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咯噔”一声,打火机点着了火,跳跃的黄色火焰照亮了那人的下巴。刀削似的下巴,竟和对面遗像里的男孩有些相似。

物件和火焰慢慢地靠近,“哧”的一声,物件着了。

瞬间,一股焦煳的味道伴随着一股青烟,在狭小的房屋内蔓延开来。

物件很快变成了灰烬,落进了遗像前的香炉里。

火焰灭了,房屋重新回到了黑暗里。那人放回打火机,捻了捻手指。

“不知道你能听得见这段故事吗?”那人说,“我查了很多传说,问了很多大神,才知道这样可以把故事讲给你听。我的良苦用心,你能感受到吗?”

那人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势,纹丝不动地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多久之后,那人又开始抚摸遗像:“听完了吗?感觉怎么样?你不要问我他现在在哪儿,他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我只想问你,真的值得吗?好吧,好吧,我今天已经问过了,你好好地想想吧,我明天再来问你。真的值得吗?”

“不知道你看得见吗?”那人继续说,“我努力地寻找,努力地思考,努力地去做,你应该看得见吧。不为别的,只为了你,只为了该有的结果。”

那人收回了胳膊,转身向木门走去,脚步沉重,像是寄托了万般不舍。

他轻轻地拉开木门,又回头向案几望去。

光线把遗像完全照亮了,遗像上的笑容似乎更加阳光、漂亮。男孩子咧着嘴,大方地朝他笑着,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淡蓝色的制服整齐而伏贴,似乎更增添了男孩子的俊朗。制服的左胸是一枚徽章,一枚线条简单的徽章。

简单的线条构成了一只威武的猎豹,跃然在胸口闪闪发亮。

第一案河畔女尸

恐惧大都因为无知与不确定感而产生。

——戴尔·卡耐基

1.

春天的下午,阳光照进办公室,暖洋洋的,让人直打瞌睡。

办公室里的各位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我抱着一本信访核查卷宗,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林涛在看一则“错案”的报道,边看边低声读着网友们对警方的谴责。陈诗羽抱着闵建雄老师的《命案现场行为分析》吃力地学习。韩亮忙里偷闲地玩着他的贪吃蛇。大宝倒好,看起来是在法医论坛看帖子,但总能间断地听见他的鼾声。

省厅的勘查组虽然每年出差时间占一半以上,但是剩余的时间也是要正常坐班的。过完年之后的两三个月,省厅勘查一组似乎进入了工作的“淡季”,连续半个多月没有出差,实在是很难得的平静。

“明明办案没有丝毫瑕疵,却要查这么厚一本信访卷宗。”我心里暗暗想着。看着一沓沓基层法医被纪委、督察部门调查的报告,我暗自替同行们委屈。不过转念一想,相比林涛读的那起被宣判无罪的案件里的办案人员,他们算是好得多了。

本着“疑罪从无”的精神,近年省内有几起已决案件,因为当事人申诉而被提起重审,甚至有案件被再判无罪。这样的案件被称为“错案”,会被媒体广泛关注,当地的刑侦部门也会被谴责。

我们也参与会诊了几起案件,但是因为当年的技术有限,现场果真是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虽然刑侦人员、技术人员都能够在内心确认案件办理无误,但是在法律的层面上,这些案件的证据链是不够完善的。基层的刑侦人员愿意尊重法律的精神,但也很害怕面对外界的指责。毕竟,很多人并不知道“法律意义上的无罪”不等于“事实意义上的无罪”。媒体一旦报道,总是把“法律意义上无罪”的犯罪嫌疑人说成“事实意义上无罪”的无辜群众。他们不关心案件的核心争议点,更关心警方究竟有没有“刑讯逼供”。

“这案子不就是我们年前会诊的那个吗?”林涛说,“我觉得证据足以定罪。”

“你觉得有啥用?”我笑了笑说。

“杀了人被判无罪,出来还这么嚣张。”林涛恨恨地说。

“既然法院都不认定他是凶手,咱也不能乱说。”我说,“这是法律人的精神。”

“那就让他这样逍遥法外了?”大宝停下鼾声说。

“这些事儿啊,对我们是一个警醒。”我说,“一来,要更加努力提升能力,保证每起案件都能寻找到关键物证去证明犯罪。二来,对每起案件的证据都要从多方面考量,一定要有完善的证据链,而不能仅仅关注孤证。”

“别价,您恁!”大宝学京腔学得捉襟见肘,“可别给我们上课了,我们就是觉得让凶手钻空子逃脱了法律制裁,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翻了翻手上的卷宗,笑着摇了摇头,说:“咱们要相信,人在做,天在看。”

“什么天在看?做好你们的工作,把法网织牢了才是正事儿,还相信什么天谴吗?你们就是替天行道的人!”师父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个文件夹。

