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他死了。
咽喉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伤口,横向水平切开,表皮与肌肉组织已外翻,几乎可见气管切口。
可以想象他死前的痛苦——寒冷的空气,汹涌而入裸露的喉管,却没有一丝氧气供应心脏。整个脖子一片猩红。鲜血喷溅得很远,染遍地下那些碎玻璃,沾满肮脏的西装衣领,居然是阿玛尼!在窒息与失血的恐惧中,心脏只挣扎了几十秒,便在无奈与怨恨中停止跳动,大脑陷入永久的黑暗与寂静…眼睛还睁着。手电强光照射着他的双眼,瞳孔再不会因光线强弱而有变化,渐渐变得混浊暗淡,只留最后一刻的绝望,那是活着时无法想象的绝望,即将坠入冰冷深渊的绝望。
这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必然看到了凶手的脸。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狂躁是冷静?是凶恶是善良?
他在死亡的瞬间想些什么?这是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见过不计其数的各种死状之后,叶萧第一次想起这种让自己也深感不安的问题。
让他坐立难安的,还有房间里的另一双眼睛。
一双混浊暗淡却依然活着的眼睛。可惜,并非人类的。
它就趴在死者身边,差不多也被废墟困住了,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两只长长的耳朵和一个几乎干涩的鼻头。它的毛色变得乌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品种,虽然叶萧断定它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它死死盯着叶萧的眼睛。
叶萧看到了它的仇恨、痛苦、绝望。
剧烈的狂吠过后,它又转为悲伤的哀嚎,宛如荒野流浪的孤狼,对月亮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它在哀悼自己的主人。
第一次听到狗发出狼一般的声音,叶萧不敢再看它已分泌出泪水的双眼。
此刻,这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大半已经坍塌,就像被轰炸过的废墟。只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露出死者的上半身,以及那条被困住的拉布拉多犬。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充斥着灰尘,弄脏了叶萧的警服,迫使他重新戴上了口罩。
如果,刚刚死去的人,灵魂还未飘远,也不会看清楚叶萧的脸。
未来梦大厦,九楼,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电影放映机房。
放映机房,影院最神秘的地方。每当我们坐进电影院,就会回头看观众席的最后,从上方某个小小的窗户里,射出一道闪烁的白色光芒,刺破大屋子里的黑暗,越过所有观众的头顶,在银幕上投射出一个奇异世界。每个小孩都好奇是什么投出那道光,又是什么化作电影里那些巨大的画面。一切的秘密,都在放映厅背后的小房间里。
可惜,价值不菲的数字电影放映机已被砸成了废铁。
拉布拉多犬的哀嚎依旧,叶萧弯腰站起来,退出这危险的房间,打开对讲机:“救援总部!在电影院发现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以及一条尚存活的狗!”
几秒钟后,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骚动,随即是混乱的七嘴八舌,最后是市长的话:“请立即展开搜索,务必找到幸存者!”
对讲机的那头在一百多米以上的地面,全世界所有媒体都已聚集此处,等待从地底挖出哪怕只是一条狗的新闻,就可登上《纽约时报》的头版头条。
从愚人节开始,人们已经等待了七天七夜。
直到今晚,复活节。
第二章
七天,七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那晚,整座城市被狂暴的雷雨包围,即便在雨水丰沛的盛夏,也未必有如此的惊天动地。耀眼的闪电如利剑刺破黑暗,每个躲在窗后的人,都害怕突然遭天雷击中。
叶萧已连续加班几周,刚逮到一个变态杀人狂,难得在子夜之前回家,刚要睡觉,却被窗外的雷声搅得难以安眠。他裸着上半身走到窗边。这是一栋高层建筑的二十八楼,从窗户可以清楚地望见未来梦大厦。虽然,十九层楼的未来梦大厦,在这座拥有无数摩天楼的超级大都市中,是个微乎其微的小不点,但在拔地而起的三年来,已成为城市东南角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附近数万上班族与居民,加上每天必须经此换乘地铁的人们,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衣橱、鞋柜、冰箱、食堂、约会地…就连叶萧今年看过的几场电影,也都是在九楼的未来梦影城看的。
隔着布满雨水的玻璃窗,以及数千米的寒冷空气,看着那栋狂风暴雨中闪烁着巨大广告牌的未来梦大厦,叶萧感到一阵烦躁。
同时,他看到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的最远端,从钢铁森林伸展枝叶的尽头,亮起一道绚烂夺目的白光,几乎笼罩了整个地平线,宛如天上的闪电全部打到了地面。
叶萧本能地挡了挡眼睛,当他把手放下来,心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世界末日?
那道惊天动地的白光,已化作核爆式的蘑菇云,冲破狂风暴雨的黑夜,升腾到数千米的高空,与闪电乌云连接在一起。
空中充满震耳欲聋的巨响,叶萧脚下的地板也开始震动,而这声音并非仅仅来自远方——再次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他的窗外正前方数千米外,未来梦大厦开始迅速下降。
不管是外星人入侵还是核辐射,都无法阻止叶萧打开窗户。
就在自己的眼前,城市的中心,那座灯光闪烁的十九层大厦,正以电梯运行的速度飞快坠向地底!只几秒钟,他已看不到未来梦大厦的楼顶,再往下则被近处的建筑挡住视线。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夜空中的闪电更为肆虐,雷声再次取代遥远地平线外的爆炸声。远方那道白光已经消失,变成冲天大火,几乎照亮小半个市区。
叶萧穿起裤子,T恤都来不及穿,光着肌肉分明的上身,披起外套出门。他没敢坐电梯,而是一口气跑下二十八层楼梯,大汗淋漓地冲到雨中——体力竟还像十年前那样出类拔萃。
就像无数盆冷水兜头浇到脚底,瞬间已浑身湿透。幸好自家所在大楼安然无恙,周围几栋楼看来也没问题,地面并未如想象中摇晃。
他跳进停在楼下的警车,口袋里装着手机、零钱、警官证、驾照、车钥匙…但没有枪,他从不带枪回家。
街道除了因暴雨泛滥成灾,没其他什么异常情况。刚才那巨大的爆炸与火焰也没了踪影。这样的雨夜几乎看不到车,叶萧亮起警灯,飞速闯过三个红灯,转眼赶到了目的地。
未来梦大厦消失了。
叶萧把车停在路边,原本人行道的地方已成为一堆水泥废墟。那栋十九层高楼的所在,却化作一个下沉式广场,在对面的街灯照耀下,如同六十多年前的坟地。
他跨过半埋在地下的地铁标志,来到这片空旷的“广场”中间。脚下尽是泥土与废渣,在大雨中形成沼泽,很快淹到了小腿肚子。
哪位魔术大师在表演?几分钟前,还好端端地矗立着的未来梦大厦,却在叶萧的眨眼之间,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与遥远的爆炸声中。
但是,他不相信科幻电影中的一切,更不相信这栋大楼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叶萧半蹲在大雨中,任凭自己像个落水鬼,将手伸入肮脏的水洼,手指没入满是垃圾的泥土,仿佛触摸到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的手指——这原是未来梦商场的中庭。
数分钟前,最后一眼看到这栋大楼,飞速下降直至消失,会不会就这样陷入到地底?
手指仍然插在泥土中,想象自己与大地连为一体,也与更深处的地狱连为一体。
警察越来越多,各色制服的人站在路边,却没有一个敢像叶萧那样,走到大厦原本位置的中心——都怕这片土质太过松软,既已吞没了整栋大楼,再吞没一个人太容易了。
两分钟后,三个警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跪在泥水里的叶萧警官拖了出去。
他被送回警车休息,大量救援人员带着设备正在赶来。日理万机的市领导们,却已赶往远郊的石油化工厂,处理刚发生的化学品爆炸事故…一夜无眠。
跟这个城市中的许多人一样,叶萧在4月2日清晨,依然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天,已经亮了。
暴雨变成大雨再到小雨眼看变成了牛毛细雨。
牛毛细雨一样多的专家教授,以及国家级救援队,凌晨从首都紧急飞来,带来各种高科技仪器,对未来梦大厦“遗址”深入检测。通过地质工程的勘探设备,电磁波深入地底一百多米,发现人类建筑物的踪迹,才确认未来梦大厦并未被外星人劫走,而是整体陷入地下。大厦顶部似已遭到严重破坏,距离地面有一百一十米左右,无法判断是否还有人员存活。大部分专家达成共识,判定大楼被埋到如此深的地底,这一过程中已有严重破坏,绝大多数人都已死亡,何况在地下缺乏维持生命的氧气,还有幸存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尽管附近几条道路全为警方封锁,仍有成百上千市民涌来。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怀疑亲属已随着未来梦大厦埋入地底,每个人或紧张或焦虑或恐惧或悲伤,都想知道亲人的下落,无论是生是死是残是伤。还有些人并不确定家人在不在地下,只是当夜在附近逗留没有归家——这部分人虽然每天都在减少,但到七天后仍有几十个。
在失踪者家属强烈要求下,在全世界媒体关注下,救援行动拖延了整整一天后,终于在4月2日晚间正式展开。石油钻探工程师被调来了,只有他们才能打出一条通往地底的深井。不少国外学者和救援人员也来到中国,其中有的来自智利——2010年智利北部沙漠中的一个铜矿发生坍塌事故,三十三名矿工被困地下七百米深,坚持了六十九天后奇迹般地被救出。因此,智利专家坚决反对放弃,认为一百多米的深度不算什么,只要有一个可能的幸存者,就必须全力以赴救援。
全国舆论倾向于救援一方,亿万网民更是把最早一致认为已没有生命迹象的专家们骂得狗血淋头。
差不多同一时间,关于未来梦大厦为何陷入地底,专家组发布了初步调查结果——地面沉降。
这座位于东部沿海地区的大都市,多年前就开始了下沉。未来梦大厦所在地基,恰巧是地面沉降最严重的核心区(居然有网友扯上了当年的荒坟墓地,传说此地风水不佳,未来梦大厦初建时挖出过不少古代墓葬)。根据专家的勘察判断,早在灾难发生之前数月,此处地下就已形成一个巨大空洞,谁都不曾料想到这座大厦竟是空中楼阁。4月1日晚上暴雨,给全市排水系统造成巨大压力,附近有几根排水管发生爆裂,大量雨水渗入地下,严重动摇未来梦大厦的地基,疏松的泥土无法承受大楼重量,最终形成地下塌方。
整栋十九层高的大楼,就这样被无情地吞没到地底百米之下。大厦沉陷后形成的巨大空洞,也被附近地层和泥土填埋。所以,想要穿越这些复杂的地质环境,把救援人员送到一百米以下的地底,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至于4月1日当晚,未来梦大厦沉入地下的同时,叶萧从自家窗户所见的那道白光,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烈爆炸,并非当时想象的地震光,而是来自本市远郊海滨的一家大型石油化工联合企业。根据政府发布的消息,由于一名无证上岗的临时电焊工操作失误,导致化学品仓库发生爆炸,并引发整个工厂一系列大爆炸。由于石化工厂里有大量的石油及化工产品,爆炸产生的能量差不多超过了广岛原子弹——这也是最初那道白光如此强烈的原因。自然,这次事故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全部为工作人员,自然也包括肇事的临时工。
许多人会产生疑问,为何这两场巨大灾难几乎同时发生?官方认定纯属巧合,彼此间没有任何关联。但也有网友在微博上分析:当初建设石油化工项目,就涉嫌违法违规,更缺乏环境评估,破坏了本地生态平衡,甚至影响到整个地区的地质结构——比如地面沉降问题,虽与市中心高层建筑有关,但在石油化工厂投产以后,超量抽取附近地下水(具体抽取量始终是个谜,爆炸以后谜底就被带入了坟墓),全市地面沉降速度加快了十几倍。尤其近两年,经常有柏油路面惊现深不可测的裂缝,公园莫名其妙塌陷大坑——都是世界末日行将来临的前兆。
七天七夜的救援过程中,警方全力收集失踪者信息,除灾难发生时的工作人员可基本确定(天知道哪个是否早下班一分钟或晚下班六十秒就此改变命运,其余名单只能是个大概,叶萧推断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错误的,失踪人员总数浮动在一百到二百之间。
未来梦大厦“遗址”附近的道路始终封闭,许多外国媒体租下周边高楼的民宅或办公室,居高临下拍摄救援现场全球直播。第四天,救援取得重大突破,钻探井进入一百多米深的地底,打开了大厦顶层——与仪器探测结果相同,酒店高层部分已化为废墟。通过深井舱抵达地底的救援人员,在瓦砾中发现了早已粉身碎骨的人体残骸。
然而,电子探测仪器显示——九楼以下仍然存在生命迹象。
这个消息再度振奋人心,也经由各大媒体传遍了全世界。专家们仔细研究了大楼的建筑图纸,认为九楼电影院与十楼写字楼之间的穹顶结构异常坚固,很可能支撑住了上部的巨大压力。
救援队迅速清理上层废墟,同时往下钻探一口直径仅为7.5厘米的深井——这也是智利矿难时用过的手段:要打出能容纳一个人通过的空间极为困难,需很长时间,很可能费了很多天打通地道,才发现底下的人全部饿死渴死了。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管道深入地下,尽快输送基本的生存物资,哪怕只是几瓶水几粒药,都可以延续下面的生命。
这口深井在二十四小时内即告打通,深入地下一百五十米。救援队员把食物、水、药品、通讯设备、电池…通过深井输送下去,却始终没有回音。
救援又持续了三天,一条更大的救援通道穿过废墟与泥土,终于在4月8日傍晚,抵达未来梦大厦九楼与十楼之间的穹顶。
这个全钢结构的穹顶极其坚固,除了混凝土出现裂缝以外,钢铁本身没有大问题——生产这些钢材的某国有钢铁集团必然会将之作为重大新闻来宣传。
救援队员制定了慎重的挖掘方案,因为这个穹顶关系到底下九层楼(还不包括地下四层)的安危,一旦穹顶遭到破坏,可能下面所有的楼层都会坍塌。于是,大家采取人工挖掘的方式,找到了九楼与十楼之间的逃生通道,这样就可以避开钢结构穹顶。
就在一小时前,因为救援队员的一点小小疏忽,导致切割钢材时发生了意外,穹顶结构部分坍塌。眼前腾起一团烟雾,叶萧赶紧趴倒在地上,系紧安全头盔。
今晚整个挖掘过程中,他一直跟随着救援队员,作为本地警方的唯一代表,负责处理人与人之间的突发状况——说白了就是镇压地下可能的犯罪。
一分钟后,强烈的电光穿过重重的混凝土灰尘,照出地下一个大口子,依稀可辨是电影院的售票窗口。
打通了!
叶萧没忘记戴上口罩,跟随穿着红衣的救援队员,从缺口进入未来梦影城。
但愿不是地狱。他默默祈祷了一句,在依然弥漫的烟尘中睁开双眼。
没错,真的幸存了下来!在救援队支起的太阳般的探照灯下,展现出奇异的画面,仿佛儿时看过的科幻小说中的场景——地下城,巨大的中庭与天井,头顶是人造的天空,高速电梯载着人们上上下下,每一层都有商店、餐厅、住宅…无数的人们生活在地下,就与我们生活在地面上没什么不同,照样饮食男女,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只是,他们看不到黄昏的夕阳,子夜的星辰,后半夜的月光。
叶萧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跪倒在九楼中庭栏杆边。他不敢摘下口罩,空气混浊肮脏不堪,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抬头看到穹顶大部分还很结实,坍塌的部分仅限于影院附近。
他的腋下别着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防范地下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同事们开玩笑说怕是地底藏着史前怪兽,需要叶萧扮演奥特曼的角色。眼前穿着红色救援服的人们来来往往,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这是多年警察生涯中形成的第六感,或是无法被科学解释的超出普通人的听觉、视觉以及嗅觉——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超能力警察,就像他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何在失踪数年后毫无预兆地归来。
他进入电影放映厅外的通道,救援队员们都已往八楼去搜索幸存者了,地面接应人员尚不敢贸然下来。叶萧独自走在迷宫般的道路中,一大半墙壁都已坍塌,一片瓦砾废墟。经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时,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居然,是狗叫!
就算没找到活人,找到一条活狗也是奇迹。叶萧打开房门,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发现是电影放映机房,屋顶大半坍塌,压住了一条拉布拉多犬,叫声正是它发出的。
叶萧已准备给它改名“狗坚强”,低头却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露出半个身体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压在沉重的废墟之中。
他死了。
咽喉被利器割开。
眼睛还睁着。
死者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脸上沾着灰尘与污迹,胡须茂盛,额头和脸颊还有些伤痕。但从那眉眼、鼻梁还有脸庞的轮廓,都可看出他的容貌相当不错,年轻时想必是帅哥一枚。
死亡时间应该不久,空气中还残留血腥味,脖子上的血迹也没干透。地上有不少锋利的碎玻璃片,来自墙上被打碎的镜框。杀人的凶器,就是其中一块沾满鲜血的玻璃。
谋杀!
任何人都绝不会想到,在这巨大的灾难之中,还会发生这样残忍的谋杀!可以想象,这个人已在黑暗的地底历经了各种痛苦绝望,度日如年般地熬过七天七夜,最后救援队员已到眼前,即将看到希望的刹那,却被某个人冷酷地夺去了生命。
看来叶萧冒着生命危险,跟随救援队员来到第一线,并非为了作秀或其他什么,而是真的需要一个警官存在!
此刻,他已退出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耳边仍然响着拉布拉多犬的哀嚎。他知道救援队员很快会过来,尽最大可能把这条既可怜又幸运的狗救出去。
继续往放映厅通道走去,没有畅通的路,要从废墟上爬过去。他左手举着强力手电,右手小心地放在腋下,随时准备拔出那把手枪。刚才那桩凶杀案的时间,就在电影院坍塌之后,趁着受害者被压住无法动弹,轻而易举地用碎玻璃割断了他的咽喉——必须赶在救援人员发现之前!
凶手不会跑得太远,很可能也被困于这片废墟。
叶萧喘不过气来,系在脖子上的安全头盔的绳子,几乎要把他勒死。他索性摘掉安全头盔和口罩,只靠腋下那把枪来保护自己。
又往前爬了十来米,他听到一阵哭声,似乎是小孩子发出的。
老天!他再也不考虑是否开枪射击凶手了,立刻开始挖跟前的瓦砾。他没有工具,单凭十指,直到双手皮开肉绽,流满鲜血——他触摸到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虽然粗糙,并在流血,却能感觉到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谢天谢地,不是死人!五根还带有体温的手指有力地握紧了叶萧的手!
他看到了她的脸。
第三章
公元30~33年之间,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路撒冷。
三天前,耶稣因被叛徒出卖,戴着荆冠在十字架上受难而死。逾越节安息日后第二个黎明,抹大拉的马利亚跟另一个马利亚,来到耶稣的坟墓前,准备为先知尸身涂抹膏油。她们发现坟墓里是空的,天使降临说耶稣已经复活。当天,耶稣在门徒面前出现,说:“上帝已经把天上和人间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往世界各地去,使所有的人都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并且教导他们遵守我所给你们的一切命令。记住!我要常跟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直到世界的末日——将近两千年后,许多人都以为这一天已然降临。
4月8日。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稣复活节。夜,22点29分。
叶萧看到了她的脸。
电光穿过蛛网般飘浮的尘土,照亮被一道水泥横梁压住的狭小空间,也照亮了一个女人的眼睛。
她的脸上布满灰尘与污垢,那长长的乱发底下,闪烁的眼神充满希望。这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女子,并没有完全被废墟压住。叶萧的臂力超乎常人,把她拉出来却很费劲,原来她怀抱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看起来七八岁,面对强烈的手电光线,低头不敢睁开眼睛。
刚才,就是这孩子的哭声救了自己和妈妈。
叶萧也奇怪为何一眼断定这是一对母子。他把手电放到旁边,两只手同时抱起女人和男孩,将他们从废墟中拉出来。男孩抬起头来,即便脸上满是尘土,也无法掩盖苍白得吓人的肤色,还有那双几乎闪烁绿光的眼睛。
叶萧心里闪过某种怀疑:这可怜的孩子早已死在地底,是一具复活的没有血色的僵尸?
当他进而怀疑到那个年轻的妈妈时,却真切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与脉搏。她的长发可能几天没有洗过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怪味,不断拂过他的脸,非但没有让他有任何不适,反而激发了男人的欲望。
她是活的!
至于那个小孩——无法判断。
当叶萧将男孩抱起来时,他的身体居然是凉的!
但愿只是生病或饥饿的缘故。
叶萧并非救援队员,也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不是来负责救人的,相反是负责用手铐和手枪处理地下的突发情况的。当他救出一对母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年轻的妈妈赶紧抱住孩子,沙哑着轻声说:“里面…还…还有人…”
人到了濒临崩溃的关头,通常口齿不清,但叶萧明显感觉她的口音很怪,似乎不是中国人。
但他不敢贸然往里走了,说不定坍塌面积还会扩大,自己也可能葬身废墟。他打开对讲机与总部联系,呼叫救援人员。
叶萧对母子说道:“不要再说话了,也不要乱动,保持体力!很快会有人来把你们送上去的!能听懂我的话吗?点头或眨眼就可以了!”
年轻的妈妈点了点头,面无血色的男孩眨了眨眼睛。
叶萧把随身携带的矿泉水递给这对母子,妈妈先给儿子喂水。男孩居然异常冷静,没像一般人那样大口灌下,而是先抿了一小口,再徐徐喝下半瓶水,中途还停下喘了几口气——有的刚被挖出来的幸存者,就是喝水太急被活活呛死的。
男孩很节制地把剩下的半瓶水递给妈妈,看来他们在地底的七天七夜,早已习惯于节约每一样生存资源了。
等到一瓶水被母子俩分享完毕,救援队员已飞速赶到。发现了幸存者令众人很兴奋,尤其是女人与孩子,更振奋士气,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母子俩抬了出去。医生与护士在十楼翘首以待,升降舱将把这对母子送上地面。
当这个可能是日本人的女子,与看起来不像活人的男孩,时隔七天七夜,再一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在这个复活节的夜晚,全世界的镜头与闪光灯都将对准他们——他们已成为整个地球赞叹生命奇迹的符号。
“复活节之夜的复活”——叶萧给明早《纽约时报》的头版拟好了标题。
此刻,十多名救援队员继续用各种工具往里挖掘,生命探测仪发出强烈信号。
两分钟后,当叶萧重新戴起口罩和头盔,救援队员已从烟雾弥漫的通道深处,抬出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衣服上有多处破洞,能依稀分辨出卡尔福超市的LOGO。队员给他戴上氧气面罩,迅速送往地面施救。
又救出来一个!
叶萧握紧的拳头刚松开,手上的伤口还没止血,队员们又救出两个活人。
这回是两名女性,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也许只有二十出头。她们的身体并无大恙,几乎是自己走出来的。叶萧退到通道边上,两个女子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看起来更大一些,双眼冷冷地扫过他的脸庞。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心底微微打了个冷战。
这是第四与第五个幸存者。
叶萧目送她们离开地底,标志性地拧起眉毛,心中浮现起放映机房里被割喉谋杀的男人——他已下令谁都不准动尸体,但要把那条拉布拉多犬救出来,这方面他有绝对指挥权。
还有救援队员在影院通道挖掘,他耐心地等在原地。更多的救援人员下来了,他们分头前往楼下搜索,期望发现更多的幸存者。但他只等在这里。
十分钟后,他等到了。
四个救援队员出现在灯光下,用担架抬着一个成年男人。
第六个!
叶萧冷静了许多。这个幸存者经过他身边时,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同时,他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叶…萧?”
后一个字带有疑问的语气,可以确定是从躺在担架上的男人——被埋在地底七天七夜的幸存者口中说出的。
叶萧拦住担架,低头直视这个幸存者的眼睛。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浓密的胡须布满两颊,身上还在流血,双眼有神地看着叶萧,不像那种刚挖出来奄奄一息的样子。
两个人对视了五秒钟。
抬着担架的救援队员们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忽然,叶萧的眉头跳了一下,某个名字从记忆的潘多拉盒子里跳了出来。
“周——旋——”这两个字缓慢地吐出嘴唇,对方以满意的眼神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居然…是他!叶萧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周旋的右手。
还是热的。
两个男人的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带着彼此温热的鲜血。
第四章
4月8日。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耶稣复活节。夜,23点19分。
终于,叶萧摘下口罩和头盔,跟随救援队员的脚步,下到地底一百七十米的深处,未来梦商场底楼中庭。从九楼电影院直到现在的一楼,救援人员增加到上百人,还有数条搜救犬。大家搜遍了各个楼层的店铺、餐厅、办公室、卫生间、逃生通道、电梯…还有未来梦大酒店的大堂、商务中心、会所…然而,他们没再发现一个幸存者,甚至连一个死人也没看到,倒是有许多动物尸体,都集中在底楼中庭,看起来惨不忍睹。
已得救的三男三女,是目前为止在地下仅有的幸存者,还得加上那条拉布拉多犬——割喉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他祈祷还能找到第七个,或者更多。
至于半个多小时前发现的那六个幸存者,都已被顺利送到地面。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经过多名医生的检查,幸存者们没有生命危险,也没受重伤。但为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被送往了一家医院,这是几天前专门腾出来给可能受伤的幸存者预备的,并配备了一流的医生、护士和设备。
幸存者回到人间,叶萧却还留在地狱。
从电影院到底楼中庭,他没有放过一个角落。在救援队员搜索过的各处,他又粗略地扫了一眼。许多地方明显遭到过破坏,无法判断是七天前地面沉降的灾难所致,还是七天七夜里又发生了什么。有的地板上残留干涸的血迹——这些细节他都拍下了照片。这些血迹属于哪个人?血型是什么?性别是男是女?DNA双螺旋体又是如何?大概是因为警察过分敏感的职业病,总觉得无时无刻没有邪恶的内心与残忍的杀戮…也因为他发现的第一个幸存者,竟然刚被人割断喉咙杀害。
那具已永远留在地狱的尸体,叶萧坚决不让救援人员碰,而是呼叫公安局刑侦大队鉴定科,必须由他们来处理尸体和现场——那已不仅是救援现场,也是一桩刚刚发生的残忍的凶杀案现场。
此刻,救援队员进入未来梦大厦地下部分。
叶萧手上的伤经过简单包扎,几乎不再疼痛了。他紧了紧腋下枪套,跟随救援队员来到地下一层。这里有家已遭严重破坏的宠物商店,楼上那些动物尸体恐怕大多来自此处。救援队员牵着搜救犬仔细巡视,颇为艰难地控制手中的狗绳,因为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气味。
也许还有尸体腐烂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戴上口罩,救援队员引到各个角落的强烈灯光,刺激得他瞳孔缩小,只能手搭凉棚扫视空旷的超市。货架有一半倒在地上,还有不少商品,但都不是生存物资。地板上有暗淡的血迹,电灯刚被挂上的摇晃瞬间,似有某些奇怪的影子掠过。
大部分人员留在地下一层搜索,叶萧跟随先遣队进入地下二层。
超市这一层以食物等生活必需品为主,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来,这就是九楼被发现的六个人能生存至今的原因吧?至于那股冲鼻的腐烂气味,比楼上更为强烈,即便大家都戴着口罩。
叶萧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他沿着超市墙脚巡视时,一条搜救犬狂叫起来。它并不是对着卖肉骨的柜台,而是向着一扇已经破损敞开的小门。里头看起来早已坍塌,满是水泥碎块与墙灰,其间有几排巨大的金属柜子,颇像员工更衣室。搜救犬冲进这片废墟,对着脚底下的砖块猛叫。队员们纷纷围拢过来,小心地用工具挖掘,期待能发现第七个幸存者。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
这是一具已严重腐烂的男性尸体,从残存的肉身与骨骼来看,此人身材高大肥壮,头发是金色的,穿着超市的工作制服。从腐烂程度来看,很可能七天前就已被压死!
果然,一群蛆虫已从死者的鼻子里爬了出来。
叶萧与救援队员们面对死尸早就习以为常,都很镇定,他们只是遗憾没有发现活人。
虽然死者的脸腐烂严重,仍能看出他与中国人的区别。
这是一个白人,金发、白肤、深目、高鼻、骨架庞大,虽然眼球已被昆虫侵蚀,看不出是否碧眼,虽然以上所有特征都经过了墙体重压以及尸体腐烂的双重模糊。
忽然,叶萧发现了挂在死者脖子上的工作吊牌。他立即戴上工作手套,完全不顾忌死人的恶臭与蛆虫,轻轻举起这块吊牌放到眼前。
果然是卡尔福超市的工作证件,贴着一张典型的日耳曼男人的照片,很像二战电影里魁梧肥胖的纳粹党卫队低级军官。下面除了一行英文,还有几个简单的中文——B2层主管史泰格。
终于,发现了一个有名有姓的死者。
叶萧记得这个名字,在已被确认的失踪者名单里,他是少数几个外籍人士之一。
虽然他已死了很多天,救援队员仍然小心地处理尸体,因为他是外国人,领导们必然特别重视。
为什么从九楼到地下二层,那么大的商场空间,居然只发现六个幸存者与两个死人——一个可能死在七天前,另一个死了才不到两个小时?叶萧的疑问越来越大,他可以确定,灾难发生时未来梦大厦里至少有数百人,那么多失踪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集体穿越到清宫去改变历史了吗?转眼间,脑中浮现起《生化危机》的画面。
他用力摇了摇头,没等救援队员集体行动,独自一人走下楼梯,来到地下三层车库。
除了楼梯口的光亮,这里是古墓般的黑暗世界。叶萧左手抓着超大号手电,刺目的光芒能照亮数十米外的人脸,右手下意识地靠近左腋下,心脏的左上角,坚硬的手枪正跃跃欲试。
幸好他没摘口罩,否则早就被恶臭熏得昏过去了。
他紧紧锁起眉头,犹豫还要不要往下走。这里停着许多布满灰尘的汽车,有几辆横在车道上。其中有一辆黑色的SUV,车头霸气地嵌入一辆红色本田车侧面,几乎把对方撞成两截。男人天生对车感兴趣,叶萧靠近那辆车后侧,电光照出“LEXUS”与“GX460”。
雷克萨斯GX460——这是一款售价在一百万元人民币以上全时四驱的顶级SUV,叶萧干十年警察都买不起。他看着一阵心疼,这么漂亮刚劲的一辆车,窗户大多碎了,车头前部报废,惨不忍睹,应当是以六十公里以上时速正面撞上去的!
叶萧不相信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电光从破碎的车窗照进去,原以为会在驾驶座上看到一具被压扁的腐烂尸体,却发现车里什么人都没有。
悬起的心暂时放下,他在偌大的车库里转了一圈,空旷墓穴中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任何生命迹象时,电光尽头的地上穿过一列黑影。他异常冷静地保持原有姿势,用强烈的电光追逐那些影子。
他的视力超乎常人,数十米距离外,一两秒的瞬间,就认出了这种令人战栗的生物——老鼠。
终于,见到活的了!
但这些蠢蠢欲动的小家伙,为何要在这充满腐烂气味的地下车库?叶萧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索性跟随这些老鼠的踪迹,来到通往下面一层的楼梯。
那股强烈的腐烂气味,连口罩都挡不住了!
叶萧拿出备用的口罩,两层口罩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扶着墙壁,才走下这层楼梯,来到这栋沉入地底的建筑物的最深处——地下四层车库。
地平线以下一百九十米,地狱的最深处?
电光照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停车场,那些在暗无天日的坟墓中待了七天七夜的汽车,看起来都面目不清宛如僵尸,似乎随时可能变形为汽车木乃伊。他再次看到那群老鼠,光束底下异常肥硕的老鼠们…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
叶萧的双腿似已不受自己控制,举着手电跟着老鼠们前进。于是,他看到了——地狱!
第五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9点19分。
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梦到了地狱。
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帘刺疼瞳孔。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每一发根都连接心脏,他仿佛感受到在地底死去的人们的痛苦…隔着薄薄的窗帘,看着阳光下的尘埃,似仍停留在墓穴里。经过复活节之夜的地狱勘探,以为世界末日降临的七天七夜后,为什么世界依然看上去很美?为什么不像艾略特的《荒原》写的那样——“四月是残忍的”?为什么你听到的只是孩子们的笑声、汽车的喇叭声、树叶在春风中的沙沙声…他拉开窗帘。想象自己是一个吸血鬼,暴露在春天的阳光下自杀,燃烧成一团悲惨的灰烬。
眨了眨眼睛,叶萧还活着。
刚才做的噩梦,包括地狱,全是真的。
九个多小时前,4月8日复活节的子夜。叶萧,作为救援一线的警官,脱离大部队,跟踪一群硕大的老鼠,擅自闯入深埋地下一百九十米的地下四层停车场,看到了地狱。
真正的地狱。
无法估算尸体数量,严重腐烂的死者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大概目测至少几十具,弥漫整个地底的腐烂气味,就是从这个地狱公墓散发出来的。叶萧已足够大胆地靠近,临近人类心理与嗅觉的极限,依旧无法看清那些人的面目,要么腐烂得一塌糊涂,要么本就遭到过严重伤害。有些人穿着制服,看来是大楼里的工作人员,有些人连衣服都不完整。更让叶萧难受而非恐惧的是,硕鼠们的目标正是这些尸体,它们毫无顾忌地钻入尸体堆,肆意享受腐尸盛宴。至于蝇蛆虫子之类恶心物,更无法用语言描述,真想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一秒钟后,叶萧昏迷了过去。
不是精神崩溃,而是吸入太多腐尸气味,已接近中毒了。
此刻,在医院醒来,脑中嗡嗡作响,似乎还有某段记忆,被一团黑色迷雾覆盖。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却再也看不清。他用力拉扯头发,想回忆起地底的一切——却像抓住的那根救命的金属链条突然断裂一截,让他坠入万丈深渊。
叶萧确信无疑,在找回失去的那段记忆前,他将一直停留在一百九十米深的地狱中。
无法打开窗户,外面如监牢般安着铁栏杆。难道是精神病院?受伤的双手已包扎过,手背上有创可贴,大概昏迷时输过液,身上满是消毒水的气味,警服换成了病号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腋下,糟糕——枪没了!
心脏变得冰凉,正待夺门而去之时,他的搭档王警官走了进来。
“我的枪在哪里?”叶萧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
“放心,是我亲手把你的枪卸下来的,小护士们哪敢动你的枪?”
“我怕是在地底丢了。”
“在地下四层车库发现你时,除了死人就只有老鼠,还会有谁来拿你的枪?”
“好吧,就算我《生化危机》看多了。”
“救援队员立即把你送回地面,再由救护车送到这家医院。他们把你所有衣服都换了,又给你全身喷洒消毒水,再输液。医生说你的身体出乎意料的健康,不要担心!”
听到这里,叶萧拉起裤子看了看,果然连内裤都换了!幸好没给他备皮剃毛。
“老王,还有没有发现其他幸存者?”
“只有六个幸存者,其余全是死人。”
“让我看看你的表!”叶萧没等老王同意,直接把他的手腕拉了过来,“上午十点了——赶快控制住那个六个幸存者,绝对不要让他们回家!”
“你怀疑他们中有人杀了你发现的第一个死者?”
“没错,我在电影院放映机房发现他的时候,地上的血迹还没干呢,毫无疑问刚被人割喉杀害!而且,死者的双手都被压在废墟里,根本无法自杀。”
老王四十来岁,说话向来沉稳:“这个我也想到了。这六个幸存者已成为全世界的焦点,刚被救到地面就送入这家医院,由官方严密控制起来——不是因为凶杀案,而是救援总部原本的方案。”
“我明白了。领导们看多了《异形》系列,认为地底隐藏某种可怕的史前细菌,一旦传播到人类身上,就会引起真正的世界末日!”
“谁知道呢!总之,你的六个证人也是嫌疑人,他们不可能轻易离开这里,必须分别隔离在这家医院的四楼。就算家属来探视,也必须在防护玻璃后面,严禁身体接触。”
叶萧心想,那不成探监了。若真有什么史前细菌,所有救援队员都不能回来了。而亲手救出幸存者的自己,也早就被传染上只能等死了。
好吧,等死就等死,反正他早就等死过一次,再等死一次也无妨。
“对了,那条在电影放映机房里发现的狗呢?”
他依然惦记着那桩割喉谋杀案,那条忠犬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那条拉布拉多犬也是个奇迹,活着被救了出来。军方的兽医对它作了检查,发现它有一条腿骨折了,但伤势不重。这条大难不死的狗已成为国宝级的宠物,有关部门正在给它检疫。检查结果出来之前,除了穿防疫服的兽医,不准任何人和动物接触它。”
“赶快派警员二十四小时看守这条狗,或许在它身上可以找到重要线索。”
“早就这么办了。你平时不是很冷静吗,怎么今天如此心急?”
叶萧不知如何回答。也许,在地狱中行走的经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他沉默半晌,走出病房:“能再给我一套警服吗?”
