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穿过石门,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了两界,瞬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就连雨丝的飘落也无声无息,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坟茔一俱是长方形的,每个比14寸笔记本摊平大不了多少,石碑都不高,石材很粗糙,上面刻着死者或死者夫妇的名字,有的竟无落款。也许是穷人墓地的缘故,缺乏维护,坟墓和坟墓之间只能将将容得下脚步,而且落脚之处不是泥泞不堪,就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俱已枯黄,看上去不过是另一种泥泞……埋在这里的人们,生前和死后一样都居住得狭窄不堪。

  呼延云踮着脚尖往前走,不时传来裤脚擦在墓碑上的窸窣声,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墓地的深处找到了那个人的坟茔。坟前并无纸钱、香炉或鲜花,显示祭拜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更加放心。由于骨灰下葬得不久,加之坟茔石盖边缘的防水胶涂得不够厚密,以至于刚刚落下的雨滴汇成水串,渗进了墓坑里。呼延云叹了口气,掏出几张面巾纸在渗水的地方擦了又擦,但哪里遏制得住……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连忙站起身,躲到了不远处一丛侧柏的后面。

  清代笔记《履园丛话》有云:“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

  今天就是他去世的第七天。

  按照本地的规矩,头七的祭祀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片刻,三个人来到了坟茔前,两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把一大束鲜花放在了墓碑前,有个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抱着一摞纸钱,想用打火机点燃,但是下着雨,怎么都点不着火,另外一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替他撑住伞,遮挡住雨丝,才算烧着了纸钱。金黄色的火苗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上舔噬着,顷刻间,灰黑色的纸灰就飘落在了地上,大部分像被泥泞粘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少许颗粒翻滚了几下,也绝望地停止了挣扎。

  “老哥,这些钱你拿在路上用,要是不够呢就托个梦给我,我随时烧给你……”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嘀咕着,声音有些沙哑,“唉,今后想找个人再跟我一起弯弯绕,怕也不容易了……”

  那个女孩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停地喊着“老皮叔,老皮叔”……

  “小唐,小唐,你快点起来!”面皮白净的小伙子用尽力气,才把她搀了起来,“老皮叔一辈子乐乐呵呵,可不希望看见你这么个哭法。”说完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拭雨水还是泪水。

  女孩还是在哭泣,哭声让正在一点点黯沉的墓地显得更加凄惨……很久很久,她才渐渐化号啕为抽泣。三个人就这么站在老皮的墓碑前,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老皮叔穷困潦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埋葬在这么个逼仄不堪的地方……难道就不能给他找一处好一点的墓地下葬么?”

  “穷人就穷命,活着死了都一样,我看挺好。”头发油光水滑的小伙子说,“不然憋屈了一辈子,末了突然来个惊喜,那就是另一个王红霞了。”

  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王红霞的墓地找好了吗?”

  “她是杀人犯,家里又没有旁的人,估计火化了,骨灰都没人领。”面皮白净的小伙子说。

  “这样吧,我出钱,给她找块墓地,好歹也是咱们凶宅清洁工的一员,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啊。”女孩说。

  两个小伙子不约而同地“嗯”了一声。

  女孩慢慢地蹲下了身,低声对着老皮的墓碑说:“老皮叔,我要回北京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爱护自己,绝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接着说:“从今往后,每年你的忌日,我哪怕在万里之外,也会赶回来给你上坟扫墓,绝对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

  濛濛雨丝笼罩着她,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去了。

  暮色更沉,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抬头望去,却见雨脚更密,织起一道墨绿色的大网,好像整个世界被浓重的湿气捂得发霉长毛一般。一些幻觉便在水汽的折射中弥漫开来:墓碑好像比最初倾斜了一些,坟坑的盖子绽开了一条裂缝,落在地上的纸灰再一次蠕动起来,泥泞的地面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仿佛地下的尸骨在匍匐前行……还有,在这根本不该有人问津的时间和地点,忽然传来了轻切的脚步声……

  不,这个不是幻觉,这个是真的!

