  一直站在他们后面悄没作声的唐小糖,听到这句话,更加竖起了耳朵。

  “从前我只告诉你,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前,一定要拿走身上所有的红色物品,装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因为黑色乃万色之魇,一黑可掩百色,但我从没讲过这是什么原因,更没说过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后,同样需要把红色物品拿走吧。”须叔对李文解道,“红色——也就是朱色,在很多人看来,代表着吉祥、富贵,但在驱凶师的眼中,它充满了无可遏制的炽热、奔放、猛烈、渴求,而这些情感换一个词汇表达,就是‘欲望’。”

  “欲望……”李文解喃喃地重复道。

  “这个世界上,一切悲苦哀怨,皆因欲望而起。人一旦死去,就是所有欲望的熄灭与中止,如同火灭一般。所以古人特别注意,在丧事过程中忌用一切红色,包括尸体的处理方式,当用黑土埋之,而不能用红火烧之,否则等于让鬼魂将没有满足的欲望以及因欲望没有满足而产生的悲苦哀怨,带到阴间和来世,乃大不利。今日之世,反对土葬,强推火葬,不知生出多少恨恨而死、死犹恨恨的厉鬼!”须叔慨叹道,“因此,《阅微草堂笔记》中说‘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生魂故也,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意思是那些心中充满仇恨的女人,上吊时故意穿红色衣服,就是希望死后化为厉鬼,报复导致她上吊自杀的人!”

  “啊?!”

  他们俩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李文解回头一看,只见唐小糖突然捂住了嘴巴,满眼都是惊恐的光芒。

  “小唐你怎么了?”李文解问道。

  唐小糖将捂住嘴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点着小夜灯的房间里虽然幽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须叔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唐小糖,神色如常地继续对李文解讲述道:“你听说过天津的小白楼吧,那里在清末是列强租借地,宣统初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恐怖的大案,详细经过为《洞灵小志》所记。有个陈姓商人买了小白楼地区的一栋宅子,带着全家人一起住了进去。陈某和妻子感情很好,但是婆婆和小姑子串通起来,总是虐待媳妇,陈某经商,本来应酬就多,见家事不靖,便很少回来,渐渐有了外遇。妻子得知后,又气又恨,‘自计无复生理,闻横死者服红能为厉,乃取嫁时红锦衣裙服之,且以赤绳结髻’,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自杀而亡。等到陈某和母亲、妹妹发现了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广东去了。从此以后,小白楼地区有很多人都见到一个红衣女鬼,深更半夜站在大路上,请旅客带她去广东……天津警方为此事还专门张贴了告示,警告人们见之则快速躲避,不要理会,不然恐有不测发生。”

  李文解啧啧称奇:“原来女人穿着红衣服自杀,会变成这么可怕的厉鬼啊!”

  “其实真正让那女人化为厉鬼的,不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衣服,而是遭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仇恨——”说到这里,须叔突然转过头,盯住唐小糖,一双眼睛里射出无比阴毒的光芒,“是不是啊——唐小糖?!”

  犹如身处斗室,却突然被光刃锋利的闪电劈中!唐小糖惊恐得满面青黑,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须叔冷笑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否认一切,但是她就像天津小白楼中的那个女人,既然被你所害,就算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一路跟过来!”

  唐小糖感到脖颈像被勒住一样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她佝偻着身子,半弯着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叔又向她迈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唐小糖圆润的脸蛋上已经一片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须叔的身躯犹如伸出利爪的黑色兀鹰,毫不留情地逼近:“李媛自缢的时候,一定也是穿的一身红色的衣服吧?她想告诉你,就算死,她也要化为厉鬼,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她都会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须叔都荡然无存……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北京的那座房子里。深更半夜醒来,周围静寂如死,一种不安并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脚,一具悬吊在半空的尸体,一蓬披散的黑色头发,一颗吊在高低床上层床栏的头颅,一双再无一丝光芒却圆睁着的眼睛,一截吐出的红色舌头……

  她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疯狂挥舞了起来,像是要赶走这些可怕的回忆,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求生!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的睡衣,正罩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她的眼珠睁到几欲爆裂,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经退到窗口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5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窗口有些远,唐小糖的半截身体已经跌出了窗外。

  但是——没有再往下跌了。

  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死,内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凉的解脱感,唐小糖睁开了眼,看到漫天的浓云笼罩在头顶,犹如一颗已经摔裂的颅骨。

  然而终归还是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住,再一用力,将她拽回了室内。

  是须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死里逃生而庆幸,还是因为欲死不成而沮丧。原本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纷乱地遮盖着她的面庞。

