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怔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半都没了,他从此左右不对称了。
易飒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摸摸他另一边的脸颊,说:“傻子,还在呢,说什么你都信。”
说完转过身来,仰头看这个孔洞。
宗杭怕丁盘岭跟进来或者再放火,赶紧握紧喷火枪,侧身在孔洞后严阵以待,又有点不理解:“他干嘛非得烧我们啊?”
易飒苦笑:“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是次品,已经死过一次变过一次了,不能再变,也不能为它所用,还跟它作对,留着干嘛呢?”
也对,宗杭想起刚刚那一幕:“这儿也有祖牌吗?”
易飒嗯了一声:“以前我们猜测过,祖牌是它的‘脑子’,但必须在水里起作用——所以贴上水鬼的额头时,水鬼可以被控制着做一些事。”
脑子,材质那么奇怪,居然还可以被分出去,隔着万里迢迢的,以水为媒介产生联系……
宗杭忍不住抬头看这被燎焦的孔洞:“易飒,这真是太岁吗?”
易飒正伸出手去,慢慢抹开洞壁上的一块:“无所谓,也许是,也许不是,太岁只是一个名字、代号,方便我们称呼它。”
手感真怪,像厚软的半透明粘膜,易飒沉吟了一下,果断地抬起匕首插进去,然后一豁而下,伸手将粘膜往两边掰开。
***
第一个半小时,挂绳下头轻飘飘的,没分量,也就是没人,算是浪费了。
丁碛缩进车里抽了支烟,一个人怪无聊的,而席天慕地的旷野又把这种无聊无趣放大了很多倍,手机几乎没信号,没法打电话,否则丁碛还挺想跟井袖聊个天的——说来也怪,自从她说会往他坟上送朵花之后,他忽然觉得她亲近了许多。
大概人的天性总是趋向于亲近那些亲近自己的人,谁愿意巴巴去贴一张冷脸呢。
他百无聊赖,在就近的车里搜罗能拿来消遣的物件,手机时代,大概是少有人看杂志看书了,居然连本带铅字的册子都没找着,倒是找到台手持摄像机,里头有录好的片段,往前翻着看,忽然看到自己。
想起来了,这是上次下地窟时拍的,丁盘岭问万一有危险,要不要留什么遗言,他回绝得很干脆,说:“我不至于那么点背吧。”
刚刚应该给宗杭录一段的,甭管晦不晦气,万一呢?
丁碛玩了会摄像机,拍外头的夜景,也别扭地自拍,又闭眼小憩了会,直到被手机闹铃吵醒。
这是他设置好的,每半个小时一闹。
丁碛下车走到滑轮吊机边,揿下上拽的运行键。
这一次,有重量计数了,也就是说,下面不再是空绳,而且看重量估算,很有可能是个人,可惜只有一个。
宗杭又上来了?
丁碛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还是那句话,反正尽力了。
天上又漂雪粒子了,这架势,后半夜怕是会有场大雪,风呼呼的,吊机的噪音被风放大,又被撒远,让人觉得这吱呀吱呀声来自四面八方。
拽绳一圈圈上绞,丁碛打了大手电往下张望,终于望见那人颅顶时,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好像不是宗杭。
终于快到洞口,那人抬头上看,同时伸手给他,目光中显见愠怒:“干什么吃的,就不知道拉一下吗?”
丁碛尴尬地笑了笑,伸出手去,一把把他拽了上来。
是丁长盛。
丁长盛显然遭了水,身上已经结霜冰了,一站定就忙着拍打身上的冰棱冰块,丁碛往下张了张,迟疑着问了句:“还要再放吗?”
丁长盛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说:“不用了,收起来吧。”
第120章
宗杭心挂两头:又要守住通道防止丁盘岭冲进来,又惦记着易飒这头的情况,见她掰开了粘膜,一直在往里探视,忍不住问了句:“易飒,里面是什么啊?”
