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岁起源

    “很古怪的问题?哎,那老师,你是熟悉我们处的,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有些不方便说的,我要先请示一下郭处。”

    “你误会了,我想问的是四年?的一句闲话。确切地说,是2005年12月15日早晨七点半左右,林杰开车出警局的时候和你打过一声招呼……”

    “噢拜托,我怎么还可能想得起来这种事情,四年前啊。”

    “他问你是否又赌赢了,你答赢了半包中华烟钱,你还记得这个对话吗?”

    “哈,哈哈,还真记得。那晚前半夜我赢了一箱烟钱,到早上就只剩了半包,印象深刻啊。回想起来,那天早上,他是开车去查江文生了吧。案子破的很漂亮,可惜了。但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啊。”我也不管黄隽信不信就挂了电话,反正他?狐疑,也猜不到正点上。

    从七点三十二分这个点开始,我将照着“我的回忆”中所述,一路追索下去。

    车驶上高架,这一次上匝道没有封闭。回忆录上有许多环节验证起来都比黄隽麻烦得多,比如说闯上封闭的上匝道和交警点头示意这段。我打算跳跃式地把容易证实的环节先验过了,确定大范围后,如果需要再进行回溯。

    高架上迎面的电子路况途图上一片拥堵的黄色,我到达沪杭高架莘庄收费口花费的时间将比四年前的林杰多得多。通常我被堵着的时候总是很烦燥,不过此时我却心怀沉静,享受着与脑太岁再次交锋的时刻缓缓地,一点一的接近。

    我摇下车窗,冷空气在昨夜最后肆虐了一把后已经离去,气温正在回升,风一股一股地吹进来,和着阳光,挺舒服。这就是我身为我的感受啊,我可不想被某种异类取代我自己。哪怕只有一分钟。

    或许,我应该再回想一遍自己的过去,如果我和林杰一样失败了,会不会也被编织出一段记忆,取代自己的过去呢?我所珍视的所有人,也许在记忆修改之后全都没有了任何价值。那种自以为清楚明白,其实却浑浑噩噩的日子,和死亡一样可怕。林杰还是幸运的,他被修改的记忆,只是和脑太岁有关的部分,如果他变得不认识林菲菲了,该有多可?。大概这就是他再不愿回特事处的原因吧。

    车流缓慢,我被裹挟其中,神游别处。许多念头思绪纷至沓来,某些模糊的画面时而闪回,恍惚间又把我拉回昨夜的谈话中。

    谈话开始于一个意外。我的人生中总是充满意外。

    那时我坐在一家营业至凌晨二点的咖啡馆包房里,门被推开时,进来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会是你?”我问。

    “就是我。”梁应物回答。

    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不欢迎我坐下来吗,关于太岁,我有许多可以告诉你。”

    于是我就只能坐在那儿,一边揣测着他的来意,一边?他说。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猜到的,有些是我不知道。

    X机构对于太岁的研究,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尽管中国历代对太岁有着许多的传说,有“不可太岁头上动土”、有“日割一肉永食不尽”,但最初期,研究的方向依然偏向传统。也就是认为它是一种特殊的真菌类,由此出发,研究其对人体的药用价值。

    在一些案例里,食用太岁对人体有着明显的近乎神奇的正面作用,但在另一些案例中,则没有任何效果,甚至对人体有害。进一步的研究中,发现收集到的太岁彼此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差异,再研究下去,则开始动摇原本对太岁的基本认知。越来越多的证据不支持其真菌分类,但到底该怎样归属,乃至其是如何蕴育生长繁殖的,在2005年上海病毒危机之前,X机构内的生物学者间都有过许多次争论。

    2005年11月14日,上海莘景苑小区爆发范氏症被市政府紧急隔离。这种原本只有少数动物感染过的绝症病毒神秘变异,在该小区迅速传播。患者体内内脏细胞活跃度疯狂攀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爆发式恐怖生长,膨胀膨胀再膨胀,最终挤破患者的胸腹腔。有人怀疑这是一次投毒式病毒攻击,但没有人想到,这次攻击的实质是一次大规模的催生太岁行动。

