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肯定是一方面。”我说,“但是任何一个人的潜意识,就是在起火后避难。十五岁的男孩子不可能发觉起火后第一个想到去救人吧?即便他是为了救人,那为什么又要关闭主卧室的大门?”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最初的起火点是一楼。”林涛说。

“对,可以肯定,起火点是在一楼。”我说,“而且,我们看看这个房屋的结构,如果是屏风墙南边起火,最先殃及的就是男孩的卧室。他即便有机会逃跑,也不应该是向楼上跑,因为楼梯面是木质的,楼梯扶手也是木质的,楼梯的火势会更大。”

“说明起火点是在客厅里。”大宝抢着说道。

“没错。起火点只有在屏风墙北边的客厅里,因为火势太大,阮强无法从客厅北侧的大门逃离。他房间旁边的后门又需要钥匙才能打开,所以才会向楼上逃窜。”

“其实如果他冲过火焰,从北门逃离的话,就能给阮家留下一个活口了。”林涛说。

“这种冷静的思维,是十五岁男孩不可能具有的。”我说,“既然我们把起火点圈在了客厅里,首先说明不是有人从后窗投掷火源到厨房、楼梯间,引燃了可燃物而造成火灾。如果是放火,刚才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大家在点头。

“其次,男孩子之所以上楼,是因为一楼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了。”我接着说,“如果是有人从后窗投掷火源到助力车的话,距离有十米,男孩就睡在旁边的房间,不应该听不见响声。如果听见响声,就可以及时发现小火,这样也容易灭火。”

“所以不管怎么说,投掷火源的可能性很小了。”大宝说,“看来分析原始位置还真是有用的呀。”

“整个客厅的房顶都是过火痕迹,很难分析具体的起火点在客厅的什么位置。”林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说道。

“我们来看一下房顶的过火痕迹。”我说,“很明显,北边的轻,南边的重。这个很好理解。在起火后,南边的氧气量多,所以火焰就向南边蔓延,最终蔓延到楼梯,然后顺着楼梯到向上蔓延。为什么南边的氧气量多呢?是因为北边的窗户和门是关闭的,而南边的后窗是开着的,空气向南边流通,火焰也就向南边蔓延了。”

“这是个在窗户被烧毁后,确定北边窗户当时是关闭状态的一个很好的依据。”林涛说,“更说明投掷火源放火的可能性小了。”

“我们是不是可以检验尸体,然后撤了?”大宝问。

“剩下的,就是消防火调部门同事的事情了。”我松了一口气,说,“客厅有很多电线,说明有埋在墙里的暗线,也有扯拉接线板的明线。现在就要看哪块区域是最开始的起火点了,然后就能发现起火原因。”

“既然这样,灰还是要扒的。”林涛摊摊手说,“这个工作我们也赖不掉。”

现场勘查员对火灾现场的灰烬筛查处理,被我们形象地称之为“扒灰”。这一项看似简单的工作,确实非常辛苦,而且非常有用。

“我们去尸检,你和小羽毛、小程扒灰。”我笑着拍了拍林涛的肩膀说,“辛苦你们了。”

烧死的尸体都非常惨,尸体受到高温作用,蛋白质变性,甚至完全炭化,一般都会面目全非。尤其是火场中孩子的尸体,是我们很害怕看见的惨状。

好在消防灭火迅速,尸体并没有被大火焚烧炭化,但是尸体表面皮肤已经受热变性,成了黑色和蜡黄色相间的模样。没有被焚烧炭化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让我们这些直面尸体的人心里好受一些,而且能发现那些在火场尸体上不容易发现的附加损伤。

既然具备条件,我们就要尽人事。仅仅对五具尸体表面进行认真检查,就花了我们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检查的时候提心吊胆,检查之后算是彻底放心了。五具尸体都没有任何威逼伤、抵抗伤和约束伤。

尸体的皮肤已经皮革样化,手术刀都很难划开。我们甚至要用剪刀来代替手术刀,对尸体进行解剖。

英城市公安局调集了其附属的几个县里的非当班法医来帮忙,五具尸体的解剖同时进行。基层公安机关的法医每年检验尸体量非常大,解剖能力都被练得炉火纯青。所以,五具尸体的气管、支气管很快都被打开了。