第六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10点19分。
叶萧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公安局,只有证人与嫌犯才是他停留某地的唯一原因。
还是在这家医院,各处已被警方严密控制。他换上一套崭新的警服,刚与局长通了半小时电话,用下半辈子的政治生命担保,才争取到调查这桩地狱谋杀案的机会。原本在这个时候,他应作为第一个发现幸存者的功臣,去市里参加救援表彰大会,同时接受国内外各大媒体采访。但他坚决推辞了所有邀请,只有一个理由——凶犯至今逍遥法外。
老王送来一沓厚厚的资料。昨晚救出六个幸存者后,警方初步询问了每个人的情况,结合原来的失踪者名单,以及公安局数据库里的个人资料,基本确认了六人身份——玉田洋子。日本籍,三十岁,已婚。拥有本市的外国人居留证。职业为自由撰稿人,主要为日本几家报纸撰写专栏。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玉田正太。日本籍,七岁,学龄前儿童,玉田洋子的独子。拥有本市的外国人居留证。初步检查未受外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陶冶。中国籍,二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外地户籍。卡尔福超市未来梦店员工,地下二层理货员。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卡尔福超市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莫星儿。中国籍,二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本市户籍。就职于美资BCF公司,普通职员。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BCF公司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丁紫。中国籍,十八岁。本市户籍。就读于本市四一中学高三(2)班。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已由学校提供信息,列入失踪者名单。
周旋。中国籍,三十五岁,本科学历,未婚。本市户籍。职业为作家、自由撰稿人。初步检查为局部轻伤,判断为砖块等硬物压伤。此前未列入失踪者名单。
这个名单是根据每个人被救到地面的先后排序的。
幸存者资料后面,附有各人证件照——仅仅六个幸存者,居然有三个美女:一个人妻,一个妙龄,一个萝莉。
与叶萧的一贯经验恰恰相反:越美丽的女人在灾难中越脆弱,她们往往习惯于依赖别人,而缺乏独立的生存能力。她们能活到最后,一定有什么故事。
距离发现尸体堆才十个小时,善后工作还在艰难进行。有近一百具尸体,大部分已腐烂,要辨认每个人的具体身份,工作量巨大。一定会有某些死者永远无法查清身份,成为冤死地底的无名鬼。目前除了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发现的外籍主管史格泰,只有不到十名遇难者身份已确认,因为身上带有证件,并与失踪者名单相符。
已彻底化为废墟的十楼到十九楼之间,也发现许多尸体残骸,但远远不如九楼以下的完整,有的只剩一条胳膊或一块头骨,根本无法统计人数,更别提确认身份了。
多年警察生涯见惯各种残酷的死亡,令叶萧迷惘与痛苦的是——难以确定哪些人死于灾难,哪些人死于谋杀。
也许,很快就会在地底发现新的线索,或更惊人的秘密。警官老王成为叶萧与救援现场间的联络人,有任何新发现,老王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
第一个被发现的死者,在电影院放映机房,被残忍地割断喉咙的男人——很快确认了身份,与失踪者名单中的001号核对上了。
这份名单是按照失踪者家属或单位向警方报告的顺序排号的,001号就是第一个被报告的失踪者,报告时间是4月2日清晨七点,灾难发生后数小时内,报告者是未来梦地产集团。这家集团拥有未来梦大厦、未来梦商场、未来梦大酒店,以及未来梦影城百分之百的所有权。001号失踪者正是集团董事长——罗浩然。
这位身家亿万的未来梦大厦的主人,在即将被救出地底前数分钟,被人割断了喉咙。
案情必定复杂曲折,背后也必然藏有诸多隐情。只因罗浩然身份特殊,局长才会同意叶萧深入调查的请求,并勒令各部门严格保密,绝不能对外泄露地下发生凶案的消息,这是为了在全世界面前维护本次救援行动的良好形象,不允许出现任何负面新闻。他当然会严守纪律,也从不在媒体前抛头露面——尽管在无数公众心目中,他已被当作神一样的人物,特别是因为几年前那桩事件。
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楼上曾是传染病人的隔离区,现在清理出数间病房,安置被救出来的六名幸存者。再度照了照镜子,警服形象还算正气凛然,常有坏蛋被他的目光震慑,不由自主地交代罪行。
经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几名警察对他严格检查,虽然都是他的崇拜者。四楼冷清寂静。问清楚六个人分别住的病房,他低头思考片刻,决定先去倒数第一间。
护士在门口拦住叶萧。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还是被迫穿上白色防疫服,搞得像个太空人。但他坚持不戴口罩,如果询问对象看不到他的脸,就会降低对他的信任度。
再次经过登记,进入宽敞明亮的单人病房。房里有一道坚固的玻璃墙,按规定必须隔着玻璃问话。但在护士退出病房后,叶萧打开玻璃墙小门,像医生那样来到病床前。
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一眼认出了叶萧。
“好久不见。”
第七章
4月9日。星期一。上午,11点19分。
“好久不见。”叶萧应了一句。他痴痴地看着病床上的男人,忘了自己是来讯问他的。
“很高兴…你还没有…”他还有些虚弱,说到这又咳嗽了一下,“忘记我…”
“周旋,就算忘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忘记你。”
“几年前,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我也想不到还能回来。”叶萧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阳光透过春天的梧桐叶和铁栏杆,在地板上投射出黑白竖条,“休息得怎样?”
“还不错。”
周旋的额头包着绷带,脸上残留几道伤痕,眼圈有明显淤青,手上插着输液针管。他浓密的胡须还未刮去,双目与叶萧同样冷峻,浑身上下充满沧桑的男人味。十年风霜完全改变了一个人——在叶萧记忆深处,他还是戴着眼镜的文学青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啊。”周旋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你怎么样?”
“你怎会在未来梦大厦?”
“4月1日,我订了未来梦大酒店的一个房间,刚刚入住地震就发生了。”他忽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对了,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过地震?”
“嗯,没有地震,是地面沉降。”
周旋苦笑了一下:“多好的答案,全世界都还在人间,只有我们在地狱中。”
“你平时住哪里?”
“就在本市。”
“干吗住到五星级酒店?”
“我去写小说。”
“在五星级酒店的客房里写小说?看来你现在很成功。”
“不,我只住一晚,只想能找到灵感。我想从酒店高层俯瞰夜色中的这座城市,俯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虽然早已拆光盖起了未来梦大厦。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我们的母校。”
“四一中学?”叶萧也能从自家窗口俯瞰到中学操场,“告诉我灾难发生时的情况。”
“我在酒店顶层的十九楼,看到远方闪起可怕的光芒,感觉整栋大楼剧烈摇晃,便立即逃出房间。当时,就像10级地震一样恐怖,大楼明显下沉,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算我走运,遇到一个熟悉大楼结构的人,我跟他逃到地下车库,那里有几台柴油发电机,我们启动机器部分恢复了供电。在那之前,底楼有许多人想挖洞逃出去,结果商场门厅坍塌,又引起踩踏,死了好多人!楼上又传来消息,在顶层找到了逃生的路。但又发生了塌方,幸亏我提前逃下来保住性命。十楼到十九楼全完蛋了,上面死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
“但九楼影城以下部分还很完整,你们就在未来梦商场的这些楼层中生存了七天七夜?”
“是。”
“你说有个熟悉大楼结构的人,他是谁?”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
“罗浩然?”叶萧已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也是他到这间病房来讯问的原因。
“是。我们都认为世界末日已降临全球,外面的世界没人能活下来,我们这些被埋在地底的人,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什么时候?”
周旋闭上眼睛想了想说:“4月2日,凌晨一点多,灾难发生后三个小时吧。”
“当时还有多少幸存者?”
“大约二十人左右。”
“地下四层车库里那么多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为保护生存环境,我们把所有死人都集中到大楼底部,也算是对他们的安葬。但绝不能火化,可能引起火灾,或发出有毒烟雾,在封闭的地底是致命的。”
“可以理解。”叶萧都记录了下来,“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怎么生存下来的?”
“我…”周旋呼吸加快,痛苦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
“太多…太多…事情了…七天七夜…每一秒钟都像一天…每一小时都像一年…每一天都像一辈子…一辈子…”
“冷静。慢慢地想,不着急。”
“我…我…想…拼命地…想…想不起来!”
“你说在灾难发生后三小时,还有二十个左右幸存者。”叶萧悄悄握起拳头,脸上没露出焦虑,异常沉着地问道,“但是,最后只有六个人被救出来,其余十几人到哪里去了?或者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这回周旋想都没想,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了。
叶萧死心了,不可能再从周旋嘴里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也不再指望他还像很多年前那样对自己无话不说。叶萧从病床边后退半步,竖条状的光影烙在脸上,藏起他的失落。
忽然,周旋咳嗽着发出沉闷的声音:“叶萧,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叫医生进来?”
停顿两秒,叶萧什么都没说,也没再看他一眼。
第八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3点01分。
医院,四楼,曾经的传染病区。非典流行时,隔离过许多重症患者,每天不止一个人被送往太平间。漫长寂静的走廊尽头,叶萧背靠在墙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天花板。
刚在医院食堂吃完午餐,期间却没人跟他说话,并非有意疏远,而是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神,尤其在他成为发现地底首位幸存者的英雄之后。
至于六个幸存者,医生根据每人不同的身体状况决定菜谱,由指定的厨师做好,直接送入病房。
不知周旋吃的是什么午餐。浑蛋!叶萧暗自咒骂了一声。为什么还担心那家伙?他那几声“我不知道”,仍像针扎在心头——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愿说”。平常要是碰到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叶萧自有各种手段对付,短则两三分钟,长则一个通宵,就能从对方的铁齿钢牙中撬出秘密。
可是,当他面对周旋,却无法使用任何一种惯用的方法。
叶萧的父母都出生在这座城市,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从小生长在天山大漠之间,小学五年级才来到沿海大都市的父母的故乡,寄居在亲戚家中读书。至今,父母还在沙漠边的绿洲养老,再无回城定居的念头。小学时叶萧颇为瘦弱,很难听懂本地方言,常被欺负,几乎没有同学跟他玩,除了同样常被人欺负的周旋。
也因为是邻居,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两人都考入了四一中学,还是同班同学,各自发育得英武挺拔。叶萧擅长体育,打架时令对方退避三舍,但从不轻易使用武力,只在周旋遇到小流氓敲诈勒索时,才会出手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他们还有一项共同爱好——读推理小说,经常是周旋去图书馆借书,读完后再借给叶萧,那时几乎读遍了福尔摩斯。
临到高中毕业,周旋的梦想是成为作家,叶萧则期望成为一名核潜艇的艇长。周旋顺利考上了重点大学,叶萧则没有通过海军舰艇学院的预选,从而报考了公安大学。
后来,叶萧成了警官,周旋真的成了作家。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差不多在十年前。那时周旋已小有名气,为了某个神秘事件请他帮忙。叶萧为此专门去浙江沿海寻找过他,却发现周旋就此消失无踪。
一晃十年,叶萧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周旋的名字却越来越难以见到。偶尔看到署名“周旋作品”的推理小说,也是插在书店某个角落无人问津…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很快消失,那么漫长的岁月,差不多已让周旋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对最好的朋友也充满秘密与谎言的人。
叶萧并不恨他,只感到悲哀——为什么是他?除非,杀死罗浩然的凶手就是周旋。但是,叶萧不相信。
不是他!
这个判断并非来自多年的感情。
中午,警官老王火速作了调查——周旋曾淡出过人们视野几年,有理由相信他一直埋头创作,在各地风景名胜间居无定所。一年前,周旋父亲过世,母亲突发急病,他不得不回家照顾。不久母亲去世,他卖掉房子偿还债务,之后没像从前那样云游四方,而是租了一间破旧公寓。老王走访了周旋的房东,得知房租不过每月几百元,因为几年前发生过凶案才那么便宜。周旋租住凶屋并非为寻找灵感,而是经济极度拮据。查询周旋的银行余额,仅剩219.81元,信用卡还透支5286.19元。
穷得连餐巾纸都买不起了,凭什么在五星级酒店住一晚?叶萧才不相信什么写小说找灵感的鬼话!难道有富婆出钱搞一夜情?
叶萧把所有疑问埋入心底,重新整理警服,去讯问下一个嫌疑人。
他换上防疫服,进了病房,等护士一退出房门,就打开防护玻璃门。
床上躺着个年轻男子,见到叶萧进来有些紧张——若非手背上插着输液管,说不定就跳下来了:“你是谁?”
叶萧不理会他的提问:“你叫陶冶?”
“是。”陶冶盯着叶萧脚下,对他如此靠近感到害怕。
“我叫叶萧。”
“叶萧?我早就听说过你。医生说是你救了我们。太感谢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来到病床跟前,不想废话,“你是卡尔福超市的员工?”
“是,地下二层的超市理货员。”
叶萧想起那具被压在超市更衣室墙下的腐烂尸体:“史泰格先生是你的顶头上司?”
“没错,地震发生时——不,听说没有地震。”陶冶尴尬地挠了挠头,语句顺溜了不少,“灾难发生时,我和他都在更衣室,只有我一个人爬了出来。不知他有没有被压在底下,但后来没再见到过他。我曾经去更衣室看过,全部变成了废墟,他还活着吗?”
叶萧摇摇头:“你知不知道,在你们被救出来前,你们中的一个幸存者刚被残忍地杀害!”
第九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3点19分。
“我不知道。”陶冶在隔离病房的床上坐直,茫然地回答。
“好吧,这个问题以后慢慢再说。现在,我希望你协助警方调查,告诉我在未来梦大厦沉入地下以后,你们究竟如何生存下来的,在地下发生了什么,跟死者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你说的死者是…”
“罗浩然。”
“他死了?”
叶萧无法判断他的惊讶是真的还是装的。
“你可以从头说起——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陶冶复述了一遍,嘴角微微颤抖,“我想一想…想一想…”
“想一想。”叶萧极富耐心地等待回答。
“第一夜。很多人都死了,好惨!可是,还有二十来个幸存者,我们聚集在商场中庭,商量如何在地狱生存下去。关于世界末日,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我们都听他的话。”
“教授是谁?”
“吴寒雷,到处都有他的新书广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叶萧着实意外。大名鼎鼎的吴寒雷教授?又一桩爆炸性新闻!“他也被困在地下?”
“是啊,教授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所有的食物和水。说来好笑,我是卡尔福超市的员工,却引导大家去哄抢货架上的食品。还好幸存者人数不多,又有几个受了重伤无法动弹,超市里有各种生熟食物,足够我们这些人吃很多天。唯一担心的是保存,那些袋装食品问题不大,可新鲜食物怎么办?为节约电力,罗浩然关闭了所有空调和冰箱。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开了超市里的一台冰箱,储藏必要的食品和药物。”
“等一等,你说地下还有电?是地下四层的柴油发电机?”
“不错,总共有五台,还有不少燃料。不过,柴油发电机如果连续使用一段时间,效率会打折扣,并且,会消耗大量燃料,消耗的氧气与排出的废气也太多,不但维护发电机的人员会中毒,其他人也吃不消。所以,发电机必须轮流使用,最多同时只用两台。我们尽最大努力节约燃料,很多楼层只使用十分之一电源。四十八小时后,我们每天只发电几小时,但第六天还是耗尽了燃料。”
“食物和水在超市里有的是,可是氧气怎么办?”
“这也是大家最头疼的问题。空气渐渐混浊,特别是在下面几层人难以呼吸。幸好周旋在四楼的健身器材商店里找到了十几台家用制氧机,通电就可以制造氧气。我们把这些制氧机分别搬运到商场的各个角落,地下四层也放了一台,为保证操作发电机的人员安全——通常这是罗浩然的活。洋子在七楼的户外用品专卖店里找到了大量登山用的氧气瓶,矿泉水瓶大小,可随身携带,每人都发了两个,万一氧气耗尽,可以多活一两个钟头。”
“洋子是谁?”
“那个日本女人,正太的妈妈,我知道她也获救了,现在母子平安吗?”
“应该没事。”叶萧想起在九楼电影院的通道里,从废墟底下挖出的那只温热的手。
“那就好!在地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正太,可怜的是这个孩子。”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不待陶冶答复,叶萧已强势地问道,“那个日本男孩,我救他出来的时候,总感觉他有些古怪。”
“你是说正太的肤色吧?确实,我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孩时,也感觉他白得太不正常了,并不是白种孩子的那种肤色,而是完全没有血色,就像吸血鬼。”
“没错。”叶萧不会当着证人或嫌犯的面说这种话,但可以诱导他们说出来。
“不过,我敢用人格保证,正太是个好孩子,他没什么问题,你不要怀疑。”
“你多心了!”叶萧脸色沉了下来,不能让审问对象掌握主动,他回到原先的话题,“照刚才这么说,你们已解决了氧气问题?”
“不,这有一个悖论。通过制氧机制造氧气,必须消耗电力,但发电过程中会消耗氧气并排出废气。而且,只要柴油消耗殆尽,电力供应中断,再多的制氧机也起不到作用。”
“所以,最后两天你们非常艰难?”
“是。你发现我们的时候,所有幸存者都在九楼的电影院,因为底下的空气质量太差,充满了腐尸的气味。”陶冶露出恶心的表情,摇摇头,“还是回到第一夜说起吧——吴寒雷教授告诉我们,即使备齐生存资料,也可能充满危险,只有所有幸存者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合理分工,才能在世界末日中保存人类最后的希望。”
叶萧煞有介事地点头:“有道理。”
“因此,教授成了我们的领袖,他能指挥地下所有人,甚至包括这栋大楼的主人。”
“罗浩然愿意听从教授的命令?”
“是,他非常听从也很配合,看不出大老板的架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永远看不到表情,也搞不清在想些什么。他最熟悉未来梦大厦,经常告诉我们这些幸存者,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某样东西。我在卡尔福超市上了三年班,从没见过这里的主人,没听说过罗浩然的名字,看来原本就是个神秘人物。”
“你对他印象不错?”
“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继续说。”
“除了吴教授与罗浩然,还能在幸存者中拥有话语权的,就是周旋了。”
现在,每次听到“周旋”,都让叶萧心里不舒服,“周旋”已成为他的敏感词了。
“为什么是他?”
“周旋最积极,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冲在最前头。他几乎从不提‘世界末日’四个字,好像救援队员随时会从天而降,把我们从地狱中救出去——天哪!你们真的做到了!要知道从第一夜开始,我就再也没指望过能活着回到人间,绝大多数幸存者也是跟我同样的想法,认为外面的世界已彻底毁灭,而我们也会在不久的未来相继死亡,可能几小时,几天,也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
“这么说来,周旋是个乐天派?”
“是,他充满希望与力量。每当有人心灰意冷,或有自寻短见的意图,都是他第一时间出来打气。他对每个人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生命,即便在看不到一丝光明的黑暗世界,内心也要有一盏明亮的灯。周旋常拿《肖申克的救赎》来激励大家,说斯蒂芬·金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他不知从哪台电脑里找到了电影文件,在九楼电影院最小的放映厅里,用投影仪打在幕布上放给大家看——在世界末日的地狱深处,一伙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窝在电影院里看《肖申克的救赎》,看安迪如何用了十九年挖掘地道重获自由,这感觉真是太悲壮太激动人心了!”陶冶越说越兴奋,几乎要弄掉手上输液的针头,好像还身处于地狱电影院。
“看来你很怀念地下的生活?”
叶萧这句话不动声色,却戳中了陶冶的要害,他愣了愣说:“也许吧,太刻骨铭心了。我想任何人经历过世界末日,或以为经历了世界末日,这段记忆都永远无法磨灭。”
“我能理解。七天七夜间,以为自己注定将死于地底,以为父母亲朋们都已惨死,一定想到过很多很多,有各种各样的绝望与悲伤,幻想与冲动——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只能无聊地猜测,对不起。”
“刚才说到哪儿了?”
“周旋。”
其实,陶冶的倾诉欲已被勾了出来,只要叶萧稍加引导,就会说出更多秘密。
“对!周旋跟我还有个共同爱好,就是看推理小说。未来梦商场四楼,有家民营书店,虽然经营惨淡,但也坚持到了世界末日。在地下的七天七夜,不用上班也不能上网更不能看电视,大多数人比较无聊,说白了就是等死!有人带着iPad,还能玩游戏。有人到超市音像区,拆开DVD,打开柜台上崭新的彩电与碟机,享受末日家庭影院——随时可能被罗浩然掐断电源,他最反对把极其珍贵的电力浪费在无关生存的娱乐上。而我这种小地方出来的打工者,就在世界末日泡书店。周旋常跟我各占据半个书店,几次看中同一本书——都是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的作品。他把四楼其他电源关了,唯独书店的灯多开几盏,制氧机也放在书店。当我坐在书店地板上看书时,几乎把一切烦恼忘了,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心无旁骛地阅读。”
“够了!”叶萧打断了他的抒情,不想再听这些细节,他要的是幸存者的信息,“说说别的,比如——你们如何处理伤员?不是说还有重伤员吗?”
“一个都不能放弃!这是吴教授、罗浩然、周旋,以及大多数幸存者的统一意见。虽然,也有极个别人主张首先确保健全的人的生命,对于那些垂死挣扎的或者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不应该再浪费宝贵的生存资源。”
“哪个浑蛋这么说的?”
“忘了。反正不是我们幸存下来的几个人。教授在内的大多数人,主张竭力保全每一个人的生命。我们没有医生,只能为伤员简单地包扎处理伤口——药品与绷带倒不缺,但不能解决问题,直到有人开始伤口感染…”陶冶似乎想到某个可怕的场景。
叶萧轻声道:“说下去。”
“很惨!地底这种环境,一旦伤口感染,就意味着被宣判死刑,我们没有无菌环境,缺乏有效的药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伤口渐渐化脓腐烂生出蛆虫。”
“死了?”
“是的,重伤员接二连三地死亡,最后一个死于两天前。”
“尸体怎么处理?”
“还是跟其他死者一样,集中到地下四层的车库。”
天衣无缝——叶萧在心底赞叹,他注视陶冶的双眼:“为什么最终只有你们六个幸存者?除了重伤员,其他人怎么了?”
“哎——”
“你不知道吗?”
“有的人自杀了。我亲眼看到过。第三天,有人跨越九楼的栏杆跳下去,直接砸到一楼中庭——那个位置已经死过无数人了。”
“对于世界末日的绝望?”
陶冶仰头长吁了一口气:“是。这让我很失望,最痛苦的是周旋,他鼓励大家不放弃的努力全白费了。第六天,整栋大厦陷入永久的黑暗。食物开始短缺,空气越来越混浊。原来尚抱有一丝希望要在末日生存下去的人们,开始彻底绝望了,自杀的越来越多,我也数不清到底死了几个。”
“都是自杀的吗?”
“还有人失踪了。毕竟加上地下四层,总共有十三层楼面,再加酒店大堂,地下空间非常巨大,要藏几个人太容易了。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也许出意外死了吧。”
听着陶冶滔滔不绝地讲话,叶萧叹息道:“你的回答很完美。”
“干吗用‘完美’?”
“我不知道。”
陶冶有些虚脱,躺回床上,闭上眼:“对不起,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觉得我们这六个幸存者,能坚持七天七夜直到最后活下来,也算是一个奇迹。最后,我感激党和国家,把我们从那么深的地底救出来,更特别感谢你!叶萧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感谢你协助警方调查。我不该占用你这么长时间打扰你休息。”叶萧刚转身要离开,又回过头,“最后,还有一点点疑问——从走进这个病房,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你是一个内向的人。”
“为什么?”
“感觉。”叶萧的表情如大海般深沉,让人有些害怕,“不需要理由。”
陶冶睁开眼睛叹了一声:“没错,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沉默寡言不敢说话,大概也因为这种性格的局限,只能在超市做理货员这份没前途的工作。”
“非常感谢。再见。”
第十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4点19分。
他在说谎!叶萧心底如是说。他走出陶冶的病房,背靠墙壁深呼吸,远远看着医院走廊尽头。午后的阳光洒在地板上,投下摇晃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静谧的表象之下,楼梯拐角背后,却是高度紧张的医生护士,以及严密守护隔离区的警察。而在这栋大楼的围墙外,还有数百记者围观,期待看到第一个走出医院的幸存者。
心底仍在回想刚才陶冶的话——这个刚从地狱死里逃生的人,竟然流畅地说了这么多,还用了许多形容词与比喻句,简直让人身临其境,几乎能触摸到那些人在地底的生活,不去讲脱口秀真可惜了!还有,陶冶说的一切都极其正面,是一出可歌可泣的生命赞歌,人类面对灾难如何不放弃希望与生命,守望相助,真是和谐的主旋律,几乎可以登上今晚的“新闻联播”…“在世界末日的地狱深处,一伙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窝在电影院里看《肖申克的救赎》,看安迪如何用了十九年挖掘地道重获自由,这感觉真是太悲壮太激动人心了!”恐怕,周旋的小说里都不会有这样的文字,怎么可能从一个内向的打工小伙子嘴里说出来?
第一眼看到病床上的陶冶,就感到他是一个性格内向忧郁之人,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十多年的警察生涯,叶萧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性格脾气,甚至内心的阴谋诡计。可他刚才的表现,却违背了其脾性。
他没说真话——在许多关键点上,编织了一大通人们最愿相信、已被歌颂过想象过无数次的情景,也是围堵在医院门口的那些记者最希望听到的话,如果放到美国也值得任何一位总统振臂高呼上帝保佑。
六个幸存者自获救至今,全世界已作了大量报道,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可是,竟没有一个家属前来探望,难道这些大难不死的人个个都是天煞孤星?
疑惑关头,警官老王出现在面前,将一沓厚厚的资料放到叶萧手里。
“又有新的惊人发现,要是透露给医院外面那些记者,绝对是一条爆炸新闻!你自己慢慢看吧,我还要去补充其他人的资料。”
借着走廊尽头窗口的阳光,叶萧看完了资料——地下四层发现的那些尸体,今晨大部分已运到地面,集中在临时设立的法医中心。警方从周边省市抽调大量人员,进行遇难者身份识别。
同时,老王搜集了大厦主人罗浩然更多的资料。罗浩然贵为未来梦集团董事长,掌握这家公司百分之百的股份,个人档案却简单得惊人——籍贯空白,父母信息空白,学历空白,教育空白,工作经历空白…档案里最早的信息,还是十年前罗浩然以个人独资形式创办未来梦地产公司。不知从哪里来的钱,注册资本即达两千万元。其后,未来梦公司迅速扩张,在房价上涨最疯狂的阶段,以低廉价格拿下许多地块,并顺利得到银行巨额贷款,通过商业地产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最近几年,虽然房市各种调控不断,但他未受影响,集团多元化经营异常成功,深入到五星级酒店与连锁电影院行业。与王石、任志强、潘石屹等人不同,罗浩然为人处事异常低调,从不见媒体报道,也不公布个人信息,永远蒙着一层神秘面纱,据说只有个别政府领导以及他公司的高管才有机会见到他本人。
他在三十岁前的人生轨迹始终是一团迷雾。为何档案竟是空白?无人能解释清楚。是被系统误操作删除了?还是他在三十岁那年从天而降?唯一可确认的,是罗浩然的身份证号码,显示他出生在北京,今年正好四十岁。
这些线索或许与罗浩然的死有关,也可能毫无关系。但叶萧想要知道的真相,绝不仅限于此。他整了整警服,来到另一间病房门口。
在换防疫服的同时,低头看了看资料上的名字——莫星儿。
第十一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4点59分。
阳光从铁栏杆的缝隙间洒到白色病床和被子包裹的身体上。病房里除了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还有她发丝间诱人的香波味。这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刚刚洗过,能否洗去地底的七天七夜里的污垢与秘密?
面对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叶萧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在玻璃墙外敲了几下,直到听见一个镇定自若的声音“请进”,他才一本正经地走到病床前。
“我知道你是谁。”没等他开始问话,莫星儿抢先说道。她身上没有插输液管,只是脸色稍显苍白,直直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明眸很是动人。叶萧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心里却一阵悸动,很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的眼睛,似乎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揭开某些早被遗忘的伤疤。
他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回答:“护士们跟你说了吗?”
“嗯,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
从她肩膀和胳膊的尺寸,以及藏在被子底下的体形来看,她是个很小枝的女子,身材轻盈惹人怜爱,就和她的声音一样迷人。
不过,叶萧不会被这温柔外表的假象迷惑,从莫星儿说话的表情,以及看似友善的目光深处,他发现了这个女子超乎常人的坚硬。
“你也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莫星儿平静地回答:“是,你想知道在地底发生的一切。”
“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你知道,我们在地底度过了七天七夜,所有人都以为世界末日降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认定不会再有得救的希望。不过,就算是多活一天,哪怕一分钟,任何人也都会竭尽全力,除了本来就想自杀的人。”
“你们在地下努力搜集水和食物?”
“当然,本能而已。这就算是感动全世界的新闻?我们之所以互相帮助,只为了能多活几天,彼此间并没有什么情谊,纯粹是生存的需要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记者,我是警察,我要的只是真相,无论是否符合大众的愿望和审美。”
“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活下去是在地底唯一的目的,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话从一个美丽女子口中说出,总会让人联想到什么,叶萧拧起眉毛:“那你做了什么?”
“生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听到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你说得更详细些。”
“吃——每个人都囤积了一堆,藏在各自栖身之处。地下严禁使用明火做饭,每人搬了微波炉和电饭煲,但使用时间固定,过了饭点就没电了。为节约电力,教授让大家尽量食用不加热的干粮。好在世界末日房价终于降到零了,大家各自找寻一家商铺,通常都有私密空间,作为在地底的家。这些商铺大多位于二楼与三楼,后来地下的空气越来越混浊,很多人搬到七楼以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聊天,要么就是无聊地发呆,反正有的是时间…还要我说怎么上厕所?”
“不用。”叶萧始终与她保持距离,此时干脆后退了半步。
“可以告诉你。刚开始,商场的水管里还残留一些自来水,到第二天就全部用完了,别说马桶无法使用,洗脸也只能用矿泉水。我们到宠物商店,找来大量猫砂之类的东西,堆积在厕所里,暂时可以解决几天卫生问题。”
猫砂?有没有搞错啊姑娘!尼玛也太有创意了吧!不过,人类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命力与想象力,是永远不能低估的。
“好吧,既然已说到猫砂,那我再问一句——我们发现了很多动物尸体,怎么回事?”
莫星儿脸色微微一变,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张脸,神情怪异地回答:“你,终于问到要点了。从我们被埋入地下第二天起,大家就开始讨论这些动物的问题,那些从宠物店里逃出来的猫和狗,以及从九楼电影院跑下来的老鼠,到处疯狂地觅食,超市里许多食物都被他们糟蹋了,我们被迫与动物展开食物争夺。我把很多罐头与零食藏在三楼女装店里,结果才睡了两个钟头,就发现大部分包装都被拆开,老鼠们把瓜子话梅吃得干干净净,整包糖果全被拖走了。”
“因此,你们要消灭这些动物?”
“看来男人都是这种思维模式!教授首先提出这个想法,要求大家团结起来清除所有的猫、狗、老鼠,以及其他一切动物。他说这里是人间地狱,不是诺亚方舟,我们不需要保护这些动物。虽然很残酷,但必须要为人类留出足够的生存空间和资源。”
“果然,教授是信奉丛林法则的达尔文主义者。”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教授是我们在地下的权威,好几个幸存者都是他的死忠粉丝,没人敢反对他的意见。何况从理智来分析,从每个人的求生欲望来看,大家也都倾向于消灭动物,即便曾经养过宠物的人们。”
“当时,就没有一个人反对吗?”
“有,是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叶萧察觉到她说出“那个男人”时感觉很古怪,就连眼皮也有些轻颤。
“对不起,我总是这样称呼他——他就是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浩然,在地底也穿着一身阿玛尼西装,牵着一条顽皮的拉布拉多犬。他对于消灭动物持保留意见,希望不要发生大规模流血事件。并且,无论如何,必须要保护他的丘吉尔——那条拉布拉多犬的名字。他是大楼的主人,何况据说这条狗救过很多人的命,因此没人反对他。罗浩然还说,他会把自己那一份肉食,省下来留给忠诚的爱犬。”
“接下来呢?”
“男人们开始了残酷的杀戮。有个年轻的商场保安,他老家在农村,常吃狗肉,因此精通各种捕杀狗的方法。在他的指导下,加上教授的聪明才智,很快制作了一批捕杀猫狗的工具。”
“哪些人参与了捕杀?”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不依不饶地追问,“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
“首先,就是那个保安,好像叫杨兵。第二个,是超市员工,他叫陶冶。第三个,是在未来梦大厦写字楼上班的白领,他的轻伤很快痊愈,积极参与灭狗行动,名叫许鹏飞。”
莫星儿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叶萧从她闪烁的眼神中,发现一丝难以形容的恐惧掠过,虽然只有一瞬间。
“说下去。”
“最后,就是那个三流作家,周旋。”
听到“三流作家”这样的评价,叶萧不禁为少年时代的死党感到心寒。
“你怎么看待周旋?”
这个问题又让她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冒出一句:“他死了吗?”
“你不知道他还活着吗?他也是六个幸存者之一。”
“哦。”她回答得如此平静,却又摇摇头,“这个人啊,很奇怪。”
“怎么奇怪?”
“我说不清楚,他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我们如果能一直生存下去,将会改变整个世界,为人类创造全新的未来——哪怕全人类只剩我们这二十来个,至少不比亚当与夏娃更孤独。”
叶萧暗暗点头,这确实是周旋的风格,一个内心深处的幻想家。
“还有呢?”
“你问周旋吗?这个家伙,我不太关心,只觉得他可能有精神病。”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叶萧也毫无表情,心里却在咆哮——你在说谎!
莫星儿的上半身探出被子,喝了一大口水:“我能继续说捕杀行动吗?”
“请——”
“主要就是他们四个人在动手杀狗杀猫,利用那些可怕的捕杀工具,看着就让我们女人害怕。”
“教授呢?”
“他是军师,从来都是在幕后指挥,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听到这里,叶萧心底一阵鄙夷。
莫星儿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晚上——虽然地底没有白天晚上,但为了让大家不忘记时间,还是会强迫每个人相互通报时间。保安杨兵抓住了第一条狗,就在超市地下一层,是条可怜的小博美。真是造孽啊,那么小的一条狗,居然…反正我是没有亲眼看到,听说他们四个人共同吊死了那条狗…”说到这里,她再次打住,捂住胸口。
“对不起,你必须说下去。”
“我只是在想象那时的场景,其实我亲眼看到过比这更可怕的画面!然而,就在那天凌晨,在他们费尽心机捕获第二条狗的过程中,那条爱斯基摩雪橇犬拼命反抗,结果咬伤了杨兵。最后,它还是被他们齐心协力吊死了。虽然,杨兵受伤不重,也不担心狂犬病的问题,反正世界末日,早晚都是死,但大家对于他们这种粗暴野蛮的捕杀方式,提出了强烈质疑,尤其是幸存者中的女性。第三天清晨,大家发生了激烈争吵,那个叫小光的男孩坚决要求停止捕杀,几乎与杨兵和许鹏飞打了起来。最后,还是教授作了裁决——捕杀行动继续,但是改变原来武力的方式,一是效率低下,整晚才杀了两条狗;二是过程太血腥残酷,使地下的幸存者内心不安,影响大家的精神状态,也会酿成苦果;三是并不安全,会给捕杀者带来危险。教授与大家商讨后,决定采用最温和的方式——下毒。”
“我已经猜到了。”
“超市里只有毒鼠药,不足以杀死猫和狗。不过,教授运用聪明才智,从超市货架上收集了一些日用化工品,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调配,制造出了毒性极强的药水。由于原料很多,因此调制出几大桶,别说毒死这些猫狗,就连把所有幸存者毒死也绰绰有余。因此,只有教授才能接触这些毒药,并把小房间用几把大锁关起来。教授亲手把毒药涂抹到肉肠、牛肉干、巧克力、鱼罐头这类猫、狗、老鼠最爱吃的东西上。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些毒药无色无味,狗鼻子也很难分辨出来。然后,杨兵、陶冶、许鹏飞、周旋,这四个男人把有毒的食物放到大楼各个角落。教授也警告所有幸存者,看到地上的食物千万不要去捡,尤其关照洋子要看住正太,不让小孩子乱跑,幸好这个孩子很聪明,他明白什么是毒药。至于那条叫丘吉尔的狗,罗浩然把它锁在一个房间里,每天带它到确保没有毒药的地方去散步——这条狗简直就是个妖精,很快居然也能分辨出哪些东西有毒了。”
“你们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那天晚上,他们在超市发现了两条死狗,三只死猫,还有几十只死老鼠。到了第四天,我又在六楼发现了一条被毒死的狗。不过,还有一些狗和猫没死,至于老鼠则依然活跃。根据大家的判断,可能是中毒后未必马上能致命,有的大型犬生命力顽强,可能要几十小时后才死亡。也有的猫狗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此有时我们会闻到腐臭的气味,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嗯,我也看到了那些动物的尸体。”
“不过,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因此而大难临头了!”
