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旗袍研究

    “阿慕,你这个扑街冚家铲,跟我进来!”老大恶狠狠地揪着我的衣领,穿过满目狼藉的办公室,走进他的办公室。

    (“扑街冚家铲”乃粤语的经典骂人组合。“扑街”通常被译作“混蛋”,其表意为趴倒在大街上,有死于非命之意,真正含义是“不得好死的混蛋”;“冚家铲”中的“冚”与“阖”同音近意,“冚家”即“全家”。若单以字形解释,不难发现“冚”是一块棺材板盖在山上,说白了就是一座坟墓。而“铲”则有挖掘之意,“冚家铲”即全家都需要掘墓埋葬。简单而言,“扑街冚家铲”即是“全家不得好死”。)

    “你到底在办公室里搞什么鬼,开狂野派对吗?”刚把房门关上,老大就用胖乎乎的食指,往我太阳穴使劲地戳。

    “冷静点,冷静点……”我好不容易才保住脑袋,没被他的胖指头戳穿。稍事整理衣饰后,我便挤出一副哭丧脸向他解释:“昨晚已经在电话里跟你说过,我们受到藏镜鬼袭击,差点连命也没了。”

    “如果你英勇殉职,或许我会没这么生气。而且你在电话里可没说办公室被弄得像个战场一样。”他瞪大一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可不能怪我啊!”我继续装孙子,向他汇报近日的调查进展,以及昨晚遇袭的经过。

    他听完我的汇报后,怒气渐消,绷紧的脸皮渐渐松弛下来。虽然他的样子没刚才那么可怕,但我却一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狡黠的眼神让我知道,训话才刚刚开始。

    他悠然地泡了一壶茶,坐下来喝了几口,才向我投以鄙夷的眼神:“如果这宗案子由小相处理,我就用不着在这里跟你徒费唇舌。”

    我心有不甘地反驳道:“老大,昨晚的事可不能怪我啊,谁也想不到藏镜鬼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在太岁头上动土。”

    “哪怕她有天大的胆子,把她关进牢里去,还能闹出昨晚乱子来吗!”老大瞪了我一眼。

    我又再挤出哭丧脸回道:“我也很想立刻把她抓住回来,可是到现在我们还没弄清楚她的真正身份,只知道她应该是个精通皮影戏的人,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线索。”

    老大突然站起来,又再用胖指头戳我脑袋,并骂道:“线索不是没有,只是你太笨没注意到。”

    我边躲避他的袭击,边反驳道:“冤啊,任何有可疑的细节,我都已经详细调查过。但是藏镜鬼实在太狡猾了,几乎做到滴水不漏,到现在我们连怀疑对象也没有。”

    “这世上没有不留痕迹的犯罪。”他坐下来喝了口茶,心平气和的说:“任何罪犯在作案后,都会为掩饰自己的罪行而撒谎。只要有人撒谎,就一定有漏洞。在这宗案子里,你至少忽略了两个显示的漏洞。”

    我自问已仔细调查每个可疑的细节,但仍没发现他所说的漏洞,所以只好继续孙子请他明示。

    他伸出胖乎乎的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第一,在藏镜鬼的传说上,你只在意当中的可怕传闻,但却忽略了传说的本质。”

    虽然我知道,他在批评我满脑子迷信思想。但这个“传说本质”是指那一方面,我却没能弄明白,只好向他虚心求教。

    他白了我一眼,解释道:“传说就是口述相传的故事,作为王村最可怕的传说,藏镜鬼的故事几乎每个村民都知道。尤其是去年曾有学生跑进防空洞,当时就有人提起藏镜鬼传说。以王村这种小地方而言,带有神秘色彩的事情,肯定会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话题,所以绝大部分村民都会知道这个传说。”

    “大家都知道藏镜鬼传说又怎么样?”他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我看你是笨得没救了。”他摇头叹息,“你仔细想想,在你调查这宗案子的过程中,有谁跟你说过,自己不知道这个传说?”