  呼延云擦了一下睫毛上的雨水,瞪圆了眼睛从侧柏的枝桠间望去,那个人像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皮的坟墓前,看到纸灰和鲜花时很明显吃了一惊,四下里打量了半天,确认没有人,才把自己手中的一大捧鲜花放在了墓碑前面。

  落雨缤纷,花朵虽美,花瓣却已憔悴。

  那人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穿着黑色风衣的背影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仿佛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终于,那人动了一下,正要拔步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那人一哆嗦,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一个拎着酒瓶的娃娃脸从一棵侧柏的后面走了出来。

  4

  仿佛一场交响乐的尾声,呼延云沉默了下来,笼罩墓地的雨势也忽然变小了,由刚才筛沙的细密,变成了点滴的顿响,打在墓碑上噼里啪啦的,听起来却更加沉重而惊心。

  徐冉的目光恍惚而迷离,好像站在观众席上,不知道散场后的自己是否行将离开。

  很久很久,呼延云才开了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陈一新的死,标志着一切已经结束,接下来你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了,这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后来清洁工们险些被王红霞毒杀,又遭到胡岳的追杀,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惊魂大戏中,却再也看不到须叔的身影,因为须叔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离开了滨水园,到一个约定的地点等待和你会合,准备庆祝大功告成了,他并不知道你面临着生命危险——”

  “够了!”徐冉突然抬起头,怒视着呼延云道,“别看你讲得天花乱坠,可是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说我拿凶宅文化迷惑思缈?你凭什么说我破解须叔留下的暗号是为了将思缈引向射击地点的阴谋?你凭什么说我有过射击经验,好像个神枪手一样?你凭什么说我和须叔合谋杀害了陈一新?全省城的人都知道我小郭先生和他大郭先生是死对头,你凭啥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指甲有垢者,白梅与肥皂同洗则净,弹琴指甲者薄,僵蚕烧烟熏之则厚……”

  呼延云的一句朗诵,像铁钳钳断了钢丝一般,令徐冉的叱责声戛然而止!

  “你?!”她惊呆了。

  “我应该没有背错吧?”呼延云沉着地一笑,“明末大学者张岱的《夜航船》,在古代笔记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名著,不知道其中这样一段关于指甲的描述,为什么你初见思缈,她请你解析那枚漂浮在唐小糖刷牙缸里的指甲的含义时,你完全没有提到呢?难道这一句不是更加符合那枚指甲某种烟熏的特征吗?哦,对了,还有清代学者李庆辰所著的《醉茶志怪》这部古代笔记里,有一则名唤‘茔中怪’的,讲一个姓朱人家的祖坟,‘每夜静,有小人高三尺许,身披铠甲,自冢中出,牵白马大如犬’,然后就开始在墓地里跑马,后来被守墓人发现了,设置机关,一举拿获,才发现那小人乃是一只大黄鼠,骑的白马是一只白兔,‘盔则骷髅,甲则以麻索联络人指甲而已’,你看,这也是关于指甲的古代笔记吧,而且更符合单独一枚剥落指甲的特征,为什么你当着思缈也只字未提呢?还有清代学者钱泳所著《履园丛话》写湖州一讼棍,为人阴险,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生害人无数,‘后得一奇疾,发时辄自咬其指甲,必鲜血淋漓,方得少愈,十指俱破,伤风而死’,你看这也是跟指甲有关的内容,且与死亡有关;还有乾隆时的学者和邦额在《夜谭随录》中,写耿精忠手下一校官,喜欢上了他的一位侍女,耿精忠便使出了华夫人让唐伯虎点秋香的一招,以红棉为步幛,让三十个女孩藏身于后,只伸出一只手在幛外,让那校官找。校官想起心上人‘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结果一下子就找对了人;若说到成片的指甲,更合宜的只怕是清代学者阮葵生在《茶余客话》里写的一段古代‘去污剂’的制作法,‘乳香先置壁隙中半日,又取指甲三二片,置钵中擂之’……”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

  “我想,你绝对不会不知道这几则笔记,既然我泡了一周图书馆就能查到这些记录,想必你更是了然于心,但是你却告诉思缈,古代笔记中,极少和指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到的只有三则……因为你一旦说多了,那么暗号的指向就绝不仅仅是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里的凶杀案了,受害人就有可能是个琴童、是个养兔专业户,或者律师、军嫂,抑或是个家化厂职员……而在须叔的整个计划中,一切一切的前提,整个案件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让刘思缈建立对你的专业知识的充分信任,同时看似完全基于‘对手’留下的暗号,将她带到滨水园小区去,看起来全程你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而事实上呢,全程你对自己掌握的博大精深的凶宅文化所做的并不是发散,而是收缩,把每一个暗号的指向都导引到你需要的轨道上去——你必须扮演好‘德克萨斯神枪手’的角色。”