此言一出,叶萧的眉头一抖,声音却还很镇定:“因为毒杀猫狗?”
“听我说——就在第四天晚上,我们发现了保安杨兵的尸体。他死在商场二楼的男厕所里,整张脸血肉模糊,脖子几乎断了。毫无疑问,他是被狗咬死的!”
“动物的报复?因为他最早制作了捕狗的工具,也是他最早动手杀了第一条狗?”
“两小时后,又发现了第二个死者,就是那个富二代郭小军。他死得更惨,脑袋差不多没了,只能凭着一身迪奥西装认尸——所有幸存者中也只有他穿得下那件紧身的西装。现场留下了许多狗毛,很可能是一只硕大的金毛,我也亲眼看到过这条游荡在地底的丧家之犬。真让人意想不到,金毛不是世界上最温驯的狗吗,怎会突然攻击人类,还造成如此凄惨的结果?不过,回想起杨兵等人对那些猫狗的残酷行为,其实人与动物之间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有时候——”叶萧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犀利观点,“确实如此。”
“当大家看着郭小军的尸体一筹莫展时,楼上又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大家拿起铁铲木棍之类家伙,我也大胆地跟在后面,冲上三层楼梯——结果,在五楼走廊尽头,至少有三条狗和两只猫,还有一堆老鼠,踩在一个人身上,不断撕咬着那个人!我亲眼看到,一只猫的嘴里叼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还有条狗把一根奇怪的绳子拖得很远——后来才知道,那是许鹏飞的肠子。”
或许,也只有叶萧听到这些恶心的描述,才不会有呕吐的感觉。他一边想象这幅画面,一边注意观察莫星儿的表情。很奇怪,她并没有之前流露出来的恐惧,而是越说越亢奋,几乎每个字都可以唤起她的激情,像嗑了药似的——看到一群猫狗杀人的场面,就真的能让她开心吗?尤其,最后说到“许鹏飞”三个字,她脸上喷发出爽快的表情,就像数天便秘后终于顺畅排泄那样。
这才是真正让叶萧恐惧的。
“许鹏飞就这样死了,我想他死得一定很痛苦,不,是非常痛苦!”莫星儿打了个冷战,也许是一个姿势坐着说了很久,不由自主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男人们攻击了那群动物,他们真的被激怒了,当场就有一只黑猫被谁的铁铲拍死,因为它正在啃许鹏飞的生殖器——抱歉,我直截了当说了这个,因为是我亲眼所见,基本上这个男人变成了太监。许鹏飞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他才变成太监一分钟就死了!假如活下来才是更大的痛苦。他的脸基本保存完好,只是身体部分惨得无法描述,所以我们看到他的表情,差不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立即死掉。”
“够了,你已超出正常范围了!”叶萧打断了她的描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为何能如此直面残酷的现场?还记得那么清晰,富有感观刺激地再描述一遍?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听故事的人疯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来,理了理头发,刚才兴奋地连发卡都掉了,“总之,大家都被这场面惊呆了,教授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他召集所有人尽量集中居住,绝对不允许单独活动,连上厕所也要两人以上同行,而且要带好打狗工具——简直就是一场战争!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小心防范,惨剧还是不断地发生。先是一个女清洁工被发现死在三楼的走廊里,然后是那些重伤员,一夜之间遭到了数条恶犬的攻击,他们都是行动不便之人,毫无还手之力,短短数分钟内全部遇害!”
“还有哪些人死了?”
“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又死了许多人,太惨了!”
“在地下后来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因为受到了动物的攻击?”
“是,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后来,我们把尸体都埋到了地下四层——虽然没有入土为安,但在地底一二百米之下,也算是坟墓了吧。”
“罗浩然的那条狗呢?”叶萧想起了在地下最早被他发现的生命,那条拉布拉多犬盯着他的目光,“它有没有发狂过?”
“没有。我记得丘吉尔很温驯,它是唯一一只我们大家都可以信任的动物。”
“那么罗浩然本人呢?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他?这个人比较离群孤僻,很少跟别人说话,整天都跟他的狗在一起。他是大楼的主人,负责维护地下的发电机,还有大楼的监控室和电源系统。也只有他最清楚这栋迷宫般的大楼的结构,反正我就算再待上七个月,恐怕也搞不清楚。最后两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见到他,完全神出鬼没。他也不太害怕那些恶犬,可能是他的气场太强大了,只要随身带根铁棍,就没有动物敢接近他——除了丘吉尔。”
“在你们被救出来之前,也没看到过他?”
“最后,大家都冲向九楼的电影院,预感可能会得救了,然后我们都被压在电影院的通道里。”可能因为这段记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但我没有看到罗浩然。”说罢,她露出疲倦的神色,打了个哈欠,暗示叶萧不要再打扰她休息了。
叶萧就此结束了调查:“谢谢你的配合。”
走出病房前,他转头对正要睡觉的莫星儿说:“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第十二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5点59分。
医院四楼越发阴暗,只能借助于头顶的灯光。叶萧背靠着墙壁,迎接老王的到来,接过一沓厚厚的资料。
老王略显疲惫地说:“专案组已经成立了,我刚汇总好这些信息。不过,局长也给了我们时间限制,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重大突破,案子就要移交给安全局处理。”
“为什么?”
“这件事太重大了,不是我们这些地方上的警察能处理的,要考虑到全球影响,不能出半点纰漏,更不能传出任何负面消息。”
“二十四小时?他们真以为我是神吗?”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很快回来的。”
叶萧独自留在走廊中,看着自己投在地板上的影子。
打开资料第一页。关于莫星儿——今年二十五岁,出生于本市,母亲在她十八岁那年病故,不久父亲自杀身亡。叶萧从她眼里发现的内在坚硬的东西,大概就是特殊家庭背景养成的。她毕业于本市某大学,最普通的专业。虽在美资企业工作,但属初级职位,月薪也就三四千元。莫星儿的同事反映,因她长得漂亮像明星,常有男同事追求她,但都吃了闭门羹,也没听说过她的恋爱状况。她是有故事的人——叶萧已作出判断。至于她说的人与动物的战争,周旋与陶冶竟然一字未提,显然有人在说谎。
随后,他看到莫星儿说过的一个名字——郭小军,加上“富二代”、“迪奥西装”这些字眼,毫无疑问是失踪名单里的那个人。资料显示,这个郭小军虽然年轻,名下却有数辆千万级豪车,常与男明星出入夜店。其父是与高层有亲戚关系的权贵,听说独生子被压在地下,疏通关系务必要救出来,并且私下悬赏一千万元。若警方确认郭小军已死亡,而且是被狗和猫咬死的,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此外,又有新的重大发现。在地下四层尸体堆已开始腐烂的死人中间,有一具基本保存完好的尸体,为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男性。法医感觉这名死者很面熟,怎么看都酷似频现于各档电视节目中的吴寒雷教授。通过DNA比对,确认死者正是吴寒雷。法医判断他的死亡时间不长,距离救援队员进入地底的九楼不过十多个小时。虽然,目前尚未查明死因,但叶萧认为这是第二桩凶杀案——不,从杀人的时间来看,是目前发现的第一桩!
老王是个细心的警察,在教授的尸检报告后面附了详细资料——吴寒雷,四十九岁,毕业于国内最著名的某大学地质系。二十二岁公费留学剑桥,师承斯蒂芬·霍金攻读理论物理学。他在霍金指导下发表了一篇震惊全球学术界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三十岁即被剑桥聘为教授,被西方认为是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中国籍学者。近年回国主持研究世界上各种自然灾变,在国际权威学术期刊《自然》发表论文,预言地球将于今年发生史上最强烈地震,全人类无可幸免。论文发表后引起广泛争议,也不乏支持他观点的知名科学家。两年来,他辗转于世界各地,调查研究各种奇异现象,探测各大活火山变化,成为学术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许多欧美民众甚至学者纷纷成立支持吴寒雷预言的组织,举行数场十万人以上的集会,呼吁世界各国政府正视末日问题,尽早为人类最后时刻作准备。更有宗教人士也相信吴寒雷的预言,专门与罗马教皇交涉。梵蒂冈当局既不支持也不辟谣,含混不清的暧昧态度更令全球天主教信徒忧心忡忡。几个月前,吴寒雷出版个人第一本科普著作《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声称这是人类最后的预言书,迅速在全球范围内畅销。虽然,还有无数专家学者强烈批判吴寒雷,称其预言为耸人听闻的异端邪说,但鉴于不少“砖家”屡屡脑残,这些指责反使民众产生强烈逆反心理,根据半个月前的民意调查,已有百分之三十的网友相信世界末日之说。
究竟有没有世界末日?至今仍无答案。对于从地底救上来的六个幸存者而言,虽然这次逃过一劫,但在一个月后?两个月后?或者半年后呢?纵使大预言家已被杀死在地狱。
六个幸存者被救到地面以后,发现其中一个高三女生口袋里有张工作证,上面有“未来梦商场保洁部”字样,看照片是个中年妇女,名字叫于萍乡。失踪名单上有这个名字,今年四十岁,外地农村户口,独自在本市打工为生,现在未来梦商场做清洁工。幸存的高三女生叫丁紫,出生于本市普通家庭,父母于几年前因车祸离世。丁紫就读于四一中学,距离未来梦大厦仅百米之遥,学校将她报入失踪者名单。学校还报告了另一名失踪者,是丁紫的同班同学,名叫海美,目前尚未找到尸体。
又到讯问时刻,叶萧来到一间病房门口,护士为他换上防疫服。跟前几次相同,他关上房门,打开玻璃防护门,来到病床前。
这里采光充足,阳光穿过铁栏杆,洒到十八岁的丁紫脸上。叶萧看到一个悲伤的少女,整个人蜷缩在被窝中,眼眶红红地盯着不速之客,香腮残留泪痕。她用手背擦了擦脸颊,把上半身支起,理了理纷乱的头发:“你就是叶萧?”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们。”丁紫却全无感激表情,只是努力压抑情绪,稍微控制不住,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你想问什么?”
叶萧暂时压下准备好的问题,直勾勾对准她的双眼:“你为何悲伤?”
这个问题让她愣了片刻,却生硬地顶了回来:“这与你无关。”
“你不愿配合我吗?”他没想到这女孩年纪轻轻却如此嘴硬,是个难缠的角色,“好吧,我会知道原因的。”
“没人能明白的。”
叶萧不想跟她绕来绕去:“资料显示,你正在四一中学读高三?”
“是,那又怎样?”
“很荣幸,我们是校友。不过,我毕业十七年了,恐怕没我认识的人了。”
叶萧如此套近乎,十八岁的丁紫却不为所动,突然压低声音:“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第十三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6点49分。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做警察十多年来,无论什么样的人,也无论什么样的鬼,叶萧早已见识过了,却被这女孩的话惊了一下。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原本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发青发紫,似乎有团黑色烟雾瞬间笼罩在她身上,双眼也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黑纱。窗外的阳光突然消失,整个病房暗淡无光。
他强迫自己不在讯问对象面前失态,心底却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这女孩是不是早已死在了地下,因某种原因复活过来,但很快又会变成一具僵尸?
“不相信!”他不想给对方以蔑视自己的机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丁紫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叶萧的警惕却加强了。若像之前那样笼统地问,绝不会有结果,这女孩定会避重就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必须抓住要点,让她没有回避余地,或许能找出破绽。
“好,你只需要回答问题!”不等少女回答,叶萧已连珠炮般提问,“在地下的幸存者中,有一个叫郭小军的年轻男子,你知道吗?”
“就是整天穿着迪奥西装的富二代?”
“是——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
“在我们这些人中,郭小军是第一个死的。”丁紫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成熟,“在地底的第三天,就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四楼的员工更衣室。那场面太血腥了,他身上被捅了几十刀,脸上也被划得惨不忍睹,到处溅满鲜血,引来了苍蝇。”
“谁干的?”
“大家都被吓住了,我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晕过去。那个叫周旋的三流推理小说家,作了一番不知所云的推理,居然说这是典型的密室杀人案——真TM扯淡!对不起,我是不是太粗俗了?可惜,你不在现场,否则就能立刻查出真凶了。”
“你也瞧不起周旋?”
“还好吧,只是觉得这个人完全不是写推理小说的料嘛。不过,后来我还是发现了是谁杀了郭小军。”
“谁?”
“干吗那么着急?我很快就会说的。”
叶萧真想抽这丫头一耳光!他强压怒火:“好吧,继续说。”
“嗯,虽然发生了那么残忍的凶杀案,但大家都只有恐惧,没有任何悲伤或同情——我唯一遗憾的是,郭小军那身标价几万块的迪奥,被捅成筛子又被污血弄脏实在可惜了!”
“你的想法真让人震惊!”大叔忍不住说出了对这个十八岁萝莉的看法。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困在地底的每个人都这么想的。”丁紫的神情异常认真,一字一顿,“郭小军,是第一个该死的人。他住在拉斐尔家具专卖店里,享受据说是意大利原装进口的席梦思与沙发,天天去健身器材商店躺在按摩椅上,每晚装逼地喝一小口法国红酒。除了教授是总指挥,地下所有男人都各司其职,或检验电路开关,或搬运重要物资,或照顾受重伤的人,唯独这个富二代整天躺着,什么活都不干,当然更不需要他脑力劳动。可是这栋大厦的主人,却还整天辛苦地干这干那,除了阿玛尼西装,根本看不出他是大老板。”
“明白了。”
“不是仇富心理,是这小子真的欠揍。除了教授,他瞧不起地下所有人。每当我发现他用蔑视的目光看我,就给他个白眼,或者干脆两个字:傻逼!郭小军最傻逼的事,就是不愿自己收集食物,有时去超市拿几个面包,有时周旋会给他带些吃的——所以我说周旋脑子也有病!结果不到两天,别人过得好好的,郭小军就开始挨饿了。等到他再去超市觅食,却发现可以吃的早被拿光了,剩下的要么被猫狗老鼠吃了,要么变质发臭生蟑螂了。他只能再去找其他人要,拿出几十张信用卡——他说这些卡可以刷出上千万元,但在世界末日的地下,现金都一文不值,堆在各个商店收银台的钞票再也不用担心会少一分钱。他早就惹得大家不爽,没人给他食物,哪怕一盒方便面。开始他硬撑了一夜,次日早上就放下少爷架子,跪倒在我们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恳求分点残羹剩饭,日本女人才给了他几包饼干充饥。”
这段描述让叶萧提起精神,抱着胳膊听得饶有趣味。
“好了,说说其他人——你们学校向警方报告,除了你,还有个学生可能在地下失踪,她的名字叫海美,是你的同班同学。”
“是,海美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星期日晚上,我们正在未来梦商场购物,刚想回家就出事了。我们经历九死一生,总算捡回小命。海美是个末日控,也是吴教授的忠实粉丝。她看到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但没有恐惧反而异常兴奋。她在超市地下二层找到个封闭的小间作为末日生存室,囤积了大量东西。”
“那么你呢?我感觉你在地底也如鱼得水。”
这句一针见血的评价让丁紫有些尴尬:“我——你想想,一个女孩子,没有自来水,几天不能洗澡洗头有多痛苦!每天用一点点矿泉水洗脸,刷牙只有泡沫——虽然在超市收集的牙膏足够我刷几辈子。不过,所有商品可以随便拿,我把楼上楼下所有女装、女包、女鞋的店铺都扫荡了一番。在我住的三楼女装店里,除了食物和瓶装水,堆满了ZARA、VERO MODA、Ochirly…对不起,我想你一个大男人是不知道这些牌子的。”
“完全没有概念。”
“真像一场梦!我疯狂地收藏一切女孩喜欢的东西,几百件各种牌子的当季新款,一百双StellaLuna鞋,五十个GUCCI包,整整一编织袋的CHANEL香水。至于那些动不动几万块的一线奢侈品,就留给郭小军吧。”
“打住!说回海美吧。”叶萧终止了她充满幸福感的回忆。可以想象,在世界末日,偌大的无人管理的商场里,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要钱随便拿…“海美…”她的嘴唇抖了几下,“她死了。”
“怎么死的?”
“4月4日,星期三,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清明节。我一大早去找海美,来到地下二层她的末日生存室,发现她倒在门口的血泊中。”她捂住眼睛,浑身战栗,“太可怕了!她的太阳穴开了个洞, 地上有个打碎的花瓶,肯定就是凶器。我最好的朋友啊,当场我就吓得瘫软在地,直到哭声惊动了周旋。”
“周旋又说是密室杀人?”
“他真要这么说,就是个白痴!不过,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在距离凶案现场数十米的地方,躺着一具橱窗模特,就是摆在服装店里穿衣服的假人。那个假人是男性,只穿着一条西裤,裸露着上半身,光头,看起来还很英俊。我看了看它的裤子,发现它是楼上迪奥西装店的橱窗模特!”
“楼上的模特?怎会跑到地下二层的超市?”
“没错,不可能谁吃饱了没事干,把那假人搬下来。我盯着假人的眼睛看——虽然眼睛也是假的,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也在看着我!这让我极其恐惧!你能想象那样的场景吗?我充满怀疑,却不敢说,只能跟大家一起把海美埋葬到地下四层。结果那天晚上,我独自回到超市地下二层,发现那个假人已不见了!”
“你怀疑…”叶萧倒吸一口凉气,他怀疑这女孩是否在地下恐怖片看多了。
“没错。当天凌晨,我带着防身用的铁棍,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既防野狗,也防恶鬼,潜伏到迪奥男装店门口。三点钟,我看到一个人影走进迪奥店里,站到橱窗的位置一动不动。我大着胆子靠近,打开手电对准那人的脸,却发现真的是橱窗模特!那个在地下二层,海美被杀现场附近半裸上身的假人!当手电对准他的脸,他竟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听到这里,叶萧感到眼前这个女孩瞬间变成一个女性橱窗模特,穿着淑女装,瞪着无神的眼睛!
“我吓得惊声尖叫,往楼上逃去,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那假人!它像个身手矫健的大活人,快步向我冲来。我大喊救命,往上跑了一层楼梯,而它几乎要抓到我的脚踝。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商场保安杨兵,他听到声音冲了过来。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橱窗模特居然活了,吓得要逃跑。假人抓住了他,将他从中庭栏杆边推了下去。我听到杨兵的惨叫声,还有砸到底楼的碰撞声。又有几道电光向我射来,几个男人各带家伙来了。假人闪入旁边的小门。等我们跑到底楼,发现杨兵已活活摔死,而楼上迪奥男装店里,那个橱窗模特依然无影无踪。”
“你觉得假人为什么会动?还会杀人?”
“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叶萧承认被她打败了:“你认为是死在地底的鬼魂附体,让这些橱窗模特动起来杀人?”
“这是唯一的解释!”
“动机呢?”
“郭小军的死就可以解释!迪奥橱窗模特的上半身裸着,郭小军身上穿的那件迪奥,很可能就是从它身上扒下来的!所以,假人对郭小军充满恨意,再加上它跟我们一样,看着富二代很不顺眼,就从超市拿了利刃,把郭小军杀死在更衣室里。”
“好吧,你的想象力很丰富,那么海美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海美太享受末日生存了吧,激怒了这个游荡在黑暗中的假人,便用花瓶砸死了她。”
“接下来呢?你们抓到这个假人了吗?”
丁紫的脸色变得煞白:“接下来——你无法想象的。第二天,所有人戒备森严,我也再不敢睡觉了,抱着手电和铁棍,蜷缩在角落里。等到凌晨三点,我看到维多利亚的秘密店铺里有个黑影动了起来。”
“维多利亚的秘密?”
“哦,你不懂的。”高三女生一脸绯红,“那个黑影的体形比昨天的假人娇小,从背面看明显是女人。为找到地下的恶鬼,我们把一些灯彻夜开着。当她转过身来,我才看清又是一个橱窗模特!这回换成年轻女子,穿一身维多利亚的秘密比基尼,性感惊艳地走向对面店铺——那是LAMPO男装店,仅着内衣风情万种的女假人,打碎了LAMPO店的玻璃,来到男橱窗模特跟前,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唇。”
“哇,这也太浪漫了吧!”
世界末日——连假人也要在一起,更别说真人了,叶萧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当时我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太恐怖了!果然,被比基尼女假人亲吻的LAMPO男假人,似乎被赋予了生命,真的走出了商店橱窗。两个假人手拉着手,卿卿我我地走向黑暗深处——或许去造小假人了吧。”
“丁紫同学,你确信你的精神状态没问题?”
“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那一夜,等到我有胆量再睁开眼睛,发现商场走廊里多了十几个人影,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我还以为大家都出来了,小的估计是正太。可是,他们走路的姿态都不正常,原来是从各个服装店里出来的橱窗模特!最小的来自楼上的童装店,穿一身鲜艳的外套,像七八岁的外国男孩。有的假人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这时,我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惨叫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我在的楼层,是那身材娇小的洗头妹阿香。她浑身是血地往前跑,身后三个橱窗模特追着她,两女一男,都拿着杀人的武器,直到男假人一刀刺中阿香的后背,就这样三个假人把她乱刀捅死了。”丁紫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眼泪。
“你的意思是说,半夜里未来梦商场所有的橱窗模特都活了过来?”
“是。”
“这些假人开始了对真人的大肆杀戮?”
“不错,好多人都死在它们手里,有的是我亲眼所见,有的是听说的。我也说不清还有哪些人,反正在世界末日,这里真的变成了地狱。”
叶萧拧起标志性的浓眉:“最后一个问题,当你被救出来时,口袋里有一张工作证,属于未来梦大厦的女清洁工,怎么回事?”
“哦,我快忘记那个清洁工了。差不多第六天,许多人都已被假人杀了,剩下最后七八个人惶恐不安。那几天我不敢住在固定的地方,每晚换一个地方躲藏,比如餐馆、写真店、美甲店、玩具店——总之是没有假人的地方。当我躲进一家床上用品商店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就是那个女清洁工。当时,周围没有任何假人,我大胆地上去救她。她抓住我的手,说有个女假人袭击了她。然后,她把工作证塞到我手里,拜托我如果能逃出去,就把那个交给她的亲人。”
“不是大家都认为世界末日来临,不可能再逃出去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可能她失血太多,临死前脑子不清楚吧。她很快就死了,我把她的工作证一直放在口袋里,要不是你提醒我一句,都快要忘记了。”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后来,那些假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反正我活到了最后。谢天谢地,也要谢谢你。”
“现在我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第十四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7点19分。
叶萧走出丁紫的病房,靠着走廊墙壁深呼吸。刚才高三女生的叙述,确实在某些瞬间,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回到世界末日的地底,面对一群嗜血、会动的假人,尽管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头疼欲裂。除了要从幸存者心底挖出秘密,还要找回某些只属于自己的记忆,可是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几个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从外貌和气质看像日本人。叶萧疑惑地跟在那几人身后,直到在楼梯口被警察拦住。
叶萧刚要提问,值班警察就先说道:“叶警官,那几个是日本领事馆的外交官,来探望那对日本母子。他们已向中国政府提出要求——立即解除对日本公民的隔离,将他们转移到日方指定的医院。”
“不是检疫结果还没出来吗?”
“嗯,但涉及外交,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无论有什么决定,你们尽量拖延时间,绝不能轻易让日本人离开!”
最后还未被审问的幸存者,就是玉田洋子与她七岁的儿子正太。虽然筋疲力尽,真想一头栽倒在地睡一觉,叶萧还是强打精神翻开资料——玉田洋子,三十岁,生于日本神户。本姓松川,父亲松川古月,为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十七年前,松川古月与夫人在神户大地震中遇难,只有女儿洋子死里逃生。次年,松川古月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出版,大获成功,也引起巨大争议,甚至有个别书迷读完后自杀身亡。
洋子在京都大学读了两年中文,又到中国学习了两年。二十二岁,她结婚成为家庭主妇,丈夫玉田英司,比她大五岁,出身于日本世家大族,担任一家大型日企的中国区总经理。婚后她跟随丈夫住在本市,很快有了儿子玉田正太。去年三月,玉田夫妇回国探亲,恰逢日本大地震海啸,洋子与正太爬上屋顶逃生,玉田英司则被海浪吞没,至今生死不明。不久,玉田洋子带着儿子回到中国定居,以撰写报纸专栏为生,自然还有丈夫留下的丰厚遗产。
叶萧也读过松川古月的作品,二十年前曾风靡日本一时,多部改编为电影与日剧。现在,他换上一身防疫服,走进玉田母子的病房——说不定今天晚上,他们就会被日本领事馆接走,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审讯。
房间里有两张病床,七岁的孩子必须要在妈妈身边,本来几乎已睡着了,突然抬头看着不速之客。
“谁?”玉田洋子紧张地喊了一声,慌忙整理头发,扣好上衣扣子——叶萧心想,日本女人并非想象中那么开放嘛。
“对不起,我是叶萧警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哦,麻烦你能不能等我几分钟?”
叶萧不明白什么意思,虽然她的汉语很流利。考虑到对方是女性,又不是中国人,他还是友好地点头,先退出房间。他在门外焦虑地等了十分钟,走廊里任何脚步声,都会让他联想到日本领事馆那些人——千万不要是来接她走的!
当他重新推门进去,玉田洋子已整理好床铺,一身病号服整整齐齐,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她向叶萧九十度鞠躬:“您救了我们!非常感谢!”
她给叶萧倒了一杯温开水,又拖出沙发椅请他坐下:“对不起,没有茶叶。等我们出院,一定再登门拜访。”
叶萧第一次遇到如此礼貌的讯问对象,一时语塞不知该问什么。他还注意到一个特别之处:现在只有下午五点半,外面的天还很亮,这个房间却严严实实拉上了窗帘。别的病房都只是蓝色的薄窗帘,这里的窗帘是深黑色的,极其厚重,遮挡了所有光线,若不开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也注意到了七岁男孩的脸,很是清秀,双眼大而明亮,肤色却白得吓人,不见一丝血色——他在地下四层地狱见到的那堆尸体中,不少尚未腐烂的死人脸色就是如此。
男孩不敢看叶萧的眼睛,躲到妈妈身后。玉田洋子用日语呵斥儿子,让他在客人面前要有礼貌。她皮肤白皙,眼线很长,鼻梁高挺,身材不错,有日剧女明星的风姿,只是脸颊还有淤青,手上好几块护创贴——想必在电影院通道废墟中,用身体掩护正太,结果儿子毫发未伤,她却受了很多外伤。
叶萧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相信鬼魂的存在吗?”
第十五章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7点39分。
“我——相信。”玉田洋子脸色微微一变,回头抱起七岁的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说了一连串日语。正太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面对小孩子问出这种问题,叶萧也有些歉疚。
“为什么,”年轻的妈妈压低声音,“要问这个?”
“这是你们六个幸存者中的一位问我的问题,她认为你们在被困地下的七天七夜,遇到了无数可怕的鬼魂。”叶萧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轻手轻脚地坐上椅子,与洋子相对而坐。
“我不知道…”她说话总是在停顿,也可能因为身为日本人,说中文要不断转换思维语言,“当我以为世界末日的那几天,并不关心其他人,我只想着保护儿子,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你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沉默半晌,却低头没有回答。
“好吧,我相信你有些秘密不愿说出口。”考虑到病房里还有小孩,叶萧尽量让语气柔和一些,“那么,你知道教授的下落吗?”
“教授?他后来失踪了,大概是地下的第六天还是第七天,我再没看到过他。”
盯着她的眼睛,叶萧相信她没有说谎。他看了看床上的正太,七岁男孩似乎真睡着了。
“有个问题,也许不太礼貌,但我必须问。正太,他的肤色为何那么白?”
“他是日本人,父母双方都是,没有混血的成分。”怕是以前遇到过这种误会,玉田洋子作了特别说明,“我知道你们的疑问,他只是有病而已。”
“什么病?”
“我不能说。病症属个人隐私,即便警察也无权过问。”
“好,你可以不说,但我可以去问医生。”
“我也没有告诉医生。”
叶萧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又看了一眼睡着的正太,他那惨白的肤色就像长眠的死人。“对不起,你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关心他,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明白?也只有我能给正太以安全。”
“但是,不管你说不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正太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是,他很特别,他具有别的孩子,或者说普通人,所不具备的一些能力。”
“是什么?”
“预言力。”
这短短三个字,即刻激起叶萧的兴趣,他刻意压低音量:“他能预知未来?”
“从正太三岁起,我就发现了他的这种能力。有天晚上,我们走在外面,他突然停下来说‘妈妈,我们等一会儿再过马路’,可是,路口明明是绿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正太当时也明白红绿灯了。我非常疑惑,但正太拼命抱住我的大腿,不让我过马路。就在这时,对面有辆大卡车闯红灯开过来,后来查明是酒后驾车,一下子撞飞了正在过绿灯的好几个人。那个瞬间,我惊呆了,立即抱紧正太,是他救了我们的命。”
“他能预知即将发生的灾难?”
“几年前,在中国,‘5·12’那天下午两点,正太一反常态地哭喊,十几分钟后我感到地面晃动,之后听说遥远的四川省发生大地震。日本大地震海啸发生前,我们正在距海岸线十多公里的一家医院里,正太忽然发出可怕的尖叫,几乎震破我的耳膜,他拉着我的手往楼梯上跑,我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跟着他跑到医院顶楼。我看到巨大的黑色海浪汹涌而来,转眼淹没了大片陆地,方圆数公里内全成了大海,我们藏身的屋顶成为孤岛。而我亲眼看着我的先生,因为没有及时爬上屋顶,就这样被海水吞没…至今还在失踪名单里。”
“真的,很特别。”叶萧看着拥有“预言”超能力的男孩,却有了更多疑问,“4月1日晚上,正太有没有预知到未来梦大厦的灾难?”
“对不起,我儿子不是预言家,他对未来灾难的预感,最多只能提前十几分钟。而且作为一个小孩,平时有些哭闹也很正常。有时我也无法分清楚,哪些是真的预言,哪些只是他在捣乱。那天晚上,当我们来到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正太确实开始乱跑,我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大的灾难,以为只是哪里又要出什么事了。因为,我带着他在这座城市定居,就是认为相比于日本,这里永远不会发生大地震。”
“可以理解。那么,正太预言到世界末日了吗?”
“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预言那么大的命题。”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等他长到十七岁,最多二十七岁,我相信他将会成为一个大预言家。”
玉田洋子摇摇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把他生出来——生活对他来说,还会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因为预言而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而会因这个特殊能力,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这才将是他最大的悲剧。如果祈祷有用,我会向上帝祈祷,让正太的超能力消失,让他再也无法预言任何一件事。”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
“我想,每个妈妈都会这么做的。”
“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叶萧不想再谈正太了,他从侧面看着洋子的脸,黄色灯光晕染在她的鼻尖,如同一幅有质感的油画,“比如,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叶警官,我说过了——我不关心这些,也不清楚。我知道在地底的七天七夜里,是有很多人死了,但我一心保护儿子,并不去过问其他人,因此一无所知。”
“你在说谎。”时间不多了,叶萧必须直截了当地提出质疑。
“好吧,既然你怀疑我,那么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有权保持沉默。”说完,她向叶萧点头致意,实际要赶他出去。
叶萧吃了小小一惊,他讯问过那么多人,却鲜有人提到律师,因为在中国根本没有“你有权保持沉默”这一说。不过,玉田洋子到底不是中国人,如果引起投诉就是外交事件,说不定连局长也罩不住。他后悔多说了一句,大概是因为对方中文说得太好,几乎忘记她是日本人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著名推理小说家——松川古月?”
“是。”
“很高兴认识你,玉田洋子,再见。”
叶萧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她则保持礼节送到门口。
等她鞠躬后抬起头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非常喜欢松川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
第十六章
4月9日。星期一。夜晚,21点19分。
天黑黑。
叶萧准备在医院度过通宵,他站在四楼走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又细又长,像棵枯树,顶着一头乱发。
明天上午,六个幸存者的检疫结果就会出来,如果并未感染病菌,就可解除隔离。为满足媒体的要求,也因为国际社会的压力,领导一定会把他们都放出去。至于罗浩然的割喉凶案,只能留待以后侦破了。要是这六个人获得完全的人身自由,叶萧就再没理由去讯问,更无从知晓地底的真相。他的时间不多了。低头看了看时针,仅剩下十个钟头。
大脑又剧烈疼痛起来,最近一年常有这种感觉,像是有块抹布来回抹擦,连同记忆也变得一团模糊…几分钟前,警官老王带来了新的消息——深入地底的未来梦大厦灾难现场,救援人员在清理底楼中庭时,发现除了许多猫狗尸体,还有明显属于人类的残骨,零星分散在地下各个角落,就像被吃剩下的肉骨头!无法判断死者情况,无论性别、年龄、体征,还是属于同一个人或几个人都不得而知,难以想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叶萧祈祷不要发展为“人骨拼图”。
此外,在商场八楼的“巴黎形象公社”,还发现了一具藏在小房间里的尸体。因为房门非常隐蔽,而且四处堆满了各种染发药水,且瓶盖大多已被打开,发出强烈的气味,因此掩盖了尸体腐臭,也躲过了第一轮清理和搜救犬的鼻子。死者为年轻女性,身上有明显的勒痕,现场遗留有绳索等物,生前明显有被虐的迹象。法医判断其死亡时间为4月5日到4月6日,身份尚有待核实。
第三桩地下凶杀案。
叶萧凝思良久。之前在对五名幸存者的审问中,已挖掘出不少残酷的秘密。虽然,他们的描述大多自相矛盾,却能列出“郭小军”、“许鹏飞”、“杨兵”、“海美”、“吴寒雷”、“于萍乡”等真实的姓名。但这个藏匿在美发店里的女尸又是谁?似乎,还没有一个幸存者提到过她。
忽然,走廊里有扇房门打开,露出一身护士的白衣。虽然灯光有些昏暗,但只要是个男人都能看出,那小护士长得年轻貌美,身材也属一流,竟向叶萧招了招手。他纵已修炼得百毒不侵,却下意识地走向制服诱惑。小护士紧张地对他耳语:“那个日本小孩要跟你说话。”
小护士打开病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外面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宛如《咒怨》中的小男孩。
病房里黑漆漆的,想必玉田洋子已经睡熟,七岁男孩才敢溜出来。为他们传信的小护士必是叶萧的崇拜者,她知道这对日本母子对他极为重要,才敢违反纪律把男孩放出来。他对小护士感激地点头,又做出噤声手势,以免惊醒病房里的母亲。他带着男孩来到走廊尽头,这里不会被值班警察发现,也不会影响四楼其他病房。
“你刚才在房间里跟我妈妈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假装睡着了,其实在偷听你们说话。”
玉田正太的中文比他妈妈更流利,完全听不出是日本人,显然是在中国长大的孩子。这番话让叶萧刮目相看,七岁就晓得假装骗人,长大了还不成人精?
“那么,你一定藏着什么话要告诉我,又不敢让你妈妈知道?”
“是。”
“那么,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告诉我了,我不会向你妈妈告密的。”叶萧盯着男孩的脸,还是感觉他的肤色让人很不舒服,即便五官很像漂亮的妈妈,再过几年就会长成美少年。
“我知道地下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第十七章
4月9日。星期一。夜晚,21点59分。
“正太,希望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叶萧的视线从男孩苍白的脸上转移到医院寂静的走廊彼端,灯光下晃动着一些奇怪的影子,但愿不要有人来打扰他分享惊人的秘密。
“叔叔,你相信复活吗?”
“死人复活?”叶萧摇摇头,倒是感觉眼前的男孩已死去很久了,“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正太的目光忽然有些游离,“但是,我做了梦。”
晕,这孩子就是来说他的噩梦吗?
正太全神贯注地盯着叶萧的眼睛:“在地下的时候,我总能梦到一些尸体。”
“你明白尸体是什么吗?”
“就是再不能动的人,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但不敢说出来。”男孩眯起了双眼,似乎正在面对尸体说话,“我梦见各种各样的死人,全都像我在地下看到的一样。”
“你也看到了地下的尸体堆?”造孽!叶萧回想起地下四层的地狱,连自己这个心脏无比坚强的大男人,也刹那昏迷了过去,何况小孩!“哪个白痴让你看到的?”
“是我自己发现的。”
叶萧同情地抚摸他的肩膀:“你是一个坚强的男孩。”
“我梦见了他们,梦见那些已经死掉的叔叔阿姨在地下突然睁开眼睛。”
“那只是噩梦。你自己想象出来的。每个小孩都会做噩梦,我小时候也做过这种噩梦。”
说实话,很少有小孩会梦见过尸体,除非真的见过——叶萧怀疑自己不该说这些。
“不,我的梦和别人不一样,我梦见过的事情,都会变成真的。”
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一颤,想起玉田洋子说过的——正太具有预言灾难的超能力。
“我不相信。”
“在你跟妈妈谈完离开后,我在床上睡着过一会儿,刚才醒过来,因为我做了一个噩梦。”男孩有些羞怯地把头低下来,声音低沉,“我梦到了你。”
“我?”叶萧苦笑了一声,“小预言家,未来我将怎样?”