    给他这一说,我立刻想起梁彩霞。在了解她受藏镜鬼袭击的经过时,吴威曾提及她并不知道藏镜鬼传说。可她是梁村人,不知道流传于王村的传说也是情理之中。

    我道出心中所想,换来的却是老大又一次白眼:“如果这是个近年无人提及的传说,如果这姓梁的是个三步不出闺门的大姑娘,那才叫‘情理之中’!你不想想姓梁的做什么买卖,她可是在菜市场里卖冻肉,跟三姑六婆侃大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去年学生跑进防空洞时,就有人提起藏镜鬼,你认为她有可能没听过吗?”

    “你的意思是,梁彩霞刻意隐瞒自己知道这个传说。”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你啊,该每天按时吃脑残片。”老大又再无情地打击我,“姓梁的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丈夫说错了,她只好将错就错。其实这只不过是个小漏洞,对大局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如果她及时纠正丈夫的错误,谁也不会在意这段小插曲。可是,她因为一时心虚,不但没有纠正丈夫的错误,反而继续丈夫的谎言,这难免令人怀疑她的遇袭经历是否属实。”

    老大在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大造文章,令我感到不解,因为他的推测只建立在一个不确定的因素上。我们不能单凭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便断定梁彩霞撒谎。

    我道出中心所想,老大不屑地答道:“别把我跟你归到一类去,我办案可不是靠瞎猜。”说罢,缓缓伸出第二根胖指头,“第二个漏洞出现在她描述的藏镜鬼身上。”

    我仔细地回忆梁彩霞描述的每一个细节,并没察觉异常之处。她所说的藏镜鬼,跟我们遇见的吻合,也许一些主观上的感觉略有差异,但关键特征却完全一致。

    在听取我的回答后,老大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什么叫旗袍吗?”我回以不解的眼神,他向我扬了扬手说:“先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我没好气地答道:“老大,我又不是刚从乡下过来,你总不会以为我连旗袍也没见过吧?随便进一家像样的茶楼,就能找到三几个穿着旗袍的知客,我有可能没见过旗袍吗?”

    (“知客”乃粤式茶楼中,专门在入口处迎宾,及指导宾客就坐的服务员,通常会以旗袍为制服。)

    老大点点头:“那你给我说说旗袍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只好如实说出印象中旗袍的模样:“说简单一点,旗袍就是一件紧身的连衣裙。因为裙摆较窄,所以两侧开叉,以方便行动。”

    “这两侧的叉口,通常会开的什么地方?”

    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越来越搞不懂他的想法,只好继续如实回答:“那得看场所,茶楼知客的制服,一般只会开在膝盖较上的位置。而夜总会那些妈妈桑所穿旗袍,会把大腿也露出来。”

    “那藏镜鬼的旗袍呢?”老大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

    虽然已跟藏镜鬼数度次交,但我还真没见过她的下半身。她每次都是在窗户或镜子里现身,我只能看见她的脸或者上半身,从没见过她的腰部以下的位置,当然也不知道旗袍的叉口开在哪里。我甚至曾经怀疑她是否有脚,因为根据坊间传说鬼魅是没有脚的。

    我把这个细节告诉老大后,他便像只狐狸似的,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从来没见过她的脚,但姓梁的却说自己被她踹得人仰马翻。”

    虽然这个细节令人生疑,但老大以此认定梁彩霞撒谎,未免过于武断。对于我的质疑,老大似乎早已料到,解释道:“你之所以怀疑我的判断,是因为你对旗袍的认识只局限于现代。”

    “旗袍还分现代和古代吗?”我不解问道。

    “有空就多读书!”老大白了我一眼后继续解释:“旗袍是满族的服式,因为满人别称旗人,所以称之为旗袍。辫子戏里那些皇后、格格所穿的华丽袍子,才是旗袍原本的模样。这种旗袍虽然看上去非常华丽,但穿起来却非常累赘,给那些吃饱没事干的贵族穿还可以,老百姓要是穿这种衣服,不摔死也得累死。后来流行于民国时期的旗袍,是经过大幅简化的款式。”