师父一般不会轻易到我们办公室里查岗的,最常见的原因就是有突发的特大案件,甚至在电话里都不好完全表述的,师父才会亲自下楼到勘查组里布置任务。

这时候看到师父,我的心里自然一惊,心想,估计晚上又不能回家和儿子共进晚餐了。心里这样想着,我还是嬉皮笑脸地站了起来,说:“师父,您下次听声儿能不能听全了?我刚才还在教育他们努力提升自身业务素质,培养打攻坚战的能力呢。”

“别贫。”师父说,“今天来宣布一个政治部的通知。”

“提拔我吗?”我仍一脸嬉笑地说,“我可不想当领导。”

“想什么呢?”师父白了我一眼,正色道,“为了能够与时俱进,拓展省厅勘查组的业务专业,特决定在全省范围内组织遴选工作,遴选图侦专业技术民警一名。经过笔试、面试、考核、公示等组织环节,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民警程子砚以总分第一名入选。接此通知后,龙番市公安局、省厅刑警总队即刻为该民警办理转职手续,即刻报到参与工作。特此通知。”

念完通知后,师父合起文件夹,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们几个都很意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回头环视了一眼,大宝一脸惊愕,韩亮漠不关心,陈诗羽有几分不安的神色,倒是林涛的表情看起来丝毫没有波澜。看来这一次遴选,只有林涛这个家伙是事先了解的,毕竟他们专业对口。

程子砚我们都认识的,和龙番市局合作办过的那么多案子里,经常可以看到程子砚的身影。可是程子砚每次出现都是以痕迹检验员的身份出现的,居然以图侦专业的身份被遴选过来,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不过,因为警力有限,基层痕迹检验技术员通常都是“万金油”,不仅仅要承担痕迹检验的分内工作,很多其他的专业,如刑事摄影、图侦、测谎之类的工作,都要一并承担。既然程子砚是一个有图侦天赋的痕检员,我们勘查组里多一个“万金油”也绝不是坏事。

不一会儿,办公室大门外走进一个瘦弱的小姑娘。

小姑娘和陈诗羽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运动服和干净的牛仔裤,她双手把双肩包抱在胸口,红着脸走进了我们的办公室。程子砚个子不高,瘦瘦的,标准的瓜子脸,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不太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短短高高的马尾辫。总之,不穿警服的程子砚,还真是给我们眼前一亮的感觉。

“大家好。”程子砚说道,声音不大。

“欢迎你。”我伸出右手,和程子砚轻轻握了握。

“这儿正好有张空桌子。”大宝每次都是这么殷勤。喜欢热闹的大宝,恨不得不停地进来新人,把勘查小组变成勘查处。

“哟,这次的反应我倒是有些意外啊。”师父笑着说。

“就是,真偏心。”陈诗羽仍然趴在桌上看书说。

我知道,陈诗羽刚到勘查组的时候,我非常抵触,这笔仇陈诗羽还没忘。

“当时不就是觉得有女同志,出差不方便嘛。”我尴尬地说,“现在两名女同志,出差还是开一间标间,不浪费纳税人的钱,又提高工作能力,何乐而不为啊。”

“贫嘴。”陈诗羽扑哧笑了出来。

“可是我们那辆破勘查车只有五座啊,现在咱们六个人了。老秦这体形,坐在后备厢里不知道挤不挤。”韩亮开玩笑道。

“不用不用,我坐后备厢就行了。”程子砚急了,连忙说道。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程,要不要这么单纯啊。”林涛说,“不过你很快就能适应了,我们这儿没几句真话。”

“就是,男人的话别信。”陈诗羽还是看书的姿态。

“这个组织上都考虑过了。”师父说,“你们的车交厅车队重新安排,现在给你们新配了一辆七座SUV。”

说完,师父把一把车钥匙扔在韩亮的桌子上。

“哇,有新车开了。”韩亮拿过钥匙看了看,“这什么牌子的车?咋没见过?”

“你只认识宝马、奔驰吧!有车就不错了,还想挑吗?”师父瞪了韩亮一眼说。

“师父来就这事儿吧?”我说,“还以为有案子,吓了一跳呢。没事儿了,程子砚妹妹我们会给她安排好一切的。”

“你晚上请客吃饭吧。”韩亮对我说。

“不行,我和我儿子约过了,晚上和他共进晚餐。”我捂了捂钱包。

“你儿子才三岁!”大宝抗议道。

“谁说没案子的?”师父居然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个文件夹,说,“早晨青乡发生了一起命案,给我们省厅报了信息。虽然没有要求我们赶往支援,但我看你们最近挺闲的,所以你们去一趟吧,确保证据体系没有纰漏。”

“好啊!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一蹦三尺高。

“嘿,真的是你亲爹吗?”韩亮一边驾车,一边和副驾驶上的陈诗羽说,“这也叫新车?五年十万公里的老头子了,淘汰给我们做勘查车?”

