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宗杭睁开眼睛。

  有点懵,脑袋冷热不定,先是热胀,复又冷缩,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眼前是巨大溶洞,边缘处又有不少岔洞,顶上灰白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像翻滚冒泡的岩浆骤然冷凝,起伏不定,那形状姿态,毫无美感可言,看多了还有点恶心。

  也有无数手臂粗的石钟乳垂下,或零落三两,或密密簇簇,不断往下滴水,滴答声连成一片,像在下雨。

  地面上,不少石笋矗立,按说石笋一般是上细下粗,但这儿的石笋奇形怪状,下部往往更细不说,很多都倒了。

  易飒呢?其它人呢?

  宗杭试图挪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烂泥汪子里,全身上下那感觉,难以描摹——之前在水中疯狂“翻转”的经历,如同面团被一只巨手反复摔打、揉搓,一番推、挤、摁、团、醒之后,骨头如拆散重装,筋皮经这拉抻之后,虽然酸疼得要命,但又掺进不少畅快。

  耳边传来“嘁喳嘁喳”的声音。

  宗杭吃力地转头。

  几乎就在他鼻尖处不远,蠕动着一只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蛤蜊——蛤有很多种,什么花蛤文蛤西施舌之类的,宗杭反正没那能耐分辨,统一以蛤代之。

  这蛤蜊,好像是从泥底下钻出来的,因为汪水的泥滩子上有个小洞,还因为它灰褐色的壳上泥迹斑斑。

  它动着动着,就立了起来,两片卵圆形的壳向外展开,跟蝴蝶栖立花上似的。

  真是稀罕,宗杭不是没吃过蛤蜊炖蛋——家政阿姨把蛤蜊买回来,浸在清水里吐沙,那些蛤蜊东歪西躺,两片贝壳间至多露条缝,只有被煎炒油炸了才会张壳,没见过哪个会立起来的,还立得跟白鹤亮翅似的。

  过了会,那蛤把身子转向他。

  宗杭打了个激灵。

  他看到,这蛤的两片贝壳边缘处,生了又细又密的尖齿,难怪贝壳碰合的时候,会发出类似上下牙关打架的“嘁喳”声。

  这是什么玩意儿?

  正惊怔不定,屁股下头忽然有什么东西一拱,宗杭如同触了电,浑身一颤,连滚带爬,挪到一边。

  看清楚了,又一只蛤,依然指盖大小,很笨拙地从泥滩子下头钻了出来,一路爬到一根石笋下头——但见它突然两片贝壳飞快开阖,嘁喳嘁喳,身周岩屑如飞……

  这是……啃起石笋来了?磨牙?

  这还没完,更多的蛤爬出来了,都很小,灰色,灰白色、灰褐色,挤在一起,蠕动时如潮水一推一涌,都往各处的石笋处去,甚至有些是用飞的——两片贝壳振动的频率极高,发出嗡嗡的声响,虽然飞得不是很高,但能飞的蛤,已经很骇人了。

  这些蛤一挨着石笋边就开始嘁喳嘁喳,那声音嘈嘈切切,不绝于耳,甚至有根石笋损得太厉害,不堪啃噬,轰一下砸了下来。

  宗杭毛骨悚然,屏住声息,像是唯恐惊动了谁,一步步向外退去。

  他刚刚那是……躺在蛤窝上?要不是清醒得早,会不会昏迷中就被啃完了?

  不妙!

  还没退出几步,如同急雨来得快去得也早,那片嘁喳声渐渐停了,有一只蛤,张开了贝壳转向宗杭,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密密麻麻,高高低低,怕是有成千上万只蛤,都张开了贝壳朝着他,壳间的那一团——俗称蛤肉,实际上该叫做“内脏团”的——一起一伏,此起彼伏,这场景,让他后脑勺都泛凉气了。

  宗杭干笑,结结巴巴:“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他全身上下摸索:糟了,在湖里被掀来翻去的时候,易飒给他的那把乌鬼匕首,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当然了,就算有也没用,不见得他还能拿匕首撬壳吃肉。

  他继续后退,然后慢慢去解老头衫的扣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几只蛤打头,带动了几小群,不同方向,同一时间,直直朝他飞了过来!