    在事件平息后的内部秘密研究中,?经确认了,所谓太岁,是内脏生物意识觉醒的产物。

    很多年以来,人类对生物的认识都受到各种偏见的影响。比如我们是碳基生物就惯于认为所有的生命应该都和我们一样是碳基的;比如独立的生物个体应该就和我们日常所见一样,是一只猫、一条狗或一个人。而太岁正是对后一种观念的颠覆,就如对基因来说人只是其载体一样,对心肝脾胃大脑这些人体器官来说,人也只不过是其载体,在某种特定条件下,这些器官会被刺激而向独立生命体进化,试图从载体里出来。范氏病毒就是一把产生“特定条件”的钥匙,激活了内脏的某条基因链,让其从载体里高?富集能量,从而产生质的变化。这是一种不稳定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变化,只有极少数的内脏能真正进化成独立生命体——太岁,而进化成太岁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拥有智慧。

    迄今为止,唯一被发现的拥有智慧的太岁就是脑太岁。它是上世纪上半叶日军侵华时,七三一部队进行的细菌实验的产物,一名实验者的大脑成功进化成了太?,并保有了高度的智慧。这个进行过太岁病毒实验的地下实验室在今天哈尔滨附近一个名叫石人城的小镇,确切地说,石人城前沟村。一个村民挖地窑时挖通了废弃数十年的地下实验室,感染病毒后死于范氏症。

    一名医生在调查病毒源时发现了废弃实验室,带走了脑太岁。无法证实脑太岁是否在第一时间就附体控制了这位名叫赵自强的国际医疗组织成员,但最终赵自强成了脑太岁的代名词,并开发出能在人群中传播的病毒变体,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中毒,从而诞生出大量同类,让它不那么孤独。这就是莘景苑范氏病毒袭击的真相。

    那次事件之后?X机构对于太岁的研究评级向上跳了好几档,研究力度也加大了数倍。不用提那个能独立思考能控制人类的脑太岁,就一般由心脏或脾胃进化而成的太岁而言,也足以让生物学家疯狂。明确了太岁的成因对于太岁研究是个极大的突破,进一步的研究证明,内脏向太岁进化的过程中,要汲取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刺激内脏细胞以惊人的速度代谢,最终令细胞发生神秘变异。一旦内脏成功太岁化,它们就会停止向外界汲取能量,并且是永远停止。想象一下,一个不吃不喝却能永远活下去的人,你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太岁就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永动机,体内就像是有个生物核反应堆,如果能破解其中的奥秘,人类将会进化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阶段。遗憾的是,尽管X机构的生物学家已经是这个领域走在最前沿的少数精英,但其水准依然离解开谜团很远很远。

    然而,早在数千年前,中国的古人,却从另一个角度接触到了其中的秘密。

    现代人看中国古人的养生法,认为是呼吸法加上观想。呼吸法可以让身体放松,而观想则是用心理暗示来加强呼吸法的放松效果。这是当代科学对内家养生术的解释,但是实际上真的这么简单吗?

    很多人不这么看,这些人包括我,包括梁应物,包括许多盲目狂热的东?文化爱好者,更包括X机构的许多学者,及世界范围内物理生化领域最顶尖的科学家。

    古人——以古代东方人为代表、涵盖古希腊、古印度等诸多人类文明发祥之地的人们,他们的世界观和受当代科学影响的现代人世界观截然不同。他们相信天人合一,相信这世界的万事万物之间都是有着神秘联系的,牵一发动全身。举个最通俗的例子——天上的星辰能影响人的命运。这也可以说是蝴蝶效应的超级加强版。

    而现代科学这两百年来的发展,则是细分化,分类越来越细,学科与学科之间的界别越来越森严,如亚历士多德、达芬奇这样的通才越来越不可能出现。

    也就是说,现代人看世界的眼光,和古人看世界的眼光,角度是截然相反的,站在我们的立场,当然会觉得古人愚昧。

    但是,现代科学将世界微观微观再微观化之后,到了近二十年,情形忽然变得不一样了。物质世界研究到某一层面,忽然出现了许多“灵异”现象,比如量子纠缠。这个世界的互联性复杂性被重估,许多新的理论被提出,各学科又有融合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重新考察古人的世界观时,就会发现,其许多理念,竟然和当下最前沿的理论暗暗相合。

    中国的内家养生术,基于一些假设性的理论:人体是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呼应着,吸收外界的能量来改善自身的状态,甚至在体内某些神秘莫测的地方储存起外界的能量。而养生术更进一步,就是道家的修真术。在今天看来,也许内家养生术还有可以接受之处,修真术就纯粹玄之又玄,不知所谓了。