我“窜台子”看了看,都有明显的热呼吸道综合征,也有大量的烟灰炭末附着,他们五人都是活活地被烟熏死无疑。

“看来问题不大。”我活动了一下站得僵硬的腰。

他们总说我没有腰,真是笑话,没有腰的话,我怎么可以让肚子转圈?想着想着就给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谁知我刚刚放下的心,被林涛的一个电话又拎了起来。

“老秦你还是到现场来一下吧。”林涛说,“有一些发现,我们开始的想法可能不对。”

尸体检验还在继续进行,我提前下了台子,和韩亮重新赶往现场。

此时的林涛正蹲在现场楼房北面的空地上,面对着一块大塑料布上放着的物件研究着什么。我和韩亮在警戒带外面穿戴好勘查装备,走到林涛背后,拍了他一下。林涛吓得一蹦三尺高。

“你天天一惊一乍的,上辈子是不是猫?”我笑着说。

“你才是猫,走路没动静的。”林涛说。

“你们才是猫,去照照镜子看看。”韩亮指着林涛、陈诗羽和程子砚笑道。

三个人因为在火场里待的时间久了,又是在扒灰,所以脸上都已经像被画上了迷彩,黑一道白一道的。其实这完全在预料之内,我曾经在一个火场里工作了五个小时,后面连续一个礼拜,吐痰、擤鼻涕都带着黑色炭末。

“言归正传。”林涛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脸,正色道,“这是我们整体移出来的一楼北面窗户,因为外侧有防盗栏的保护,窗户倒塌到了内侧,压在沙发最上方。我们没敢动沙发的框架,就把最表层的窗户框架挪了出来。”

“玻璃都熔化了。”我看着金属的铝合金窗体说。

林涛点点头,说:“从框架上来看,窗户确实是闭合的,和你说的一样。但是我们仔细研究了一下窗户的锁扣,你看。”

林涛拿起从灰烬里找出来的铝合金窗户的锁扣,往窗框上安放。

“如果是闭合状态,是安放不上去的,只有窗锁是打开的状态,锁扣才能安得上去。”林涛一边演示一边说,“这说明,窗户虽然是关着的,但是锁扣是开着的。”

“确实!”我出了一身冷汗,说,“我们只研究窗户是否闭合,但是没研究窗户是否锁闭。窗户的外面是空地,任何人都能来。如果是投掷完火源,再关闭窗户的话,看起来就和现在一样啊。”

“当然这只是可能性。”韩亮说,“你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这种可能。相反,现场横七竖八的电线,更可能引起火灾。”

“说是这样说,但是一旦出现可能性,我们就要想办法排除。”我说。

“当然,我所谓的疑点,绝对不仅仅是这种可能性的出现。”林涛指着一旁另一块大塑料布上的一扇烧毁的大门,说,“这是现场北边的大门,门锁我很熟悉,是完好无损的,没有任何撬压的痕迹,按理说,全铜的锁芯也不可能因为高温而损毁。但是,我们在现场找到了男女主人的两串钥匙,都塞不进锁眼里。”

“为什么会塞不进去?”我问,“如果不是锁芯变形的话,难道是钥匙变形了?”

“如果是钥匙变形,至少钥匙前端是可以塞进去的。即便是钥匙前端变形了,总不能两把钥匙都是前端变形啊。”林涛说,“以我的经验来看,最大的可能就是锁眼里有异物。”

“异物?”我和韩亮同时叫道。

我又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那如何才能确定?会不会是灰烬进入锁眼后,遇水凝结导致的?”

林涛摇摇头,说:“我也不确定,只有把锁芯拆下来,然后想办法把异物弄出来看。”

“那就快动手吧!”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林涛从车里拿出一个小箱子。我知道,这是他技术开锁时会用到的工具箱。林涛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展示他的这个本事了,新来的两位女同志都没有见识过。

再复杂的门锁到了林涛的手里,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没一会儿,林涛就拆下了大门的锁芯,然后用各种看起来简单,其实很精细的类似铁丝一样的工具对锁眼进行了清理。

林涛的判断不错,没一会儿,他就从锁眼里抠出了一小段折断的牙签尖端。

“牙签?”林涛愣了一愣。

我赶紧拿出物证袋,把牙签装了进去,说:“男女主人平时都是大门进出,而案发当天男女主人都顺利进入了现场,说明这个牙签是案发前刚刚被塞进去的。”