    “旗袍的款式变化,好像跟这宗案子没什么关系。”我不明就里地挠着脑袋。

    “你真是没救了。”老大已经懒得骂我,直接说重点:“现代的旗袍跟民国时期的款式大同小异,最大区别就在于裙摆的叉口开在哪个位置。现代的旗袍一般会把叉口开在膝盖以上,主要是为了方便行走。但这种款式的旗袍,在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民国时期,就只有交际花才会穿,大户人家的闺女才不会穿这种有伤风化的衣服。”

    “你的意思是,藏镜鬼踹不了梁彩霞?”我恍然大悟道。

    “你的脑袋总算没退化到猴子的阶段。”老大满意地点头,“在民国时期,正经人家的闺女是不会随便把双腿露出。当时的旗袍,叉口通常只会开到脚踝与小腿之间,充其量只能看见穿着者的袜子。稍微**肉出来,就会被视作不正经。”

    他喝了口茶,又再补充道:“穿着这样的旗袍,就连跨门槛也得小心翼翼,要抬脚踹人除非把裙摆掀起来,否则根本不可能。”

    根据传说,藏镜鬼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理应衣着保守,且不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像老大说的那样,先把裙子拉高来,再抬脚踹人的不雅行为,像蓁蓁这么粗鲁的女生做不出来,她就更不可能。

    以此推断,可得出两个可能:第一,袭击梁彩霞的藏镜鬼,并非传说中的蔡家大小姐;第二,梁彩霞向我们撒谎。后者显然更加可信。

    如果梁彩霞撒谎,那么她的嫌疑就大了。可是,倘若事实正如我们所想,那么又有一个问题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她身上的伤痕。只是为了撒谎,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吗?

    “有必要!”老大给我肯定的回答,并加以解释:“首先,我们不能确定是先有谎言后有伤痕,还是先有伤痕后有谎言。如果先有谎言,伤痕的存在就是单纯为了完谎。但是,如果是先有伤痕,那么谎言就是为了掩盖事实。”

    “梁彩霞又不是特种兵,那会无缘无故地弄得浑身是伤?”我不认同他的观点。

    他晃着胖乎乎的食指答道:“她虽然不是特种兵,但她可能是藏镜鬼的活靶子。”

    我惊讶道:“她因为触怒藏镜鬼而受到惩罚?”

    “这是其中一个可能。”老大收起他的胖指头,“也有可能是主动配合藏镜鬼,测试酒精子弹的效果。”

    “不可能吧!”我疑惑地看着老大,“梁彩霞好歹也为藏镜鬼而撒谎,肯定跟藏镜鬼有一定关系。就算她不是藏镜鬼,至少也是藏镜鬼的手下。要测试酒精子弹的效果,随便找个倒霉鬼就行了,用得着找自己人吗?被这种子弹打中,虽然死不了人,但那种剧痛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

    “如果只是测试效果,也用不着倒找霉鬼,乡村地区有的是流浪狗,要不找头像你这么笨的猪也行。”老大又再戳我的头,“你仔细想想,藏镜鬼传说是从何时开始,令王村村民人心惶惶?”经他一说,我顿即豁然开朗。

    藏镜鬼传说虽然早已于王村村民口中流传,但之前谁也没有亲眼目睹她的狰狞面目,因此只被视为吓唬小孩的坊间传说。然而,自梁彩霞遇袭后,因为有她亲口描述,村民无不对此深信不疑。至少,我亦曾经相信藏镜鬼真实存在。

    梁彩霞的“遇袭”,一方面是为测试酒精及干冰子弹,另一方面则为让大家相信藏镜鬼传说,以便把罪名全推到虚无飘渺的鬼魅身上。

    这招苦肉计实在巧妙,一度把我们耍得稀里糊涂。不过,但凡谎言都必定会有漏洞,只要顺着这个漏洞寻根究底,就不愁不能把真相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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