    道家修真术是修仙的,修练有成之后,会有许多不可思异的大能力,而长生不老也不在话下。关于此流传下来的道家修练典籍,真真假假有许多,很多修练的要诀,甚至会出现南辕北辙之处。用今天科学的标准来考量,会有什么结论不言而喻。然而在这些典籍中,关于修练有两个重要的标志,却是一致相通的。

    这两个标志就是金丹和元婴。

    所谓金丹,用今人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体内的能量凝聚成实质,就此生生不息,自行运转,并且为修道者施展能力提供能量输出。而元婴就更玄了,是在金丹基础上更进一步蜕变而成,能量更庞大,且变成小人形态拥有灵智,甚至可以离体而出。许多的幻想小说家,在小说中常常写到有人练成金丹元婴,神通广大。读者看得无限神往,但如果真的问起来是否相信,多半是要大摇其头的。

    就算是现今科学即将发展到一个全新的阶段,对过去古人的智慧有了再认识,但对修真种种,金丹元婴陆地飞腾之类,还是斥之为无稽的。

    “所以我一直很佩服范海勒老先生,没有超凡的想象力,绝对不可能把传说中的金丹元婴和太岁联系起来。”我说:“我是挺有兴趣聊聊太岁,但你到底是怎?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和我谈太岁?谁告诉你的?”

    “任何伟大的科学创见,都需要想象力,比小说家更惊人更有力量的想象力!”梁应物说:“谁告诉我?切,你是当局者迷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范海勒就是范氏病毒的发现者,这种病毒及范氏症就是以他命名的。他创办的国际医疗机构海勒国际一直持续跟踪范氏症,在2005年莘景苑爆发传染性范氏症时为市政府提供医疗支援的就是海勒国际,何夕是他的养女,而被太岁附身后被击毙的赵自强是他的养子。

    范海勒很早就了解范氏病毒可以催生出太岁,而他多年来孜孜以求?一直到死都不放弃的,并不是治愈范氏症,而是如何利用范氏病毒,来达到人类永恒的梦想——永生。

    单单就被范氏病毒感染后的内脏表现来说,是细胞的活化,这是一个与衰老截然相反的过程。问题在于这种活化的程度过高,以至于产生了恶劣后果,但如果能控制活化,并将其延伸至人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返老还童了。

    就内脏的太岁化来说,范氏病毒只是一个强力触媒,没有这个触媒,内脏就会老老实实安份地做它的“内脏”,极少会突变成太岁。但极少并不是没有,在自然环境中,还是会偶见此现象,所以才留下了那么多?太岁传说。

    范海勒是一个中国文化的爱好者,有一次翻阅道家古籍时他突然想到,太岁的本质,和金丹之说竟然如此相似,两者有没有可能就是同一种东西呢?

    这样一点醒,再有意识地循着去对照研究时,他发现这种可能性竟无限接近于现实。

    太岁所蕴含的生物能量,超乎常人的想象。当太岁形成以后,不需要摄入能量,就可以存活数百数千年甚至更长时间,当太岁被切去部分,可以迅速愈合并长出新肉。支撑着这些的庞大能量,不可能是内脏太岁化过程中从原生物体内吸收到的,而是靠着吸收到的能量,让构成内脏的细胞产生了某种神?奇妙的变化,从而激发出细胞隐藏着的真正力量。这种变化,就像是生物版的核裂变。

    对太岁有了这样的认知,再回过头去看道家的内丹术,怎么瞧金丹怎么都像是太岁,确切地说,是被控制了的半太岁,一个稳定而庞大的生物能量源。说得更具体一些,道家的修真,极可能是结合呼吸法、观想术以及最最重要的——服用丹石,“激活”体内某个内脏器官。尤其是服用丹石,在今天的医学看来,中国道家典籍中记载的丹方,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有毒的,服下对人体有害。没错,的确有毒,就像范氏病毒是一种致命病毒一样,丹方的毒,也是用来刺激内脏,让突变成太岁的。具体是哪个内脏,看各家的修炼方式,各有不同。通常在丹田附近,那就是肠,再往上一些的话,就是胃。这样看的话,那些修练有成者的辟谷就再自然不过,肠或胃变成了太岁,那还吃什么东西呢?