是什么,易飒也说不清楚。
眼前的空间,是个近似蜂巢巢房的六棱柱体,长宽高都在两米多,像个小房间,“墙壁”都是半透明的厚软粘膜——透过粘膜,隐约可以看到,这样的“小房间”应该不止一个。
从“房顶”上,悬坠下紫红色的一串一串,乍看像大串葡萄,但走近了就发现,每一颗葡萄都像桑葚,表面密布颗粒状的凸起。
这跟前面看到的孢子根本截然不同,易飒气都有些喘不匀,她小心翼翼地跨步进去,然后回头招呼宗杭:“你进来吧,丁盘岭应该不敢在这跟我们对上的。”
是吗?宗杭赶紧收了枪口,紧跟着探身进来。
他也对这所见莫名其妙:“怎么跟外面那些被烧焦的孢子不一样呢?”
易飒说了句:“也许这些才是正主,外面那些本来就是舍车保帅的卒子,烧掉了也不心疼。”
又示意他看悬坠葡萄的吊索:“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吊索呈黑棕色,有拇指粗细,宗杭迟疑着拿手去碰了一下——原本他挺讲究什么病毒细菌的,但现在,太岁的肉块也爬挖过了,那层厚软带粘液的粘膜也掰拿过了,人都在太岁的肚子里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无所谓那么多了。
一触之下,忙不迭回收,又使劲甩手。
易飒问他:“怎么说?”
“软的,”宗杭皱眉,似乎只说说这触感,都能让他恶心发瘆,“黏腻的,好像是个管子,材质跟你刚割开的粘膜一样,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
说完了,手指在裤边揩了又揩,其实身上也干净不到哪去,越揩越稠黏。
易飒没去动这些东西,匕首一挥,又割开身侧的粘膜,扒开了踏脚进去,也不知道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哎呦一声,身子往边侧歪倒。
宗杭赶紧冲上来扶她,不过易飒平衡力不错,身子晃了一晃又稳住了,低头看时,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啊?宗杭心里七上八下的,钻进来之后才恍然。
这间的形制跟上一间相同,顶上也同样悬垂下一串一串,不过不管是吊索还是挂着的“葡萄”,颜色都已经是黑棕,甚至深得泛亮,更骇人的是,地上有杂七杂八长短不一的骨头。
易飒刚刚踩到的,好像是个头骨。
宗杭咽了口唾沫,胳膊上一阵阵过寒气,易飒倒还好,蹲下身拿匕首拨了拨那些骨堆,说:“像是动物的,这个是人的……”
宗杭听了前半句刚要舒出的那一口气,又密密实实梗在了嗓子眼。
易飒示意宗杭看她刚刚误踏到的头骨:“你看这个。”
宗杭硬着头皮盯着看:“怎么了?”
“这头骨,比普通人的大。”
好像是有一点,宗杭蓦地想到了姜骏硕大的畸形脑袋:“姜骏那样的?”
易飒点了点头,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又走到另一侧的粘膜边,匕首从上豁下,再次钻了进去。
宗杭也轻车熟路地跟上,觉得真像走迷宫一样,又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叫《魔方大厦》的动画片,这样的房间一格连着一格的。
这一间,悬索同样是黑棕色,但底下悬挂的那一串一串,却是偏透明的玉色,表面没有什么颗粒凸起,甚至谈得上平滑,凑近了看,能看到密簇簇的一粒粒内,好像有絮状的孢子,在粘液内上下浮动,拿手去触压时,面上会出现许多细小的褶皱,像发散线。
易飒喃喃了句:“水葡萄。”
宗杭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马上就要揭开些什么了:“哈?不是三姓的人才被叫做‘水葡萄’吗?”
丁玉蝶的那句签名,“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因为朗朗上口,他记得可牢了。
易飒盯着那一串一串看:“是啊,水底下是不长葡萄的,但为什么三姓的人会被称为水葡萄呢?”
宗杭喉头发干,看那一串一串,又看看她:“你不会是怀疑,三姓是这么来的吧?”