“我梦见你被压在了废墟底下,浑身是血,快要死了。”男孩异常严肃地说出这几句话,双目射出寒光。
叶萧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却强打精神道:“我敢打赌,你的预言一定会落空!”
“可是,我在地下做的那些梦,都变成了真的。”
“你见到死人复活了?”
“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等到妈妈睡着以后,我偷偷走出来,在黑漆漆的走廊,看到那些商店里的假人,就像一个个真人站在那里。”
“你看到假人动了?”叶萧有些激动,终于可以证实丁紫的话了。
“没有。我倒是希望假人可以动起来,这样就可以跟我玩躲猫猫——在地下只有我一个小孩,那些大人都很无聊,我觉得很没劲。”
“你是个顽皮的男孩吗?”
“不是,我只是有些奇怪而已。”正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错,他太奇怪了,无论是外表、性格以及超能力。
“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偷偷跑到五楼的汤米熊,那是整个商场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想找到游戏机的开关。”
“等一等,什么是汤米熊?”
“你真土!”七岁男孩对叶萧流露出鄙视,“就是汤米熊欢乐世界,所有小孩都喜欢去那里,玩各种有趣的东西。”
叶萧这才明白。其实,不但小孩喜欢那个,成年人也会上瘾。有时感到工作压力巨大,他也会跑到类似的游艺中心,坐上一辆模拟竞技摩托车,在街头飞速狂飙直至撞得车毁人亡。
正太入神地回忆:“当我一个人走进汤米熊,忽然听到哪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我想,难道突然有电了吗?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当我靠近那台跳舞机,才看到四周全是黑的,只有那台机器的屏幕是亮的。一个阿姨站在机器前面,跟着音乐在欢快地跳舞。”
“阿姨?”叶萧无法判断小孩子眼中的阿姨多大,“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看上去要比我妈妈小一些,她的身上没有穿衣服。”
裸女?
“你看清她的脸了吗?”
“是啊,我就是想要看清她的脸,所以绕到了她的面前,才发觉她是一个死人。”
“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人?”
“死人与活人的脸,我可以看出来不一样的。”正太面无表情地回答。其实看看他自己的脸,再看一下叶萧的脸,就是很明显的对照了。
“然后呢?”
“没反应。虽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她好像没有看到我。”
“你梦见过她吗?”
“是,前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梦见她躺在尸体堆中间,忽然睁开了眼睛。”
“就算你看到了死人复活,当时你有没有吓得乱叫?”
“没有,我胆子很大,我知道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她突然关掉了跳舞机,又走到墙边拉下一个开关,大概是整个汤米熊的电源开关。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厕所出来,个头小小的,穿着西装,我一直叫他郭叔叔,可大家都很讨厌他。那个死人阿姨跟在郭叔叔背后,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一前一后,走了没多久,死人阿姨就从背后抓住郭叔叔,对准他的脖子咬了一口。郭叔叔倒在地上,一声都没喊出来。死人阿姨继续咬他脖子,满嘴是血,很久才站起来,又没有声音地离开了。我走过去用手电照了照郭叔叔,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
听到“他已经变成了死人,那张脸就跟我一样白”,叶萧不敢看男孩的脸了。
“你没被吓哭?”
“没有,我又回到妈妈身边,躲进她怀里睡觉了。第二天,其他人发现了郭叔叔的尸体,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害怕。”
“他们认为是丧尸杀人?”
“我不懂这些,总之,保安叔叔、陶冶叔叔、小光哥哥,他们三个拿着武器,去楼下寻找凶手。”
“小光哥哥是谁?”
“他是个杀手。”
这更让叶萧困惑,幸存者中还有一个杀手?为什么不说那些死人都是被这个杀手干掉的呢?
正太说到兴头上了,瞪圆了眼睛:“那天晚上,我又趁着妈妈睡着跑出去了。”
“怪不得你妈妈那么担心你,你这个小孩太不听话了。”
叶萧并不认为是玉田洋子粗心大意,而是正太确实极不正常,任谁都难以管好他,除非五花大绑锁在家里。
“其实,我是出去找小明玩的。”
“小明是谁?”
晕,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小明”?叶萧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七岁的男孩玩死了。
“哎呀!”正太露出一副说漏嘴的后悔表情,搔搔头说,“小明——是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一个神秘的朋友,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跟他在一起玩。”
“是你想象出来的吧?”
“不是哦!”
叶萧不想再跟一个小孩纠缠这些问题了,切回正题:“你刚才说保安、陶冶、小光怎么了?”
“我躲在这三个人后面,直到他们进入地下四层,堆死人的地方。”
“你还不害怕?”
“我怕!”正太这才露出惊恐的表情,“可是我还是想看看,我梦到的事情有没有成真。”
倒!叶萧心想你妈生你出来真是倒霉!
“当我刚走到地下车库,就看到保安叔叔向我跑来。而在他身后,跟着一群奇形怪状的人,要么脸上全是血,要么身上爬满虫子。我知道那些都是死人,是我梦中见到过的。我也向楼上逃命,后面响起一阵惨叫声,回头看到保安叔叔被那些死人围住。他想要跟那些死人打架,却被压在地上,每个死人都咬了他好几口。等到我跑到超市,就听不到保安叔叔的声音了,我想他肯定也变成死人了。”
“正太,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生化危机》?”
“没有。”
“玩过这个游戏吗?”
“妈妈不准我玩电脑游戏。”
深夜,医院四楼的走廊尽头,叶萧的嘴唇在发抖:“你知道什么叫丧尸?”
“不知道。”
“好吧,接下来你看到了什么?地下四层所有的死人都活了?活人都被那些复活的死人杀了?然后那些被杀的活人,又变成了僵尸?”
“不是的。”正太依然镇定自若,视线焦点对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看到的是——”
突然,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医院坟墓般的寂静。
大事不妙,玉田洋子跑出来了,这个日本女人疯狂地喊着正太,小护士也被推倒在地。
正太刚想要逃跑,却被叶萧一把揪住。他抱起七岁的男孩,心想大不了记大过处分,径直走向玉田洋子。
“对不起,正太有些话想单独跟我——”
话还没说完,玉田洋子就扇了他一个耳光,飞速夺过正太,回到病房锁住门。
这女人手劲真大!叶萧的脸颊就像被开水烫过,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第十八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19分。
叶萧又梦到了地狱。
不但梦到了地狱,还梦到了一张脸——罗浩然临死前的脸。
那张地狱深处的脸上的表情,既非痛苦,也不是恐惧,更不是绝望。
叶萧睁开眼睛。他蜷缩在医院四楼走廊上,冰冷的地板上垫着厚厚的棉衣,不知哪个有心的小护士,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幸好只睡着了不到一个钟头,否则在这春寒料峭的四月,多半会冻得一把鼻涕。外面是灰蒙蒙的晨曦,早起的麻雀在梧桐枝上鸣叫,提醒他漫漫黑夜或已退散,一切即将回到太阳下。
总感觉还梦见了什么。似乎还有一张脸,非常遥远的一张脸,几乎已发出腐烂气味的青春女子的脸。
一个小时前,医院迎来了幸存者们的第一批家属。
是玉田洋子的公公婆婆,也是正太的爷爷奶奶,坐了数小时红眼航班,直接从东京飞来。玉田家乃日本显赫世家,江户时代是东海道三十万石谱代大名,明治维新奉还版籍后弃武从商,成为显赫的家族企业——话说小正太身上还流着德川旗下与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战国英豪纵横驰骋的名将之血。玉田洋子的丈夫作为长子,担负继承家业重任,被派遣至中国区担任总经理,熟悉中国市场与人脉,也是企业未来发展大计。去年他在海啸中失踪后,洋子带着儿子到中国定居,一度遭到爷爷奶奶的反对。但毕竟洋子才是孩子的监护人,身为社长的爷爷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常每月寄来巨额生活费,每隔一到两周与孙子通一次视频电话。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洋子与正太陷入地底,日本领事馆更不知情,玉田母子才未被列入失踪名单。昨晚,正太的爷爷在NHK新闻上看到“中国大楼沉入地底”事件的六个幸存者名单,才发现儿媳与孙子死里逃生,老夫妇连夜登上飞机,在日本外交官陪同下来到医院。
这些都是叶萧事后才知道的。
凌晨五点,他无权阻止爷爷奶奶看望儿媳孙子,焦虑地等候在门外。半小时后,老年夫妇走出病房,低声说着一连串日语。让人诧异的是,他们并不太悲伤,老社长目光里有一丝欣慰。日方外交官还是措辞强硬,希望天亮后转移到日方指定的医院。
送走这对日本老夫妇,又来了一对中国老夫妇。与刚才穿着昂贵洋装的富贵老人不同,他们一看就是从乡村或小镇出来的,衣着朴素神情紧张还提着大包小包——结果被拦截在楼梯口,规定禁止家属探视时携带任何物品。叶萧猜对了,他们是陶冶的父母,坐了一天一夜的K字头火车,从西部赶来探望儿子。
虽然,叶萧断定陶冶没说真话,但他没有为难这对老夫妇,探望期间也没有在旁边监视。大概十来分钟,陶冶的父母就走出病房,表情轻松了许多,因为儿子并无大碍,反而因为这场劫难,还能获得政府给予的补偿金。
最黑暗的黎明时刻,叶萧目光呆滞地送走他们。原本准备在医院熬个通宵,无论用什么手段,也不能让别人带走一个幸存者,可他还是熬不住连续数晚的劳累,直接坐倒在地上睡着了。
叶萧趔趄着站起来,瞪着眼睛发呆,有个小护士走到跟前说:“叶警官,病房里有一位幸存者想要见你。”
“谁?”
“周旋。”
第十九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29分。
“你找我?”叶萧走进黑洞洞的病房,去窗边要拉开窗帘。病床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别动窗帘!”
“为什么?”他疑惑地回头看着病床。没开灯,看不清对方的脸,也可能在跟一具僵尸说话,“你也被那个日本小男孩传染了,与他一样见不得阳光?”
“不,我喜欢躲在黑暗里。”
“在地底过了七天七夜,不适应地面的生存环境了?”
“也许吧。我发觉自己就像卡夫卡那篇没有结尾的《地洞》里永远生活在地底的恐惧的小动物。”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低到了地板下面。
叶萧看着黑糊糊的病床说:“你能不能把灯打开?我不知道是否在跟你说话——如果你是周旋的话。”
床头阅读灯亮起,微弱的灯光照亮病床上方,露出一张男人沧桑的脸。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叶萧拧起眉毛凑近他,才确认是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周旋。
可是,昨天上午第一次讯问时,他绝非现在这样子。过了不到二十个钟头,他脸上多了数道皱纹,两颊胡须增加不少,白发也冒出来许多。这一夜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怎么了?”叶萧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梦想成为中国的柯南·道尔的风华正茂的少年。
他转身要去开病房的大灯。周旋喝止道:“不要!我不要太亮的光!”
“你以为你还活在坟墓里吗?”
“是。”
这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叶萧转回头来,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自首。”
作为警察,这四个字听到过无数次,可从周旋嘴里说出来,却让叶萧很不舒服——他几乎可以接上后半句话了。
“很好。”停顿了几秒,叶萧却接了毫无意义的两个字。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果然,周旋平静地说出了叶萧刚刚猜想到的话。
清晨阴暗的病房,仿佛停留在地底未来梦商场九楼的电影院,放映机房的废墟中。除了叶萧与周旋这两个男人,还躺着另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以及狂吠不止的拉布拉多犬,人和狗绝望地看着他们,祈求他们恩赐某样东西,直到那男子的咽喉被一片锋利的碎玻璃割开,鲜血如香槟喷溅到数米之外,涂满阴影下的病房地板。
“为什么昨天没有说?”叶萧的表情纹丝未动。
“对不起,我不想被你亲手抓住,昨天那些不知所云的回答,一定让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叶萧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周旋依然能猜出他的心思,凭的是二十年前两人一同在学校操场散步一同在放学路上啃冰棍一同跟踪女同学写小纸条…“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出来。昨天醒来后,我感觉自己尚留在地底,只不过在绝望中做了一场美梦。我一夜未眠,回想七天七夜在地下发生的一切,感觉那才是噩梦一场。”
“梦里不知身是客?”叶萧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变得跟周旋一样酸了?
“是,你发现我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几岁么?我就是这场梦里的不速之客。你问过我为什么到五星级的未来梦大酒店住一晚,我回答是为写小说找灵感。”
“显然是撒谎。”
“没错。我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三流作家,怎么可能住得起五星级酒店?不过是透支信用卡罢了。”
“连你也说自己是三流作家?”
“你觉得呢?你以为我将会熬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中国最有名的推理小说家吗?那不是我的命,不过是幻觉罢了。”
叶萧越听越感凄凉,便打断了他的自嘲:“你还没有说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的原因。”
“我是去杀人的。”
“杀谁?”
“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浩然。”说到最后三个字,周旋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杀人动机是什么?”
“复仇。”
“为谁复仇?”
“自己。”
叶萧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判断真假:“罗浩然与你结了什么仇恨?”
“他有罪。”
“什么罪?”
“杀人罪。”
“他有没有罪,”这段斩钉截铁的对话令叶萧也有些喘不过气,“应该由警方来调查,由法官来判定。”
“不需要判定,他自己承认了。”
“在哪里?地下吗?”
“是。”
“那么,在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发生地陷灾难之前,你只是怀疑他杀人?”
“我不怀疑,确信无疑。”周旋仰起头,毫无畏惧地面对叶萧的双眼。
“那么,他杀了谁?”
“杀了我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女人?”
“难道还会是男人吗?”他暴怒地狂吼起来,似乎叶萧侮辱了他的性取向。
叶萧用沉默来安慰他的愤怒,直到他从狮子变成绵羊,虚弱地平息在病床深处,发出可怜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杀人犯,双手沾满别人的鲜血,没有权利对警察大吼。”
“没关系,你不能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我不想说。”
“这样你的自首是不完整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这也是我昨天不能对你说出真相的原因。”
面对这样的铁板一块,叶萧不想使用某些手段,只冷冷地抛出一句:“好吧,我会查出来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另一桩谋杀案的话。”
“请不要用如果,那是对她的羞辱。”
“好吧,我向你道歉。你入住未来梦大酒店,就是为了谋杀罗浩然?”
“我知道他常年住在未来梦大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便想方设法住到他的隔壁,想找个机会把他杀了,比如冒充服务生敲开房门,然后用电源线勒紧他的脖子,这样很快就能让他断气。”
“你不知道他有一条狗吗?”
“那条狗不会咬人,最多叫唤几声,就算能把保安引来,罗浩然也早就变成尸体了。”
可怜的拉布拉多犬,居然被人一眼看穿了。
“那你不怕被抓住吗?无论是酒店的摄像头还是住宿记录,都让你难以逃脱。”
“我不怕。既然要杀他,就抱有必死之心。”
“为什么直到最后时刻,你们将要被救出来了,你才匆忙地杀了他?”叶萧闭上眼睛,上下眼皮只接触了不到一秒便分开,“如果再晚几分钟,说不定就被我撞上了。”
“问得好!我原想在4月1日当晚杀死罗浩然。可突然发生了灾难,我出于本能逃出了顶楼客房,正好在走廊撞见罗浩然,还有他的那条狗。兵荒马乱的逃命关头,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但我毕竟不是职业杀手,当时的情境,根本无暇杀人,反而跟着罗浩然从逃生通道往下走。”
“接下来?”
周旋露出复杂的神情,缩回被窝:“接下来,我们共同度过了七天七夜。我没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是感到万分沮丧,因为每个人都认定世界末日降临,外面的人类已彻底灭绝,而我们这些在地底苟延残喘的人们,早晚将死于非命,唯有祈求再多活几天,或死得不那么痛苦和难看。”
“你是觉得——即使你不动手,罗浩然一样活不了几天?”
“是。这才是我最痛苦的地方,杀了他又能怎样?除非用尽最残忍最恶心的手段,否则不过是帮他早日脱离苦海。何况,到了世界末日,每个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于我而言,仅仅只是复仇与杀人?难道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那除了杀人,你还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周旋闭上眼睛,思考了差不多一分钟,“很多…很多…我想要做太多的事了,在封闭的地底这个特别的环境里,在世界末日这个特别的时间里,在周围这些二十来个特别的人之中。可我的每一种想法都失败了,就像我的写作与生活一样。也许,我生来就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人。”
“那么在这七天七夜里,你就和罗浩然和平共处?”
“基本是这样吧,我没显露杀他的意图,也没让他知道我的仇恨。地底发生的许多事件中,我甚至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虽然,偶尔我也会对他充满杀机,想要悄悄拿一根尼龙绳,从背后勒紧他的脖子直到他断气,或幻想他的咽喉被割开浑身是血…可在地下那种环境,虽然每天都可能面对残酷的死亡,乃至于对尸体麻木不仁,我却依然没有勇气杀死罗浩然。”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已经放下了仇恨,你已经宽恕了他。”
“不,我永远不会宽恕这个人!”周旋又有些激动,双手捏紧被子的一角,“因为他夺走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爱?”
“不是,而是我的希望,我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唯一的希望。”他盯着床头的那盏灯,也是这个房间里仅有的光源。
“为什么,最后又杀了他?”
“我原以为到了世界末日,即将再没有人类这种动物,没有一切痛苦与烦恼,可以暂时放下杀人计划。可当最后一天来临,4月8日傍晚,九楼电影院上的穹顶,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动——我意识到,要么穹顶即将垮塌,要么有人来救我们!七天七夜,关于世界末日的妄想,一下子被抛弃了,我强烈相信:世界并未毁灭,大部分人类安然无恙,正尽一切努力想把我们救出来。”
“没错,从4月1日晚上十点开始,我看着未来梦大厦沉入地底,又看着他们在地面上钻探救援,全世界都在看着你们。”
“这不是我的错。”周旋轻描淡写地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总之,最后我鼓动大家往楼上逃,尽量靠近九楼的穹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也最危险?”
“那时只剩下求生本能,哪想得到那么多?大家都跑散了,罗浩然与那条狗在最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自己能不能逃出去,必须先把他杀了!”
“你怕自己没有逃出去,反而让他获救了?”
“是。即便我和他都获救了,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如何有机会杀人?将来,他肯定搬去别的地方,我更没机会杀他了。当时,是我杀死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可以理解。”
“电影院的天花板开始陆续坍塌,罗浩然和他的狗逃进了放映机房。但我听到放映机房里发出巨响,接着是狗的狂叫声。隔了半分钟,我才小心翼翼地爬进去,发现罗浩然已被压在了废墟中——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一定要我亲手杀了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拿起地上的碎玻璃,爬到他的背后,双手绕过他脖子,割开他的咽喉——这样他喷出来的血,就不会沾到我身上了。”
叶萧托住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得好冷静。”
“是,越到这种时候,我越从容不迫。割开他脖子的时候,我连手都没抖。看来我不去做职业杀手,而选择作家这份没前途的职业,真是入错行了。”
“然后,你就逃出了放映机房?”
“是,我拼命往通道尽头跑去,直到四面墙壁倒了下来,把我压在废墟下——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挖了出来,然后,我握住了你的手。”
“够了。你还得省点体力,在笔录的时候重新说一遍。”
周旋从兴奋转为满足与轻松,如释重负地说:“现在你可以把我关进看守所了。”
“不,真相还没有大白,你哪里也不准去。”
“其他几个幸存者呢?”
“必须留在这里。还有太多疑问没搞清楚!”
“叶萧,他们是无辜的,别再怀疑。”周旋直起身子,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你,在地下的七天七夜,所有死去的人,都是被我杀的,你信不信?”
脸庞毫无表情,心里却是狂风暴雨。叶萧目光冰冷,对曾经最好的朋友说——“我不信。”
第二十章
4月10日。星期二。上午,7点19分。
狗与猫?假人?丧尸?还是——周旋?
宛在迷宫。
叶萧回到医院四楼走廊,脑中依次响起六个幸存者说过的话——每个人说的故事各有不同,只有少数细节可以对照——到4月2日凌晨,总共剩下大约二十个人,幸存者中的大多数,在地底的七天七夜接连死去。其中,富二代郭小军、白领许鹏飞、保安杨兵都属于惨死型,每个人却有几种不同的死亡版本。他把头靠在冰冷的墙上,眼前看不到真相,只有一团黑色迷雾,弥漫在深深的地底。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惊慌地回过头来,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腋下,在看清是警官老王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并未佩枪。
“上午八点整,指挥部将公布所有幸存者的检疫结果。你好自为之吧。”老王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随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找值班的小警察聊天去了。
清晨走廊的幽暗光线下,叶萧摊开手心,老王给他留下一张小纸条,写着一家军方兽医院的地址。
一秒钟后,他已把地址记在心里,紧紧握起拳头,将纸条揉成一团。
他冲出了医院,门口还有不少记者,困倦地守了整整一宿,见到叶萧出来纷纷举起镜头,还有人拦到面前将话筒伸到他嘴边。他粗暴地推开记者,跳进警车打起旋灯,摆脱所有纠缠。
警车开到兽医院楼下,7点50分,来不及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兽医院,却被警察一把拦住。检验证件后,叶萧来到四楼,在戒备最为森严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了那条拉布拉多犬。
就是它。
米黄色的皮毛富有光泽,不再像在地底那样肮脏污秽,鼻子也显出健康的湿润,双眼有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一条仰望天空的狗。因为在地狱待了太久?
除了左前腿的夹板,它看起来一切正常,有专业的兽医照顾,给它喂食治疗。再过几天它就会出现在全世界镜头前,成为好莱坞式的动物英雄。
叶萧没有换防疫服,隔着玻璃墙看它,看着他在地底发现的第一个幸存者,罗浩然最心爱的宠物,唯一逃过地底动物大杀戮的狗,也是罗浩然被杀害时唯一的现场目击证人。
忽然,这条劫后余生的拉布拉多犬转过头来,看到了玻璃墙外的叶萧。
它还认得他的脸。
于是,拉布拉多犬开始狂叫,它像被注射了兴奋剂,双眼通红,龇牙咧嘴,如果有任何人敢靠近,说不定就会尝到狗牙的厉害。
兽医走到叶萧身边,疑惑地说:“昨天完全恢复了正常,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发狂了?”
叶萧盯着这条狗的眼睛,轻声说道:“告诉我,是谁杀了你的主人?”
第丘吉尔章
4月10日。星期二。上午,7点59分。
我的名字叫丘吉尔。
我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我的主人叫罗浩然,他死了,我看着他被杀。
在这个阴冷的清晨,我惊讶自己还能活下来,从坟墓般的地底回到人间,看着天上的白云变成像我一样的苍狗。我只是感到一阵孤独,再也无人伴我走过黄昏,无人看着我老僧入定,更无人倾听我的彻夜悲鸣。当我从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中醒来,回头却看到一双犀利的目光。
是那个警察!把我救出地底的警察。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故事,也知道他正在调查我的主人的死,更在为挖掘七天七夜间地底的秘密而痛苦。因为,他已经问过了六个幸存者,而每个人都给了他不同的答案,让他走入一个致命的迷宫。
或许他已明白,那些回答问题的人,死里逃生的幸存者,每一个都在说谎!
所有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汪!汪!汪!
我该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呢?
汪!汪!汪!
你这个笨蛋听不懂我的话吗?
汪!汪!汪!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第三部 亡灵书
第一章 杨兵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对不起,我并不相信这句话。
我活到现在的二十五年间,经历过许多谁也不知道真相的事。十五年前下着大雪的一个夜晚,崇山峻岭间的小村子,破得透风漏雨的瓦房里,我爸将我妈压在炕上,用一条皮带缠住她的脖子。十岁的我蜷缩在角落,雪花透过窗户缝隙落到鼻尖,我看着妈妈的两颗眼珠子突出眼眶,舌头伸出紫黑的嘴唇,直到身体与双眼最终一动不动,一股尿臊味从她棉裤里传出。我亲眼看着爸爸杀死了妈妈,因为他抓到了妈妈偷人的证据,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确实,我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也不知像隔壁张木匠还是邻村王书记。虽然生我的男人只有一个,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也许那几个人也不知道?也许我妈也不知道?不久,养育我长大的爸爸被警察抓住,在法院被判了死刑,枪毙在黄河边的法场。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生的。
我叫杨兵。在我妈被我爸杀了以后,我被外婆养到十八岁,便离开山村来到城市。我不只是出来挣钱,也为躲开村里人像看狗一样看我的眼神。我干过各种差事:在小饭店里端盘洗碗,在洗浴中心给人搓澡,骑电动车为麦当劳送外卖…四年前,我来到工地,参与建造未来梦大厦。打地基时我发现泥土很软,常有陷下去的感觉。我们从地下挖出许多棺材,甚至发现一座古墓。文物部门要求停工,听说送了红包才重新开工,明朝坟墓也被粉碎在混凝土中,大致就是后来的地下四层。
大厦落成后,我应聘为商场保安,换上精干笔挺的制服,似乎就要出人头地。相比还在工地卖苦力的同乡,我自认为高人一等,再有人拉我去夜排档喝酒,我就回答:“瞧你那乡巴佬的熊样!撒泡尿照照,不要脏了我的衣服。”
干了三年保安,银行卡里只攒下万把块钱,但除了经常值夜班巡逻,也没干过什么脏活累活。我不指望主管给我加薪,更没有回家讨老婆生娃的念头——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不知亲爹是谁的野种。我只能每天上班下班,每一个漫长黑夜,从商场一楼走到九楼,听自己像鬼一样的脚步声——有时也会遇到鬼。
好吧,你不会相信我的。反正我也说过,真相从来不止一个!我看到的就是真相,悄悄对着你的耳朵说——假人!凌晨三点后,它们真的会动!但我装作没看见,平静地在黑暗中走过,更不敢看它们的眼睛。曾有个值夜班的保安,向主管报告半夜里假人会动,主管当他有精神病,而隔天凌晨三点,他就从七楼中庭掉到底楼摔死了,警察鉴定为自杀——我才不信呢!那是假人们的报复,严禁泄露秘密!你问我为什么现在倒敢说出来?因为,我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抱歉绕了那么多弯子,接下来就要说真相了——不过,我的真相,不一定是你的真相。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我如此坚信这就是世界末日。
天崩地裂的几分钟里,我亲眼看着主管死去,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玻璃削去了脑袋,鲜血喷到我的脸上。不是自我表扬,我是个优秀的保安,短暂的慌乱与恐惧后,就恢复了镇定。我找到几支手电筒,帮助幸存的人们逃下楼梯。大多数人聚集到底楼中庭,想从商场出口挖一条逃生的路。我却在照顾受伤的女清洁工——不要乱想,人家是四十多岁的阿姨,平时对我挺友善的,不能丢下她不管——因此才从后来的踩踏中捡回性命。
凌晨,只剩二十来个幸存者,吴寒雷教授成了领袖,而不是大楼的主人罗浩然——对了,你一定会问到他。说实话我以前对老板一无所知,灾难发生后才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世界末日谁都不鸟谁,就算是美国总统也是等死的可怜鬼。但作为公司员工,我依然毕恭毕敬喊他罗先生。他多数时间维护地下四层的发电机,很少与人说话,基本是孤家寡人。
有一个人是我最讨厌的,就是永远穿着迪奥的郭小军。
半年前,我在地下车库值班,看到一辆红色保时捷跑车如赛车飞驰过来。我大喊停车,没想到那辆车停在电梯口。我过去客气地请他把车停好,别堵住进出电梯的通道。开车的是穿迪奥的郭小军,旁边还有一个帅哥,像哪部偶像剧的男二号。这孙子明显喝了酒,重重打开车门,几乎把我撞翻,搂着男明星往电梯走去。我知道有钱人不好惹,但让主管看到有车停在电梯口,肯定会扣我工资。我忍痛追上去拦截,义正辞严要他把车停好。他冷冷地抛出一个字:“滚!”这个字反而刺激了我,无论如何不让他走。没想到郭小军掏出一沓人民币,直接扔到我脸上,少说也有好几千块。他是故意侮辱我,以为我会弯下腰去,低三下四捡起这些钱,然后满脸堆笑送他进电梯。可他看错了我,我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想我目光里已有杀意了。娘娘腔的男明星拉着他说:“小军,算了吧,别跟这种人计较,我们今晚不住这间酒店了。”郭小军却甩开他,眼皮都不眨地扇了我一耳光。这傻逼手劲很小,而我皮糙肉厚,没感觉到疼。他又连续扇了我好几个耳光,直到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正好电梯门打开,郭小军拉着男明星进了电梯,丢下一句:“贱种!只配一辈子做保安!”
那一晚,因为那辆停在电梯门口的保时捷,我被主管扣了两百块钱的工资。
后来,我好几次在地下车库遇到郭小军,他有时开保时捷,有时开宝马Z4,还有一次开法拉利。每次我都退到阴影里,但他把车停到电梯门口时,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过去,低声下气地说:“老板,能不能麻烦您把车挪一下,谢谢!”他照旧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直到我给他九十度鞠躬,他才把车挪到泊车位上。郭小军不记得我的脸,他觉得天下保安都一个样。
不仅是我,地下所有人都讨厌他,包括大厦的主人罗先生——老板从不流露表情,但每次遇到他都背过身去,就是离这种人越远越好的鄙视。
不到两天,郭小军这傻逼开始挨饿了,死皮赖脸哀求大家。有一次他求到我面前,完全忘了扇过我耳光。我把以前的屈辱压在心底,只是露出冷漠的目光,在他像狗一样在我身后跟了几百米后,我把几块饼干扔在地上,他立即捡起来吃了。我忽然有些可怜他,甚至产生了原谅他的念头。
怪只怪他不争气。第三天凌晨,我在四楼走廊巡逻,听到员工更衣室有动静——那是我储藏食物的地方,竟然发现郭小军在偷我的东西!那可是我留给自己度过世界末日最后几天的救命粮。我怒不可遏,提起他的迪奥西装领子,立时将他瘦弱的小身板提到半空中。
几小时前,我刚在地下一层超市吊死了一条狗,就因为那条狗偷吃了我私藏的德国香肠!
郭小军非但不求饶,反而骂道:“下辈子,你还是穷鬼!”
刹那间,我摸出藏在裤腿里的匕首,这是对付疯狗的防身武器,没再跟他多说一个字,就把匕首捅入他的胸口。鲜血喷到我的脸上,我丝毫不觉恐惧,反而有爽快的感觉。我浑身颤抖,那是激动与兴奋,脑子快要涨开,双手已不受自己控制,连续不断捅了十几刀。我并不可怜他,只可惜他那身迪奥。最后,我在他脸上划了几道,用匕首挑开他的嘴角,让他变成一个满脸污血只会笑的傻逼。
当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才感到深深的恐惧,浑身变得冰凉,从皮肤直到骨髓。虽然这幕场景早在我脑海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真的呈现在眼前,却不知所措——也许,十五年前我爸杀死我妈时,也是同样的感受?
四楼更衣室以及门口都是监控死角。我又悄悄爬上五楼的更衣室,小心避开了全部监控,将自己被鲜血浸透的制服锁在箱子里。我仔细清洗身体,确保没有留下血迹,又重新换上一套新制服。至于杀人的那把尖刀,被我丢弃在电影院的角落里。
但有样东西没有被我丢掉——郭小军被杀的过程中,他的口袋里掉出一把车钥匙,有雷克萨斯的标志。我逃跑前忍不住拿起这把钥匙,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擦干净藏在身上——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我真是白痴,都世界末日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完全不需要杀人,也能得到一把好车的钥匙,哪怕是去地下四层的尸体堆里去翻,保不准就有奔驰或凯迪拉克。
我做过车库保安,对各种车辆非常熟悉,经常上汽车网站关注每一款新车。两年前我考取了驾照,但穷得连轮胎都买不起,只能在汽车BBS里默默潜水,看车主们交流或炫耀。有时面对车库里那些好车,常有拉开车门一百八十度转动方向盘的冲动!我曾经半夜里躲在监控死角,抚摸一辆酷似《2012》里的宾利的车头,仿佛只有它能带我逃出世界末日。
郭小军死后一整天,我穿着制服装模作样地调查凶手——如果办案的警察就是凶手,那么案子就永远也破不了。
其实,我不过是代替大家完成了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死了一个只会浪费资源而没有任何贡献的恶心家伙,毫无疑问是对所有幸存者都有益的事情,就算有人猜到是我干的也不会说出来的。只有周旋那个死脑筋的家伙,还在一门心思要找到凶手,有时候我觉得他单纯得像个孩子。
晚上,我独自来到地下三层车库走了一圈,不断试着按下车钥匙的遥控按钮,结果打开了一辆雷克萨斯GX460——天哪!末日礼物?我最喜欢的一款SUV!
颤抖着拉开车门,坐在宽大舒适的驾驶座上,我想象郭小军坐在这辆大车里的样子,简直就是无人驾驶!我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怎么把车发动。这辆价值一百多万的四驱车,就算干几辈子保安都买不起的进口车,现在成了我的玩具——像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子,终于拜倒在我脚下,温柔地叫唤:“主人,我是您的女奴,请让我为您服务。”
车子一启动就几乎撞上对面墙壁,我用尽全力打方向盘转进车道。加油门两三秒钟,时速到了五十公里。坟墓般寂静的地下车库,响彻车的轰鸣与呼啸。再度急打方向,车身重重地擦到立柱上,我在撞击与震动中热血沸腾,像玩赛车游戏那样刺激!转到通往下一层的斜坡,踩着刹车开到地下四层。我打开车里的CD,没想到郭小军还听迈克尔·杰克逊。
当我把时速加到六十公里,兴奋地叫嚷时,却看到车前灯的光芒尽头,站着一个黑影。
不管是人是鬼,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地底响起急刹车刺耳的啸叫声,我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闭起眼睛想象撞到的是有生命的血肉之躯,还是一具复活的僵尸,或是某个虚幻的鬼魂。
睁开眼睛,灯光笼罩着一张脸,她在车头前痴痴地站立。
阿香?
这张孩子般的脸上丝毫没有惊恐,只是一片茫然。她距离车头不过几厘米,只要我晚刹车零点一秒,就可能被撞飞出去。
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我跳下车,抓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干吗半夜下来?你不害怕堆在这里的尸体吗?”
同时,我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像个即将留级的初中女生。她向车窗里看了看,我趁机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的车,你喜欢吗?”
阿香没有反抗,任我抚摸她的身体,从脸颊到脖子到胸口——只有这里不像小女孩,藏在衣服底下,结实而圆润。我把她拉上车,让她坐在副驾驶位置,肆意地亲了亲她的耳根。
我知道她是个古怪的女孩,也不想深究她为何在此,就像无法深究为何有世界末日,我只要能拥有她就可以了。我一只手摸着她的胸,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再度踩下油门飙出去很远,绕过那一大堆可怕的尸体,回到通往地下三层的通道。
轰起油门上坡的时候,我用眼角余光看了看阿香,她的眼角闪过一道亮光。
她的眼泪在飞。
我的车子也在飞。
一年前的春夜,我巡逻经过八楼的美发店,看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孩挽着袖子给客人洗头,额头沁出汗珠。她就像我小学时同村的秋妹,那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眼前的她,正是当年秋妹的模样。我开始怀疑她小学刚毕业,后来才知她已二十岁了。我掌握了她下班的时间,每到那时就上八楼,陪伴她乘一段电梯。但阿香不怎么搭理我,虽然我们口音极为接近,恐怕也因此而让她自卑,进而看不起我?我几次提出送她回家,都被她冷淡地拒绝。每当我用家乡话与她套近乎,她就把普通话的标准程度又提高一点,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后来,我不敢跟她说话了,只是每晚十点远远望着她,十三岁女孩似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
没想到,她能跟我一起在世界末日幸存下来,她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又一份末日礼物。
我的礼物在飞。
既是这辆车子在飞,也是旁边任我抚摸的女孩的眼泪在飞。
忽然,她飞快地抓住了方向盘。
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刚要大喊“你想干吗”,方向盘已被她剧烈地扭动——车子立时急转向另一边,我感到完全失去了控制,无论是这辆车,还是我自己的身体。
车子在飞,眼泪在飞,我也在飞。
没系安全带的Hold不住!