  这是个徐冉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她扬起了惊诧的眉头。

  “所谓‘德克萨斯神枪手’,就是在大量的数据和证据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而抛弃掉那些不利的,好像先开了一枪,然后再在子弹的地方画上靶心一样——当然,这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呼延云突然感慨了起来,“对一切未知之事,比如一个自然现象,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先做研究,再下结论,而中国传统文化多是先下结论,后做解释,完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或立场,树立起一个理论,然后把九成九的力量用在胡搅蛮缠和强词夺理上!翻一翻经史子集,充斥着这样的糟粕:童谣是谶语,日食是灾异、女人是祸水、天子是真龙,舌头软牙齿硬到老了舌头还在牙齿掉光所以柔弱可以胜刚强,人怕火不怕水因此溺死比烧死的多所以治国应该实施苛政,审案的官员梦见马所以犯人就姓‘马’,黑墨水能掩盖红墨水所以喝了能治肺痨……都是凭空想象然后类比推理,没有人敢于质疑,做个试验,检验一下这些理论是不是靠谱?统计一下是不是溺水的真的比烧死的人更多?几千年的时间里,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没几个人在乎真理,谁声音大嗓门粗,谁的诡辩术更加高明,谁就是先师至圣,一部《资治通鉴》,充斥着狗屁不通、逻辑混乱的奏章策论,提到祖冲之的却只有一句话,宋史明史又留了几篇给沈括徐光启?洋人船坚炮利地打到城下了,满朝文武还在想着让妇女亮出阴户堵炮眼,就一个魏源开眼看世界还被逼疯了,直到今天,多少中国人依旧相信吃啥补啥之类扯犊子的玩意儿……”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才回到了正题:“而你那天晚上在滨水园小区所用的,就是这一招,你把对每个暗号的‘命名权’和‘解释权’都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保留营建那个‘场’所必需的东西。没错,你和须叔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修隧道’,他修天空的隧道,你修人心的隧道,最终确实让一切畅行无阻,但条件是——那条隧道一定是唯一的、排他的,只能通向你要的出口!如果你作案的方法涉及其他现代科学领域,思缈很快就会发现你在以偏概全、偷换概念,但是不行啊,你所使用的文化、涉足的领域,是她完全不知道、不了解的,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

  见徐冉哑口无言,呼延云继续说道:“当然,你深知思缈的精明强干,所以必须不给她留下一点点思维上的空隙和喘息的时机,事实证明你做到了,整夜的惊风密雨,思缈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解答须叔出的‘题目’上,而你和须叔利用烧邪、‘魄字法’、化煞术以及对古代笔记中关于凶宅文化的旁征博引,共同营造出诡异、离奇、迷乱、恐怖的氛围,加上‘凶宅’本身所具有的种种超现实的元素,不要说小唐,就连思缈这个科学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虽然她一直试图用科学主义来剖析和解释凶宅的成因与机理,但她不明白一个道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自成一套逻辑体系,很多东西用科学和理性根本无法解释,其建立的基础就是荒谬的,像一把原地打转、自圆其说的转椅,非要盯着它数转了几圈儿,那一定是盯得越紧,晕得越快……尽管你整晚谨小慎微,绝不暴露自己在案件中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还是有两个地方,一不留神露出了马脚。”

  徐冉神情木然地望着他,片言不发。

  “第一点是,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受过射击训练,那么为什么在和须叔枪战时,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你,却知道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怎么打开?”

  徐冉一愣。

  “楚天瑛记得很清楚,为了让你安心跟刘思缈一起去勘查凶宅,他把95式自动步枪交给你,但你说你只在军训时开过枪,所以他特地把保险关上了,防止你在慌乱中不小心导致枪支走火……按照你的年龄推算,你上学那会儿,学校的军训极少使用95式自动步枪,而你‘第一次’摸这种枪,就能在紧急关头一下子找到并打开保险,这个似乎不大可能吧!”呼延云说,“当然,你可以解释为看过什么国防教育纪录片或当年军训时从教官那里了解到之类的,但是另外一点,则是你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那就是,当你在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受到‘须叔’的伏击之后,刘思缈拉着你一起去对面的8号楼须叔所在的房间勘查现场时,你按下的电梯按钮为什么不是15层——而是12层?”