  他就知道!迟早的事,他这么香喷喷的,它们能不打他的主意?

  来不及解扣子了,宗杭掀起衣服下摆,刷一下从头上脱下,也不待细看,两手抓住老头衫,拼尽全身的力气四下乱甩。

  老头衫浸了水,自带分量声势,舞起来忽忽生风,加上他这不要命的架势,一时倒也奏效,有十来只被掀落地上,剩下的反应很快,察觉到气流不对,及时避开了。

  只有一只倒霉的,好像一边贝壳被打残了,保持不了平衡,飞得歪歪斜斜,停在跟他胸腹差不多高的位置,那团蛤肉胀缩得厉害,再然后,双壳猛然一闭。

  宗杭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忽然搭对了,居然预感到要出事,想也不想,矮身往地上一滚——

  砰的一声,那蛤居然炸了!

  一时间,细碎的蛤壳四下乱飞,中间似乎还夹了沙粒,宗杭亏得先有准备,只背上、胳膊上被飞掠的蛤壳划伤了几道,想想觉得后怕,要是刚刚还傻站着,胸腹头上,得多出不少窟窿吧?

  眼见剩下的群蛤蠢蠢欲动,宗杭再无犹疑,掉头就跑。

  他慌不择路,有岔洞就钻,这溶洞岔道很多,曲里拐弯,宛如地下迷宫,他跑得耳边风声呼呼,身后黑压压一片,嗡嗡嗡嗡,真跟索命似的……

  下一秒,一步跨进一个大溶洞,一眼看到洞中央处的一汪泥水滩……

  这不还是那个蛤窝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宗杭腿肚子发抖,听身后动静又来了,一咬牙继续跑,这次换了个岔洞口,只盼着能有个出口什么的,可以躲开这群炖蛋的玩意儿……

  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跌飞出去,脑袋结结实实撞到石壁上,眼前金星乱冒,回头看时,蓦地大喜,心中猛跳。

  那是易飒。

  她趴在地上,全身同样湿淋淋的,好像还没醒。

  宗杭跌跌撞撞过去,把她上身扶抱起来,喊了几声,不见回音,听后头形势不对,不敢再耽搁,把她背上身就跑。

  没跑两步,叫苦不迭。

  易飒没意识,没法抱住他脖子,被颠了几下之后就往下滑,身子差点向后拗折过去,宗杭没办法,只好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搭在自己肩膀上,几下一耽搁,有些追得近的蛤已经到近前了,宗杭只能一手搂住易飒,另一只手攥着老头衫又甩又抡……

  慌乱间,也顾不上细看,只耳朵里,敏锐地再次捕捉到了几声“嘁喳”。

  这是他妈的……又要开炸了吧?

  他脑子里一轰,立马扑滚向地面,怕把易飒给摔到,还特意自己当了肉垫,后背一触地又觉得不对:这样不是把她当了挡住蛤片的盾牌吗?

  赶紧翻身趴到她身上。

  多个飞蛤炸开,概率来说,是怎么都避不开了,宗杭咬着牙,能感觉到好多碎片入肉的噗噗声,后背、屁股、大小腿上,好像无一处不着……

  不行,他得起来,决一死战,能把蛤群引开也好,不然它们一拥而上,嘁喳嘁喳,他和易飒两个,保准骨架也不剩了……

  宗杭正要撑臂爬起来,忽然眼前一花,全身猛一痉挛,又栽了下去。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根根黑色的血管次第爆起。