随着一阵猛烈的撞击声,GX460将一辆红色本田车撞成了两截,而在安全气囊打开的同时,我并没有本能地把车头转向副驾驶一边,而是让方向盘直接嵌进了我的胸口。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整张脸被安全气囊压住,我想我的头部大概完好无损。
不过,我的心脏却被方向盘抵碎了。
我死了。
第二章 阿香
真相,永远不止一个。
这是那个叫杨兵的商场保安的口头禅。
我想,他错了。
我叫阿香,今年二十岁。很多人说我像十三岁,差不多也是这样吧,除了胸部和某些器官以外,我十三岁以后就不再发育了,身高停留在一米四六,让我看起来还像个小丫头。
其实,我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在世界末日降临之前的几分钟,我正在八楼的“巴黎形象公社”,店里只剩我和最后一个客人了。发型师与老板刚下班,客人是在十二层写字楼上班的女白领,她早结完了账,却要我给她按摩。要是她没那么多事,说不定我就下班离开了——这么说来她倒是救了我的命,反正世界末日出去也是死,在这里还能多活几天。
给年轻漂亮的女白领按肩膀时,我的手指不小心缠上她的一根头发,大概是她头发烫过几次伤了发根,被轻易拔了出来。她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我是个害羞老实的人,只能低头由她骂各种难听的话。当她要站起来离开时,地震发生了。
一块吊顶整个坠下来,将我与女白领压在下面。谢天谢地,我并没有受伤,地动山摇的几分钟后,我拼尽全力爬了出来。至于刚才臭骂过我的客人,则在吊顶底下昏迷了过去。整栋大楼都停电了,黑暗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力气把她拖出来,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有坐在一把躺椅旁边,抱着膝盖流眼泪。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钟头,直到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喜欢这个男人。
没错,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脸严肃和紧张,双目直勾勾盯着我,惊讶还会发现幸存者,或者疑惑怎会有我这样发育不良的女孩。
而我喜欢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就像我无数次幻想的那样,当世界末日来临,将会有一个男人突然出现来拯救我。
“你是谁?”
“阿香。”
“你是这家店里的人?”
“我是学徒。”
“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了,老板早就结账回家了,我是店里最后一个下班的。”
对不起,周旋,我对你说谎了。店里还有一个人,我知道那个人还活着,只是被压在吊顶下面,她昏迷了过去。我明明可以救她的,只要我多说一句话…刹那间,耳边响起了地震发生前,那个女人骂我的那些话——于是,我决定让她永远烂在这里。
她不配被你看到。
世界末日,我成为人类最后的二十多个幸存者中的一个。不过,谁都不知道八楼的美发店里还有一个幸存者——如果她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天几夜,除了保安杨兵以外,很少有人主动跟我说话。而这个杨兵实在让人讨厌,尤其是他那与我极为接近的口音,让我想起自己憎恶的故乡。我恨我的爸妈。为什么把我生在那个地方?为什么穷得连初中都不让我念完?为什么我十三岁后再没有长大?为什么我只能活在别人的眼色里?我从来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在别人面前哭或者笑,总是像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即便无缘无故挨骂甚至挨打,也得忍气吞声当作家常便饭。
周旋,我总是想要摆脱杨兵,而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你面前——当你黑夜里独自巡逻时,当你坐在四楼的书店阅读时,当你在底楼照顾重伤员时,都有一双眼睛看着你。我相信你肯定看到了我,可你却对我视若无睹。
我知道你喜欢别的女人,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当中。
我嫉妒她。
但我并不恨你,我只是个洗头妹,看上去还像十三岁,你不会对我有兴趣的。我自作多情,像个花痴。我愿为你而死。可是,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你恐怕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所以,我开始跟杨兵聊天,很多次都是故意在你面前。
你跟杨兵的关系不错——这是你最蠢的地方,每次看到我跟杨兵在一起,你就不好意思地躲开了,我真想抓着你后背的衣领,把你拎回到我跟前——但我必须再长高三十公分。
对不起,我把自己给了杨兵。
他差不多是强迫我的,但我没有反抗。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想让你对我有些在意,想让你感到一丝惋惜,想让你对我有一点点怜悯。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想过。
我和杨兵藏在酒店大堂的一个小房间里,度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但我没什么感觉,只是像完成了某件任务,倒是他非常满足,指天发誓要保护我。我假装很高兴,仿佛是被他的真诚感动,才会改变对他的态度——其实,无论男人怎么改变自己,女人对他的态度是不会改的,要么就是勉强和伪装。
反正杨兵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个月,在我打工的足浴店,老板就把我压到床上抢走了第一次,他就是为这个才把我招进来的。后来,我换过许多工作,也遇到过很多男人,但没有一个能让我喜欢的。
你是第一个。
周旋,我并不爱慕你的才华。当然,每个人私下都叫你三流作家。我只是喜欢你的眼神,你的那种气质。我没有读过几天书,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总之我就是喜欢你,没有任何理由。不管你有没有看我几眼。
第三天,我们发现了郭小军的尸体,他死得很惨。
大家都很惊恐,周旋与杨兵一起调查。但是,我知道是谁杀了郭小军——没错,我能看穿杨兵的眼睛。他与我有过身体的接触,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过,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他没有什么能瞒过我。可我不会告发他,因为我也讨厌郭小军。
这天晚上,我依然像之前两天那样,偷偷从商场三楼的店铺出来,到地下四层的坟墓去。我可不是去上坟的,虽然明天就是清明节。独自来到幽暗的地下四层,我拿着手电接近死尸堆,同时还戴上一副口罩,以免在腐尸的气味中晕倒。
我来到那些发绿发黑的尸体中间,看着一具具可怕的尸体,有的肚子鼓了起来,有的长满尸斑,有的残缺不全…但我没有恐惧,而是蹲下来掰开一个女尸的手指,要把她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摘下来。可死人手指硬得像木头,我怎么也没法把它脱下来,索性用尽全力把这根手指掰断。从死人指间偷下来的钻戒,在电光里闪烁耀眼光芒。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什么牌子,只觉得很好看,应该很值钱——尽管在世界末日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为什么要偷死人的东西?死到临头,就算抱一堆金砖又有什么用?像你这种在大城市长大的人,不会理解一生下来就穷得饿肚子的人的想法。我就是喜欢这些东西,因为这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就算我每天从天亮到天黑都在给别人洗头,也永远洗不出一枚这样的钻戒——若是真货的话。在这个世界末日的地下,只要我不害怕死人,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所有东西。在把钻戒攥在手心的刹那,我感觉自己很幸福,即便明天就会死去!
我把钻戒戴在手指上,我这根又细又小的手指,可以戴上所有的戒指。可是,我只戴了三秒钟,又把它摘了下来。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就当我惊慌地要回头时,一只冰凉的手蒙住了我的嘴巴。这才是真正让我惊恐的。我的眼前是那堆死尸,而那只手给我的感受,就像一具恐怖的僵尸!我无法抵抗。随即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胸口,将我拖进旁边的角落。
那只冰凉的手扯开我的上衣拉链,很快又扯开内衣。不知是谁的两片嘴唇,吐出沉重的气息,在我的身上啄来啄去,还流下黏黏的口水——比那些死人的尸液更为恶心。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因为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我的双眼。在地狱般的黑暗中,我的上半身裸露,下半身的裤子也被褪了下来。我的挣扎是那么无力,因为自己实在太娇小了,我只有八十多斤,对方的体重可能有我两倍。
好疼…十分钟?二十分钟?我记不清了。
总之,我自己的重量消失了,眼前黑茫茫的,一丝光都见不着。
解开绑在眼睛上的黑布,双腿依旧麻木。这里只开着两盏微弱的灯,我在地上寻找手电,好不容易才找到,对准自己的下半身。我感到深深的屈辱,眼泪早已布满脸颊。艰难清理自己的身体,却竟不知是谁强暴了我。至少,这个人不会是杨兵,他不需要这样做。更不可能是周旋。除了那些肮脏的东西,他没有留下痕迹,自始至终都没发出声音。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只有罗先生会每天下来维护发电机,难道有人一直在跟踪我?
摊开右手,那枚钻戒仍在掌心。不晓得为什么,在被强暴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紧紧握着它——如果没有下来偷死人的东西,我大概也不会遭这样的罪了。
我想到了死。
要是以前被人这样欺负,我还会自认倒霉,就这样忍受下来。可都已经世界末日了,我也躲不过自己的命运吗?
我将所有衣服穿好,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我不想让别人发现一具被强暴过的女尸。我的右手仍然握着那枚钻戒,并不是我那么喜欢它,而是我的手指已不受大脑控制了。我茫然地走在黑暗的地下四层,等待被僵尸或野狗杀死的时刻…忽然,我听到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凌晨时谁会在地库里开车呢?
转眼间,一辆汽车亮着灯向我飞速开来。索性就让它撞死我吧!于是,我镇定地站在车道上,闭起眼睛。
急刹车。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车里有一个男人,居然是杨兵。
他跳下车跟我说了些愚蠢的话,可我什么都没有回答他。他把我拉上了副驾驶座。这真是一辆好车啊,不知道他怎么打开的。我一辈子都没摸过这样的车。他一边开车一边摸着我的胸。但是,我没有力气砍断他的手,我的鼻子又酸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你——周旋。
我的眼泪在飞。
杨兵很快开进了地下三层。我转头看着他的脸,果然是很兴奋的样子,他的手还在摸着我的胸,我很想让他去死。
跟我一起死吧!
我悄悄地把钻戒放到口袋里,在他把车速加到飞快的时候,我用力转动方向盘。
哈哈!他一定很意外也很恐惧,但他反应不过来了,方向盘被我转了一大圈,车子彻底失去了控制,向旁边飞了出去。
一阵剧烈的震动,整个挡风玻璃全都碎了,安全气囊重重地压在我脸上,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断了。
坟墓恢复了安静,而我仿佛躺进了棺材…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
我并没有被撞死,也没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我的身下一片冰凉,头顶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奇怪,我怎么没有在车里,而是躺在地下车库的地上?难道我已经死了,灵魂飘到了地上?或者很快又要坠入地狱?可是,我清楚地感觉浑身痛楚,还有额头与肩膀在流血,这些都提醒我,自己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活着?
不但没有死,我还能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几步。眼前就是那辆大汽车。没错,刚才就在这个地方,我用力转动方向盘,让车飞一般撞上旁边的汽车。那辆可怜的红色轿车,已被撞成了两截。大车也撞得惨不忍睹,副驾驶车门扭曲成一团,完全脱落了下来。杨兵还在驾驶座上,安全气囊压着他的脑袋,方向盘嵌进了他的胸口,鲜血溅满整个座位。我身上那些干涸的鲜血,恐怕大半都是他的。
他死了。
幸好我的体形像小孩,要是跟杨兵一样大必死无疑。不过,我仔细看了看地上严重变形的车门,发觉它并不是自己掉下来的,而是被人用工具拆下来的。不错,我在地上发现了扳手与螺丝刀——否则我现在还被困在车里。
有人救了我?
肯定不是车里的死人,难道是底下的那些僵尸?
我并不感激那个人,反而仰头发出孩子般的尖叫:“为什么让我活下来?”
反正除了下面一层的死人,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怔怔地走上楼梯,穿过卡尔福超市,到了底楼中庭。身上还在流血,脸也被玻璃划伤——无论怎样伪装自己,都会被他们发现的。我已无处可逃,你一定会认为是我杀了杨兵,而我又该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其实我是想自杀呢?
可是,我是想要杀了杨兵,而我也确实杀了他。
在世界末日的第三天晚上,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变成了一只恶鬼。
没错,我就是一只恶鬼。从父母把我生在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始,从我十三岁那年再没有长大过开始,从我初中没有读完就离开了学校开始,从我走进这座城市受人白眼被人欺负开始,我就成了一只恶鬼。
其实,不管有没有世界末日,我都是一只恶鬼。
大概是凌晨了吧,我走进底楼的哈根达斯店。我听到均匀的鼾声,来自五个伤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为骨折等重伤无法动弹,只能集中在底楼休息。有个中年男人伤口发炎化脓,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再过几天伤口就要生蛆了,要救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可是地下没有医生,没有必需的药物,更没有任何医疗工具,就算有人敢砍掉他的大腿,他肯定也会很快失血而死。这个可怜的人一直都在呻吟,就像在忍受满清十大酷刑。他每天都想要自杀,乞求周围的人们给他一瓶安眠药,或者直接割开他的手腕也行。周旋像个牧师一样安慰他,希望他珍视生命不要放弃希望——我觉得你真像个单纯的孩子,大概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吧,到了他妈的世界末日,你还要想有什么希望?
现在,我就站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痛苦让他彻夜难眠,睁着双眼看着昏暗中的我。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发出凄惨的哀求:“杀了我…不要再让我受罪了…求求你…积点阴德…杀了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微弱的光线里,我看到他的眼角含着泪水,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这么懦弱。
如果他不去死,那么我就应该去死了。
我的手里多了一把刀,这是我从超市的地下二层拿上来的。
在这个痛苦的男人持续的哭泣声中,我最后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用刀割开了他的脖子。
我感觉刀子割破了他的喉管,鲜血喷溅到我的脸上,热热的腥腥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最后的眼神更加痛苦,表情很快凝固在这个狰狞的瞬间。
他死了。
这是我杀的第二个人,虽然我只是帮助他完成了自杀。
虽然,我不喜欢他喷到我脸上的血,可是我却很喜欢杀他的感觉,或者说帮助别人完成心愿的感觉。
我给了自己一个微笑,又转到第二个重伤员身边。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躺在从四楼搬下来的席梦思上。她的胳膊与肋骨都折断了,脸上也受了重伤,浑身上下都缠着绷带,看起来像个木乃伊——女人像她这样活着也真是受罪!我想就算没有世界末日,她能够活下来,这张脸也毁了吧,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不如,不如就让我替她结束一切的痛苦吧。
我把刀放在了她的胸口,感受着她的心跳,直到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不知道你出生在哪里,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爱你吗,不知道你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知道你爱过怎样的男人或被怎样的男人爱过,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更不知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总之,我想对你说:“再见!”
我将刀尖捅进了她的心脏。
又是一腔鲜血喷到我的脸上,我差不多已经对血麻木了。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抽搐了一下,便睁着眼睛死了。出于怜悯和人道主义,我替她合上了眼皮,但愿她没有堕入地狱。
第三个。
我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罪,反觉是在造福这些痛苦的人。
死人的血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脸,才发现我的伤口也停止流血了。虽然我的骨头还是很疼,但人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动物,也许我真的能在世界末日活下来,即便这里的所有人都死光了。
但愿,那时候只剩下我和你。
凌晨四点,底楼中庭的哈根达斯店。我来到另一个重伤的男人身边,他是个二十来岁的胖子,浑然不知刚才有两个人被我杀了,一直打着沉重的呼噜。他的头上缠着绷带,身上盖着被子,不知伤在哪里。不过,看到一个男人年纪轻轻,居然胖成这个样子,就让我生气!这身肉实在是罪过,即使不是世界末日,像这样的人也不该活在世上。要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吃不饱肚子!就像我,从小吃肉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尔吃上几块放了半年的发黑的咸肉,就已是天大的幸福了。没错,我讨厌胖子,他活该躺在这里。还有,我讨厌他发出的鼾声,这样的噪音绝对污染环境,重伤员里最该死的就是他了!
再见!胖子。
我连一秒钟都不曾犹豫,就用刀割破了他的咽喉,就像随手切开一个西瓜。
随着鲜血的喷溅,死胖子居然睁开了眼睛,发出惊恐的呼叫。我吓得蜷缩到了一边。幸好他的气管已被切断,他的声音仅限于痛苦的干嚎,无法发出更响亮的呼救声。虽然他的体形庞大,因此发出的动静也很大,但他已受重伤无法移动,只能躺在被子里挣扎,直到全身连同周围地板都被染成了红色,方才彻底断气,变成一具肥胖的死尸。
此时,我听到旁边响起一声尖叫。
该死的!另一个重伤者被惊醒了,她是个中年女人,刚刚发出一声尖叫,我就慌张地扑上去,一刀扎进了她的心窝。
干脆利落!
她没有再受更多的痛苦,双眼几乎突出眼眶,生命终止于惊讶与恐惧中,安息吧。
一口气连杀了四个人,我差不多已经虚脱了,趴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喘息片刻,没忘记还有第五个重伤员。
于是,我转头看着哈根达斯店的最里侧,那里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黑暗中目光闪烁。
我从没见过一个老人的眼神如此吸引人,便踉踉跄跄地扑到他身边,用滴血的刀尖对准他的咽喉。
手电照亮了老头的塌鼻梁,但他既不惊恐也不慌张,严肃地对我说:“孩子,我不想死,请让我活下去吧。”
忽然,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我抬腕看了看手中的刀,才发现刀刃都已经卷了,这也是连杀四人的正常结果。
天意不让我杀他吗?
“请让我活下去,无论任何原因,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地点。”老头还在顽固地说着。
而我摇摇头:“世界末日了,反正大家都要死的,还活着干什么?”
“为了活着。”
好简单的话啊,我听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我已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我把卷刃的刀丢弃在地上,飞快地逃离了哈根达斯店,留下四个死人与一个活人。
穿过黑暗的楼道,下到地下一层超市。浑身衣服都被染红了,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大概像个精神病人。
妈的,我很讨厌这个形象,还不如死了呢!
我在卫生间里脱下所有的衣服,从角落里找来最后几瓶开过封的矿泉水,就着干净毛巾擦拭全身,特别是那被蹂躏过的地方。我换了包括内衣的所有衣服,虽然不管穿什么都显得很大。现在,我重新面对镜子,面对一个女童似的女人,苍白的脸上镶嵌着一对无神的眼睛,就像一具尸体。
然后,我听到楼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就像电影里坏人出现时的声音。我明白那是人们发现了底楼的四具尸体,唯一活下来的老头,肯定向他们告发了是我杀的。
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杀我的,为了避免被我杀掉。
我又找到了一把尖刀,藏在超市的一个角落里。我从口袋里掏出从死人手上偷来的钻戒,无声地戴到左手无名指上。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活到最后,把他们全都杀了——但愿不包括你,周旋。
很快,我看到了周旋,以及在超市工作的陶冶,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小光,这栋大楼的老板罗先生,还有他的那条狗,我想就是狗鼻子把他们引过来的。
还有——那个女人。
他们举着手电和棍棒,粗略地在超市扫视了一圈,又往下一层去了。看来这些人想要逐层地搜索我。而他们将会在地下三层,发现两辆撞坏了的车,还有死在车里的杨兵。
果然,五分钟后大家回到了超市,打开了这里所有的灯,每个人的面色更加凝重。
那条狗叫唤了两声,它又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了。
周旋开始向大家作动员:“就在这一层搜索。注意,尽量不要伤害她,要抓活的!”
“那还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陶冶隔着很远抱怨了一声。他最熟悉超市的地形,很快逼近了我。
而我悄悄转移了位置,幸亏我体形娇小,几乎没发出声音。当我躲藏在一个货架背后,却发现那个女人走过。
我要杀了她!
除了那个伤害我的男人以外,她是地下这些人里我最憎恨的!
我突然从斜刺里冲出去,一把将她扑倒在地,刀尖扎向她的心脏。没想到她的反应相当快,双手抓住我的胳膊。还好她是个女人,没有力气把我推开,而我小小的身体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刀尖依然直指她的胸口。
就在距离杀死她只剩下两厘米时,你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周旋,为什么又是你?
你把我推倒在地上,奋不顾身地保护那个女人,哪怕我的刀尖对准你的心脏。
没错,我的刀尖已经划破了你的衣服,就差刺入你的胸腔了——而我的手却停住了。
我不能杀你,因为我喜欢你。
就在停顿下来的瞬间,你立即抓住了我的手,跟我扭打在一起。我们都失去平衡倒地,我也不知道刀尖朝着哪个方向,直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没错,刀尖刺破了我的胸口,钻入了我的心脏。
好疼,好疼,疼得让我大脑麻木,疼得让我视线模糊,只剩下你的脸,剩下你惊恐的双眼,似乎不相信这把刀会刺进我的心。
周旋,亲爱的,请你不要自责,你不是故意要杀我的,这只是一场意外,在我们扭打的过程中,刀子刺中了我的心脏。
心,碎了。
人,还能活着吗?
第三章 许鹏飞
人,还能活着吗?
自从世界末日降临以来,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我正在未来梦大厦写字楼的十二层加班。
我今年二十九岁,是一家美资公司的业务员,公司总部位于纽约——相信此刻早已沉入海底。我早已习惯了每晚加班的生涯,为了在网上与客户们联络,为了完成那些复杂的报表,也为了在子夜无人的时刻,用公司十兆的宽带下载苍井空或小泽玛利亚。但灾难发生的那晚,我真的是在加班干活,赶着完成三月份欠下的指标。
周日晚上,只剩我一个还在辛苦加班,剧烈的晃动突如其来,我拼命地逃了出来,跑下楼梯逃至商场底楼中庭。我加入在门厅挖掘通道的人群,结果发生了坍塌与踩踏事故,我被许多人压在地上,胳膊被某种利器划伤,一下子血流如注。我真的庆幸自己还能活下来——当我再次抬起头来,发现周围全是尸体。
我痛苦地爬到角落,遇到一对年轻男女,看起来像高中生——真羡慕那男孩,天生一副让女孩着迷的容貌,与一头连男人都为之动容的细碎长发。至于那个漂亮女生,趁着她检查我伤口的机会,我偷偷盯着她的胸部,脑中浮现一幕销魂画面。又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超市工作服,给我清洗和包扎伤口,还给我留下了水。后来,我见到了吴寒雷教授,他说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早晚要死于非命。我常看吴教授参加的各种电视节目,对于他的世界末日观点深信不疑,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为什么不让我痛痛快快死了,还要留在地下受罪?
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想法。我发现地底二十来个幸存者中,竟有不少姿色可人的美女,其中有两个清纯的高三女生,不免令我联想起刚出道的苍井空与吉泽明步。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白领,长得巨像明星。那个带着小孩的日本女人,哇,真的可以出镜演人妻或未亡人了。对了,还有个看起来还是幼齿的女孩,我猜她其实已不小了,正是我喜欢的类型。在这个世界末日的地狱里,这是老天恩赐给我的礼物吗?
没错,我是个宅男。虽然我长得并不丑,收入也不算低,只是工作辛苦了一点。我每天下班后就待在家里玩游戏看AV,从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大学毕业前有过一个初恋,相貌普通了一些,家境贫寒了一点,但是身材真的超棒。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恋爱,即便每夜疯狂地幻想她的身体,却从没真正得到过她,直到她提出分手——原来早就有了新欢,每次都去校门对面开一百块两小时钟点房的新欢。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先下手,为什么不把她骗到某个角落…从此以后,我又经历过几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我不敢面对那些女子,无论美若天仙还是令人作呕,我连说话都会结结巴巴。公司来了漂亮的女同事,我也会忍不住跟她搭话,却总是遭受白眼和嘲笑。最近两年,我干脆推掉了所有的相亲安排,安心做起宅男,似乎只要拥有了硬盘里那些女优,就等于拥有了无数个火辣的女友。
在世界末日,我向老天祈祷,让其他男人都死光吧,只剩我最后一个雄性动物,陪伴这些干渴的女人们。
第二天,夜里,我开始悄悄盯住阿香。这个看上去长不大的女孩,鬼鬼祟祟地来到八楼,在美容店的门口转了一圈。我知道她就是这里的洗头妹,可不晓得她还要回去干吗。一个洗头妹也不可能有什么贵重物品,何况到了世界末日又有何用?阿香只是站在美容店门口,哆哆嗦嗦了很久,才低着头离开。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在她走后摸进了美容店。这里已被地震严重破坏了,在浓烈的洗发药水气味中,我隐隐听到一阵哭声。
天哪,这里有人!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循着哭声爬到倒塌的天花板下,那里果然压着一个女人。她像是受了重伤,发出虚弱的声音:“救…救…我…”
我的伤势已基本好了,立刻把她拖了出来。微弱的手电光里的这张脸,我竟然认识,几乎脱口而出——纤蓉?
“救…救…我…”
她的左腿骨折了,右手关节也严重受伤。黑暗中她看不清我的脸,更不可能认出我来,而我抱着她软软的身体,凝神沉思片刻。我浑身颤抖热血贲张。
于是,我没有到下面去呼救,也没有将她抱出去,而是走向美容店的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小房间,可能是员工的更衣室,从外面看非常隐蔽。我气喘吁吁地将她抱进来,又用抹布之类的塞住门缝。
现在,我放心大胆地用手电对准她的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一点点滴到她干渴枯裂的双唇中,就像浇灌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她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终于能发出连贯的声音:“谢谢!”
我满意地微笑道:“纤蓉,是我啊。”
“你是…”
“你忘记我的声音了吗?”我说罢用手电对准自己的脸,“你还认识我吗?”
“许——鹏——飞——”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太好了!快救我出去!”
“出去?去哪里?”
“外面啊,你是来救我的吧,谢谢你!”
“没有地方可去了,你相信世界末日吗?就是现在,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
“你…”她的声音再度颤抖,“你不要吓我!”
“这是真的!我干吗要骗你!我也差点没命。全世界都完蛋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随身带着饼干,塞了一些到纤蓉的嘴里。这是我为防万一,比如被困在什么地方备的。她看起来已经饿极了,幸好左手还可以动弹,便就着矿泉水吃光了饼干。看着她像条母狗似的趴在地上吃食,脸上沾满灰尘如同黄脸婆,头发乱作一团散发臭味,我产生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想起两天前的下午,她还趾高气扬地穿着套装,化着漂亮的妆容,发丝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引来所有男人贪婪的目光与女人嫉妒的眼神。没错,纤蓉是我的同事,刚来我们公司一年,却已成为中心。她家庭出身良好,虽然没有男朋友,但常有人开着奔驰宝马来接她下班。因此,她在公司总是盛气凌人,除了美国老板以外,没人被她正眼看过。但我就是贱啊,跟其他男同事一样,经常殷勤地为她端茶送水,顺便偷看她低胸的领口。但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宅男,无房无车无背景,属于被美女彻底无视的路人甲,断无一亲她芳泽的机会。
天哪!我的心狂跳不止!
“许鹏飞,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的腿和胳膊疼得要命,快点去打120找医生!对了,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吗?”
“世界末日,哪来的手机信号?别说120,就算你打110、119都没用!”
“不!怎么可能?”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
她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喘着气说:“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我只记得周日晚上,我到公司来加班,九点多钟出来后,到八楼的这家美容店来吹头发。我让洗头妹给我按摩肩膀,那笨丫头还弄下我一根头发,就在我骂了她一顿准备离去时,感到一阵剧烈震动,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是毁灭世界的地震!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你应该庆幸,能跟我一起活下来。”
“你骗我!”纤蓉紧紧皱起眉头,已感觉到了我的恶意,“带我出去!”
“亲爱的,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Shit!你不怕我报警吗?”
我把自己的手机塞到她手里:“那你打110试试看啊!”
她低下头看了看我的手机,突然张开嘴就要大喊,幸好我眼明手快,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她的嘴巴。看她拼命挣扎的样子,我只能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胶带——这些都是用来救自己命的——封住了她的嘴巴,让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纤蓉的眼球几乎爆出来,目光里既有仇恨又有恐惧。我非常享受地看着她这个样子,回想着她在公司里的形象,热血冲上了脑门。
不过,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从角落里找了一根绳索,将她浑身上下都绑了起来,确定她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才放心地离开了这里。
这一夜,我没有睡着。
当我黑着眼圈醒来,发现大家都围拢在四楼的更衣室,原来郭小军被人残酷地杀死了。我的祈祷应验了?老天听到了我的话,接下来要让一个又一个男人死去?我强压内心的兴奋,装作十分恐惧的样子,也跟着大家一起搜索凶手的线索。
这天晚上,我以去电影院巡逻为名,悄悄来到八楼的美容店。打开那扇隐蔽的小门,一股刺鼻的洗发药水味扑面而来,此外还有屎尿的气味。我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用手电照醒了被我捆绑囚禁的纤蓉。我撕开她嘴上的胶布,给她灌了一些水,又把饼干塞到她嘴里。她出于生存的本能,依旧像条母狗那样吃完了。
她的脸上发满了包,大概是被药水熏得过敏了。她颤抖着看着我,几乎是抱着我的小腿说:“许鹏飞,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我想要跟你在一起,跟你过一辈子,只要你能救我出去。”
“然后,你立即报告警察把我抓起来,或者找个机会把我杀了——可惜,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纤蓉,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这个鬼样子,你看了自己都想死!”
在她大声尖叫之前,我重新封上了她的嘴,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道具——皮鞭、蜡烛、打火机、面具、制服…虐待只持续了十分钟,她就已经半死不活了。而我也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以前都只是看AV,从来没有亲自实践过,何况视频里那些都是假的,真的SM并不容易。
看着浑身鲜血的纤蓉,我胆怯地退到了门口。我本来想完全占有她,那是我一年来无数次梦到的事,也是上班时隔着几张办公桌的邪恶幻想——但看她现在这副尊容,却一点兴趣都没了。我把她扔在了小房间里,任由她发出低低的哭泣声,匆匆回到八楼走廊。
但我再也睡不着了,总觉得体内热血沸腾,刚才没有发泄出来,此刻已然憋得难受。我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走,到底楼中庭的时候,发现一个娇小的影子,脑后挽着马尾,半低着身子走在前头。
阿香。那个看上去像十三岁,实际大约二十岁的女孩。她鬼鬼祟祟地来到地下四层,我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直到她走进死人堆中。她在干什么?老天,她在偷死人的东西!这女孩胆子真够大的!
老天派我来惩罚这个冒犯死者的坏丫头。
我忍受着死尸的恶臭,从背后接近了阿香。在她刚刚反应过来时,我蒙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拖进旁边的角落,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布蒙住她的脸,让她无法看见我的脸。摸着她孩子般的后背,又摸着她成年人的胸口,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几乎要爆炸。我像条饥饿的狗,啃着她的上上下下,只想要撕开她的身体。然后,我将她扑倒在地上…十分钟?二十分钟?我记不清了。总之,我感觉自己的重量消失了,眼前变得一片黑茫茫的,一丝光都见不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等到恢复意识时,我已回到二楼走廊。直到一阵寒意贯穿全身,就像酒醒后的寂寞,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突然,一阵强烈的悔意充满心底。
我是个畜生!
抓着头发,冲进卫生间,用手电照着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是乌黑的眼圈,散乱的眼神,鬼一样的脸。我赶紧出去换了身衣服,又用矿泉水洗了把脸,然后蜷缩在一家服装店里,好像自己刚刚被强暴似的。
不久,我听到底楼中庭的喧哗声,许多盏灯被打开,楼上楼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原来底楼的哈根达斯店里有四个重伤员被人用刀杀害了!还剩下最后一个幸存者,说杀手就是阿香——我的脸色变得煞白,似乎那个孩子般的女人,就拿着刀站在我跟前。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半小时后,我听说阿香死了。她在超市的地下一层,持刀突袭周旋等人,结果在扭打过程中,尖刀刺进了她的心脏——谁都搞不清楚是周旋刺的,还是她误杀了自己。听到这消息,我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其实,杀她的人是我,也是我杀了那四个重伤员。
从这天凌晨开始,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我把自己关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等待世界末日拿走我的生命。但最后,我还是耐不住饥饿,跑出去吃了很多东西,又忽然想起了纤蓉。
于是,我带了些食物和水,摸到八楼的美容店里,打开充满药水味的小房间。她的生命力可真顽强,虽然是一地的屎尿,却还在不停地蠕动着。我撕下她嘴上的胶带,又给她吃了一顿饱饭。
然后,她将一口痰吐在我脸上。
我平静地用手帕擦掉了那团黏黏的液体,重新封住她的嘴巴,把捆绑她的绳子扎得更紧了。我不想看她那张已经浮肿的脸,也不想去碰她那被弄脏的身体。我只是用手电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说话——没错,我能看懂,她在说:“杀了我吧!”
“我不是天使。”轻轻地说出这句话,我离开了泪流满面的纤蓉,将她留在黑暗、绝望、冰冷的世界里。
一夜无眠之后,迎来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我盯上了那个叫莫星儿的白领。我发觉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底持续燃烧着一团火,也不知是缺水还是什么原因,我的嘴唇起了许多泡。我暂时忘却了昨晚的痛苦与悔恨,强压着欲望等待夜晚——虽然地底永远都是黑夜。
第五夜,子时。
一身白衣的莫星儿终于出现了,她来到四楼的日本料理店。这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鱼臭味,来自断电的冰箱里各种刺身。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却不敢趁黑摸进去,因为听到里面还有个男人的声音。我紧张地躲在店门招牌后面的黑暗中,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却能听出男人带有沧桑感的独特声线——罗浩然!靠,莫星儿半夜里摸到罗浩然身边干吗?
这真的让我心如刀割。那个穿着阿玛尼西装的男人,是整栋未来梦大厦的主人。而我不过是十二层写字楼里微不足道的打工白领,月薪四五千块,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我只能失落地躲在外面,直到十来分钟以后,莫星儿仿佛白衣女鬼飘出日本料理店。她独自走进逃生通道,却在转弯的地方蹲了下来,抱着脑袋低声哭泣起来。
罗浩然对她做了什么?不过,看她的衣服与头发还算整齐,应该不是我猜测的那样。
她哭得那样伤心,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我的逼近。就在她毫无防备的关头,我从背后紧紧抓住了她,并用一块毛巾堵住了她的嘴巴。尽管她拼命地挣扎,却没有办法逃出我的手心,也无法发出求救的声音。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双臂似铁夹住她,感觉她不会超过九十斤。我把她拖到五楼走廊,进了一间最为封闭的店铺,同样用一块黑布蒙住她的眼睛,很快就褪下了她的衣裙。
我想,我还是个畜生。
今晚你是我的女人,你躺在地上任我蹂躏,像一堆印着最漂亮的花纹,却已被洗烂的破布。我知道这是一种羞辱,对你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羞辱,但我感觉很舒服。你哭吧!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我想,我确实是个畜生。
当我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看清身下的女子,将要从她身上离去之时,绑在她眼睛上的黑布,却突然掉了下来——她看到了我的脸!
我在旁边放了一支打开的手电筒,她肯定看到了我的脸。刹那间,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泪水,看到了惊讶、恐惧、屈辱、愤怒…如果她手边有一把刀,肯定会拿起来戳穿我的肚肠。
我拿起手电落荒而逃。我不敢往下面去,罗浩然就在四楼,周旋等人都在二楼与三楼。我只能继续向楼上跑,一路冲到八楼的美容店,躲进那个充满药水气味的小房间——我相信没有人能发现这里。
浓重的臭味更加刺鼻,在封闭的小房间里,我用手电照着纤蓉的脸。
她睁开了眼睛,却不再是恶狠狠的表情,而是充满祈求与卑微,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我阴沉地冷笑了一声。几十年前的中国历史早已证明,无论任何人曾经多么高傲,到了这种环境受了这种痛苦,都会把自己的尊严降到最低,甚至完全不在乎任何的耻辱。
我撕开她嘴上的胶布,同时用刀子抵住她的咽喉说:“不许叫!否则就杀了你。”
“杀…杀…杀…了…我…快…杀…了…我…”
囚禁了三天三夜,纤蓉总算一心求死。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恐怕连自杀的力气都没了。我也不想再给她喝水了,最后一瓶宝贵的水是留给自己的。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受过折磨后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无法跟那个办公室里的美人联系在一起,看了只感觉恶心,既为自己也为她。
“杀…了…我…”
这是她能用出的最后的力气。这声音似乎有催眠的力量,促使我用双手圈住她的脖子。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闭上双眼,手指力度慢慢加重,掐住她柔软而长满红斑的喉部。她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只是从咽喉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就像打开一扇破烂的木门,或是风吹过古老的寺院窗棂。闭着眼睛的我不知深浅,从小心翼翼到用尽全力。
忽然,我感觉什么东西断了。
但我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脖子上,直至我感觉她在变冷。
于是,我睁开双眼,看到她瞪大的眼睛。
她死了。
死去的纤蓉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满足与感恩——她感激我杀死了她,从而终止了她所有的痛苦。
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何许多人在受尽苦难之后,还会把加害者视为救世主,还会为强盗扔出来的半根骨头而感恩涕零。
我知道我对阿香,对莫星儿,都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对纤蓉也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可是,对刚才对她所做的这件事,我却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反而心安理得地看着她的尸体——我只是替她完成了心愿而已,用一句老话来说是将功赎罪。
不过,既然已经世界末日了,就算犯罪了又怎样?这里没有警察,没有法院,没有监狱,没有军队,只有十来个可怜的幸存者,他们为了如何生存下去而苦恼,为了不知自己何时死去而惶惶不可终日,为了看不到明天而绝望至极。
但我不敢离开这里,因为莫星儿看到了我的脸,她肯定告诉那些人了,而他们除了惊讶与愤怒,也会组织起来四处搜索我。说不定他们已经约定好了,只要看到我就乱棍打死!妈的,这些早晚要死的家伙们,我不会那么轻易被你们逮住的。
然而,我只在这里忍耐了十分钟,就再也受不了这里的恶臭了——洗发药水混合着人类的大小便再加上死人的尸臭…虽然,我是一个畜生,但我想连畜生都无法忍受下去!
我冲出小房间逃了出去。八楼仍一片黑暗,底下却响着许多脚步声,从中庭栏杆往下看去,六楼与七楼的灯都亮起来了,他们肯定在找我还要杀了我!