  徐冉的脸上浮现出了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仿佛是伫立战场的将军,看到自己的军队如潮水般无可遏阻地崩溃……

  “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被一道城墙,隔分成贫民区和富人区,除了两个区域内的物业管理、园林设置、内部设施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外,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富人区存在着‘数字避讳’而贫民区没有。你看南区的8座楼,楼号就是12345678,而北区的8座楼则不然,依序分别是9、10、11、12、15、16、17、18……为了避免不吉利,没有13和14号楼,楼号如此,楼层也是如此,在北区的楼宇中,是没有4、13、14这几个楼层的,所以,北区11号楼的15层正对面的,就是南区8号楼的12层。你射杀了陈一新之后,终于报仇雪恨,整个心理防御都松懈下来,而面对正在发着高烧、神情恍惚的刘思缈,你也顾不上再去防着她,既然她要勘查须叔的埋伏之地,你想都没想就摁下了12层的电梯按钮,我说得对吗?

  “至于你和须叔是不是同谋……我想,不需要拿出什么证明,你今天来到这里拜祭老皮,本身就是证明。老皮加入凶宅清洁工,是你率领的清洁工小组全体遇难之后的事,你跟他素不相识,他的死按理说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猜,当初须叔策划谋杀陈一新的时候,你要求他承诺,除了陈一新之外,不要牵累其他任何无辜者,须叔本来以为,当晚他离开之后,唐小糖肯定可以搞定王红霞,却完全没有料到半路杀出个胡岳,导致老皮中枪身亡,所以,他的内心一定对老皮的死充满了愧疚吧,而现在他又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好委托你在头七来墓地拜祭他……”

  不知是雨水的浇洗,还是暮色的渲染,徐冉的面色灰败如死,她昂起头,望着和墓地的泥土一样晦暗的上苍,亿万颗从天而降的雨滴,在她的双眸里铺展开一片晶莹的霰雪,仿佛是冬天在飘落……

  输了。

  我输了。

  我们输了。

  她想。

  一个近乎完美的诡计,一次无懈可击的谋杀,但终究……还是被眼前的这个娃娃脸识破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呼延云从她的神情中,看到了某种卸甲投降后的哀伤,不由得一声长叹,本来想要劝慰她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徐冉慢慢地伸出了手:“酒还有吗?给我喝一口。”

  5

  烈酒入喉,却也冲开了心锁。

  “那个傍晚,真的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我什么都没有料到,真的,什么都没有料到……”徐冉喃喃地说,“清洁工作已经快要结束了,我们正在收拾工具,小张倩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晚上要去喝酒撸串压压惊,因为这座别墅里鬼气森森的,我说好,行,我请客。就在这时,李旭光从楼上下来,脸色很难看,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在三楼书房和套间的那道门下面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就让其他清洁工待在一楼,跟他一起上三楼查看。打开书房和套间门下面的金属收口条,发现书房的地板竟是一块悬空的强化玻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洪波死于密室的真相!旭光是老牌的凶宅清洁工,当即对一切也了然于胸,我很害怕,提醒旭光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哪知小张倩他们几个不听话,全都上来了,不仅听到了我和旭光的对话,还来回拉书房和套间那扇小门查看金属收口条,在书房地板上蹦跳着,‘试试强化玻璃结实不结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小门,而是自己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鬼门关!

  “这时我突然想起,赵洪波发疯的种种症状,除了地板下铺设的三维立体塑料布淆乱了他的视觉之外,很可能陈一新和赵怜之还施放了什么毒气,而我们在清洁过程中丝毫没有发现室内有任何施放毒气的工具或系统,正在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视线看到了悬崖边上的水箱,一下子恍然大悟,立刻冲到了楼下,来到悬崖边,我试图打开那个水箱,但是没有钥匙,可是我断定在里面一定安放着某个定时往通向套间的管道排毒的给药器……