“我爸什么时候说是新车了?你自己想的吧。”陈诗羽撑着脑袋说。

“有车就不错了。”我说,“现在公车改革那么严格,公车是全民监督啊,能换辆七座车,师父肯定是尽力了。”

“回头我来买辆七座SUV,私车公用没人说了吧。”韩亮愤愤道。

“你的私车不能改造,就不能装备发电机、强光灯什么的勘查设备,所以没法具备勘查车的功能。”我说,“不过SUV倒是坐着很爽,视野也很好。”

“也是,比我的TT强多了,回头我还是换一辆。”韩亮说。

“小程,听说你妹妹是什么神秘组织里的?”大宝坐在最后一排,趴在中排靠背上问。

坐在林涛身边的程子砚显然是在想什么心事,被大宝这冷不丁一问,吓了一跳,说:“啊,哦,是的,子墨在守夜者组织里当警察。”

“不该问的别问。”我反手打了大宝脑袋一下,说,“程子砚、程子墨,你家是不是有四个小孩?笔墨纸砚齐了?”

程子砚轻掩嘴角,腼腆地笑道:“程子纸,那多难听啊。”

“对了,对了,图侦到底是做什么的?”大宝对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果真是常人所不能比的。

“我们主要是做一些案件中有关影像的侦查工作。”程子砚声若蚊蚋,在车胎噪音里有些时断时续,“有关监控视频的研判、模糊图像的处理、人像的比对什么的。”

“哦,那倒是很直接有效。”我点了点头。

“就是看监控啊?那有技术含量吗?”大宝说。

“当然。”程子砚不以为然,认真地解释道,“即便是看监控,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会看的人和不会看的人,获得的信息量可就差很多了。当然,我也还是个学生,要学习的有很多。”

“哎哟!什么破车!”韩亮一声惨叫。

“怎么了这是?”在高速上行驶的勘查车并没有急刹、颠簸,我很感疑惑地问。

“这车的方向盘怎么有刺啊?”韩亮一边看看前方,一边看看自己的手背,说,“原来是方向盘掉皮了!这什么破车啊。”

“回去装个方向盘套就好了,你都埋怨一路了!”我说。

“能不埋怨吗?我手都破了!”韩亮举起右手,给我们看他手背上的一条浅表皮肤划痕。

林涛坐在中排的中央,被我和程子砚夹在中间。他从上车开始,就显得沉默寡言、十分拘谨,总是想方设法向我这边靠,仿佛生怕挤着了程子砚。

林涛见韩亮在诉苦,于是说:“好兆头啊,破了破了,说不定我们还没到现场,案子就破了呢,那我们正好青乡一夜游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啊,那案子也是假破。”我笑着说,“法医学里,所谓的破了,是指皮肤全层的分离破裂,包括表皮和真皮都要破,才能算是创口。我们做伤情鉴定的时候,并不是看伤者的伤一共有多长,而是看伤口中,皮肤全层裂开,形成瘢痕的那部分长度有多长。这一点,特别容易引起被鉴定人的不服,认为我们法医作假。”

“老司机啊,一言不合就开始科普。”大宝说。

我没理睬大宝,接着说:“韩亮手背上的,显然不是创口,而是浅表的皮肤划痕,不能算是破了。”

“行了,行了,我错了。”韩亮连忙挥挥手,说,“老秦这是在往唐僧的方向发展啊。”

当我们走进青乡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陈支队的办公室的时候,把陈支队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来了?有什么大案吗?”陈支队说。

“哪有您来问我们有没有案件的道理?”我哈哈一笑,说,“这不是听说你们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吗?我们正好闲着,所以来看一看。对了,您怎么这会儿不在专案组啊?”

“哦,你是说今天早上的那起案件?”陈支队顿时放松了下来,说,“看来我们的信息报晚了,这案子马上就要破了,我在专案组坐了一天了,这也是刚刚来了好消息,所以下来到自己办公室泡杯茶喝。”

“嘿嘿嘿,看见没,我的话灵验了。”林涛从车上下来,就已经恢复了往常模样,不再那么拘谨了。

“这就……破了?”大宝一脸的失落。

“是这么回事。”陈支队张罗我们大家在他狭小的办公室里坐下,然后,一边拿出纸杯泡茶,一边和我们说,“死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平时的营生就是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城郊不限行的地方拉客。”

“哦,我们那儿叫蹦蹦。”陈诗羽说。

“我们那儿叫达亚机。”我说。

“挺危险的,那种三轮车造成的事故特别多,乘客死亡率也很高。”韩亮说。

陈支队静静地等我们都插完嘴,接着说:“今天早晨,死者的尸体在我们青乡河的河边被人发现了,全裸。”

“性侵?”大宝说,“这样的对象,这样的侵害地点,犯罪分子的档次不高啊。”

“不是。”陈支队说,“犯罪嫌疑人是死者的姘头。”

“姘头?”我有些惊讶,“姘头选择这样的地点?还……全裸?”

“可能是想打个野战,然后发生纠纷,激情杀人吧。”陈支队说,“现场有关键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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