你们都去死吧!
我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楼层间穿梭,八楼的灯光也亮了起来。我知道大事不好了,急忙躲入一条常人不走的通道,这里隐蔽地通往楼下。我匆匆地穿过七楼到二楼,一直逃到了底楼中庭。远远听到一阵犬吠,他们居然出动了那条拉布拉多犬?接着传来似是周旋的声音——“大家听好了!抓到许鹏飞,格杀勿论!”
靠,周旋,平时看你是个三流作家,没想到你妈的也太心狠手辣了!
不过,他们大概不知道我已经逃下来了,还在上头拼命地搜索。但我也没有再往地下超市逃,而是摸黑穿过底楼的走廊,通过一道隐蔽的小门,来到未来梦大酒店的大堂。我想那条狗也不会搜索到这里,因为底下有许多腐尸的气味,肯定会干扰它的嗅觉。
我躲藏到酒店前台后面的小房间,那是寄存旅客行李的地方。我打开一个大拉杆箱,发现一大堆发臭的衣服,浓烈的男士香水味扑鼻,估计是刚从酒店退房的外国客人留下的,真他妈倒霉!我蜷缩在几个行李箱中间,找了条毛毯裹起来,手里抓着防身的刀子,渐渐失去知觉。
永远的黑夜。七点,没有晨曦没有天空没有鸟鸣的清晨,我醒了。
我是被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惊醒的。
谁?
当我慌张地跳起来,却发现有个女孩闯进了小房间——为什么是高三女生丁紫,而不是拿着棍棒刀枪的男人?这个十八岁嫩模般的可人儿,脸上还留有泪痕,突然看到小房间里有人,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回头逃走,被我一把紧紧抓住。
我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手堵着她的嘴巴:“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
杀千刀的!我真是个畜生,居然还有心情亲吻她的耳根!而她已浑身战栗,从耳根到脖子涨得通红,双腿几乎软下来了。我把她压到地上,把刀子放到一边,腾出一只手来,肆无忌惮地抚摸她的身体。
年轻就是好啊!乖乖!十八岁…就当我即将完全变成畜生时,后面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住手!”
我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到那个女清洁工,她疯狂地向我冲了过来,而我下意识地拿起地上的刀子。
她叫什么来着?晕,谁会记得一个女清洁工的名字呢?
就在我分神的一刹那,感到右手震动了一下,同时,一片热热的液体洒到我的手上。
什么情况?
靠,我不是想杀你啊。
我看到我的右手已沾满鲜血,尖刀深深扎入女清洁工的身体,刀柄已几乎没入!
随着丁紫的一声尖叫,我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飞快地冲出小房间。清晨的酒店大堂,如同子夜一片黑暗。我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也全是血,心跳剧烈。我穿过狭窄的通道,回到未来梦商场的底楼中庭。
我不敢往楼上逃跑,可能那些人还在彻夜搜索我,只能逃到地下一层。面对空旷的卡尔福超市,忽然想起两天以前,阿香就是死于此地。我躲到一个货架后面,颤抖着闭起眼睛,想象那个十三岁女童般的身体。
一分钟后,感觉眼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当我睁开眼睛,却看到了阿香的脸——这回轮到我发出骇人的尖叫了。
可是,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在四分之一秒内,我的脖子被什么卡住了——该死,我受不了了,我想我快要窒息了!
掐着我脖子的,是一只女人的手。此时一盏灯从头顶照了下来,才让我看清了那张脸。
莫星儿。
六小时前,她刚被我残忍地强暴。
而今,我变成了可怜的兔子,而她变成了恶鬼般的猎人。
她小小的手竟如此有力,如同钢铁陷入我的筋骨。我还听到一阵机器的噪音,好像是手持的小型电钻——Fuck!我必须要用英语骂人了,你他妈的敢用德州电锯来报复?
不…不…对不起…我不该骂你…莫星儿…是我错了…请不要…不要!
电钻飞速旋转着,渐渐逼近我的眼睛。我拼命地往后退,背后是沉重的货架,脖子已后退到了极限,而电钻始终在眼前发出狰狞的声音。
除了这恐怖的电钻,我还看到了莫星儿冷酷的表情,那不是一个女孩的眼神,甚至不是一个人的眼神,而是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的。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衣,被我强暴时穿的衣服,头发似乎刚刚梳理过,自然地散在双肩,就像从古画里出来的魂魄。她的手仍然掐紧我的脖子,我全无力气反抗。而她拿电钻就像拿发卡似的轻松,一毫米一毫米地向我逼近…妈妈,妈妈,你听到了吗?你快救救我啊!妈妈,你看到我哭了吗?靠,我真的哭了,我的眼泪,该死的,不要啊…最后一毫米,我看到莫星儿嘴唇动了几下,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去死吧!”
终于,电钻占满了我的左眼。一阵钻心的疼痛,只剩右眼能看到世界,一个被鲜血覆盖的世界,热热的我自己的鲜血。
在莫星儿的电钻刺穿我的大脑之前,心脏已提前停止了跳动。
我不是被电钻杀死的,而是被自己吓死的。
第四章 海美
世界末日,人真的会把自己吓死。
但不会把我吓死,因为我早就日夜盼望这一天到来。
你们大概觉得我身世凄惨,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苦逼日子,只愿解脱出这悲惨世界。
其实,你们错了。
我叫海美,来到世上的十八年来,顶多就是打游戏打到手指发麻,吃海鲜吃到急性肠炎——如果这也算是吃苦的话。虽然我的爸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科长,这职位却是区政府里掌握关键图章的肥差,家里常有生意人来访,留下一条鼓鼓囊囊的中华烟,或一只沉甸甸的廉价皮包。不到几年,我家就在市中心买了豪宅,在郊区添了独栋别墅,更为我去澳大利亚准备好了移民条件。在闲得没鸟事的文化局上班的妈妈,已经开上了奥迪A6。她知道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从不吵架,我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乎爸爸有小三,只要每个月照常给我零花钱,我就可以买好看的衣服,换iPhone手机,去机场追五月天…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没钱了,如果爸爸锒铛入狱(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爸爸妈妈不要我了(除非亲子鉴定确认我是在医院被抱错的孩子)…甚至,如果世界末日来临。
就像吃不饱饭的农村孩子天天想着怎么挣钱养家糊口,给我家打扫的钟点工整日想着怎么从东家揩点油带回自家,学校门口扫大街的外地人时常期望捡到一个手机或钱包——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而我生来就不缺这些东西,我缺的只有一样——冒险。
爸爸把我十年后的人生也安排好了。高考全砸了也没关系,反正肯定要被送去国外读书。大学不毕业也没关系,他会把我安排到一个旱涝保收的企业上班。上不了班也没关系,他会把我的老公也提前预定了——女孩子嘛,嫁得好就OK了。
我讨厌这样的未来,却没有能力改变。我无法离开爸爸给我的钱,无法离开他给我的舒适生活,甚至无法离开因为爸爸的权力而得来的别人对我的羡慕。我生怕一旦失去这些,一无所有,会被所有人无情地嘲笑,终日背负那些轻蔑的目光——因为我也以这样的目光看待别人。
如果我变成了穷光蛋,丁紫这个富商千金小姐,会立即从骨子里瞧不起我。虽然我们是高中三年最好的死党,平时互称老婆,我相信她表面上会百般安慰我,信誓旦旦无论贫穷富有都一定要与我做朋友——可她又能坚持几天?说不定隔一两个礼拜,就会渐渐冷落疏远,嫌我身上的衣服廉价,嫌我用的手机山寨,嫌我吃不起哪怕是最普通的餐厅,嫌我不陪她一起去买演唱会的票,接着就以厌恶的目光看我,最后干脆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删除,即便我就站在她的眼前,也只当我是悲催的路人甲或死尸乙。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我跟丁紫一起逛未来梦商场,正在乘自动扶梯往下走,对面上来一个跟我们同龄的少年。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
这是我除了五月天的阿信之外,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
该死的,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对谁一见钟情!
可是,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却在看丁紫的脸。
这让我怎样的无地自容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丁紫却也只顾着看少年的眼睛,没有注意到我变得苍白的脸。
突然,大地震发生了——要是早走一分钟,说不定我俩就死在外面的世界末日了。自动扶梯断裂成了两截,我本能地跑到四楼,丁紫与少年却被留在了扶梯上。当时乱作一团,再回头扶梯上已空无一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死活,只能随着逃难的人群到了底楼。很多人在挖掘逃生之路,但我毫无兴趣,我已想到了世界末日的可能性,或者说希望这个想象成为现实。于是,我开始未雨绸缪地寻找末日生存的空间。
当底楼中庭发生坍塌与踩踏,无数人瞬间死于非命时,我却在地下二层的超市深处,找到了理想中的末日生存室。太完美了!就跟网上说的一样,这样的结构和环境,加上超市里那么多东西——如果人类还能多活二十四小时,我绝对会撑到最后一秒。
我不关心上面那些人的死活。如果真如我希望的那样,整个世界都已陷入末日,那么无疑我的爸爸妈妈也都死了——确实有些悲伤,我还很爱他们,不仅仅因为他们也爱我。但这并不怪我,不是吗?难道我是上帝?难道我说我想要世界末日,地球就立马Game Over?总之,我也是个受害者。虽然既有些悲伤,也有几分兴奋,大概我天生就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我按照末日生存手册的指示,独自守着这个小房间,不断储藏各种食物和必需品。当我确认这些囤积的物资至少可以够我生存一个星期,便放心地拿起iPad,玩起了植物大战僵尸,直到丁紫带着那个少年找到我。
与好友重逢的喜悦只维持了半分钟,就被满腹忧伤取代,虽然我脸上丝毫未曾显露。小光——我是多么喜欢这名字啊,我才不管这是不是真名,也不管他到底姓什么,我只在乎他喜欢的女孩是谁。可地震发生时,他与丁紫在一起逃生,两个人亡命天涯的冒险,多半会产生爱情最起码也是好感吧。而我呢?一个可怜巴巴地躲在末日生存室里的精神病人——小光会这样想吧?
当大家都努力在末日活下去,丁紫和小光替我保守了秘密,没有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有个秘密基地——否则到了危急时刻,那些SB们肯定会抢占我的新家,就像住在破房子里的穷鬼们,整天做梦都想搬进我爸买的豪宅与别墅。不过,丁紫还是邀请我住到三楼去,她说有一家女装店宽敞又干净,很适合我们两生花居住。我却拒绝了她的邀请,虽然这样也就更难以见到小光了,但那本来不就是奢望吗?我无法离开我的末日生存室,我给自己搭建的末日里的天堂。
世界末日的第一个凌晨,我在地下二层的小屋安然度过——我没有梦见爸爸妈妈,但愿他们在天堂里安息,我只梦见了小光,梦见他细碎黑发下的眼睛。
第二天,丁紫与小光一起来找我。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知道就算我悄悄地问丁紫,她也不可能对我说实话的。
小光说他并没有选择某个餐厅或店铺住下,而是整夜都在未来梦商场四处闲逛,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即便世界末日也没办法调整过来。我盯着小光的眼睛,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因为这是我凌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
我们三人一起闲逛,主要在超市“采购”食品。我顺便把超市里所有的口香糖都囤积到了地下堡垒。口香糖是我从小的最爱,但妈妈说吃口香糖会把牙齿弄坏,爸爸说只有坏女孩才嚼口香糖,要是让同事看到会丢尽面子。他们没收了我所有的口香糖,每次回家都要检查我的书包,口香糖是唯一的违禁物品。我只能在外面大嚼一顿,实在吃不完就送给丁紫。现在,我拥有了几年都吃不完的口香糖,各种品牌各种味道,我一口气嚼了三条,这是末日里唯一幸福的事。
虽然,我有了自己的末日生存室,但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在里面,我还是要被迫与许多人相处。二十来个幸存者当中,必然有我喜欢的人,也会有我讨厌的人——比如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第三天就被人乱刀捅死,至死还穿着他的迪奥西装。
死得好!是哪个好汉为民除害?我真想送给凶手一面锦旗。
不过,小光却在一边叹息,我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一种寒彻骨髓的悲哀。我真想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为这种人渣,值吗?
就在这天晚上,洗头妹阿香不知为何发疯了。她在底楼的哈根达斯店连续杀死了四个重伤员,之后逃到地下一层的超市持刀顽抗,结果被正当防卫的周旋杀了——这种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人,从小没受过教育的野蛮人,不就天生擅长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吗?就算是个女人也不例外。同时,人们在地下三层的车库,发现一辆撞毁的雷克萨斯SUV,保安杨兵死在车里。男人们艰难地搬出他的尸体,扔到了地下四层。
一夜之间,连死六人!幸存者人人自危,并很自然把杨兵与阿香的死联系在一起。不过到底什么原因,大概只有看过地库监控录像的罗先生才知道,反正我是到死也没挖出什么八卦。
我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丁紫身边除了小光,经常会出现另一个人——女清洁工。这个女人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乡下人,她为什么总是要接近丁紫呢?我了解死党的脾气性格,丁紫平时也最看不起穷人,尤其是打扫卫生的女人,似乎接近她们就会被弄脏。然而,当她面对这个女清洁工时,脸上却有复杂的表情。我不相信世界末日会让人转性,定有某种隐情。因此,只要离开地底堡垒,我就会悄悄地观察丁紫,偶尔也会跟踪一下女清洁工。
这是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我居然会去跟踪这么低贱的人!在我的辞典里,女清洁工就属于第四等人。
什么?你问我的辞典里,第一等人又是什么?
当然是未来梦大厦的主人罗先生,在他永远冷漠的眼神里,我发现了一种高贵——骨子里血管里的高贵,起码几代人才能养成,岂是郭小军这种暴发户能比拟?他有内敛、沉静、坚忍的气质,我打心底尊敬甚至崇拜这个男人。如果我爸站在他跟前,必然感到无地自容。不错,罗先生才是真正的贵族。
吴教授也可算作第一等人,他来自大名鼎鼎的学术世家。要不是因为他的理论,我也不会迷恋上末日生存。虽然,他的财富与权力无法与罗先生相比,可话语权不是更大的权力吗?他能一呼百应,微博上短短几句,就引来全世界上千万关注。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也是一个权贵。
第二等人,就是我这样的——父母条件不错,虽没有腰缠万贯,但至少这辈子吃喝不愁。丁紫也是如此,她爸爸做进出口生意,在世界各国飞来飞去,每做一单就能净赚一辆保时捷。虽是高中三年死党,我却从没去过她家,听说是每平米十万元的房子——与真正的豪宅相比,我家只能算农民房了。跟父母都是普通上班族的同学们相比,也只有丁紫才配跟我一起玩。我常对她羡慕嫉妒恨,因为她比我漂亮,家里比我有钱,但我必须跟她交朋友,否则会被这个社会淘汰。
第三等人,比如那个三流作家周旋。我从没听说过他的推理小说,与我们家小四相比,他简直就是一块废柴!不过,他到底还是出生在本市,听说在这附近长大,多年前毕业于我正就读的四一中学。念在学长旧情,我将其归入第三等人——白领也属于这个等级,比如那个叫许鹏飞的猥琐男。还有莫星儿也是这样。
第四等人,超市员工陶冶、保安杨兵、洗头妹阿香、中年女清洁工。不仅穿着、打扮、气质、肤色,我相信城里人与农村人连基因都是不同的,就算脱光了混在一起,也能一眼分辨出来。陶冶读过些书,整天跟周旋泡在四楼书店,可每次他经过我的身后,虽然什么都没闻到,我心里却总泛起一股大蒜味,不敢让他靠近一寸。想起小学时坐公共汽车,每逢春运就挤满了提着大包小包甚至扛着扁担的农民工,我快要被那些人的气味熏晕过去——陶冶、杨兵、阿香、女清洁工,从哪来回哪去吧!
其实,还有第五等人,却没人记得住他!好吧,我也懒得说,免得脏了我的嘴。
幸存者中还有一对日本母子,不在我列举的这几等人中。玉田洋子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对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大概我以后做了妈妈,也不会有她这么细心认真——白痴!世界末日还想这些干吗?没有以后了!在坚固的末日生存室中,我抚摸着我的小腹,十八岁的小腹漂亮而紧绷,它再没有机会隆起孕育宝宝了。泪水不禁从双颊流下,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再说说玉田洋子的儿子正太,我觉得他像吸血鬼!没错,虽然长得还算可爱,但苍白的脸庞,还有奇怪的眼神,都让人很不舒服。
最后,我还漏了一个人,我是故意要漏掉的。
小光,我不知道他应该算哪一等人,但我相信,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被归到某一个等级中,他也一定有自己的归属——希望是我尊敬并羡慕的那一等。从他那忧郁深邃的目光来看,我相信自己的愿望会是真的。
是,我喜欢他,可我不能接近他,因为我的死党也喜欢他。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偶尔趁着丁紫不在,跟他套近乎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而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的焦点不知道放在哪里,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也试探着问过他的来历,而他只说自己是个杀手——真他妈的酷!
在地底的第五夜,我头一回没待在我的堡垒里睡觉,而是一路跟踪着小光,直到四楼的日本料理店门口。不知道这里是谁住的,但里头亮着灯光。小光远远地缩在一个角落里,而我躲在更远的一个柜台后面。不久,日本料理店门口走出一个年轻女人,但是又远又黑看不清楚。
小光蹲在原地不动,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一分钟后,日本料理店里又出来一个男人,在门外抽烟——红色的火点亮起,却照不出他的脸。显然,他违反了罗先生的规定——严禁吸烟,为防止任何可能的火灾。小光一直盯着他,直到那个人又接连吸了好几根烟,每根烟头都被塞入一个容器,估计是他带出来的烟灰缸。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小时,那个男人又回到日本料理店里了,小光依旧潜伏在外面——难道他要这样耗上整个通宵吗?
我撑不住了,正要下去睡觉,却撞到楼上冲下来的一个人。对方发出悲伤的哭声,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撞到女鬼了,赶紧转身逃跑,却被一把抓住了。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还有剧烈的颤抖,这才打开手电,发现居然是莫星儿。她满面泪痕,头发散乱,眼圈发红,衣服也不整齐,像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
“我…我…被…强…暴…了…”
一开始我没听懂,但再看看她的样子,立刻明白了——我不是小女孩,我知道这是女人最悲惨的遭遇。
扶着她下到三楼,大部分人都住在这层楼面,我大喊起来:“有人在吗?”几分钟后,差不多所有人都出来了。玉田洋子帮助莫星儿清理身体,男人们则各自抄起武器,上楼去追捕可耻的强奸犯——听说竟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怎么可能是他?看他那副萎靡不振的衰样!
我吓得逃到地下二层,躲进我的末日生存室,祈祷不要再见到那个色魔。再也睡不着了,熬到清晨六点多钟,我悄悄走出堡垒,经过地下一层时,却意外地撞见了莫星儿——她的头发重新梳过,脸庞虽被擦干净了,肤色却苍白得吓人,眼眶红红的,目光呆滞。我不敢跟她说话,也不知道她为何下来,只能从她的身边绕过,独自来到底楼大堂。
仰头看着中庭上的九层楼,隐约传来男人们的声音,看来通宵都在搜捕许鹏飞。忽然,我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底楼某个角落。我无声无息地过去,在女厕所的门口,看到丁紫与那个女清洁工——靠,怎么又跟这个下等人在一起?
我发觉丁紫脸色憔悴,嘴唇在发抖,眼角还挂着泪滴。乡下女人欺负她了?
“你不要管我!”丁紫向女清洁工吼了一声。
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我做不到。自从被困在地下以后,我每天都在担心你。”
“滚!你给我滚!”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出现在你面前。”
女清洁工委屈地低头,丁紫却报以更猛烈的回击:“你为什么不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呢?”
“你…你…居然…说出…这种话…”
终于,她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其实,丁紫也说出了我心中的话,这种人在世界末日活下来干吗?还要浪费地下有限的空气、水和食物,早点死了才干净!
没想到,女清洁工的这番话居然刺激到了丁紫,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飞快地冲向走廊另一端,通过一道小门,跑到未来梦大酒店的底楼。女清洁工在后面追赶着,但因为她刚刚受过伤,所以跑不快。我更不敢被她或丁紫看到,只能跟在她的背后。
来到酒店大堂,女清洁工举着手电向黑暗中照射。这时,前台后面的小房间传出某种奇怪的声音。她立即冲了进去,不到几秒钟的功夫,里面便响起一阵尖叫声,我听得出那是丁紫的声音。转眼间,一个男人从小房间跑出来,竟然正是许鹏飞!这个强奸犯浑身都是鲜血,惊慌失措地飞奔而出,从我隐藏的大花盆旁边经过,逃回了未来梦商场的底楼中庭。
我当然不敢去跟踪强奸犯,径直冲入酒店前台的小房间,只想知道丁紫怎么样了。
地上滚落着一支手电,照亮了尸体——我确信女清洁工已经死了,这个中年女人死不瞑目,至死还看着丁紫。胸口插着一把刀,鲜血已染红全身,也包括丁紫的双手。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丁紫手里握着一张吊牌似的卡片,像是女清洁工的工作证。我也发出了尖叫。丁紫却完全无动于衷,尽管衣衫凌乱,似乎被那个变态欺负过,却像一座雕塑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女清洁工,大滴泪水从眼眶滑落,滴在死去的女人的脸上。
当我那长达两分钟的断断续续的尖叫停息下来,丁紫这才抬头看着我的脸,而她沾满鲜血的手,却将那张女清洁工的工作证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也许是我的尖叫声太过惨烈,引来了周旋和陶冶,小光也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都被这场景震惊了,小光紧紧搂住丁紫的肩膀——我的眼前像多了一个玻璃罩,再也不敢靠近曾经的死党。
其他人将女清洁工的尸体拖到地下四层去埋葬。几分钟后,听说他们在经过地下超市时,意外发现了许鹏飞的尸体,一把电钻还留在他的眼睛里,估计钻头已戳穿了他的大脑。
我和小光仍然留在原地陪伴丁紫,可她始终低着头掉眼泪,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们说。还是我告诉了小光——当女清洁工刚进小房间时,强奸犯许鹏飞和丁紫都在这里,显然杀人凶手就是许鹏飞。
忽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我是故意要让小光知道,强奸犯曾与丁紫单独在一起过,而丁紫看上去衣服又不整齐——邪恶的暗示。
果然,这句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不怀好意的话,让小光产生了强烈的反应,他猛然回头盯着我的眼睛,迫使我心虚地后退半步,又低着头说:“我没有说谎。”
没错,我是没有说谎,小光也相信这是真话。他又看了看丁紫,微微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竟然当着我的面,毫不嫌弃地亲吻她的嘴唇!
终于,丁紫把头埋到了他的怀里——我感觉她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这一幕深深刺激了我,眼前这个迷人的少年是我唯一爱过的男子,却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只当我是空气吗?
我无地自容地退到旁边,就在我抹着眼泪要逃出去时,身后却响起他的声音:“海美,麻烦你再照看一下丁紫,我去拿些水和食物,还有毛巾和衣服来。”说罢,一阵风般地冲了出去。
我走到丁紫身边,看着这个坐在地上的悲伤的女孩,仿佛刚刚失去了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我隐隐猜到了一些。我与她之间已生隔膜。我感到深深的羞耻,既为自己也为了她。死党?闺蜜?金兰?还能有什么词汇?我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欺骗了整整三年,就像个傻逼被人耍了!
“丁紫,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却低着头不敢回答半个字。
我紧追不舍:“你跟那个刚才死掉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丁紫有了反应,颤抖着抬起头,目光怨恨地盯着我,还是不说话。
“你不敢回答是吗?”我向来得理不饶人,今天非得问出个结果,“三年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也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了!一种是穷人,另一种是骗子。告诉我,你没有骗过我!”
她还是不回答。
“高中三年来,你一直说你们家很有钱,你也一直刷信用卡买各种值钱的东西,经常给我送贵重的礼物。可是,你从没带任何一个同学去过你家,我也从没见过你的爸爸妈妈,连你家的车也没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编造的,是不是?”
丁紫依然双唇紧闭,沉默地战栗着,怔怔地看着我,似乎眼睛里要迸出血水。然而,她的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却更激起了我的愤怒——“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是一个出身低贱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钱人跟我交往!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我看到丁紫一声不吭地抄起什么东西,等到接近我眼睛,才看清是原本在地上的玻璃花瓶。
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花瓶已砸到了我的头上。疼…玻璃花瓶重得出奇,撞击到我头骨的瞬间,化作无数坚硬的碎片。其中,最锋利的几片,如同刀尖深深扎入太阳穴,又钻进我的大脑…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如同红色香槟,飞溅到对面冷酷无情的脸上,那是丁紫十八岁的脸。
红色,淹没了我的眼睛…地狱是红的。
我死了。
第五章 吴寒雷
当你们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的死要怪谁呢?
世界末日?可怜的幸存者们?最近发生在地底的最黑暗最残酷的事?对不起,关于那些可怕的事件,是我不能说的秘密,因为一旦让你们知道,会对人类这个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
也许,只能怪我自己。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大雨之夜,我在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图书柜台前,那里堆着我的最新著作,畅销书榜上第一名的《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叫吴寒雷,快五十岁了。我看着封面上自己的照片,惶恐地站在即将关门的卖场中。今晚超市顾客不多,各自匆忙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来找我要签名。因着孤独,我越发恐惧,低头闭眼,默默向老天祈祷——世界末日快点降临。
果然,当我抬起头来,大楼开始剧烈晃动,飞速往下沉没,灯光忽明忽暗,四处响彻人们仓皇的哭喊声。
我仿佛看到了柴达木盆地荒野上那道耀眼的光芒。
黑暗的地底,尸横遍野之后,我决定站出来说话,拯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我的话最具权威性,经过强有力的论证,他们完全相信了我的判断——世界末日降临,地球人已基本灭绝,沉入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成为了最后的诺亚方舟,尽管我们终将在数天后陆续死去。
我成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就连大厦主人也要听我的。我们一起制订地下生存规则,除了让每个人尽可能搜集食物,还由我、罗浩然、周旋负责管理公共生存资源——电力维护、厕所卫生、上百具尸体的处理、合理分配有限的氧气与燃料。你们不会意识到这些工作有多难。不晓得要供二十多个人生存,要消耗多少资源。就像在管理一个微型的国家,国民们只知道怨天尤人,政府首脑却还要考虑到每个人的生老病死,以及整个社会能否正常运转。
今夜无人入眠。
只有一个人不相信我的观点,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重伤员,六十多岁的塌鼻子老头。我私下里跟他有过一次对话——“我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中国人经历了五千年风风雨雨,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你看人家美国多强大啊,怎么可能说完蛋就完蛋?”
面对他的质疑,我平静地回答:“你要相信科学,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文明,也都是在瞬息间毁灭的,事先谁也不敢相信。”
“你们这些‘科学家’都是吃饱了撑的,整天胡说八道,要不是这样还有谁来重视你们?谁会来关心你们关在实验室里拼死拼活一辈子的成果?除非告诉大家——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才会成为举世瞩目的中心。”
“好吧,随便你怎么想,请努力地活下去吧!”
对不起,我至死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接下来的两天堪称完美!大家都严格遵守秩序,幸存者们井井有条,重伤员也受到很好的照料。总体来说还算正常,没人有什么过激行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人可以听话,动物却不守规则,出现了猫、狗、老鼠与人类争夺食物的情况。
虽然,所有食物迟早会被吃完,无论我们怎样节约,燃料也将在几天内消耗殆尽——那时每个人都将忍受饥饿、干渴、寒冷、黑暗、孤独、绝望,还有腐尸的恶臭…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有我在,就能带领这些人一直活下去,直到末日的末日。
末日的末日?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的说法,正是我在自己书中结尾提到的,那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因为饥饿、疾病或衰老而不得不面临死亡的时刻。那是在七天后?还是七个月后?抑或七年以后?当我们都成为食尸的怪物。
我与周旋严肃探讨过这个问题,假设食物都吃完了,动物也被幸存者捕杀殆尽——就像史前人类捕猎野兽那样,最后连猫肉、狗肉甚至老鼠肉都吃完以后,我们还将依靠什么生存下去?最终,饥饿会不会迫使我们吃尸体的腐肉?我的答案是:Yes。周旋却说:“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会吃死人的肉!”
“那你只能选择早点自杀了。”
“不,我会选择饿死,但不会自杀。”
看着他坚定冷酷的眼神,我感觉自己更像一具僵尸,依靠吃腐肉生存下来的最后的活物。
第三天,郭小军惨遭杀害,我感到自己可能活不到吃死尸的那天了。
我和周旋询问了罗浩然,他能看到所有监控录像,罗浩然却说杀人现场是监控死角,无法找到凶手。
这天晚上,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洗头妹阿香杀死了四个重伤员,在她攻击周旋等人时,被正当防卫的周旋杀死。然后,在地下三层车库,发现了死于车祸的保安杨兵。
一夜之间连死六人,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第五夜,莫星儿被强奸了,她指认色魔就是白领许鹏飞。
好遗憾啊!我对这个女孩产生过性幻想,她长得酷似电影明星,或许还会生下健康漂亮的后代。为此我差点与人翻脸——可那仅仅只是幻想,我没有勇气做这些事。
次日一早,许鹏飞在强奸高三女生丁紫未遂后,持刀捅死了女清洁工于萍乡。不久,人们在超市地下二层发现了许鹏飞的尸体,有人用电钻钻入他的眼中,异常残酷地杀死了他。当我们处理完所有尸体,却发现高三女生海美失踪了。
紧接着,更大的灾难降临——最后一滴柴油耗尽。
整栋大楼的剩余部分,全都陷入沉沉的黑暗,大家只能点起蜡烛,行动时用手电筒,干电池成为最珍贵的物资。没人再来理我了,各自寻找安全的所在,拼命保护有限的食物和水。有人开始屠杀猫和狗,用酒精锅来烹饪,通过吃肉保持热量——白痴,你们也在消耗最后的燃料!
我孤独地游荡在黑暗里,触摸虚无的空气——实际是日渐稀薄的氧气,越来越多来自地底的腐尸之气。我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绝望的瞎子…忽然,眼前闪过亮光,如同一万个太阳般明亮,那是世间最美最奇幻的景象,转眼让亘古寂静的盐化荒漠,变成月球般的彻底荒凉。我躲在观察掩体深处,举着沉重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数十公里外的核试验。当周围所有人欢呼成功时,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很多年后,我一直试图搞清楚当时父亲的泪水究竟是因为喜悦还是悲哀,如果属于后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妈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我不是身处一百余米深的地底吗?不是在世界末日人类最后的幸存者之中吗?可是,无论我怎样揉眼睛,始终看到这幅将近四十年前的景象,被大脑掩埋如此之久的记忆——那是柴达木盆地最荒凉的中心地带,地球上真正的不毛之地。
父亲,我依然那么爱你!即便我年近半百。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没有在世界末日中死去,你仍然好好地窝在躺椅里,头脑清晰地回忆着四十年前,那个美好寂静的夜晚,在清澈得几乎透明的荒野星空中,为我指出哪一颗是最亮的恒星天狼星,哪一片又是遥远依稀的猎户座星云。
我的儿时记忆中很少有父亲,他总是躲藏在某个邮政信箱背后——没有地址也没有单位,只有一个特别的号码,如果给他写一封信,要两个月后才能收到,在几千公里外的新疆或青海。当时没有电话,连发电报也不可能。有一回,父亲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明显有被人涂改的痕迹,显然担心他泄露国家机密。
其实,父亲这封信只是告诉我,我家祖先是《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他的子孙默默无闻,直至乾隆年间有人进士及第才飞黄腾达。道光时我家先人做到翰林编修,四兄弟皆以诗词闻名。我的祖父曾留学日本,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经商致富。父亲抗战后赴美攻读理论物理学,是爱因斯坦的得意门生。五十年代,父亲怀着一腔爱国热情,放弃了美国的高薪职位,追随钱学森先生归国,参与研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自从我出生以后,他一直隐藏在沙漠中心,记录与研究每一次核爆炸的数据。至今,两弹一星元勋功臣名单里,还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那一年,我的母亲自杀了。
我的外公是著名历史学家,我的母亲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研究中国上古文明起源。母亲的研究与众不同,她关注国外的考古发现,尤其是在非洲发现的古人类化石。当时中国学术界认为,北京猿人、蓝田人、元谋人是现代中国人直系祖先,我们单独在中国本土进化为人类。但母亲大胆地提出新观点,认为中国人的祖先与其他种族一样,无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来自十几万年前的非洲。而北京猿人早已如尼安德特人般灭绝,与现代中国人并没有亲缘关系。她的观点震惊了学术界,被定性为洋奴哲学、中国文明外来说翻版。她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北大学生告发她是苏修特务或美帝间谍,是帝国主义及社会帝国主义消灭中华民族的急先锋。母亲在被自己的学生殴打几小时后,爬到寒冬腊月的未名湖上,破冰溺水身亡——我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从冰冷的湖水中捞出来,像永不醒来的睡美人。
那一年,我十岁。
我独自离开了北京,偷偷爬上一列运货的火车,饿了三天三夜,撑到了西宁。几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父亲,突然被调离了氢弹项目,奉最高统帅的指示,深入柴达木盆地的荒漠,参与名为“101工程”的神秘项目——这是父亲邮政信箱的编号。
在寒冷的高山与草原间,我沿路乞讨求生,几次饿得昏过去。一户蒙古族牧民救了我,他们不知道什么“101工程”,只知道在荒野彼端,常有解放牌卡车出入。我跟随着他们,沿着卡车深深的辙印,穿越只有藏羚羊的无人区,来到一片真正的不毛之地,传说中的永久性地堡。荷枪实弹的士兵将我抓到地下指挥部审问,这才见到了父亲。
他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了他。当我说出他和妈妈的名字,他惊讶地把我抱在怀中——他不知道妈妈已经自杀了。
父亲温热的泪水打在我脸上,从此我就住在“101工程”基地。
这里距离核爆试验场最近,有一个警卫连,父亲是唯一的研究人员。荒漠里有大把空闲时间,父亲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于猎杀藏羚羊,他成为了我的老师,除了最擅长的数理化,还教授我语文、历史、地理。我在十二岁时,几乎已达到了物理学研究生的水平。父亲从不说他的研究内容,每到天黑就强迫我睡觉,而他钻进可以防御核辐射的实验室,一熬就是整个通宵。
有一次,父亲破例允许我参与观察一次核试验,他给我穿上全套防护服,戴上厚厚的眼镜,藏在坚固的掩体里,通过一个狭窄的口子,用高倍望远镜近距离观测核爆。核试验相当成功,第二天震惊全球,据说克里姆林宫的主人目瞪口呆,撤销了本已拟定好的毁灭中国的计划。永远不会忘记那巨大的光芒与火焰,似乎只要再等几秒钟,就可席卷到我脸上,进而摧毁整个世界。当我擦着父亲脸颊上的泪水,回想刚才那道光芒——就像新年焰火般绚烂夺目,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有等到那一天,才是地球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以后,父亲开始向我开放他的研究成果,包括最新的地球物理勘探数据。怪不得每隔几天,荒野上就会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并感觉脚底剧烈震动。核爆不可能如此频繁,肯定有其他原因——他们在用炸药引发人工地震,通过地震波向下传播,勘探地球深处的秘密。许多矿产资源就是用这种方法找到的,但他们并不找矿,而有更重要的目标。父亲制造的人工地震威力强大,可以达到自然地震的烈度。幸好方圆数百公里内渺无人烟,否则再坚固的建筑都会倒塌,而我们也只能住在地堡里。
有一夜,核辐射没有超标,父亲不穿任何防护装备,独自带我走出地堡。我们躺在一块高丘上,仰天看着清澈的星空,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亘古荒无人烟之地,所有星辰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爸爸,这些星星将永远存在下去吗?”虽然身下是坚硬的岩石,气温冷得让人直流鼻涕,但我依然十分享受。我想,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时刻。
“不,虽然叫恒星,但也不是永恒的,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出生也有死亡。”
“星星会死吗?”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起了妈妈的尸体,从结满冰块的未名湖里捞起的妈妈。
“是的,偶尔运气好的话,这里还可以用肉眼看到超新星的爆炸——恒星死亡过程中的爆发。”
“我怎么看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父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暖到了我的心窝里。可是,我悲伤地问道:“如果,连恒星都会死亡,那么地球也会死亡吗?”
突然,一串流星划破夜空。
父亲异常严肃地回答:“是,太阳必将死亡,地球也必将死亡,人类也是如此。”
“爸爸,我害怕。”
十二岁的我真怕了,比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还要害怕,比流浪在饿狼出没的荒野还要害怕,我是害怕到了所有人都将死去的那一天,那些害死我妈妈的坏人,和所有的好人同样死去,死得没有任何差别!