  “当我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的时候,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地摔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忘记悬崖上面的那张脸,那张像僵尸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孔,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会杀掉所有的清洁工,我想祈求他饶过他们,但是不断下跌的我,视线里一片模糊……当我醒来时,不知是日是夜,从额头上涌出的血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唯一还能保持的感觉只剩下听觉,我听到自己浑浊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听到非常非常辽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的惨叫,那是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杀死了,我多么想救下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可是我使出所有的力气,动也动不了一下,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自己只剩下一颗人头而已……获救之后,警察给我看犯罪现场的照片时,我看到了小张倩的尸体,看到她血淋淋的伤口和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在黑暗、阴森的凶宅里一起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驱凶术和清洁技能,还有彼此之间无条件的信任,我们抱团取暖,彼此鼓励,用戏谑和玩笑驱走恐惧、激发勇气,我们就跟在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一样,可是就一个傍晚,一下子,我的战友们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时,一开始好怕好怕,整天的眩晕、恶心、难受,可是我就是不敢睡,望着吊瓶、输液管、墙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只要睡着了,我就不停地做噩梦,不停!我总是梦见自己回到了枫之墅,空荡荡的别墅里,从地板到家具,都覆盖着白布,一片死寂,就连那死寂也是白色的……我不想往里面走,腿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看到了小张倩和其他清洁工们的尸体,散落在别墅的各个地方,他们的鲜血将身子下面的白布染成了一片片可怕的腥红,我浑身发抖,不仅仅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死亡,更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悬崖上的那双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的眼睛,还在别墅里,还在偷窥着我的一举一动,准备再一次杀死我……我怕极了,怕极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极限的恐惧开始反弹,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无所畏惧的愤怒,满腔的怒火如火山爆发一般,充溢了我的身体!

  “你不能理解那种愤怒的!不能!”徐冉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挥动着手臂,仿佛呼延云就是她的仇敌,“什么是凶宅清洁工?就是一群比普通清洁工还要低贱,打扫的地方比公共厕所还要肮脏和令人作呕的工人,从事的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都不屑于从事的工作,身无分文、居无片瓦!什么是驱凶师?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其实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传统文化的边缘人!传统文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他们眼中的我们,则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传统文化死了之后,我们就是打扫这具尸体的陈尸所,混碗饭吃的乞丐!没关系的,这都没关系的,我们不奢求、不贪求,说到底在中国,从古到今,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所有读书人——不管你读的什么书——不都一样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吗?所以我们忍耐,我们顺从,我们故弄玄虚,我们怪力乱神,在死人的屋子里烧一只鞋,洒一把沙,跟凶宅清洁工相依为命,可就是这样,他们却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我们,而我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去举报他们的罪行……”

  说到这里,徐冉说不下去了,她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滚滚的泪水不停地滚下面颊。

  很久很久,她才抽泣着说:“我要报仇,我发誓一定要报仇,既然我带的所有清洁工都已经遇害,那么我这个幸存者就要成为替他们讨还血债的凶灵!病愈后,在安全屋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每天绞尽脑汁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报仇!我知道胡岳和陈一新拥有何等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直接站出来指证他们,使他们定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他们被抓起来,判不了几年也就放出来了,这不行,血债必须血来还!所以我故意装成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让他们放松警惕,恰在这时,我收到了须叔的短信……”

  徐冉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和须叔其实是情侣,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但是驱凶师这一行只有制造竞争的气氛,才能抬高价格,所以我们平日里还是装成死对头的模样……我出事后,须叔一直没有来看我,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早就构想了一个谋杀陈一新的计策,在短信里,他用只有驱凶师才能看得懂的典故,把诡计给我讲述了一遍,大致就是想办法搞到一把枪,从滨水园远距离射杀陈一新,但这个计划存在着诸多条件,并不是很容易实施。哪知道就在那天下午,当我跟楚天瑛藏在工地里躲避杀手的袭击时,我突然又收到了须叔的短信,他在短信里用简明扼要的语言告诉我:万事俱备,剩下的就是相互配合,引刘思缈到达第三座凶宅,让她亲眼目睹我为了自卫而开枪了。