“果真是一起案件!”韩亮惊叹道,“你们工作可真是细致啊,这案子差点儿成了漏网之鱼。”

“不会。”我摆摆手说,“现场还没有细致勘查,具体起火点和起火原因还没有搞清楚。如果是放火,那么留下的绝对不会仅是一小段牙签那么简单,一定会留下更多的线索和证据。”

“在门锁里塞牙签,是为了烧死这一家吗?”韩亮问。

我和林涛没有回答,都在思考。

少顷,我说:“我觉得有问题啊,这个行为没有任何意义的。”

“是的,和我想的一样。”林涛说,“这种门锁是把手式的,也就是说,在房间内开关门的话,只需要旋转把手就可以了,和锁眼无关啊。如果是有人放火,凶手为了防止被害人逃脱,完全可以利用其他很多种办法去锁闭大门。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堵塞锁眼,是不可能阻止人从房内开门的。”

“而且我们之前了解到,除了助力车下方,其他部位取样的灰烬并没有做出助燃物的燃烧残留物。”我说,“你见过蓄意烧死人,却不使用助燃剂的案例吗?”

“那为什么要堵锁眼?”韩亮问。

我说:“不知道我的直觉准不准,我感觉这个行为更像是一种恶作剧,是小孩子做坏事喜欢用的套路。”

“也就是说,这种堵锁眼的行为,和起火不一定有关联?”韩亮又松了一口气。

这案子也真是蹊跷,一会儿看像是案件,一会儿看又不像,让我们的心一会儿提起,一会儿放下。

我摇摇头,说:“这可不好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现在的重点并不是堵锁眼这个行为的目的所在,而是起火点和起火原因要尽快搞清楚。既然我们明确了存在点火后关窗的可能,那么窗户的下方就应该是我们重点研究的区域。”

“是啊。”林涛说,“窗户的下方就是一套布艺沙发,是可燃物,可以作为引燃的初始物。这也是我最为担心的地方了。”

“沙发有移动吗?”我问。

“没有。”林涛说,“除了消防部门在沙发附近表面提取了少量的灰烬,没有任何变动,里面的痕迹物证是可信的。”

我点了点头,走进现场,在沙发的周围走了一圈,看了看沙发的状态。沙发只剩下铁质的框架,还有一些弹簧。铝合金的窗帘杆掉落在沙发的表面,已经烧黑了。沙发被一堆灰烬所包围,也看不出灰烬里有些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的旁边,林涛一把拉住我,说:“沙发烧得很脆,别踩,你那体重,估计一下就毁了。”

我白了林涛一眼说:“谁说我要踩了?”

我小心地把窗帘杆抬起了一点点,看了看。窗帘杆的下方,压着两小块布片还没有烧毁。一块是亚麻布的花色布片,另一块是灰色的绒布布片。两块布片因为受到窗帘杆的压迫,没有变成灰烬,但是受到热作用,牢牢粘在了一起。

我想了一会儿,说:“起火点,是北边窗户的窗帘。”

4.

“如果确定起火点是窗帘的话,那么肯定是外来火源了。”丁支队说,“根据现场初步勘查的结果,窗帘的上下左右都没有任何电源接口或者通过的电线,下方的沙发周围也没有。而且,死者不吸烟,沙发周围也不应该摆放容易起火的装置。那么,火源从窗帘开始,唯一的可能就是外来的火源了。”

专案组里,坐着二十几名刑警和几名消防军官。大家正在观看林涛制作的幻灯片,都是皱眉思考的表情。

“可是,你是怎么确定起火点是北窗窗帘呢?”祁科长问我。

“因为这两块布片。”我用激光笔指了指幻灯片上的特写照片,“这是我在现场灰烬中找到的,位于掉落的窗帘杆下方。显然,亚麻布的是窗帘,灰色绒布的是沙发坐垫的外罩。两块布片因为受到上方窗帘杆和下方沙发钢筋框架的挤压,没有直接过火,得以保存下来。”