父亲把我抱入怀中,口中呵出大片热气,自言自语道:“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不久,我从父亲口中知道了他的秘密——所谓“101工程”的研究对象,并非核武器或洲际导弹,而是地球将于何时毁灭。不是毁灭于美苏核战争,就是毁灭于万恶的资本主义对环境的破坏,或是毁灭于自然灾难本身。只不过,到时候不分什么东方社会主义阵营,或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也不分什么一小撮帝国主义垄断资产阶级,或是世界上四分之三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反正是一起灰飞烟灭。
父亲在观测核爆数据的同时,也发现最近十几年来,地壳活动越来越反常,各种灾变也因此不断,甚至预言到了几年后的唐山大地震。虽然,“101工程”只是最高统帅不经意间的一个指示,父亲却彻底迷恋上了这项工程,以至于数年间再没离开过柴达木盆地,日夜与人工地震和密密麻麻的数据,以及让人孤独到绝望的星空为伴——要不是有我陪伴,他早就走火入魔了。
父亲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还指向了天空——上头给他配备了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可以直接将信号发射到太阳系以外。他坚信自己接收到过神秘的电磁信号,只是限于技术障碍无法破译——简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信息。
那年,我十三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亲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当作荒诞不经的胡闹而被撤销。父亲不愿离开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员都撤离以后,我们父子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他还想继续整理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直到消耗完所有补给,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临,才有一队军人把我们救了出来。父亲被强制送回北京,继续从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数年来艰苦采集来的数据,却被轻而易举地销毁了。
他疯了。
我本以为父亲活不了几年,没想到他在精神病院里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里,从早到晚为病友们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个月前,我专程去看过父亲一次,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我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混浊的双眼,仿佛回到柴达木盆地的荒野,看着他遥望星空的目光——很遗憾我无法抱着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为他必将活得比我长久。
我的时光已所剩无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国参加世界末日学术研讨会时,晕倒在万人瞩目的讲坛上。美国最好的医生为我作了诊断,确认我的脑中有一个恶性肿瘤——运气好还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过后,我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嘱咐医生将病情绝对保密。我放弃了治疗,只是随身携带一些止疼药片。医生无法判断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骇人夺目的光芒——是我十二岁那年,近距离观测核试验的结果?因为遭到核辐射而突患脑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员,有人在几十年以后突然发作,但也不排除一辈子都安然无恙——比如观测过多次核爆,却健康活到八十岁的老父。
我并不遗憾生命如此短暂,也不遗憾没有家庭与孩子,甚至连真正爱过的异性也没有。令我自豪的是,从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能像我在全世界范围获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场影响数亿人精神深处的运动,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阶层的人们,都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尽力安排好自己身后之事,呼吁和平反对战争弘扬人类大同,这何尝不是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我,便是他们的神。
我唯独有两个遗憾,一是无法为父亲送葬,二是不知能否看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就像我等了一辈子,都没有凭肉眼看到过超新星的爆发。
对不起,相信我并崇拜我的读者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这一天,无比强烈地期盼世界末日到来——自从母亲的尸体从未名湖中被捞起来的那个雪天以后,自从亲眼目睹核爆的一万个太阳的光芒以后,自从与父亲躺在黑夜的荒野里讨论恒星的死亡以后…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想选择一个最具有潜质的地方。我不想选择地震高发区、活火山口附近、地质灾难易发地…他们会说我是故意挑的,我想找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灾难的地方。
未来梦大厦。
我调查了中国东部沿海所有城市的地质结构,发现本市最近数十年来地面沉降严重,尤其是这座大厦附近的区域。我私下里作了监测,确认这座大楼正在严重下沉,再加上市郊的化工厂近年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市区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如果有一些外部条件,就会发生严重的地质灾害。于是,我选择了这一天,愚人节,大雨之夜,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样就有了回到地下避难所的感觉,站在摆满我的作品的书架前,祈祷灾难发生…是我感动了上帝吗?如果,你存在的话。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以后,我相信了。
我还让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都相信了世界末日的到来。那些人都深信不疑,并把我视为最后的救星。
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后机会?我将在世界末日死去,带着所有的荣誉与赞美,在我的大脑被恶性肿瘤侵蚀之前。
可惜,到了第七天,我所勾勒的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上帝没有站在我这边。
当我独自依靠在墙边——这是整栋大楼的承重墙,能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那不是来自地下,而是从上头来的。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反正也没有人再听我的话了,这个伊甸园已变成了人间地狱。我悄悄来到九楼的电影院,用大号手电扫向黑暗,虽然穹顶基本完好,裂缝却增加并扩大了。我特别注意各种管道,比如下水管与通风管,七天前全被废墟瓦砾堵死了,而今却有空气流通——有人打通了这些管道!如果没有自这些缝隙和管道透进的新鲜空气,可能昨晚我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死亡。
果然,我在一个管道中发现了一瓶矿泉水。只是最小的那种瓶子,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几句话——地下的幸存者们,请不要恐惧与绝望,全世界都在关注你们,亲人日夜盼望你们回家。我们很快就会打通最后几十米,将你们救回地面。请一定要保存体力,维持好秩序,我们会不断输送水和食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若是其他幸存者,看到这瓶水以及这些文字,必定会欣喜若狂,静待救援人员到来。
可是,我却掏出打火机,烧掉了塑料纸,又把矿泉水一饮而尽。
世界末日,真的,还没到。
说不定再过几天或几个小时或几分钟,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把大家都救出去——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对于你们而言,世界末日过去了,而对于我来说,世界末日终于来临了。
我会被救到地面,无数镜头将对准我——有人会对我吐唾沫,骂我是个跳梁小丑,骂我是个无耻的骗子,甚至说我是个贩卖伪科学传播迷信的神棍。地球上所有追随我的人,都将在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被救出来的幸存者会指着我的鼻子说:“全是因为你吴寒雷的言论,才导致我们对世界绝望,不再抱有被救出去的希望,最终导致了那些无比可怕的事件!”那些确实是无比可怕的事件,连我都不敢说出来,担心会让地面上的六十亿人更绝望。
当我被全世界抛弃以后,或许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一个人躲在某个小医院里,躺在肮脏的病床上,被脑子里的肿瘤折磨得痛不欲生,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我不想忍受这样的耻辱以后再死。于是,我想办法堵死了这个管道口子,继续让这里变成坟墓吧。
迅速离开九楼,戴上口罩回到地下四层——尸体大部分都已腐烂了,满是能让活人晕倒的恶臭。可我仍然走近那些尸体,虽然一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却都还像我昨天的朋友。我丝毫都没有害怕,推开几个肚子鼓胀的死人,又拉起一堆分散的肢体,直到自己整个人钻进了尸山深处。
现在,我的眼前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我想起许多年前柴达木盆地的寒夜,父亲在神秘的星空下对我说过的话:“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哈哈,不过是如此嘛,死亡不过是所有人生的结局,谁能够逃过这一天呢?只不过他们略微悲惨了一些,没有被烧成骨灰落个干净,而是在地下成为老鼠与蝇蛆的盘中餐。果然,几条蛆虫从我的脸上爬过,滑滑的痒痒的,就是感觉不到害怕。
等一等——我想我看到了什么。
虽然,没有光。
那…那…不是人…我可以肯定…它不是人…是什么?不,不要啊!它到了我的身上。哦!滚开!不!
可惜,我无力抗拒,这是地狱里才有的生物吗?
不知道妈妈投身在冰封的未名湖里后有没有后悔过。此刻,我真后悔要躲到死人堆里自杀——就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去以后的脸!
父亲,如果你现在还能听到,如果你还在精神病院跟强壮的男护工吹核武器的牛皮——我爱你,父亲!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但愿那里的星空与柴达木盆地的一样迷人。
第六章 小光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很遗憾,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见到过父亲。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认识我妈妈,又是如何离开她的,更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如果,外面真是世界末日的话,他是活不到今天的。
没错,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
我叫小光,因为我没有父亲,所以也不必有姓氏。
时间: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空间:未来梦大厦。
我唯一确认的是,我选择这一时间与空间的坐标点,来杀一个人。
但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时间居然是世界末日,而这一空间竟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的避难所。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在这一时间与空间的坐标点上,与一个女孩相遇并陷入地底。
然后,爱上她。
有部电影我看过至少一百遍,就是吕克·贝松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我既喜欢娜塔莉·波特曼演的小女孩玛蒂尔达,更爱让·雷诺演的杀手里昂。我希望在十五年以后,我能变成第二个里昂——但在此之前我需要杀掉至少一百个人。
而在未来梦大厦四楼与五楼之间的自动扶梯上,擦肩而过又被我救起来的丁紫,让我想起了那个叫玛蒂尔达的小女孩。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从灯光下的未来梦商场,到黑暗中的世界末日。作为杀手这个高危行业中的一员,我本就没有活着逃出去的奢望。我带着她到处逃亡,躲开底楼的踩踏灾难,陪伴她在超市的地下二层,找到了她的高三同学海美。
丁紫十八岁,而我的实足年龄才十七岁。只是我遮住双眼的细碎长发,还有过分早熟与冷酷的目光,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叛逆的大学生。从她的穿着与手机,还有她对于商场里奢侈品牌的熟悉度来看,显然是家境优越的富家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最好的朋友海美,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却是个性情古怪的末日控,每夜都窝在地下二层的堡垒里。不过,这个海美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就像许多女孩初次看我的眼神一样,我明白她们的心思,却从没理睬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丁紫。
不仅仅因为她的眼神与气质,酷似爱上里昂的玛蒂尔达。她很享受世界末日,常孤独地坐在栏杆上——在四楼或五楼的商场中庭,稍晃一下就会摔下去。每次我都悄悄接近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从栏杆上拽下来。我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她则满脸无辜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发呆而已。”
“以后一定要叫上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帮她撩起额际乱发,“我可以陪你一起发呆。”
丁紫平静地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
这回轮到我坐上中庭栏杆,在悬崖边缘晃动着两条腿,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昏暗灯光,轻声问她:“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并没有什么世界末日,救援队员就在我们的头顶,马上就要打开九楼的穹顶,来把我们所有人救出去,你会怎么做?”
“不可能,整个地球都毁灭了。”
“只是假设。”
“好吧,如果真的没有世界末日的话,那么就是我的末日了!”
“为什么?”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语气也沉闷了下来:“我告诉你,就算没有世界末日,我也不会出去的!我要永远留在地下,最后死在地下!”
“可是,你家里很有钱,你的父母会给你衣食无忧的未来,如果没有末日。”我羡慕地看着她,尽管她这身名牌衣服是从二楼女装店里拿的,“不像我,穷小子一个!”
“小光,你从没有说过你的过去。”
“我没有过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包括现在地下的每一个幸存者。”
我固执地摇摇头,仰头看着黑暗中的穹顶,就像夜空中的大气层:“我没有,我的过去,只是我现在的职业的一个铺垫。”
“你是说——你的过去,让你成为了一个杀手。”
“可以这么说。”
“好吧,你来杀谁?”
“我不能说——至少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朋友海美。”
丁紫苦笑了一声:“如果是我呢?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也不是甜言蜜语,我从不说谎,就像我告诉别人我是杀手那样。
突然,走廊音响里传出一段音乐,这熟悉的旋律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的地步…这首歌叫什么来着?谁在控制商场的广播?丁紫也陶醉其中,她坐在栏杆上,闭起眼睛,把整个身体交给了我。只要我的胳膊稍微松一下,她就会向后倒下去,摔死在底楼的中庭。
我承认我吻过其他女孩,但只是逢场作戏。现在,当我拥着她的身体,看着她正等待我的嘴唇印上,我却仓皇地把她拉下栏杆,在她睁眼之前,独自退入黑暗角落。
对不起,丁紫。我不是身体有什么缺陷,也并非如你暗自揣测的那样——我确实是喜欢女孩的,不要把我想成耽美小说里的小攻或小受。不敢触摸你,是因为我还没完成任务。
我的任务是杀一个人。这也是我来到未来梦大厦,并被困在世界末日的地底的原因。
在愚人节的夜晚之前,我确信这个人就在未来梦大厦,只有深夜潜入这栋大楼,才有可能完成我的杀手任务。
果然,在二十来个幸存者中,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有一种冲动,穿过不知所措的人群,来到他的面前,拔出我藏在裤脚管里的尖刀,直接捅入他的心窝。
我会很享受双手沾满他的鲜血,让他倒在我的肩头,在断气前问我究竟是谁。而我冷冷地说出那个名字,终于能让他死个明白,并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可惜,我没有勇气在那么多人面前杀人,更没有勇气在丁紫的面前。虽然,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是一个杀手。
也许,我没有杀手最基本的素质——勇气。
我恨自己。
是什么是让我失去了勇气?让早已铁石心肠的我,变得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既因为在世界末日,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也因为在世界末日,所有人终将先后死去,也许明天,也许一周,也许…没人能长久地活下去,燃料终将耗尽,食物终将被吃完,氧气终将渐渐稀薄,最后一个地球人,终将孤独而绝望地走向死亡。
是的,那个人也终将死去——我作为杀手的猎物。
只是,我不希望我死得比他早——我想要看着他死去,即便不是我亲自动手。只有在那个时刻,我的内心才能感到安慰,我对他的仇恨才会一笔勾销——当他真的成为了一具尸体。
无法想象我死以后,他仍然活着的样子。我已做好准备,如果遇到什么意外,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定会在自己死前,先把他杀了。
所以,有时我也祈祷,让他因为某种意外而死,这样也就不用弄脏我的手了。
你们肯定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仇恨,使我一定要将这个人置之死地?这个人又是幸存者中的哪一个?
后面一个问题,我想我可以说,他的名字叫罗浩然。
虽然,我暂停了杀死他的计划,但我一直在监视他。罗浩然常带着他那条狗,去地下四层维护发电机。在水泵干涸以后,他还负责收集幸存者的小便,规定大家要尿在油桶里,再用人尿去冷却发电机。他是个认真细致又敬业的男人,在散发着柴油味与死尸味的环境中,毫无怨言地承担这项艰苦工作。如果没有他,整栋大楼会陷入黑暗。尽管,我从来没有饶恕过他,但为此我还是尊敬他的。
罗浩然平时很少说话,除了跟吴教授与周旋,他们三个常聚在一起开会,制订大家在末日生存的规则,并处理一些突发事件。他永远都不会露出什么神色,那双眼睛就像深沉的大海——有时我会用望远镜隔很远偷窥他的脸。偶尔,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怎么可能是他?确定没有搞错吗?
不,我是一个杀手,杀手绝不会弄错猎杀的目标!
为了尽可能准确地监视罗浩然,我可能是地底所有的幸存者中唯一居无定所之人。他时常半夜举着手电到处巡逻,在老鼠出没的地方安置粘鼠板,把捕获的老鼠用铁榔头敲死——他的动作如此冷静老练,让我不再怀疑自己的目标。
如果他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我就陪伴丁紫坐在栏杆上发呆,有时也会找两台电脑,通过内网联机打CS游戏——绝对不能被周旋发现,否则肯定会被掐断电源。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 CS就是我最好的技术训练。你可千万不要小看我,我是CS游戏联盟里的顶尖高手,每次游戏都会杀人无数,而且被我干掉的也都是顶尖高手。好吧,如果你经常混迹于CS论坛,肯定不会对我的名字陌生,我就是传说中的CS杀人之神——“地狱光”。
每次跟丁紫玩游戏,我都会注意到有个女清洁工在附近,有时会跟她悄悄说话。我实在想不到她们会有什么交集。丁紫向来很看不起穷人,这也是我不敢吻她的原因之一。
我出生在普通的人家,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从小只能仰望摩天大厦,看着坐在私家车里上学放学的孩子们,但我从未因此而自卑。但当我独自面对丁紫,会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有时我也会怀疑这是一种错觉。
第四天清晨,我们发现一夜之间竟死去了六个人。我越发不安,为了丁紫,也为了罗浩然——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让他被别人杀死。
隔了平安无事的一夜,我在第五夜悄悄溜到四楼罗浩然住的日本料理店外。我远远躲在角落里,看着店里灯光亮着,有两个人影晃动。忽然,一个人影走出店门,暗淡灯光照出莫星儿的脸,她跑进了逃生通道。
随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日本料理店。明显是罗浩然,他点起一根香烟。我不敢让他看到我,只能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烟头火光闪烁。是否出事了,所以才会用吸烟来麻醉自己?
凌晨,我听说莫星儿被人强暴了,强奸犯竟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莫星儿于我而言,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当我第一次在地底见到她,就有种穿越的感觉——真的太像了!我抄起一把铁铲,加入了捕杀许鹏飞的队伍。
清晨,当我跟随着周旋与陶冶搜遍了所有楼层,一无所获之后,却隐隐听到楼下的尖叫声,周旋喊了一声:“该死!我们把酒店大堂漏了!”
很快发现了那个小房间,也发现丁紫与海美,以及刚死去的女清洁工。我冲到丁紫身边,却发现她衣衫凌乱。看着她茫然落泪的样子,我忍不住把她抱在怀中。周旋和陶冶抬起女清洁工的尸体,送去地下四层埋葬了。
丁紫在我怀中哭泣,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不肯开口说话。
倒是海美告诉我——是女清洁工发现了强奸犯许鹏飞和丁紫在这个小房间里,估计许鹏飞随后杀死了她。
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深深刺激了我,强奸犯和丁紫单独在一起?而她的衣服看起来…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我回头盯着海美的脸,我知道她是丁紫最好的同学,也几次向我暗送过秋波,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慌张地低头:“我没有说谎。”
不错,我分明闻到丁紫的头发里残留着一丝男人的气味,一种极其肮脏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狠狠握起拳头——不管许鹏飞有没有欺负过丁紫,我都想亲手杀了他,别让我玷污了“杀手”这两个字。
但我放不下她,我当着海美的面,毫不嫌弃地第一次亲吻了丁紫。
随后,我嘱咐海美照看好丁紫,便飞快地离开这里,跑回未来梦商场。我搜集了水和食物,还有衣服与毛巾,我要让丁紫看起来仍然纯洁无瑕。
五分钟后,当我回到酒店大堂的小房间,发现海美已经死了。
她的头上和地板上全是鲜血,太阳穴扎入几片碎玻璃,死不瞑目地看着天花板。丁紫脸上也溅满了血,雕像般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碎花瓶的剩余部分。
什么都不用问了——丁紫用花瓶砸死了自己最好的闺蜜!
Hold不住了!
丁紫依然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关心她有没有受伤。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还好并无大碍。
“别害怕!丁紫,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我在,就能Hold住!”我把水和食物还有衣服毛巾全都留给丁紫,“你留在这别动,等我回来!”
我找来一个大箱子,将海美的尸体塞进去,推入酒店大堂的厕所,这样不会留下血迹。
当我回到小房间,丁紫已换上新衣服,头发也整理过了,不知从哪弄来香水,喷在身上掩盖气味。
“听着,如果有人问起海美的下落,你就说她自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抓着丁紫的肩膀,希望她能有反应,“明白吗?”
丁紫微微点头,我想她应该可以骗过其他人。我陪她回到商场楼上,一路上没再问她。虽然心里还有无数疑问,比如强奸犯许鹏飞对她做了什么,女清洁工又为什么救她,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而海美又如何触怒了她,结果引来杀身大祸。
该死的,我作为一个杀手,还从没杀过任何人,丁紫却先于我破了这个纪录。
我想起里昂对玛蒂尔达说过的话:“相信我,复仇不是好事,最好是忘记。”
玛蒂尔达:“忘记?当我看到弟弟尸体旁的粉笔线后,你以为我能忘记?我要杀死那帮狗杂种,打爆他们的脑袋!”
里昂:“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不同。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玛蒂尔达:“我不管将来如何,里昂,我只需要爱,或者死。”
我无数次为这段对白落泪,到今天才明白——其实,我一直是玛蒂尔达,而不是里昂。
不久,我听说许鹏飞被人用电钻杀死了。我很高兴他以这种方式死去,而不是被我们用棍子打死或用刀子捅死,如果还有末日审判,他应在地狱里受更多煎熬。
半天后,我把海美的尸体拖到地下四层。我戴着厚厚的口罩,忍受死尸恶臭,将她藏进尸体堆中——树林才是隐藏树叶的最佳地点。
这天下午,才有人注意到海美消失,但大家已无力搜索。最后一滴柴油耗尽,发电机停止运转,整栋大楼被黑暗吞噬。空气混浊不堪,越往下腐臭味越重,也易遭动物攻击,大家都搬到了七楼以上。在接踵而至的寒冷与绝望中,每个人都在想象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去。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会不会感到痛苦。当我第一次看到死去的妈妈——实际上已无法分辨,她变成了一具枯骨,只能凭借现场残留的衣物,还有牙齿等某些特征来确认。几年来,我一直默默感受着妈妈临死前的痛苦。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当那种被淹没的窒息袭来,我就会从梦中惊醒,发现泪水已布满脸颊。
现在,这个时刻已近在眼前,而我已丝毫不惧怕痛苦了。
我相信,死后会有灵魂,还能像在梦中那样,再度看到妈妈。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才不怕死亡。我想,妈妈还是那样迷人,有一双星星般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再也无法忘记。对啊,既然是世界末日,我会在那里看到所有人,也包括我的父亲——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曾经是怎样的人,我还能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但愿,他不是个浑蛋。
因为,有这种对死后世界的期待,我平静地面对着黑暗、寒冷,还有绝望。
何况我也不孤独,我还有丁紫——这天我们一直在一起,藏在八楼的一个店铺里,用微弱的烛光点缀四周。
其实,没有光也无所谓,因为我就是光——这是丁紫对我说的话。
“光,谢谢你,在世界末日陪伴在我身边。”
在彻底黑暗的地底,她已经直接叫我“光”了。好吧,我也乐意接受这个叫法。
“我也谢谢你,因为有你,我才会发亮。”
哎哟,这句怎么说得那么肉麻?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丁紫却整个蜷缩到我怀中。她抚摸着我的眉毛与眼角,自言自语:“我在想象光的样子。”
“光?”
虽是自己的名字,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光是什么样子。
“就像你这样的。”她不停抚摸我的脸,就像盲人必须靠触觉和嗅觉才能分辨一个人,“你为什么不问我的秘密?不问我杀死海美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足以导致杀人的秘密。虽然很不幸,但我不想知道。”
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因为,我也有这样的秘密。
“光,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感觉到过光。我的世界全是暗的,因为我自己就是暗的,只能想方设法把自己装作是亮的——但这没有用,不过是一截短短的蜡烛,遇到一点风就会熄灭,再也不会有人看到我。”
“你想被耀眼的光笼罩,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不愿被人遗忘,是吗?”
“是,可是我又很害怕,一旦被所有人看到,那就是我死的那一天。”丁紫的呼吸越来越虚弱,“所以,我喜欢在地下,不会再有那么多人了,永远的黑夜。而且还有你,光。”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再给她多久的光。
我有一种预感,我活不到明天早上。
虽然,在地下的每一个人,都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但我不想让丁紫孤独地死去。如果,我还有灵魂,请让我照亮她的眼睛。
地下那么多早晚要死去的幸存者中,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个叫正太的七岁男孩。他是地底唯一能与我做朋友的幸存者。他惨白的肤色让人不敢靠近,而我就喜欢这样特别的人。正太的眼神很有杀手气质,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秒杀所有人。也许再过二十年,他会成为下一代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对不起,我忘了世界末日,这孩子可能连明天都过不去。
正太一直对我的杀手身份深信不疑。虽说小孩子是不能骗的,他们对任何事都会当真,但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他。
我是一个杀手,我来这里的使命,就是杀死某一个人。
我想,那个人也逃不了的,他也很快会被黑暗与寒冷吞噬——在此之前,我必须杀了他。
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能否再多活一天,就算再死几个人,也不会引起多一分的同情。
第七天,凌晨四点。
我终于在七楼的走廊发现了罗浩然。他罕见地没带上丘吉尔,大概那条狗也已挨饿了,只能在什么地方休息。我从背后袭击了他,一根木棍砸到他头上。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重将他砸死,也不会太轻让他能反身回击。我将罗浩然拖进一个小房间,非常隐蔽,不会有人经过,用早已准备好的尼龙绳,将他浑身上下牢牢捆住,成为任我宰割的猎物。
几分钟后,罗浩然醒了过来。他稍微扭动了几下,就在手电光线里安静下来。他很聪明,知道无谓的挣扎只会消耗体力,在饥渴与寒冷中加快死亡的速度。
在看清我的脸以后,他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因为,我是一个杀手。”
“谁派你来的?”
“死神。”
罗浩然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好吧,死神也有原因的。”
“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人吗?”
“你是来复仇的?”
“是。”
“我没有杀过人。”
“她叫楚江南!”
他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盯紧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了表情。没错,他记得这个名字!
“你是他的儿子?”
“是。”
看来他的反应相当快,这也等于承认了他的罪行。我早已预想好了许多种方案,特别是当他要隐瞒抵赖狡辩时,我会用九种手段来折磨他,足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相信一定能够撬开他的嘴。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明白只要落到我的手里,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索性直截了当承认,免得枉受皮肉之苦。
“好吧,看在你认罪这么痛快的分上,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虽然这已经便宜你了!”其实,我很不情愿作出这样的承诺,眼前又浮现起妈妈死后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妈被你害死的那年,我才不到十四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盼望着今时今日!我才不管世界末日,只要能杀了你,为妈妈报仇,我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可以从此做一个职业杀手。”
“小光,”未曾想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似乎还对我越来越亲切了,“这是一个意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妈妈。”
“意外?你们意外地拆迁我家房子?意外地在我家的废墟上建起了未来梦大厦?意外地因此让很多人被赶进郊区的破烂公寓?意外地深夜打电话到我家?意外地说要跟我妈妈谈一笔巨额的补偿金?意外地让她就此一去不回?意外地让她失踪了整整一年?意外地让她坐在一辆没有牌照不明来历的汽车里?意外地让这辆车沉入郊外的湖底?意外地让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具枯骨?”
终于,罗浩然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思考一分钟才回答:“我承认,四年前,未来梦公司恶意拆迁了你家的房子。这是我亲自挑中的地皮,这个地方对于我有特殊的意义,我必须要在这里建起一栋大厦,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因此,我开出了很高的拆迁补偿价格,可是以你妈妈为首的几户,拒绝接受我们的补偿条件,作为钉子户要抗争到底。于是,我雇了一家有黑社会背景的公司,对你们实施了一些非法的手段。”
“因此,你杀了她?”
“不,我说过那只是一场意外。我是派人半夜打电话到你家,用一笔巨额补偿金作为诱饵,并派我的专车把你妈妈接到一家宾馆——但我并不是想要杀她,而只是——真的只是,想要跟她谈谈。”
“可你怎么解释她的死?”
“我不想解释,你妈妈是在我面前死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感到很遗憾。”
我紧紧握起拳头,但我不想先痛殴他一顿解气,那会减弱我复仇的力量:“罗浩然,不管你怎么回答,我已经对你作出了判决——我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等一等,小光,我想问你——我们在世界末日的相遇是巧合吗?”
“不是,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虽然不想再跟他废话,但还是让他死个明白吧,“杀手行动之前,必须要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我早就认定你是凶手,虽然警方找不到任何证据。这些年来,我疯狂地查找未来梦集团的资料,学习了最牛的黑客技术,终于突破了未来梦集团总部的电脑,窃取了许多机密资料,包括有关神秘的你的!”
“你知道我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还有极为罕见的几张照片。你就居住在未来梦大厦最顶层的酒店总统套房。我从高一起就辍学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没有亲戚愿意照料。我在这座城市到处流浪——你不可能尝过那种滋味的!你试过十六岁时连续三天都吃垃圾桶里别人丢弃的食物吗?”
“如果,我尝过呢?”
才不信你的鬼话!
“整整一年,我在未来梦大厦外面监视你。我发现你向来深居简出,一旦出门就会带上大批保镖。而且你行踪不定,谁都不知道你会突然去哪里。”
“没错,我不想让人摸清我的规律,即便是自己公司的高管。”
“只有深入到未来梦大厦,潜伏在你寝室的门外,方有可能杀死你!七天前,我来到未来梦大厦,准备好了各种杀人工具,就等天黑以后潜伏下来…”
罗浩然却摇摇头,双目直视我说:“小光,你不要说下去了。其实,你不适合做杀手。”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我,为了成为一个里昂式的杀手,我已准备了整整三年,谁敢侮辱我未来的职业理想,我就真的要杀了他!
于是,我从裤腿管里掏出了匕首。
一把长长的带有血槽与倒钩的锋利的匕首,捅入人体可放出大量鲜血,拔出时更会带出许多肌肉组织以至内脏。更重要的是,这么一刀下去未必马上致命,但会让人疼得要命,然后迅速失血乃至飙血,看着自己的胃或大肠掉到地上,在无限恐惧与痛苦中死去。
我没有把刀尖对准他的心脏,而是先对准胸口的正中心,这样还可以让他多活一两分钟。
该死的,我是不是很残忍?但跟罗浩然对我妈妈的所作所为相比,已经极度仁慈了!
刀尖在他的胸口摩擦,敞开的阿玛尼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当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着,浑身战栗,准备用足浑身的力气,将锋利的匕首推入他的胸膛,等待鲜血溅满我的双手,甚至喷到我的嘴唇上…怎么回事?我没听到罗浩然的惨叫声,也没听到刀尖刺破肌肉与肺叶的声音,我听到的却是一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等到我睁开眼睛,罗浩然依然看着我,他波澜不惊,脸色如常,目光安详。
对不起,妈妈,他还活着。
而我的匕首已掉到地上,那刺耳的坠地之声,分明是对我的嘲讽!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看着罗浩然的眼睛,这双如此平静的眼睛,完全没有我想象过的慌张、恐惧、绝望…恰恰相反,慌张、恐惧、绝望的人,是我!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必死之人?
没错,在世界末日,任何形式的杀人、杀死任何人,都已毫无意义!
是否可以这样说——在末日审判之下,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都将变得微不足道?
我,又后退了半步,越来越远离掉在地上的匕首。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里昂,我没有杀人的勇气,我不能为你报仇。
于是,我放弃了我的判决,放弃了我的权利,放弃了死刑的执行。
我不是杀手,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孩子。
看着罗浩然沉默如海的眼睛,我乖乖地绕到他身后,解开那捆绑住他的绳子。然后,我低着头离开,甚至连一句“你自由了”或“我饶恕你”都不敢说。
我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大哭一场。
对了,丁紫还在楼上等着我——我会告诉他,我不是杀手,然后抱紧她,一起等待死亡。
当我要走出小房间时,忽然背后微微一凉,接着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什么东西深深地搅入了我的心窝。
我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有种充实感,同时又有一种空虚感——好像我的鲜血正从背后喷溅出去。
背后传来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我能猜到他是罗浩然,他的手里握着我刚扔下的匕首。而这件我精心选购来的杀人武器,已刺破我的心脏。那完美的血槽正放尽我全身的血,倒钩嵌入我的胸腔组织,随时会把肺叶拉出来,而我的鲜血已染红了他的阿玛尼。
同时,我听到一个男人凄惨的叫声——却不是罗浩然的声音!
晕,我真的不适合杀手这份职业,连附近还潜伏着第三个人都没察觉到。
但我麻木得再也感知不到什么了,如陷入一片沼泽深处,又渐渐沉入冰冷的坟墓。我的心被自己买来的匕首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早已死去的妈妈,一半属于终将死去的丁紫。
丁紫,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如果还有明天…”
第七章 无名氏
我没有明天。
因为,我已经死了。
你无情地看着我。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还想活下去,无论忍受多大的痛苦,请让我活下去吧!活着多好!能呼吸空气,哪怕混浊不堪!能喝水,哪怕已被污染!能吃饭,哪怕是转基因的!就算活着受罪,在这个世界上,也总有比你更惨的人。
我能喊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周旋、莫星儿、陶冶、洋子、正太、小光、丁紫、吴教授…可是,你们没人记得我的名字,也记不清我的脸,除了我那显著的塌鼻子。
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氏,一个六十多岁的等死的老头。
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两年前,市区一幢高楼发生了火灾,我出门打麻将,回到家门口看到整栋楼烈焰翻腾,我的老婆和女儿、女婿,以及尚未出生的外孙,都被这场大火活活烧死了。
很多人担心我会自杀,但我从没想到过死,如果我也死了,在天上的妻女一定会很伤心。她们会保佑我活下去,无论遇到多大的疾病与困难,直到一百岁寿终正寝。
两年来,我每天去公园晨练,直到遇见一个退休女子。年轻时我的塌鼻子遭人讨厌,现在倒成了可爱的标志。她的老公很多年前就死了,她问我愿不愿和她交朋友。
七天前,我打电话约她出来逛街。
当我们经过未来梦大厦,突然下起大雷雨,便到大门口的玄关下躲雨。她的兴致越发高昂,似乎这样更浪漫。而我有些担心,想问街头小贩买把雨伞送她回家。她说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临时买把伞多浪费啊。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按捺不住买了把伞,刚要拉着她往外走,地面开始剧烈摇晃——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我从刺骨疼痛中醒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血污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她的尸体。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出来逛街,更不该拉着你到商场门口避雨,如果早点买把伞冲出去,现在恐怕已在你家里了…我,以及另外四个重伤员,或是骨折或奄奄一息,集中在底楼哈根达斯店。
难以置信的是,我们这五个必死之人居然都活到了第四天。
这天凌晨,有个声音把我惊醒,又是那个伤口发炎的男人,每晚都发出痛苦的叫唤。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孩。
是那个叫阿香的洗头妹,体形看起来像十几岁,总让我回忆起女儿刚读初中的时候。
短短几分钟,她依次杀死了四个重伤员,我是剩下的最后一个。
我企求她让我活下去。
“世界末日了,反正大家都要死的,还活着干什么?”
“为了活着。”
就这最简单的四个字,让她丢掉了手中的刀,逃出了弥漫着血腥味的哈根达斯店。
不久,大楼的主人罗浩然带着他的狗巡逻到底楼发现了凶案现场。随后许多人都围拢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残酷景象,我如实地供出了阿香。
一小时后,我听说阿香死了。
重伤员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底楼的哈根达斯店里,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着地上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摊摊血迹,闻着从自己伤口里发出的臭味——已经发炎化脓了,一堆白色蛆虫爬进爬出,吞噬着肌肉与血液。再过几天也许它们会变成苍蝇,从我的嘴里飞出来。
我将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但只要能多活一天,或者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我也要活着。每时每刻都是折磨,我单纯地消耗食物、水和氧气。人们遗忘了这个地方,把我抛在这寒冷寂静的地底,只有莫星儿偶尔来照顾我。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饥饿的猫与狗,它们把食物全吃光了,又开始自相残杀。好几条狗围绕在我身边,不时来嗅我的伤口,它们闻到了化脓的恶臭,还有行将死去的腐烂之气。我想等到我死以后,如果没人把我埋葬,肯定会成为它们的美餐。
终于,我看到了那头像熊一样大的猛犬。
它迈着可怕的步子走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路淌着充满腥气的口水。从这畜生凶恶的目光来看,它是想要把我吃了。我躺在地上无法反抗,对它说一切人类语言也是徒劳,只能闭上眼睛,等待被咬破肚子,挖出内脏的时刻。
“不要碰他!”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睛,那头狗熊似的畜生掉头离开了。
是谁救了我?仔细回想那个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幸存者。就当我为还活着而庆幸时,整栋大楼的灯光熄灭了。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谁都无法逃脱死亡降临。喝完莫星儿留给我的最后半瓶水,剩余的食物已被一群狗抢光了。伤口的蛆虫在快速蠕动,就快变成一群小苍蝇。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群打架的狗的叫声惊醒,眼前亮起手电的光芒,是大楼的主人罗浩然,还有他的那条米黄色的狗。
“求求你!给我口水喝!”顾不得自己这把年纪,我向这个中年男人哀求。他的手中还有半瓶水,却拧开瓶盖送到他的狗面前——狗舔着瓶口把水喝光了。
“你还记得我的脸吗?”罗浩然摘下口罩,用手电往自己脸上照了照,我眯起眼睛看了许久:“不,不记得。”
“十七年前,我们见过,就在这里。”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里微微放出一丝寒光。
十七年前?我们见过吗?不过,当时我就住在这个地方,未来梦大厦建造之前,这里是一片破旧的老房子。而我是一个下岗工人,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打打麻将炒炒股票…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
我还没问完,罗浩然已抓住我的手。
我看到鲜血从我的手腕上飞溅出来,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肯定会喷得更高。
他用一把利刃割开了我的腕动脉,之后把刀丢在地上,装作我自杀的样子。他拿出一个杯子,盛满冒着热气的温水,浇在我被割开的动脉上。那条狗坐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就要死去的我。
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放弃。
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有某些事情,是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对不起,让大家笑话了,我是多么想活着,一直活到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刻。
我的血就要流尽,既感觉不到手腕的痛,也感觉不到长满蛆虫的伤口。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罗浩然与他的那条狗了。
十七年前,我有没有见过他呢?