    金丹与太岁之间的关系,还有更多可供佐证的地方。比如历来典籍及各种野史的描述中,修练有成结出金丹的固然少之又少,但金丹修成之时,却又要面临一道极大的关卡,其难度和危险丝毫不亚于之前。道家从哲学的角度,将之称为劫难,过得去,如鲤鱼跃过龙门,从此海阔天空,过不去,则身死道消。而死法,是真气无法控制,爆体而亡。

    这“真气无法控制爆体而亡”,和范氏症患者因为内脏变巨后爆体死亡,何其相似。

    假设金丹就是太岁,其成丹时的丹劫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尽管在修炼的前期,目标是让体内某个内脏太岁化,但如果内脏完全转化为太岁,就会作为独立生物体挣脱宿主。所以,在成功让转化这个过程开始后,控制就成了成败的关键,一旦控制失败,内脏完全变成太岁,修道人就死了。

    这种让未成形的太岁变成金丹的修炼方式不知道是怎么创造出来的,想想都觉得非常了不起。古人的智慧,常令今人叹息。总是说长江水后浪推前浪,但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已?有太多的丰碑难以超越。

    以现代医学的发展速度,范海勒明白要想用西医手段破解太岁的秘密,并利用其让人长生,不知还要过多少年。所以他转而研究道家典籍,试图在各门各派真真假假的修炼术中,借鉴些先人的智慧来。在他死前十年间,一直在探索呼吸法和观想术,实验其究竟能否对内脏的太岁化产生控制,同时也分析了数以百计的丹方,做了许多大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禁忌的实验,来验证其效果。

    “什么叫我视而不见?什么叫当局者迷?”我不满地说。我心里烦燥难安,觉得极不舒服,竟对梁应物发起了火:“你是说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说我弱智?”

    “你是不愿意承认,或者说,你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产生了回避心理,以至于近在眼前的事情都看不见。”

    “嘿,我不是你的学生,我不需要听你的说教。”我用拳头猛力锤了下桌子。

    “冷静点,那多。”梁应物看着我,微微摇头说:“想一想,你是和谁约在这里的,你告诉过其它人吗?”

    “我约了何夕,我要和她畅开来谈谈她肚子里的太岁,我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其它人?”

    我的声音大到连包房外都可以听见。包房的门被推开了,我猛地一甩手,说:“不干你的事。”

    “那我等你们吵好。”何夕说着关上?门。

    我愣住:“是何夕告诉你的?她让你来的?”

    “你约了她,而我在这里,当然是她告诉我的。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不是吗?”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我鼓起勇气,想和她谈如此隐秘隐私的事情时,她竟然会叫上梁应物?

    “我想这你得问问你自己。”梁应物回答。

    “你好。”收费亭里的姑娘说,然后微笑。嘴角的小痣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谢谢。”我接过磁卡,踩油门的时候,心里还在狐疑,她真的有三十岁吗,像是还挺年轻的呢。不过这年头,女人保养得越来越好,而且我相信林杰的眼睛要比?老辣。

    上了高速之后,路况不错,我基本把速度保持在一百二十码以上。当然限速是一百二十,然而警察在超速20%的情况下才会开罚单,精确的说,只要不超过每小时一百四十四公里就行。开过石湖荡出口后我放慢车速,数着开过第二座桥后,我把车靠边停在硬路肩,从后备箱取出路障放好,然后顺着路肩向前走。

    林杰的回忆录中,当时在这一段发生车祸。我大约走了三十米,发现一棵明显被撞过的大树,虽然依然活了下来,但被撞掉的树皮是长不回来的。又详细观察树旁的护栏,果然修补过。嗯哼,和林杰的记录相符。

    我重新上车,出上海经大云入浙江,直到海宁的服务区,加满了油,正如林杰当年那样。加完油,我把车开回服务区停车点,熄火下车。

    当年林杰在这里上了个厕所,不是说我严格到要照着回忆录也在这儿上个厕所——呃,好吧,我倒确实有这个需要,但我说的是那件白大褂。林杰在厕所外,正看见之前被弃的白大褂洗过了晾在外面。正是这个信息,让林杰作出了脑太岁已经完全控制江文生的判断,并推测出它不能无限制地附体控制人类。在林杰的整个追踪过程里,这是很重要的节点,是我必须加以验证的。