“明白了,你说的是起火顺序的问题。”丁支队说。

我点点头说:“如果起火点是客厅地面周围的电源接口的话,那么引燃了易燃物,火势会顺着木地板慢慢蔓延,最后蔓延到沙发,甚至点着窗帘。但是最先烧着的,应该是沙发上的易燃布料。等窗帘杆都被烧得掉落下来的时候,不应该还残留沙发表面的布料。这就说明,在火势还不是很大的情况下,窗帘杆就已经掉落了。”

“是的。”林涛接着说,“只有在窗帘布先点着的情况下,最先累及的才是窗帘杆。在窗帘杆掉落的时候,还有一小块窗帘布没有燃尽,被压在了沙发表面。此时,窗帘的火焰就点燃了很易燃的沙发,然后逐渐在客厅蔓延,甚至点燃了助力车上可能晾晒的衣物,烧破了助力车的油箱,最后引发了悲惨的结局。”

“你们想一想。”我说,“只有这一种可能,才能在如此大火的现场,保留下来两块最易燃烧的布块。”

“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导致这样的结局。”丁支队说,“有人在窗口点燃了窗帘,然后关窗逃离。”

会场沉寂了下来。

“那么,这就是一起放火案件。”丁支队扫视了专案组的民警们一眼,强调道,“一起死亡多人的严重、特大放火案件。”

“虽然结果是非常严重的,但是放火人的主观动机应该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我说,“放火人可能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恶作剧?是小孩子干的?”祁科长问。

我摇摇头说:“根据报案人反映的情况,凌晨一点钟,他刚刚闻见一股焦煳味道。说明点火的时间,可能是在夜里十二点以后。这个时间,一般小孩子都被家长管束着睡觉了。而且,小孩子不怎么使用牙签。”

“有什么依据是恶作剧呢?”丁支队问。

我说:“用牙签堵锁眼,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造成房门从里面打不开的情况。那么,我认为这就是一种恶作剧。同时,用打火机点窗帘,这同样是一种意义并不大的行为。如果是蓄意放火,完全可以携带助燃剂,然后从沙发开始起火。所以,我认为用打火机点燃窗帘,一样也是一种恶作剧的行为。”

“既然是恶作剧,就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了,这样的矛盾关系,可就不好排查了。”丁支队说。

“有发现。”一名侦查员走近专案组,拿着一个物证袋,说,“刚才例行巡查现场周围的同事,发现现场楼房西侧的外墙根,靠着一束塑料花。”

“塑料花?”我从侦查员手上接过物证袋,看了起来。

“这肯定是刚才有人趁着天黑放过去的,之前我们巡查还没有发现。”侦查员说。

“这束花上有很多灰尘,应该是放置很久的,而不是特地买的。”我说,“偷偷摸摸地冒险去现场放花,我觉得肯定就是放火人干的了。”

“啊?那我们赶紧部署路面巡控。”丁支队说。

“敢如此进入中心现场附近,说明对现场很熟悉,是本地人。”我说,“这是我们排查的条件,但是同时也是我们巡控作用不会大的原因,放火人能很快回到家里,或者利用胡同绕过警察。”

“我们错失了直接抓人的良机啊。”丁支队说。

我说:“不过也无所谓,这个送花的动作,给了我们很多提示。至少印证了我之前的说法,这次火灾,是从一个恶作剧开始的。”

“你说的是,放火人的愧疚行为?”林涛说。

我点点头说:“在现场附近放花,显然是行为心理学中说的愧疚行为。说明放火人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结果,更加印证了我之前的推断。同时,也说明放火人和死者之间是很熟悉的,有一定的社会交往和关系,这就大大缩小了我们的侦查范围,这是其一。其二是为了表达愧疚,不仅不送鲜花,更没有去买一束新的塑料花,而是用在自己家里放置了很久没有打理的塑料花。这说明放火人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对了,别忘了排查嫌疑人的时候,看看他家里有没有空着的花瓶。”

“熟人、熟地、经济拮据。”丁支队说,“这确实可以缩小很多侦查范围,但是如何甄别犯罪嫌疑人呢?”

“这个简单。”我说,“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物证,牙签。我们之前说了,放火人并不是蓄意去放火,那么很有可能是路过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去做了两件恶作剧。把牙签插进锁眼里别断,点燃了窗帘。既然不是蓄意预谋,那么什么人会深更半夜经过现场的时候还带着牙签呢?”

“对啊,谁会带着牙签啊?”大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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