  “小的时候,我像个假小子,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玩儿打仗的游戏,长大后依然保持着去射击场打靶的习惯,但是真的要杀人,我还是一想起来就双腿发软,可是,自从那些清洁工们遇害后,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浑身是血,还有小张倩的哀号……我知道我只有亲手杀了陈一新,才能让噩梦成为过去,才能让凶灵们安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个晚上,思缈每勘查出一座凶宅的真相,就更加坚定了我杀死陈一新的信念,因为我渐渐明白,清洁工们的遇害,只是陈一新为了牟取房地产暴利而不惜杀人的无数链条中的一环:王红霞是自卫杀人后被他利用,倪兵是因为反对强拆而遭到谋杀,冯浪则是纯粹死于杀人灭口……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死于他制造的凶宅,我只知道,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清洁工,根本不是人!他不在乎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上有老下有小,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勤劳,勤劳到当上一辈子工蚁也不抱怨,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善良,善良到懦弱可欺,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的廉价,廉价到一辈子攒的钱连一间凶宅都买不起——只要阻挡了他的欲望,统统都要死:李旭光、张倩、王红霞,还有——”她看了一眼老皮的墓碑,擦了一下眼角,“也许他们只要一碗饭,一张床,就忍受了,就知足了,但陈一新连一碗饭和一张床也不给他们留下……说什么‘德克萨斯神枪手’,好吧,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为了复仇,在大量的古代笔记中只挑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抛弃掉那些不利的,那么陈一新他们呢?他们为了牟取一己私利,随时可以把每一间房屋变成凶宅,把每一个穷人的性命随意抛弃!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谁才是这个国家的‘德克萨斯神枪手’?是我们?还是他们?!”

  呼延云低头不语,徐冉盯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说:“我承认你说的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多弊端,但你要知道,在边缘、在缝隙、在传统文化的末梢血管里,还留有一丝忠义和血性!所有的驱凶师,无论大郭先生还是小郭先生,我们的天职固然是驱除凶灵,但我们更要驱除制造凶灵的人!”

  6

  昂首望天,在漆黑的表层,浮动着一些湿润的光泽,正如自己的面庞。

  雨滴洒在面庞上的感觉,冰凉、坚硬、疼痛,滑落唇边还有些许咸涩,仿佛凶灵们释解的泪滴。

  是你们吗?小张倩、旭光、老皮,还有所有遇害的凶宅清洁工们……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是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

  不要替我难过,更不要替我悲伤,我只是从另一个意义上做了一次凶宅清洁工,现在我累了,倦了,要回家了,就好像无数个茫茫深夜,清洁工作结束以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提着水桶,拿着拖把和墩布,肩并肩地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样。

  所以,她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呼延云,口吻和目光一样平静而安详:“是我和须叔一起策划了整个案件,你说得没错,须叔导演了整幕大剧,我来执行,全程我和他只通过两次短信,为了不让警方事后发现我和他有联系,他用的是太空卡,他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我策划方案,我回复他说我身边的警官不是蕾蓉而是思缈,他回复说计划照旧,我说这件事之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他却再也没有回复……剩下的事情,就全都像你说的那样了……现在,你可以叫警察过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你……你能不能放过管家老吴?把他只当成一个偶然的开门者,毕竟他只是一位忠心护主的老人,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但是——能不能请你例外一次?”

  呼延云好像刚刚睡醒一样,满脸迷惘:“什么……警察?”

  徐冉抬起头,挂满雨珠的头发沉甸甸地一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让警察守在墓园外面了吧,别耽误时间啦。”

  “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呼延云一下子生气了,“我只是来向你核实案情,验证一下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跟警察有什么关系?”

  这一下轮到徐冉糊涂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抓我?”

  呼延云更加恼火了:“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做错什么了?就因为弄死一个杀人无数的王八蛋,反而要被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抓你?我叫警察?咱们当着老皮的面把话说清楚,我可不想还没走出墓地就挨雷劈!我是个推理者,我只关心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别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谈哲学,你说我熬鸡汤,这不侮辱人吗?而且,坦白地说,我还真心佩服你和须叔呢!”

  “佩服我和须叔?”

  “对啊!”呼延云说,“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从滨水园到枫之墅,半年里的六宗凶案,五千年的凶宅文化,被你们任意调遣,如运诸掌,就在那么个错综复杂、鬼神莫测的局面下,流沙飞火、烧邪冲凶、降符解咒、掩骨除红!丝毫不用现代科技,却硬是营建出一个现代科技都营建不出的‘心理鬼域’,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全部迷惑,最终生生地穿越时空、打通天地,不仅‘迫使’警方查出了每一座凶宅后面的真相,而且成功地为冤死的凶宅清洁工们报仇雪恨,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豪气干云的壮举!不错,陈一新无数次地梦想把整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可是他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但是你们做到了——除了清洁凶宅的人们,谁也不可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一座凶宅!”