    坐在厕所门口的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而林杰当时碰到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那位前任厕所管理员如今已经回家养老了,而大妈则对前任是否曾捡过白大褂浑然不知。

    我打听到了老头的住处,并不远。车开到他们家小院的门口,两个老头子正在太阳底下下象棋。

    “哪位是周老先生?”我把车停到一边,下来问。

    两个老头都抬头看我。

    “都姓周。”其中一个笑咪咪地说。

    “我找周根发老先生。”我说。真得感谢当年林杰调查工作的仔细。

    “我就是周根发,别叫老先生,现在叫老先生的,都得上九十。”正是刚才这位。

    “小周,吃中饭了。”院子里传来老太太有中气的喊声。听称呼就知道,这两位在一起得有四五十年了。

    “就来就来。”“小周”说。

    “就耽误您一分钟。”我赶紧问:“2005年的时候,您还在服务站当厕所管理员吧,是不是捡过一件白大褂?”

    老头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毛,摇摇头。

    “就来就来,你就不来。”院子里响起他老伴的脚步声。

    “没捡过?您再回忆回忆?”

    老头把头摇得和拨榔鼓似的。

    “棋先停一停?下午再下不行呀。哟,这是?”老太太走到门口,瞧见我,有点疑惑。

    我心里的疑惑可比老太太大十倍,到底是周老头记性不好,还是林杰的记忆在这儿出了问题?

    “我问周老先生点事情。”我别过脸和老太太解释了一句,又向周老头确认说:“您再仔细想想,2005年12月15日,时间应该比现在更早一些,您把三天前在男厕所大便蹲位里捡到的白大褂洗好了晾在外面,一位开着警车的林警官来向您打听白大褂的事情,他长得比我黑点瘦点,给了你两百元把白大褂带走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情!”周老头斩钉截铁地说。

    ?太太却狐疑起来,说:“你倒再想想看呀,人家讲得一板一眼,怎么会搞错。”

    “真的没有,走走走,回去吃饭了。”说完他急匆匆拉着老太太进了院子。

    “我看有这事吧。”

    “没有没有,哪里会有。你别听那后生瞎讲。”院子里传来他们俩的对话声。

    我心里觉得古怪,莫非当年林杰并不是在海宁服务站发现的脑太岁线索,而是撞见了脑太岁本尊,所以记忆从那刻起就被修改?

    可是不对呀,江文生于十二日逃跑,为什么到了十五日,才跑了这么点路呢?还这么巧被林杰撞见?

    周老头刚才的反应十分可疑,他否认?一点都不经思考,连努力回想的过程都没有。而且一般人,都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吧,可他却没有,逃也似的进院吃午饭了。对了,他甚至都没有和下棋的老朋友打个招呼。

    我看了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另一位老人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知道些什么。

    还没等我开口问,他就说:“我看呀,这事儿真。”

    “哦?您知道?您见过那白大褂吗?”

    “我不知道,不过看老周的样子,他是把钱自己揣着了。哈哈哈哈。”

    我张大了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禁啼笑皆非。

    “您是说,他把那两百块?了私房钱,所以才不认?”

    “谁不藏点私房钱,你不藏?”

    “我?我还没结婚呐。”

    “她已经来了,我就长话短说。”梁应物说:“三年前何夕找上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为了压制体内的太岁,她需要帮助。但是你一直没有开口和她谈这一段,她也就不愿意主动开口。”

    2005年,作为莘景苑紧急医疗援助小组一员的何夕,在一次袭击中被注射了小剂量的范氏病毒。在此之前,没有感染了范氏病毒还能存活的案例,所以,当时她决定和我分开,用养父范海勒的方法尝试自救。范海勒的方法,就是他研究大量道家修真术后,总结出来的?制太岁的方法,非但此前未经尝试,而且,这个方法是针对金丹的。可何夕当时的状况,体内蕴育的东西,却可能并不是道家所谓的金丹,而是金丹之上的元婴。

    修成金丹的关键,是在内脏独立生物意识完全觉醒之前将其控制住,从而无障碍地利用其庞大能量。而元婴,则是在稳定的金丹基础上,有限度地放开限制,让太岁进一步发育。其结果除了更多的能量,还有生物意识的觉醒。由于这是从受控制的金丹进化而来,所以尽管有了自己的生物意识,却一般不会在修炼者的肚子里造反。