  也是,差点忘了,蛤蜊也是河鲜海鲜。

  它们的碎片渣肉进了他的身体,沾了他的血,后果应该比尝一两口……严重得多吧。

第61章

  易飒渐渐有了意识。

  她这一趟“坐水”的时间太长了,而且移来游去,消耗体力不少,这一昏特别沉,敲锣打鼓都没辙,只能候着自己清醒。

  几乎是睁开眼的同时,她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面上的线条瞬间冷厉。

  身上沉甸甸的,压了个人,那体味气息,明显是个男人。

  她睁眼看。

  是宗杭,趴在她身上,头垂在一侧,目光再往下溜,好像裸着上身。

  这他妈……

  宗杭这些日子,非但长心眼了,还长本事了啊,信不信她能一根根把他骨头从肉里拆出来……

  易飒火蹭蹭的,正要一把把他掀翻,忽然觉得触手之处有异样。

  那是宗杭的背,有点血黏黏的,而且他一直趴着,呼吸都疲弱。

  易飒翻身起来,这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宗杭身上好多小的伤口,血迹斑驳,一道一道,有些已经干结了,有些尚粘手。

  每一处小伤口里,似乎都插了不规则的细小碎片,易飒伸出手,拈了一片出来看。

  像是碎的贝壳薄片,下半部因为插在肉里,浸得血红,边缘很不规整,多半是崩裂开的。

  易飒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回。

  不止宗杭身上,临近的地上、石壁上,都有类似的细小碎片,还找到一些腥碎的蛤肉。

  应该没人会拿这东西当暗器,从碎片和碎肉四下飞溅、粘停的位置看,应该是在半空中炸开的。

  易飒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有个炸弹,外头包着很多蛤蜊,炸弹开炸的时候,蛤蜊也同时被炸飞了——方可有此效果。

  但问题在于:谁扔的炸弹呢?

  而且……

  易飒四下嗅了嗅,凑向有蛤肉粘连的石壁,又趴下身子,伏向有碎片插立的地方:这儿的气味很原始,腥味、水气味、湿泥和石头味,绝没有炸弹那种硝石火药味。

  她掸了掸手起来,原地踱了两步,又低头看宗杭。

  他这个姿势,应该是在保护她。

  一个没什么能耐、总被她嫌弃和呼来喝去的男人,在保护她?

  感觉有点怪怪的。

  宗杭干嘛要对她这么回护呢?

  她也只不过是顺手救了他一两次,不图回报——倒不是做人多豁达高尚,而是她觉得,人心不古,做善事权当娱乐自己,就别指望对方如何知恩图报了。

  没想到碰上个这么实在的。

  易飒盘腿坐下,他背上这伤,尤其是那些半插半露的碎壳片,太瘆人了,她在自己腰间摸了摸:除了乌鬼匕首,什么都没有,谁会带药品纱布下水呢,就算预料到会受伤,也是上岸了再包扎啊。

  什么都没有,但又不能不处理。

  易飒把那些大小碎片一片片拔出来,用手蘸了唾沫去抹他伤口——将就吧,唾液中含有少量的溶菌酶和凝血因子,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可以拿来用。

  有一片大碎壳扎得有点深,拔出来的时候,宗杭痉挛了一下,想是昏迷着都觉得疼,眉心处蹙起个疙瘩。

  易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抚了一下。

  他后脑勺圆圆的,头发又韧又细,密密贴着掌心。

  宗杭眉头舒展了些。

  易飒吓了一跳,触电般抬起手,还赶紧甩了甩,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从小到大,她从没对人有过什么温柔举动,小时候玩洋娃娃,别的小姑娘把娃娃搂在怀里当宝贝哄,她的娃娃个个被拆得缺胳膊少头;都说宠物靠爱抚,乌鬼算她宠物吧,向来被踢来搡去,还时不时被骂几句“智障”。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易飒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直以来,和各色复杂人等打交道,唯独没接触过宗杭这一款的;拆过无数明招暗招,但宗杭偏偏没招。

  他如果是丁碛款,或者陈秃款的,她瞅一眼就知道该换一副什么脸跟他说话,什么时候软中带硬,什么时候避实就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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