  徐冉听得眼眶一热。

  “作为一个推理者,没有什么比破获了不起的对手策划的了不起的奇案,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呼延云不无得意地说,“不过么,我的推理只是推理,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可以支持我的结论,就算那几个疑点,换个角度也是可以解释得通的,比如你会打开95式自动步枪的保险,是因为你平常喜欢射击打靶,你拉着思缈直接跑到南区8号楼的12层,是因为你在此前了解滨水园小区南北区的差异,你和须叔到底是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是你和须叔的私事,外人不可妄猜和妄评……迄今也没有找到射杀陈一新的子弹,所以也不能肯定就是你开的那一枪打死了他,依然有可能是当天晚上住在枫之墅里的某位壮士从楼道里开枪射杀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陈一新真的死于你那支枪里发射的子弹,我觉得用流弹和巧合解释更加合理。当然,无论思缈还是警方,迄今都无法确认站在南区8号楼2单元1202房间朝你开枪的是须叔,不过我得严肃地说一句,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希望那个持枪者赶紧把枪上交国家——总而言之,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北京啦!”

  说完,他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徐冉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

  然后转身就往墓地外面走去。

  徐冉万万没想到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谢我?”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突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在躲避胡岳的追逐时,她逃到了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钻进了壁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后来听外面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正好看到胡岳站在主卧窗口用枪瞄准了下面,她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将自己推下悬崖,又杀死了小张倩等人的凶手,也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要射杀从墙头上逃走的清洁工们,所以顾不得危险,踩上凳子,透过螭吻之窗,抓起那根刘思缈为了验证推理是否正确而打开的长长的钓竿,一下子把胡岳捅了下去!

  就像当初他杀死冯浪时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胡岳瞄准射杀的目标是刘思缈。

  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缕微笑。

  望着呼延云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她说:“你是感谢我救了你喜欢的女孩,对么?”

  无人回答,雨还在下……

  尾声

  三个月以后

  我聆听他的脚步声顺着仿大理石长廊走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渐小,终于安静下来。我还是继续听……听什么?莫非希望他突然止步,转身回来,说服我改变心中的感受?算了,他没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

  本来说好了的,今晚三个人一起到万寿路刷平安夜:先去凯德晶品购物中心购物加用餐,然后到4层的博纳国际影城看电影,最后在12点之前赶到万事达中心南广场,在冰雪嘉年华上玩个痛快……可是快六点时,蕾蓉接到紧急通知,今晚市公安局要召开“元旦-春节”的双节治安强化工作会议,她和刘思缈必须到会,没办法,计划只好取消。唐小糖非常郁闷,下班之后还在撅着嘴在楼道里晃来晃去,直到发现整栋楼里除了她之外,剩下的活人只有传达室值班大叔了,才到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走出了法医研究中心的大门。

  雾霾不算太重,但唐小糖还是习惯性地戴上了那面绘着小猪佩奇的粉色口罩,尽管遮住了小半张脸,但仅仅从眉眼来看,依然不难发现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加上修身的白色羽绒服,令她周身散发着可爱的妩媚,引得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们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是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插着兜,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三个月前,从省城回到京城的当天晚上,她就要去自己的房子里“办点事”,蕾蓉执意要陪她,她同意了,进门前,她先把自己身上所有红色的东西都取下,让蕾蓉也照做,然后用钥匙打开门,双手合十,虔诚地吟诵了一遍《地藏经》,之后又烧了一炷从李文解那里讨来的“唵叭香”,这才走进屋子里面去,挑了一双李媛生前穿过的鞋,来到她上吊的主卧烧掉,在用细沙掩灭升腾的火焰时,她突然低声说:“媛媛,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只是你不要再生气就好了……”

  然后她就睡在这栋已经离开半年多的房间里了,蕾蓉怕她一个人孤单害怕,当晚留了下来,让唐小糖睡在双层高低床的下层,自己睡在李媛生前睡的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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