    可是何夕体内太岁化的器官,却不是通常的心肝脾胃肺,而是?宫。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卵子,被范氏病毒感染激发后,落到子宫中,在没有受精的情况下,飞速地生长。

    男性的前列腺、精囊腺,女性的卵巢、子宫,是整个人生机最旺盛的地方。尤其是女性,原本体内的能量,就会在受孕时往子宫内大量倾斜,这是为了繁衍子孙的进化结果。一旦这样的器官太岁化,爆发出的能量会远超其它器官。而何夕太岁化的,还是一颗卵子,一颗原本就可以生长成独立生命的卵子。

    出于繁衍的需要,许多生物在族群失去所有的雄性或雌性,濒临灭绝时,会出现神奇的身体转变。比如某些雌性会变成雄性,或者雌性在没有雄性的情况下自?受孕。尽管还没有在人身上出现这种事情,但在没完全破解基因之谜前,谁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也许人体的某条基因链里就有一个开关,等着在某个特殊条件下触发。

    何夕子宫里的这颗卵子,或许就打开了这个开关。它以远超过正常婴儿的速度飞快生长着,范海勒在死前坦率地告诉何夕,能否用他总结出的方法控制这个太岁,没有任何把握。因为看起来,这样的太岁在道家的术语中,已经不是金丹能形容的了,而应该是元婴。

    何夕回到位于瑞士的海勒国际总部,那里有着庞大的医疗资源,可以全力为她所用,抑制体内太岁的生长。

    “她?管最终活了下来,但其中经历的艰辛,虽然没有告诉我,我也能想得到。出于她的个性使然,她没有把这些告诉你,但并不等于她没有倾诉的需要。”

    梁应物看着我摇头,我默然不语。

    “她告诉我,她现在还活着,却不等于以后还会活着。很多问题只是暂时被压制,并没有彻底解决。毕竟她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道路。哦,也许那些传说中的人物走过,陈抟啊彭祖啊,太虚幻了,和没有一样。海勒国际的医疗实力很强,但是面对这样的难题,依然有太多力所不及的地方。X机构里有许多天才的学者,她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实际上这对我们也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我起的作用,就是牵线搭桥。”

    “谢谢你了。”我说。

    “没什么可谢的。这一切,本该是你来帮她想办法的。但是你一直憋着不问她,还刻意回避谈到任何有关的话题。所以,她也只好绕开你来找我。我答应她,在你主动之前,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你还记得,这些年来,我劝过你多少次,让你向她挑明,好好谈谈她身体的问题吗?”

    我叹了口气,说:“记得。”

    “可是你总是重复那些见鬼的屁话,说什么这是她的隐私,要等到她主动来谈。在我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副倔脾气。但她是女人,你是男人。这事情,总是你不对。”

    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笑他有点大男子主义,然而这刻,我只有点头,说:“是我错了,我想通得太晚。”

    “能想通,就不算晚。好了,这就没我的事了。你们两个聊去吧。”他说完,站起来出门去了。

    我想了想,也站起来,拉住刚推门进来的何夕的手。

    “别在这里了,去我那儿吧。”

    这一夜,何夕罕见的柔软。我握着她的手,让她俯靠在胸口,听她低声地,用近乎喃喃自语的语调说着,说着。

    她从来没有哪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我极后悔,后悔自己竟然让她独自承担了这么久。

    何夕告诉我,她在瑞士治疗时,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每天就是从这台仪器下来,又抬到那台仪器上,各种各样的注射剂不断。她重新见到我时是短发,那是因为有一段时间,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

    而她在痛苦的治疗中,还必须保持尽可能多的清醒时间,在这些时间里,要用特定的呼吸法呼吸,并且尝试与体内的“元婴”沟通,这也是观想的一种。

    在她做的许多治疗中,有大部分是压制子宫内太岁生长的,但这个莫明而来的胎儿生命力极强,越是受到压制,越是要反扑。其间有两次剧烈反扑,那时胎儿已经差不多完全成形,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甚至影响到何夕的大脑,导致何夕一次昏迷六小时,一次昏迷三十八小时。第二次昏迷醒来后,何夕一度失去所有记忆,差点让医生以为她已经被“元婴”取代了。

    昏迷时的记忆,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中,过了几年之久。那是常人难以想像的煎熬,连何夕这样的人,都有几次想放弃。好在当她终于醒过来,并且恢复记忆之后,就奇迹般的在观想时可以感觉到元婴的存在了。