  须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发。

  唐小糖抬起头,从乱发的缝隙间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她和他离得这样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张被胡须遮挡了至少一半的脸孔,此时此刻,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讽,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假如硬要说的话,里面大概有一丝尚未喊CUT就不允许演员停止的残忍。

  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自己的感觉。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场。”他说。

  然后他站了起来,朝屋子外面走去。

  李文解赶紧走了过来,蹲在唐小糖的身边,犹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因为惊惧而疲惫不堪的脑袋,就这么靠在了李文解的肩上,茫然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发现老皮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复杂。

  搞不懂这里的人,搞不懂这里的事,搞不懂这里有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闭上了眼睛……

  又是一阵跟刚才相仿的呼啸声,唐小糖无力地睁开眼,发现原来是一阵夜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了室内,将一边早已挽起的红色窗帘吹散了开来……

  无比的惊悸和恐惧之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全身犹如尸僵过后的肌肉,猛地松懈了下来,这时她只想诉说,哪怕身边空无一人……自己讲给自己听的话,不仅是最真实的,也像舔舐伤口的舌头一样柔弱,在痛苦中寻找着一丝清凉。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他在舞会上见到我之后,就不停地给我发微信、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我觉得他看上去还不错,就想交往一下试试。那段时间,李媛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了,晚上躲在被窝里不停地哭——我和她上大学时就是最好的朋友,毕业后虽然工作不在一起,但我还是邀请她住进我在北京新买的房子里,虽然那是个三居室,但我特地买了个上下层的床,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们俩之间就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能吐露的心事——我使劲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说,男朋友嫌她家里太穷,提出分手,我只知道她男朋友是她公司的同事,她很爱他,也一直有点‘过度保护’,哪怕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从没见过他,现在突然提出分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尤其理由竟是嫌弃李媛家里贫困……李媛是农村的女孩,家里确实很穷,她能有今天是从小到大拼命努力学习的结果,所以她特别要强,自尊心也很强。她家里再穷,也不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拿这样的理由甩掉恋人?这简直就是对李媛的侮辱!李媛告诉我说,她男朋友已经另有新欢了,而且听说家境非常非常好,我生气极了,使劲骂那个渣男,诅咒他不得好死……”

  李文解一边听着唐小糖的倾诉,一边用余光偷偷地看她湿漉漉的长睫毛,心里不由得颤颤的。

  “谁知,就在……就在那一天晚上,我和刚刚开始交往的那个男人从万达影城看完电影出来,牵着手散了一会儿步,临别前,在地铁口,他突然抱住我吻了我一下,我没有任何准备,有点儿发懵,转过头,却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睛……”唐小糖的声音像弓弦一样瞬间绷紧,“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惊讶,没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绝望,是的,我最好的朋友李媛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像站在覆满冰雪的北极荒原上看着一座冰山……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的彻骨寒意,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提前一步看到了她躺在冰柜中的尸体……”

  唐小糖抽泣了几声,沉默下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张超走了进来,老皮给他点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俩人就那么默默地抽着烟,一闪一闪的红色光点和袅袅升起的烟雾,让他们的侧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晚上,我回到家里,特别忐忑,我很怕李媛不肯回来,又有点不大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她解释。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屋子的灯没有开,模模糊糊能看到,李媛就像铸铁一样坐在上层床铺上,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没有看我。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抢她男朋友,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还想告诉她我刚刚狠狠骂了那个渣男一顿,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因为李媛的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气息,我在法医研究中心工作多年,即便是在最狞厉的尸体上也没有感受过那么可怕的气息……于是我像野兔钻进山洞一样,钻进了下铺的被窝……”

  唐小糖仰起雪白的一张脸,凝视着那随着晚风飘拂的红色窗帘,很久很久,才继续开口道:“夜里我醒来,看到李媛的一双脚悬在我的床边,她把自己吊死在上层床铺的床栏上了,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永远不会原谅我,这辈子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要死死地缠住我……我吓疯了,动都不敢动一下,坐在下铺张开喉咙嘶喊,喊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夜剩下多久,我就喊了多久……我忘了警察是什么时候来的,忘了李媛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解下的,忘了自己是怎样离开自己的房子的。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逃离了北京,不辨方向,没有目标地在各地转来转去,只想找一个能永远逃离回忆的地方。可是我找不到,无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回到上海的家里,一旦夜幕降临,我的身体就开始发抖,恐惧像猫头鹰的爪子一样攫住了我,只要我闭上眼睛,李媛那双悬吊的脚就会重现于我的面前,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坐在一片白花花的灯光下,每一分钟都看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看这一夜什么时候能熬过去,直到我的意识分不清困倦和恐惧到底哪个对我的伤害更大……终于我来到了省城,你们不知道,半年不到,我换了四处房子,因为我怀疑我换的每一座房子里都发生过命案,都死过人,都是凶宅,一座又一座,我怎么都走不出来,怎么都走不出去……”