易飒指了指悬索:“你没见过三姓的祖牌,我见过,我小时候就被拉着拜过,后来当水鬼,更是拜过不知道多少次,黑棕色就是祖牌的颜色。”
祖牌?宗杭没绕过弯儿来:他的认知里,祖牌是硬邦邦的,跟木头似的,但这些悬索是软的啊……
易飒说:“我们之前怀疑祖牌是太岁的脑子,但如果它不是呢?如果祖牌其实是一种生物呢?如果太岁就是传说中的修复力很强的罕有菌类,仅此而已呢?我们来到漂移地窟,看到了太岁,就以为它是始作俑者,但如果不是呢?甚至连太岁,都是祖牌的傀儡呢?”
这一连串的“如果”把宗杭给绕晕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简单,”易飒指了指周围,“孢子跟这些是两回事,一个物种只产一个物种,怎么能产出两种来?”
“太岁是黏菌复合体,依靠孢子繁殖,被盘岭叔一把火烧掉的,才是太岁的纯正后代,也是祖牌觉得可以拿来牺牲掉的、弃车保帅的卒子。但其实这里面的,被那些孢子囊围裹住的,才是真正的‘它们’。”
易飒停下来歇了口气,同时也思忖着,该揪住哪一根线头往外理。
“这个地窟里有三样东西,祖牌、太岁、息壤。祖牌是控制一切的,息壤是可以自行生长的能量物质,傀儡一样接收它的指令。”
宗杭有点明晰了:“就像刚刚,让息壤攻击你们,息壤就出动了?”
易飒点头。
96年那批人,下了地窟不久就全军覆没,也许就是遭受到了这样大面积的攻击——他们遵循祖师爷的话,欢天喜地找到这儿,还以为是到了什么宝地,不可能带什么像样的武器。
只要有上百根息壤伺机而动,死亡真是只在喘息之间。
“太岁也是傀儡?”
易飒想了一下,修正自己的说法:“它可能连傀儡都不如,它就是长在这儿的一种生物,因为有息壤的滋养,体量巨大,效用也强了很多倍,然后被祖牌拿来做实验。”
做实验?
宗杭心里一动,想起之前经过的那一间间粘膜室,顶上挂下的那一串串,颜色有深有浅,有紫红、黑棕,还有水葡萄色,确实像实验进行到的不同程度。
他有点回过味来了:“太岁也许根本就不想出去,它受水质、温度、地势影响,出去了反而死得更快,真正想出去的,是祖牌?”
易飒没吭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宗杭又想到了那本软面册子:没错,依太岁本身的寿命,待在这儿,能活个几千年上万年;但一旦离开这环境,去到乌烟瘴气的大世界,即便到了新死不久的人身上,可以帮人复活,也撑不了多久,三年、五年,最长如易萧,也不过二十来年——所以并不是太岁想要他们死,而是他们已经死了,太岁帮着又撑了下去。
这么一看,太岁像个宽厚的长者、默默奉献的大好人,自己刚刚还斗志昂扬地、举起喷火枪一通肆虐,恨不得把它烧个焦糊……
宗杭心头一阵愧疚。
易飒说:“这也就解释了这个地窟为什么要地开门,要排浊气,要换气,太岁从来就是安稳长在地下,喜欢厌氧环境,讨厌‘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在它肚子里,却能呼吸,说明那些新鲜空气是供给这儿的,祖牌需要这些,确切地说,是祖牌和太岁孢子的结合物,需要这些。”
第121章
听这语气语调,应该是本人了,易飒和宗杭对视一眼,一同划水过去,但还是没靠太近,隔了段距离:“盘岭叔,那些人,是你烧的?”
这种焦黑碳化,肯定是喷火枪的效力。
丁盘岭点了点头,语气有些苦涩:“不过别多想,也是不想看到他们那么痛苦。”
易飒心头一跳:“他们变了?”
丁盘岭沉默。
“是死了之后被嫁接变的吧,谁杀的人,是不是……”
易飒的目光落到被捆着的丁玉蝶和易云巧身上,她想到和丁盘岭缠斗时,有那么一瞬间曾经回头,看到两道水线急驰往挂绳的那拨人:那两道,毫无疑问就是丁玉蝶和易云巧了。
丁盘岭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这事别提了,即便他们醒过来,也别说。”
易飒打了个寒噤,喃喃了句:“祖牌还能让人杀人吗?当初在壶口,它也就是让丁玉蝶画了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