    这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就是能够觉察到在身体的某处,有那样一团有时像火,有时像水的不稳定的存在。在她吸气、吐气、观想有能量从元婴流出,流经全身经脉时,有时这团存在会像涟漪那样波动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治疗六个月后,何夕返回上海时,其实情况还不是非常稳定。她必须每两天给自己的腹部注射药剂,长长的针管是直接刺入子宫的,五毫升的淡黄色药剂实际上是一种足可以让十个成年人死亡的神经衰弱毒剂,用以减弱元婴的活力,以免其太过活跃。但是通过梁应物与X机构开始合作治疗后,情形又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几年间,何夕应用了两个新的治疗手段。一是接受催眠引导,以便与元婴更好沟通,同时也有专门的气功师帮助她调整呼吸感受内气;另一个是逐步减弱神经毒剂的子宫直接注射,反?是循序渐进地在邻近子宫的器官中注射少剂量的神经毒剂,诱使元婴释放能量,来治愈改善“周边环境”。

    这两种方法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尤其是后者。虽然还没到可以随意操控元婴,调动其庞大能量的程度,但现在元婴即便在身体没有受到神经毒剂侵害的情况?,也会不断地释放能量,改善身体机能。而神经毒剂,变得只有在偶然元婴精力过于充沛时,才少许注射一些。就像上周那样。

    “现在的关键,看来在于能量的平衡。”何夕说:“如果太岁和宿主之间的能量落差过大,就会破体而出。必须得把太岁的能量疏导出去,在太岁和宿主之间慢慢形成固定的能量流通管道,那么能量自然会从高位向低位流动。这种平衡不是说要让能量平均化,而是……”

    她在思考一种说法的时候,我说:“像太阳系?太阳的质量远超过系内任何天体,但却可以维持平衡。质量过小,就无法拉住其它天体,质量过大,变成黑?的话,就会吞掉一切。”

    “对,就是这样,很好的比喻。人体就得像一个星系,有一个合适的能量源发光发热。这就是道家的修炼之道,人法自然。”

    “所以也许到哪一天,你的身体彻底稳定平衡了,会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就像六耳(1)那样?”我问。

    “也许,谁知道。”何夕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我忽地苦笑说:“其实查不查逃跑的脑太岁,根本就和你的元婴没半点关系。这纯粹就是我自己的心结,要是早点和你这样说开,我也不会揽这档子事情。”

    “你现在也还是可以不揽。”

    “噢,晚了,现在我的好奇心已经发作了。”

    周老头的确藏了私房钱。我悄悄地用一百块,换来他承认了林杰回忆录里所写一切的真实性。

    已经是中午,我坐进车里,一边啃着带来的面包,一边顺手拿起林杰的回忆记录,再次翻看。

    车已经开出上海一百多公里,但在这本回忆录里,林杰从出发至找到白大褂的内容,才占了总体的半成不到。

    看来才只刚刚开头啊,我心里说。忽又觉得不太对劲,这回忆录原本也看过许多遍,虽然到了这里,在林杰的追捕行程中远未及半,而且都在高速上走,可记下来的节点很少,但也不至于才二十分之一呀。

    带着疑问,再去看这回忆录,一页页往下翻,到了在邵阳市邵东县调查被江文生重伤的几个车匪路霸时,也不过才占了整本记录的十之二三。照理来说,应该已经过半才对,如此的比重失调,是因为从那里往后,每一件事记载的详细程度,都远远超过了之前。

    看来,是因为追捕行动自那之后,就变得激烈化,那是能抓住江文生最关键的一段经历,当然要记得比之前详细得多。

    我合上本子,发动汽车,打算再次上路,车行五十米,突地急刹。

    不对!

    这本本子可不是交给特事处看的追捕记录,林杰写下这些的意图,是想找出自己的虚假记忆,所以不该有侧重的。林杰肯定是把能回忆起的东西,都回忆了一遍,能记起多少就都写下来。

    所以,调查车匪斗殴事件之后的记录,之所以会更详细,原因只能有一个——林杰对那之后的记忆更清晰。

    一个人对某件重要的事情产生深刻的记忆,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对一个时间段内,任何一个环节的记忆都很深刻,就不正常了。

    看来,我可能找到记忆分岐点了。

    六耳:那多灵异手记《返祖》中的传奇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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