  她慢慢地转过头,把视线对准老皮:“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吗?其实理由特别简单,今天上午,我跟我原来的领导一起参加了一个会议,在这个会议上,须叔详细地谈了郭先生的理论依据和驱凶之术,甚至准确找出了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屋子……尤其是他跟一位被他吓哭的女士说,只要用他教的方法,就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所以我鼓起勇气找到他,想向他学习一下,怎样才能摆脱李媛的凶灵的纠缠,怎样才能找到一间没有发生过命案的屋子……”说着说着,泪水再一次流下了她的面颊:“我没有任何的恶意,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我只是恐惧,只是无路可去,无家可归……”

  老皮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靠着门框,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那么,你在北京的那套房子卖掉了吗?”张超突然问道。

  唐小糖愣住了,就连李文解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目瞪口呆,他们一起看着张超,好像看着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硬抢司机手中的方向盘!

  老半天,唐小糖也没琢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也没有请特种清洁工打扫吧?”张超笑嘻嘻地说,“等今晚忙完活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们要是没时间去,我和须叔跟你去,须叔负责驱凶,我一个人帮忙打扫,完事你那房子交给我来帮你卖掉吧,我拿个中介费就行,都是熟人,这块肥肉你就别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点生气了:“超哥,你没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讲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的事儿?”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不能放走。”张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发,努了努尖细的嘴巴,“再者说了,买卖凶宅跟买卖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哭起来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谈价时一个比一个斤斤计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还得活着,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冲突。小法医你说完了惨痛往事没有?说完了就给我开个价码,我知道契税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价炒到天上去了,不过,既然是凶宅,肯定要鬼打七分的,你卖得便宜一点,我也绝不背地里踩高跷,保证尽快卖出去,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离开北京,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北京一个二手凶宅的售价,足够在纽约买俩豪宅了。”

  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张超:“你有点儿过分了。”

  李文解也帮腔道:“超哥,做生意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也要分时间、分地点,也要看场合、看心情,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关心小唐在北京的房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张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嘴角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文解,我不管你在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小法医,但我劝你最好醒一醒,你还没从刚才小法医的讲述里听出一件事吗?那就是她的家境极好,她家在上海,可是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而且还是三居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把土字边儿拿掉的豪,所以你也就别浮想联翩攀高枝了。”

  “超哥,你胡说些什么啊……”李文解被戳中了心事,脸胀得发热。

  “我没胡说,我是让你清醒清醒!”张超的口吻更加尖酸,“你甭听小法医哭天抹泪的,忏悔自己一个无心之失把最好的朋友整自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十有八九她就是故意抢别人的男朋友,逼死人了又来猫哭耗子——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而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的眼泪还要加个‘更’字。她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早晨花一个小时化妆,然后牵着狗去最顶级的咖啡店,在预留的专座上吃早餐,上班就是在各大时装店的试衣间里流连,下班就是在不重样的舞厅餐厅里夜夜笙歌,她们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死了条狗全程朋友圈直播,给狗买块坟地的钱够你打工一辈子,证明自己又有钱又心善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工作。而事实上呢?就是这个又有钱又心善的阶层,把每平米一千元的地皮炒成一万,然后用成本一千元的建筑材料盖起楼房,再十万一平米卖出,在房奴们的脊梁上建立起自己的乐土。这几年二手房炒起来了,我这当中介的,最清楚那些在屋子里上吊的、割腕的、开煤气的,有多少人是还不起债、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他们,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凶宅?!”

  唐小糖被这一番疾风暴雨似的谩骂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超继续说道:“对她们而言,早就习惯了一边害人,一边哭坟——哭个狗屁,坟就是他们挖的!还说什么被鬼魂吓得各个城市串游,文解,你就是想全国串游你买得起火车票吗?跟须叔学了那么久,我看你学了不少带哈喇气的古典文化啥的,就是没认清一点,谁才是制造凶宅的人!来,哥告诉你一句铁律:制造凶宅的不是凶灵,而是那些把人变成凶灵的人!就拿唐小糖的那间屋子来说吧,表面上看,是那个名叫李媛的女孩导致它变成了凶宅,而实际上呢,如果唐小糖没有抢人家男友,又以李媛绝无可比的财势压人一头,李媛至于自杀吗?谁才是凶宅的制造者,不是再明白也没有吗?但唐小糖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反而像是个受害者,被李媛的死折磨得痛苦不堪……有趣吧?死的是李媛,受害最重最痛苦的反倒是唐小糖,这好像不大合情理吧?对了,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了不起的地方,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肩负所有苦难的脊梁,而事实上,苦难恰恰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是这样的!”唐小糖大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您是也好,不是也好,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被鬼魂缠上是您自找,您想学驱凶术却被吓得遗尿是您自愿,但是麻烦您看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须叔我不大了解之外——我、老皮、李文解、王红霞,都跟您不是一个阶层的,过着跟您截然不同的生活,您是天上我们是地下,大家最好互不相扰,您讲了一个您被室友以死陷害的故事,很好听,很动人,值得鼓掌,但说到底,我们是连给您鼓掌都没资格的人,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点儿,切开西瓜皮,见瓤说瓤话,如果您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需要出售,我这个中介愿意做您的生意,除此之外,最好是您走您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

  “够了!”很大的一声,从一直沉默着抽烟的老皮嘴里吼了出来。

  屋子的四壁被震得嗡嗡直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一向嬉皮笑脸没正形的老皮为什么突然发作,但老皮确实是发作了,而且目标对准清洁工小组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张超:“超子,跟我到外面去,让小法医静一会儿……”

  “老皮,你可别忘了,你的女儿可是——”

  张超的话没说完,又被老皮打断了:“超子,你听不听我的话?!”

  张超一看老皮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出了1202房间的大门,来到楼道里。

  后背贴着墙角那根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老皮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又一歪斜,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岔开,像是午后工地上那些精疲力竭的建筑工人。

  楼道里寂静如死,吸顶灯犹在滋滋作响,每响一下都像要断气似的越来越暗。张超站在老皮面前,低头望着他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影子像是黑暗刚刚褪下的一层皮。

  很久很久,张超开了腔:“我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皮抬起头来,那张在开些很污的玩笑时总是皱褶百出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些严肃。

  张超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女儿了,怪我,不该提她,可是我真的看不得小法医那张做了坏事却要装无辜的脸孔。”

  看老皮闷头不语,张超继续说道:“过去你跟我说过,你闺女不就是被一富家女抢了男朋友,才上吊自杀的么?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面对小法医能那么平静,你要知道,咱们跟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突然,喋喋不休的张超看到老皮那张呆滞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赶紧闭上了嘴巴,叼起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嘬了起来。

  举起的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张超愣了一下,赶紧抽出一根烟搁在老皮那两根手指中间,给他点燃,老皮抽了几口,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了一句让张超怎么都没想到的话:“超子,你想岔了,我看到小法医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富家女,而是想到了我的女儿她自己。”

  张超皱起了眉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要不然孩子她妈也不会早早就跟别人跑了,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别人家穷养儿富养女,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富裕的日子,所以闺女也养得不娇贵。加上我又是个混蛋加窝囊废,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气,尤其是喝多了想起跑了的老婆时,回家就揍闺女几下出气,她看见我总是怕得不行,跟小耗子似的……职高毕业后,她交了个男朋友,直到被那傻逼给甩了,才告诉我肚子被人家搞大了,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一流氓,这个时候反而破口大骂我的女儿,什么难听骂什么,你没看见我女儿当时的样子,就跟刚才小法医坐在地上时候的神情一模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跟我说一句话,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皮把烟卷叼在嘴里,用手掌的掌根使劲在脸上擦了擦:“唉,这一晃都快20年过去了,我这一脑袋的毛都变黑白了,可是说起这个,就跟说昨天的事儿一样,也许我当时不那么对着闺女大喊大骂的,也许我相信她,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她就不会寻死了……超子你知道我这20年来有多么后悔么,有多少个晚上我想起我闺女嗷嗷嗷地跟丢了崽子的狼一样哭么,我有时候也安慰自己,我骂女儿,其实是因为爱她,我怕她也走我的老路,单亲妈妈,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每天过着苦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是啊,假如她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如果我这个当爹的能帮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她不是也能有点儿快乐么?就这么的,我上半夜劝自己,下半夜骂自己,20年啊,20年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打架,打得腔子里一片稀巴烂的血糊糊,可是没人知道……我总在想闺女临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她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只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却没有给她,你说她干吗非要找我要这个机会呢,我是她爸爸,不是她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爱她的吗?”

  说到这里,老皮终于实在按捺不住地哭了,两汪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超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皮哥,皮哥……”

  老皮咳嗽了两声,望着天花板上被节能灯熏黑的一圈,慢慢地说:“所以啊,超子,上次咱俩坐公交车,有个女孩儿偷东西,一车的人都要打她,把她送派出所,我给拦下了,当时你还嫌我多管闲事……20年前的事儿,我落了个心结儿,甭管年轻人犯过什么错,有心无心的,说到底还是得给他们个机会,人这辈子,有意无意的,谁没做过错事,要是遇到什么事儿都把人往死路上逼,那这个世界成啥了,还不满哪儿都是凶宅啊!”

  张超叹了口气:“皮哥,你也知道我的,我并不是觉得小法医有什么不好,我就是看见她那种家庭出身好的就来气……”

  “这种戾气,年轻的时候我也有,年龄大了就慢慢看明白了,不能拿出身和财富划分人的,有钱人家里也有好孩子,穷人家更容易出那作奸犯科的货色,而且,我觉得小法医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的?”张超有点儿不服气,“你又不是李文解,从眼到心都把她当个宝。”

  “超子,我就说你是个‘绕崽’你还不服气,脑瓜子里的弯弯绕很多,就是该掰直的时候不掰。”老皮说,“识人看脸,辨人看险,刚才你没看见王红霞被鬼上身的时候,须叔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李文解想要上前又要看须叔的脸,你和我都搞不清情况,不敢冒冒失失上去,只有唐小糖那孩子一个人冲了上去救王红霞,差点儿把命送了……”

  张超愣了一愣,顿时流露出沮丧的神情:“皮哥你说得对,刚才我确实莽撞了一点儿,把一口恶气都撒在小法医身上了……唉,你是不知道啊,这两年入了房地产中介的行之后,天天跟各种人打交道。为了父母一套房产打破头的儿女,为了物业费结算一分一厘地掰扯的买卖双方,抛妻弃子霸占房产只顾搂着小三儿快活的富商,一个人拥有几十套房子的‘廉政’官员……什么妖魔鬼怪的嘴脸都看到了,就他妈人的嘴脸越看越少,可是身在职场,再怎么腻歪,也只能忍着,忍着屎还上火呢,别提忍着气了。我做这个凶宅清洁工,一是找找房源,捞点儿偏钱,二是和人打交道少,能败败火气,没想到闹了老半天,只是把白天积的火儿搁到晚上来撒,赶明儿,这个工作我也不想做了……”

  “你个绕崽又想到哪里去绕啊?”老皮问。

  “还没想好,我脑子里弯弯绕多,这个我承认,可是皮哥,我也有看得明白的地方,凶宅中介这个活计,也不能久做的。您看明白了,就现在有权有势的那帮人,活人的钱赚得差不多了,就该赚死人的钱了,新房盖得没地皮了,就开始哄抬二手房的价格,等二手房没得炒时,他们一定会打凶宅的主意,低价购入,洗白了重新上市赚差价,甚至为了卖房编织各种扯谎的话,营造出个凶宅有吉的气氛,早晚有一天,凶宅的价格得比新房还要高,您信不信?”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您不信?不说别的,唐三彩那老年间陪葬的玩意儿,现如今每家恨不得都摆一个,这说明什么?”张超说,“这说明咱们中国人有的是逢凶化吉的本事。”

  老皮愣了片刻,从地上坐了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苦笑一声道:“也是,说来说去,咱们干的不就是逢凶化吉的差事么。”说着拔腿就要往屋子里面折返,却被张超拉住了袖子:“皮哥,你回去干啥,里面的活儿咱们不是都做完了吗?还不如在楼道里等着他们出来,有这工夫能再抽根烟了。”

  老皮“嗯”了一声,却既不往前,也不退后,只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1202房间的大门。

  “咋了?”张超有些困惑不解。

  “超子,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耳朵里老是有奇怪的响声,不是耳鸣那种嗡嗡嗡的,而是鬼片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利的声音,我一边干活一边找声源,怎么都找不到,刚才离开屋子,声音就消失了,现在走到门口,声音又响起来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毛……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像要出什么事儿似的,你放机灵些,留点儿神。”

  张超无所谓地笑了一笑道:“啥怪声啊,我咋一点都没听见?要我说啊,你该补补肾了,老光棍儿的烦恼,我懂的。咱们那次在枫之墅都没出事儿,在这儿能出啥事儿?枫之墅里死了六个,这里面不是才吊死一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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