该死的,我可不想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我死了。
我并没有往上飘浮,而是被什么往地下拖去,经过无数层的地狱,直到最深的那片冰冷黑暗的海底。
相比较死后的世界——活着,真好!
所以,请你们活着,我最亲爱的朋友们。
啊!对了!在与死去的妻女重逢之前,我突然想起来了!
十七年前…十七年前…我见过…见过罗浩然!
居然——是他!是他…
第八章 X
我坐在冰冷黑暗的地狱中,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那个孩子活得再久一些。你们知道,就是那个面无血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僵尸的男孩。
他叫正太,而我叫X。
我有过自己的名字,但没人能记住,不但没人记得我的脸,也没人记得我的存在。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每天在街头在公园在桥洞下在地下通道过夜,夏天躺在能遮雨的地方即可,冬天却要寻找厚厚的棉被,实在没有就用废报纸与厚纸板。什么?你说收容站?对不起,我至少可以捡破烂养活自己,不需要去那鬼地方受罪。
几个月前最寒冷的雪夜,我躲藏到未来梦大厦。地下三层有个角落很暖和,正好有根暖气管道通过,披条毛毯就可以舒服地过夜。我把保安与摄像头的位置都摸清了,保证可以安全地避开。白天,我在大楼外面捡垃圾和乞讨,逛街的人们大多揣着零钱,常有人大方地给我钞票。等到晚上零点以后,借着保安换岗的机会,我就从车库边小门溜进来,来到地下三层我的温暖小窝。这个小窝是我多年的流浪生涯中找到的最好住处。我以为它能陪伴我很久。
可惜,世界末日来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这天下着雷雨,我早早收工回到车库,感到整栋楼在迅速下沉。到处响着汽车报警声,还有忘拉手刹的直接撞到墙上。当灯光重新亮起后不久,地下四层已堆满尸体。
我摸到卡尔福超市,从狗嘴边抢下一只烟熏火腿,又搜集了几瓶饮料,以及我最爱的白酒——冬天驱寒必备之品,以前只喝过最劣质的兑了水的或工业酒精的山寨货,从没机会摸过五粮液。我拎着丰盛的战利品,在地下三层饱餐一顿,爽啊!
忽然,我见到一个男人带着一个男孩还有一条狗。狗叫了几声。男孩有张毫无血色的脸。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问我:“你是谁?”
看看我这身破烂的衣服,还有满头乱发与拉茬的胡子,就知道答案了。我不跟他说话,担心他会叫人把我抓起来——许多人不都这样吗?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作可怕而危险的人,看到我们就感到恶心与肮脏,最好立刻从眼前消失。于是,我抱着烟熏火腿逃跑了。
暖气管道彻底冰冷了,我从超市找来被子御寒。又囤积了一点食物,以我忍饥挨饿的能力来看,大概够吃五六天。
第二天,我在小窝里休息,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随后发现有条狗熊般的大狗趴在一辆跑车的车窗上,车里是那个像僵尸的小男孩。
我立刻抄起一根棍子,猛砸到大狗的腰上——俗话说,狼是“铜头铁脚麻秆腰”,这狗也是同样道理,再厉害也经不起腰眼上一记。它怒吼着转过头来,我又用棍子打在它脑袋上,但对它丝毫不起作用。
不过,我吃叫花子这碗饭的,如果被狗欺负那还怎么混呢?这条大狗向我瞪了瞪眼珠子,而我也向它瞪了瞪眼珠子,瞪得比它还要凶恶!
它也许被我的眼神吓住了,也许以为我手里就是传说中的打狗棒,夹紧尾巴滚蛋了。
从此以后,正太成了我的好朋友。这个男孩想给我起个名字,一开始叫我“小明”,但我坚决不肯,后来我说:“那叫我X吧。”
为什么我是X?一年前,当我住在河边的桥洞里时,有个喜欢偷书的流浪汉告诉我,要提防突然帮助你的陌生人——有本书里写过一个变态,为保护一个犯下杀人罪的女人,把一个流浪汉骗出来,给他一份体面工作,再给一笔钱,送他一身好衣服去住旅馆,最后就杀死了他!非但如此,变态还把他的脸砸烂,指纹也烧掉,让他做替死鬼,让警察以为面目全非的他就是那个被害者。
真他妈变态!凭什么你就是天才,而我就要给你做炮灰?凭什么流浪汉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记得?至少,我妈还记得我,她生下我又把我养大,她如果还活着,肯定会不时念起我。就算你们城里人记不住流浪汉,但那些野狗野猫都认得我。我睡过的每个桥洞每个地下通道,都留下过我的尿的气味,我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呢?虽然我认字没你多,腰包没你鼓,衣服没你新,住的地方没你暖和,但我站起来不比你矮,躺下去不比你短,吃的饭不比你少,跟女的睡觉也不会比你差,你说你是天才的嫌疑人X,那么我也是一个X。
还有,你是为了你喜欢的女人不错,但我就没有我喜欢的女人吗?
或许你们心想,像我这种生活在黑暗的地方,靠捡破烂要饭为生,流浪四方居无定所,死在街头都无人可怜的下等人,怎么会有女人来喜欢呢?
不错,十多年来,确实没有任何女人愿意靠近我。
你们不要觉得像我这种人会变成强奸犯或杀人狂——虽然不是没有,但那是流浪汉中的极少数!我们最多就是偷些没人要的东西,不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因为头顶有老天爷在看着每一个人。
我承认,我依然喜欢女人,时常面对街头广告牌里穿着暴露的女明星,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有时遇到走夜路的漂亮女人,也会悄悄尾随一段路——但我不会打扰她,而是护送她安全到家。
比如,那个叫阿香的女孩。每个夜晚,我都会看到她走出未来梦大厦,扎着马尾拎着山寨名牌包,体形还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但肯定是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我猜她的实际年龄应该有二十岁吧,有时她化着淡妆从我面前走过,带着一股洗发水的气味,扭动着小小的身体,那真是把我迷得灵魂出窍了!但我从没跟她说过话,只知道她是在未来梦大厦上班的——直到世界末日,才知道她的职业是洗头妹。
有一晚,她回家经过一条昏暗的小巷,一个小混混拦住了她,她高声呼救,却无人搭理。我冲上去把小混混打得落荒而逃。她正要向我道谢,我却溜走了——我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还是不要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阿香能在世界末日活下来,我很高兴。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如果她没有食物,我会把自己最后一点吃的留给她。
可我还是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只远远躲在阴影里看着她。
那个保安总是纠缠她,几次我都想揍那家伙。有一晚,我看到保安带着阿香进了一个小房间,而阿香并没有丝毫抗拒。一两个钟头后,他们一起走出小房间,保安的手还在阿香身上乱摸——虽然我只是个流浪汉,但也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难过,但也只能难过。
就算是个保安,也比我这个流浪汉强吧,希望他能对阿香好一些。第三天,凌晨,我被一阵汽车呼啸声惊醒,一辆大车从车道上飞驰而过,开进了地下四层。隔了几分钟,这辆大车又开回到地下三层,速度要比之前更快。
突然,车库里传来一阵重重的撞击声。我赶去时发现这辆大车已撞得一塌糊涂,车头挤成一团,把旁边一辆红色轿车撞成两截。车子前排坐着两个人,各自被两个大气球顶着,其中一个男的已经死了,方向盘整个压破了他的胸膛,驾驶室里到处都是他的血。旁边坐着一个女孩,仔细分辨竟是阿香!她还活着,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只是失去了知觉,身上还在流血。小孩般的体形救了她的命,如果她像大人那样坐着的话,肯定也会被撞死的!
可是,她这边的车门已经严重扭曲变形,无论从里从外都无法打开。我着急地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结果打开了车子的后备厢,找到了一箱修理工具。于是,我用扳手与螺丝刀好不容易才打开破损的车门,然后把阿香从车里抱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身体,轻轻的,就像一个孩子。我随手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污,看清了她那张清澈的脸,我真的好喜欢她。忽然,我有一种冲动,想要亲吻她的嘴唇。
不!我有什么资格?一个被所有人瞧不起的流浪汉,一个谁都记不住的X。何况,阿香现在昏迷不省人事,我这不是乘人之危的揩油吃豆腐吗?
我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势,幸好都是些皮外伤,她的昏迷应该只是暂时的。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就这样守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
突然,她的眼皮微微颤动,眼看就要醒过来了,我悄悄躲进黑暗角落里。
阿香醒了,看着车里的死人、被卸下的车门,她明白了。
“为什么让我活下来?”
车库里回荡着她孩子般的尖叫,她并不感激我救了她。
她那小小的身体摇晃着离开这里,走上通往超市的楼梯。而我蜷缩在角落中,低头落下眼泪。——我好后悔,为什么没跟她上去?我明知道她一心求死,明知道她已近疯狂,为什么不跟着她以防不测?是因为不敢再看到她的眼睛?
不久,她死了。当人们抛下她的尸体离去后,我从黑暗中钻出来,重重跪倒在她跟前,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我偷听幸存者们的谈话,才知道阿香犯下的罪孽。我也不恨杀死阿香的那个人,因为她已是必死之人了。我只恨我自己,不能给她任何帮助,更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只能一个人躲在地下看着她的尸体…两天后,正太来找我玩。我劝他快点回去,他妈妈肯定很着急吧。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和正太躲在货架间,看到那个叫陶冶的超市员工下来了。他没走几步路,就被那条狗熊般的大狗扑倒,眼看就要被咬死了。
我上前直接一脚蹬在大狗腰上。它翻滚到地上,发出一声大吼,刚要再扑过去,我瞪着眼珠子高声叫骂:“畜生!滚!”虽然它可以眨眼咬断我的脖子,却露出害怕的眼神,很快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会动物的语言——从一位老叫花子那里学来的,他已流浪了八十多年,经历过南京大屠杀,见识过三年自然灾害人吃人。他不但去过中国每一个地方,还去印度、前苏联、欧洲多国要过饭。他在重庆见过蒋委员长,在开罗见过罗斯福总统,在莫斯科见过戈尔巴乔夫。他最早学了狗话,后来学会猫话,最后竟学会说老鼠话。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身后都跟着一大串野猫野狗。我是老叫花子的关门徒弟,当他传授给我这些动物语言后,就坐在地上睡着再没醒来。我半夜里把他拖到街心公园埋了,也不枉师徒一场。
我可以跟地底所有动物说话,让它们听从我的命令,尤其那条狗熊般的大狗,尽管它有时还会自行其是。我还控制了那群老鼠,让它们不要去地下四层——只有老鼠不惧怕腐尸,但我不想让它们去吃可怜的死尸,那里有我的阿香。只有一个小动物,成为与我平等的朋友——它一直住在地下四层,很特别也很聪明,我相信它会活得比我更久。
我知道,我将会死在地底,并会被你们大多数人遗忘。
是啊,无论亡灵还是幸存者,你们说到过我的死吗?
这天夜里——反正永远都是夜里,还有许多猫狗陪伴我,要不是我严加管束,哈根达斯店里最后一个重伤的老头,肯定会被饥饿的它们吃掉。现在,这些可怜的动物自相残杀,留下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那个老头还没有死,顽强地呼吸着,即便他身上很快会孵出小苍蝇。
忽然,手电光照亮了他,原来是大楼的主人,还有他的那条狗。
大楼的主人杀了那个老头。
要不要上去救他?反正老头肯定要死的,这么死说不定还解除了他的痛苦…不,这不可能是老头的意愿!
终于,我冲到他们跟前。米黄色的狗向我叫了几声,我狠狠瞪了它一眼,它立时发出老鼠般的叫声,躲藏到主人身后。
老头死了。
“为什么杀他?”
“对不起,我只是为了节约氧气。反正他早晚要死。每一点氧气都是珍贵的,不能被他白白消耗。”
这句话激怒了我——那么我也应该死吗?流浪汉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也被许多人认为是白白消耗氧气吗?
“你会死得很惨的!”我对他诅咒了一句,便转身向那群猫狗走去,突然感到后背心一阵剧痛。
以前我不是没挨过刀子,但从没像这一回如此疼痛。刀尖从背后捅破了我的心脏。
我死了。没有一丝挣扎与反抗,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虽然,我是那群猫狗的主人,但饥饿的它们仍会把我作为夜宵——如果我的肉能让它们免于饿死,也算是某种功德吧。
不过,你们不会记住我的。
我是X。
第四部 幸存记
第一章 陶冶
你们会记住我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薛岳的《如果还有明天》,他在三十六岁唱这首歌,也在三十六岁离开人世,那是1990年的秋天。
今年,我二十五岁。如果还有明天?很遗憾,我的世界只有昨天。
我的父母是种地的农民,后来进县城做些小买卖,至今无法还清一身的债。
我从一所普通大学经管系毕业,来到这座东部沿海的大都市,想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白领,无数简历投出石沉大海,几次面试半途而废,只能靠贴小广告为生。
我放弃了白领梦想,应聘成为卡尔福超市理货员,在这地下二层的坟墓干了三年。
我的“家”不过是三夹板组成的棺材——不敢奢望异性睡到身边,尽管梦中常与下载至硬盘里的女孩们一起躺在床上。
我沉默寡言呆若木鸡,在巨大拥挤的城市里,在群租的蚁族同伴之间,找不到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昨天,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Fuck You!”
这是我第N次听到这句话,从“剥皮老鼠”嘴里——我暗中给史泰格先生起的外号。如果你看过剥了皮的老鼠,再联想一下日耳曼人种粉红色的皮肤就会明白。
史泰格先生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两只蓝灰色的眼睛紧盯着我,肥大的手掌撑在墙上,他那二百斤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堵墙,将我困在更衣箱的角落里。他再一次大声斥责我偷懒,命令我继续加班到子夜。而在最近的两年里,作为我的顶头上司,他已把骂我当作一种习惯——我敢打赌,在他自己的国家,他绝不敢对员工动一个指头,骂半句脏话。
“No!”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个单词。
剥了皮的粉红老鼠未料到我会反抗,扇起熏火腿般的手掌,重重打在我脸上。
可是,我感觉不到疼痛,肾上腺素大量释放,伴随大声狂吼——像公司年终尾牙在卡拉OK唱《死了都要爱》,几乎把喉咙扯破,声带撕裂,每次我都让全体同事逃出包房。
剥皮老鼠第一次对我感到了害怕,眼里泄出外强中干的恐惧,硕大肥胖的身躯竟后转逃跑。我是出膛的子弹,无论如何回不去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抓起挂在更衣箱外的一根皮带,从背后套住史泰格先生的脖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收紧。
虽然,剥皮老鼠一米八五,两百多斤,我只有可怜的一米七四,一百二十五斤,我全身却爆发出一辈子没有过的力量,连上辈子与下辈子的力气一起使出来了。
他的双手拼命往后抓,可我完全躲在他背后,他的身体成为我的盾牌。我的双手越收越紧,皮带深深嵌入他脖子。狂吼震撼着他沉默的挣扎,我想他的耳膜要被震碎了,他一定对侮辱我而追悔莫及。
第十九秒,他就像一堵地震中的墙,终于因最后一击轰然倒塌。
没错,不但史泰格先生倒了下去,更衣室里的那堵墙也真的一同倒了。
在跟他一起倒下去的瞬间,灯光熄灭前的最后刹那,天崩地裂的时刻,我看着他瞪大而混浊的蓝灰色眼睛、暗淡的粉红色皮肤、伸出牙关带着唾液的舌头、裤裆里失禁尿湿的深色,突然感到同样的追悔莫及…我成了杀人犯。
还没来得及考虑是否该连夜潜逃还是打110自首,我就被埋在了大地震的废墟中。
幸好,我逃了出来,将史泰格先生的尸体留在更衣室的瓦砾下。
太好了!居然是世界末日!在我亲手杀死外籍主管剥皮老鼠史泰格先生的同时!他妈的真心太好了!简直像贺岁档电影似的好!世界末日没有警察,世界末日没有法院,世界末日谁还管你杀人?剥皮老鼠的尸体还埋在更衣室,不会再有人看到了。何况到处都是死人,谁会在乎一个被埋在废墟下的死人?就算他是个粉红皮肤剥皮老鼠似的外国人,要在平时一定备受重视,可到了世界末日连美国都没了,谁他妈的又会在乎?
还有,都到世界末日了,在地下最后的避难所里,再多的钱也等于废纸!而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必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就算是这栋大厦的主人,也不过是跟我们一样的幸存者,早晚等死的可怜虫罢了!相反,我这熟悉地形的超市理货员,年纪又轻还没受伤的男人,简直就是这群老弱病残里的中流砥柱。我可以参与地下的各种事务,配合保安杨兵一起巡逻,呵斥那些滥用电源的脑残。有时吴教授都来问我关于超市的情况——更有人悄悄来向我献媚,打听超市还有哪里藏着食物。
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五年间,我第一次得到别人尊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更不再活得那么憋屈与绝望——即便没有明天。
唯一让我悲伤的是远在西部县城的父母,不知他们有没有能逃上高山,躲避横扫欧亚大陆的洪水。不过,纵使无法幸免于难,也算摆脱了人世间的苦恼,不用再为还债和支付妈妈的医药费终日犯愁。
吴教授安排我与保安杨兵一起巡逻,他是个没文化的保安,而我毕竟是正规的大学生,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尽管在城里人眼中,我和杨兵都是农村里出来的下等人。
第二天起,地下聚集了许多狗与猫,扫荡所有未被储藏起来的食物。看着那些被猫狗糟蹋的火腿肠、午餐肉、排骨、肉圆,就好心疼!好像从前歉收饥荒时,农民们对于蝗虫和麻雀的仇恨。
我和杨兵在地下一层超市捕获了一条狗——嘴里叼着杨兵藏起的德国香肠,愤怒地用绳子将它吊死了。杨兵说这里是监控的死角。当这条狗在绞索里挣扎,我不禁想起了史泰格先生。我们躲在小房间里,剥掉狗皮,处理内脏,用酒精炉生火,烧了一大锅狗肉——吴教授与罗先生严禁使用明火,可他们又不是警察,反正烟雾很快会散去,至于狗毛与骨头,可以轻松地藏起来。十年没吃过狗肉了。现在,在世界末日寒冷的地底,狗肉让我浑身充满热流与力量。我与杨兵约定好保守秘密,要是让那些女人们知道,肯定会把我们视为衣冠禽兽,何况罗先生还养着一条拉布拉多犬。
当我们舔着嘴唇走出超市,迎面出现一条硕大如狮子的黑狗——不能用“狗”来称呼,更确切地说是野兽。它的体形超过藏獒,全身炭一样乌黑,体重绝对超过我与杨兵,四只脚像老虎爪子,龇着雪白锋利的牙齿,流着腥臭的口水。
我认得它,原本在超市一层的宠物店,纯种俄罗斯高加索犬,店主刚买入准备出售。在宠物店里并没觉得它可怕,也有好奇的同事打听过,得知高加索是看家护院的绝佳好犬。
不过,现在若有人再这么说,我要是相信就等于自杀!
从这条高加索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杀人的欲望。不错,它已经发现了,我和杨兵刚才杀过一条狗,它能嗅出我们身上的狗肉味!
世界末日死了那么多人,也死了很多的动物,这样巨大的灾难,已让它改变了习性——说不定它吃过死人的肉了。
当这头野兽夹紧尾巴,要向我们冲过来,杨兵举起一把尖刀,而我抄起地上一根铁棍,砸出重重的声响,告诉它这铁家伙的厉害!
它果然识相,没有向两个武装起来的男人挑战,而是低沉地嘶吼几声,便退入黑暗深处。我和杨兵都已吓出一身冷汗。
次日,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死了。
又隔一天,四个重伤员被洗头妹阿香杀害,而阿香被正当防卫的周旋杀死,杨兵死于地下三层的车祸。
我坐卧难安,却不敢告诉大家——我怀疑杨兵的死可能与我们杀狗有关。我更担心那条硕大的高加索趁着黑暗从背后将我扑倒,咬断我的脖子,将我的内脏掏出来…真想马上拿到一把猎枪,把地下所有的动物打死!
杀狗的经历,于我并不是第一次。
我的老家在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杀狗是稀松平常之事。就连自家养的狗,也常会被主人杀了打牙祭,毕竟那里的孩子吃猪肉都难得,吃狗肉就属大餐了。常有人偷走邻居家的狗,在林子里吊死剥皮煮了吃——对不起,这种事我也干过,当时差不多一个月没吃过肉。
十二岁那年,村外布满灌木丛的山上,有一条巨大的猛犬出没,偶尔会把上山采药的人咬死。尸体从山上被拖下来,往往残缺不全露出内脏,所有村民处于恐惧中。村里组织了民兵队,配发猎枪与大量子弹,还有多年前猎人用过的捕兽夹,进山猎杀那条恶犬。他们在山里转了十来天,结果连大狗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有一个人在山上迷路失踪了,后来发现被那条恶狗吃得只剩骨架!
它成为了全村人的噩梦,每家每户日夜都锁住门。没人敢单独外出,即便下地干活,也要带着防身工具。更有人传说:它是1949年被枪毙的土匪头子转世,成为恶狗下山来向村民们复仇,因为正是村民们的上一辈人,将战败的土匪头子灌醉了,捆起来送给解放军,只为领取几块大洋的赏金。
那年冬天,我妈突然生了急病,只有山上的一种草药能救她。但因为有那条恶犬出没,村里没人敢上山采药,我爸也不敢冒险。我偷偷跑上山,踏着漫山遍野的大雪,采到埋在地里的草药根茎。当我急着下山回家救母时,正好撞见那条恶犬。
在一片大雪的荒山上,那条浑身长满黑毛的大狗,像神一样面对着我。
许多年后,当我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读到《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立即回想起了童年的这段经历。
然而,我却认出了它——实在太像了,虽然个头变大了几十倍!
两年前,我家养过一条母狗,全黑色的,就是眼前这条恶犬的模样,不过只到人的膝盖,性格也极其温驯,从没咬过人。那条母狗刚生完一窝小狗,就被邻村的人偷去杀掉吃了。那窝还在吃奶的小狗没了妈妈,自然也大多饿死,只有一条小狗不知所踪——据说有人看到过,一头饿极了下山到村里偷玉米的黑熊,将我家那条小狗带走了。后来我想那一定是头母熊,恰好处于哺乳期,小熊崽被养熊取胆的人抓走了,母熊就把这条小黑狗带走,当成自己的孩子,用熊奶喂大,结果小狗竟长成了熊的个头!
这条黑熊般大的狗轻易地将十二岁的我扑倒在地,在我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当它的第二口要咬断我的脖子时,我喊出了它的小名——“二毛!”
它的牙齿在我的喉咙前停住了,它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居然还记得我!
冬天的大雪卷过它的眼睛,带着模糊与迷惘的眼睛。我从它的利齿下逃了出来,手里还攥着给妈妈救命的草药。
至今,我的肩头还有一块明显的伤疤,带着狗牙的印迹——很多人都说像是被老虎咬的。
这年春节,为了让大伙安心过年,村支书从县城请来了武警,用带夜视装备的狙击枪击毙了那条大狗。
当人们从山上抬下它的尸体,全村人都载歌载舞,摆了三天的宴席来庆祝。而肩膀上还裹着绷带的我,却流下了眼泪。
几年后,我的父母离开了小山村,进县城摆摊做些小买卖。我也转到县城念书,虽然一直都是农村户口。
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过二毛。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二毛活到现在,就在世界末日的地下,它会不会攻击我?也许,这个疑问将伴我到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刻。
生命中的最后几天,我把大多数时间留给四楼的一家民营书店。我常与周旋各自占据半个书店——大家都叫他三流作家,但我不这么认为。他被这个脑残的时代低估了。我相信在二十年后,他的推理小说会成为真正的经典,不但占据畅销书榜的第一名,还会走进纯文学的殿堂,评论家们会争先恐后地拍他马屁,大把的文学女青年会为这个老男人主动献身,说不定官方还会给他崇高荣誉并奖励他一套别墅。
哦,对不起,周旋,我忘了已到世界末日,没有二十年后——可能连他妈的二十天后都没有。我们能再多喘气二十个小时就感谢老天了。
在周旋几经努力争取来的灯光下,我经常坐在推理小说的书架前,阅读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的作品。记得大学里读得最多的书就是松川古月的推理小说,比如具有历史背景的《武田信玄屏风杀人事件》,描绘中产阶级恶趣味的《东京塔杀人事件》,还有经典本格推理的《十九时十九分杀人事件》…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新书——说这本书新,只是说它刚被翻译为中文,因为松川古月已去世十几年,死于著名的阪神大地震。这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在去世一年后才出版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我坐在书店的地板上,用了一天时间,读完了这本书。
然后,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我读过松川古月所有译成中文的作品,这本果然是典型的松川氏风格。主人公风度翩翩,配角彬彬有礼,侦探聪明绝顶智慧超凡,情感线索饶有趣味,心理描写细腻动人,确实是大师级别,将推理与市井温情完美糅合。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上半部分的文笔,仍不失成熟老练,犹如川端康成语感。下半部分却笔锋一转,非常口语与生活化,许多句子完全不加修饰,读来更让人印象深刻——相比于一如既往的上半部,我更喜欢全新风格的下半部,让人畅快淋漓。是否大师有意突破自己,挑战整个日本推理小说界?
《地狱变杀人事件》结局令人震惊,所有令人尊敬与同情的人物都是伪装的,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龌龊秘密,翻动书本同时,仿佛就有鬼魅站在身后。原来人生那么黑暗,一点光亮都没有,就连唯一被读者寄托希望、看似最无辜的少女,竟也隐藏着恶魔般的心!我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情节发展极其自然,书中人物不得不落到如此下场,作出如此卑鄙恐怖的选择。
读完最后一字,我有种接近窒息的感觉,趴在地上干呕了半天,几乎要把胆汁吐出来。幸亏是朝不保夕的世界末日,否则我真要被这黑暗气氛吞噬,找个没有痛苦的自杀方法,趁早脱离尘世的苦海——以前并非没有过这种念头。
脑中回想《地狱变杀人事件》中的人物,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主角,被迫出卖身体的美丽的十三岁少女,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上,都酷似玉田洋子——书中这个人物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就当我坐在书店地板上,开始对她的性幻想时,玉田洋子却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拖着七岁的正太,礼貌地向我鞠躬。我慌忙把《地狱变杀人事件》藏到屁股底下。不知她有没有看过。我害怕让她知道我正在看这本书,会因此怀疑我的内心是否与书中所写同样黑暗。
地底下那么多幸存者中,玉田洋子对我最为亲近。而从她的穿着打扮与气质来看,起码也是个中产阶级的阔太太。
上班时常在超市遇到美女,而我穿着肮脏的蓝色工作服,推着沉重的手推车,搬运着货架上的商品,总不敢让她们看到我的脸。我害怕会撞上蔑视的目光,或者干脆被视而不见。只要低头看看自己这身低贱的装扮,手上干的低等辛苦的工作,再看看对方或是外资公司的女白领,或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便再无颜多看她一眼。
玉田洋子没有对我这个穷光蛋避之唯恐不及,我已感激不尽。她还是第一个让我敢于正视的美女,从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刻起,我就不停地幻想她的身体——对不起,这只是一个处于长期压抑中的蚁族宅男正常的生理与心理反应。
我站起来与她说话,正太却绕到我身后,捡起地板上的《地狱变杀人事件》。玉田洋子眼睛很尖,立即用日语高声呵斥,正太只能把书交还我手中。
“你在看这本书?”
“你看过吗?我很喜欢松川先生的作品。”
“我——”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很多年前看过。”
“真是一部让人绝望的作品,我相信很多人看完这本书后,会产生自杀的念头。”
“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尤其在正太面前。”这是她第一次用直接生硬的语气说话。
我尴尬地后退半步。
玉田洋子严肃了不到半分钟,又微微一笑:“陶先生,我吓到你了吗?”
这个女人笑起来的样子真迷人,简直让我晕倒。我心跳加快,脸颊泛红,强迫自己矜持地回答:“没关系,是我考虑不周。”
“陶先生,我想说,自从我们被困地下以来,多谢你的关照。”
玉田洋子又向我鞠躬。地下几个幸存的女人中,她最注重形象,即使不能洗澡,也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干干净净。她从没说起过丈夫。无疑,她的丈夫已死于世界末日,她却没有任何悲伤——连正太也没提过,我知道日语里爸爸的几种念法。
我有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的冲动。
可是,直到她转身带着正太离开,我的脚步才往前挪动了两厘米。
第四夜,我没有拿着棍子参与巡逻,而是缩在三楼店铺里彻夜难眠。下一个死去的会是谁?那两个女高中生?女清洁工与男白领?还是——我自己?反正早晚要死的,不是饿死就是渴死,或是因为地底的氧气耗尽而闷死。
我还是恐惧得要命,担心那条高加索猛犬,也担心那些披着人皮的狼——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也许每一个都是?这才更让人害怕。
当然,难眠也为了隔壁的玉田洋子和正太。
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哄小孩睡觉?还是跟我一样寂寞难耐?人生快要结束,我却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谁也看不上我,我也不敢跟她们说话。如今,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地,死在世界末日的地底,真他妈可惜!
忽然,外面有些奇怪的声音,我走出去,看到走廊里坐着一个颤抖的人影。
她在哭。
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她没有躲闪,我的指尖触摸到她的鼻子,还有脸上的泪水,温热的女人的眼泪。我心里生出许多植物的根,痒痒的。我的手指继续在她脸上滑动,触摸到她的嘴唇,她却张嘴咬住我的手指。她咬得恰到好处,既让我的手指无法逃脱,又没让我感到很疼。我的中指与无名指已深入她的口中,被温暖的液体包围。女人湿滑抖动的舌尖,缠绕着我的两根手指,奇妙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又到全身每一根毛细血管,纵然我是一尊雕像,也会被融化成一汪水。
终于,她松开了口,我把手指从她口中抽出,将她抱了起来。
玉田洋子开始挣扎,但这太迟了——就像我对史泰格先生说出那个“No”时,程序已经启动,无法取消及更改。
黑暗的三楼走廊里,我牢牢堵住她的嘴,她的挣扎与反抗越激烈,我征服她的欲望就越强。我把她抱进一家男装店的更衣间,没有转身腾挪的空间,将她重重地压在墙上。她的眼泪继续在流,但已经不可能再让我停手。一团炽热的火焰燃烧了我的全身,也卷到了她的嘴唇上。这滋味真是奇妙,我还是第一次吻女人的嘴唇。我丝毫不顾她的反抗,即便随时可能被她咬伤。
该死的!在紧紧拥抱玉田洋子的同时,脑中却浮现起了波多野结衣!我真是个畜生!却还是撕开了她的衣服,我期望能听到一些日语单词,那些熟悉且让人兴奋的声音。
终于,耳边响起一声“呀蔑代”!
太棒了!这句日语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与快感——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冲出一二百米深的地底,飞到世界末日的上空,俯瞰整个被洪水吞没的世界。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四处如西伯利亚般冰冷。浓烈的蘑菇云覆盖地球表面,灰尘与石头如大雨倾盆而下,留下满目的废墟与人体残肢。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地睁开眼睛,看到玉田洋子眼底的泪光。
不,刚才那个不是我!那个是畜生!不是我!
可是,她还在我的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身体,汗水交融在一起,从肩膀直流到脚下。
我想要逃跑,却又不敢放开她,只能怯懦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这样的解释真他妈愚蠢,我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正当我悔恨交加之时,玉田洋子却用力抱住我,在我的额头、脸颊、下巴、脖子、胸口亲吻起来。
于是,我也疯狂地吻起了她,最后一丝罪恶感消失了。
激情退去,她整理衣服,梳好头发,恢复年轻妈妈的端庄姿态,回隔壁陪正太睡觉了。我蜷缩在狭小的更衣间里,鼻息间全是她身上残留的气味,久久无法平静。
数小时后,我在三楼看到玉田洋子,她跟儿子坐在星巴克里吃早餐。我坐到他们旁边。洋子见了我还是客气地鞠躬,只是,她不太敢看我的眼睛,每次我盯着她的时候,她总是低头与正太说话来回避。
七岁的正太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这个肤色如吸血鬼似的男孩,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分明在说话:“就是你!不要跑!”
下午,当我和周旋坐在书店里,讨论生存资源还能维持多久时,玉田洋子突然跑进来,面色苍白地说:“正太不见了!”
果然,这个孩子又一次趁着妈妈不注意溜了。虽然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好几次,我还是非常认真地与周旋作了分工,我负责往楼下去找,周旋负责往楼上,玉田洋子留在三楼与四楼寻找,莫星儿也跟随周旋上楼去了。
我带上手电筒和铁棍、刀子——当然是为了防范恶犬。经过二楼走廊,我看到好几只猫与狗的残骸,几乎只剩下骨头与毛皮了,估计是自相残杀的结果。我小心翼翼地来到底楼,远远看到丁紫与女清洁工在一起说话,她们看起来情绪都有些激动。在底楼搜索了一圈,没看到正太的踪影,我又下到了卡尔福超市。
在地下一层的货架间,我只看到满目狼藉。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就算那些发霉变质的,几乎也被动物们吃完,地上有成群结队的老鼠窜过——这些家伙肯定能比人类多活几天。我慢慢走向玩具柜台,那可能是正太喜欢的地方。
忽然,我也意识到这里是我和杨兵吊死那条狗的位置。
耳边似乎响起狗被吊死时的哀嚎,那不是凶狠的吠叫,而是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
心跳骤然加快起来,当我转身想要逃离这里,一阵腥风从侧面袭来。
完全看不清那个东西。不到半秒钟,我就感到两只巨大的手掌,以无法抵挡的力量,将我重重压倒在地上。
不!不仅是两只手掌,而是四只——高加索犬攻击了我!
在它几乎要咬烂我的下巴之前,我脑中却突然闪过昨晚的温存——紧紧拥抱着洋子的身体,仿佛那是世界末日唯一的温暖,互相交换口鼻间的呼吸…好吧 ,经历过这些再死,我也算值了。
然而,这条大狗却停住了,我几乎毫发无损地站起来,只见跟前站着一个男人,大声喝道:“畜生!滚!”
让我万分诧异的是,高加索看起来竟很怕他,接连向后退了几步,眼神就像一只温驯的宠物狗,晃着尾巴落荒而逃了。
他救了我的命,而我居然不认识他!
这个神秘人消失在货架之间,我刚要追赶,便与一个男孩撞个满怀。
正太!我紧紧把他抱住。男孩表情平静,看来并没什么意外。我抓着他赶紧往楼上跑。
惊魂未定中一路狂奔,我同时问正太:“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找我的朋友玩。”
“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把恶狗赶走,救我命的人?”
“是。”
“他是谁?”
“X。”
“X?”
“是。”正太微微笑了一下,惨白的脸色让我害怕,“你们不会注意到他的。”
将男孩送回时,玉田洋子抓着我的手连声感谢。我趁机抚摸她光滑润泽的手腕。她不动声色。我得寸进尺地抓紧她的手,直到她用力抽回。
这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身上却温暖了一片,同时有对湿湿的嘴唇贴上我的脸颊,从耳根吻到下巴,直到被我的胡茬扎疼。闭着眼睛享受这样的温柔,双臂环抱她的后背,好像要把她嵌入我的身体,融合为同一个人。
翻身将她压在底下,再次听到了“呀蔑代”…当她离去后,我才发现后背正在流血,是被她抓破的,可我丝毫没感觉到疼。我找来一面镜子,给伤口止血。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有人在吗?”
等我慌忙穿好衣服,冲到三楼走廊,发现许多人围着莫星儿,包括头发有些凌乱的玉田洋子。
原来,莫星儿刚才在楼上被人强暴了,色魔居然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洋子用毯子裹着莫星儿,搀扶到她的房间里去——莫星儿在楼上被强暴的同时,她却在与我疯狂地缠绵,是否会产生负罪感?
我抄起铁棍与刀子,跟随周旋与小光,上楼去搜捕许鹏飞。整个后半夜,我们都在五楼至九楼搜索,周旋的脖子涨得通红,不停地拿铁棍敲打栏杆,发出吓人的声音,还有火星四溅。他向全体幸存者发布命令——对许鹏飞格杀勿论!
看来莫星儿被强暴这件事,对周旋刺激很大。如果强奸犯落到他手里,说不定会被阉割,再用酷刑折磨至死。
清晨,没看到许鹏飞,倒是在酒店大堂的小房间里,发现了丁紫与海美,还有刚被利刃刺死的女清洁工。我和周旋抬着死者去地下四层,把她埋葬在尸体堆中,隐隐听到楼上传来什么声音。
冲到地下一层,在超市的一排货架后面,我看到了许鹏飞的尸体——电钻依然停留在他脸上,大概直接戳烂了大脑。整片地面流满鲜血,引来好几只猫狗,贪婪地舔着死尸身上的血,一只猫还叼走了许鹏飞那只完好的眼球。
我刚想用铁棍赶走它们,却被周旋拦住,他冷漠地说:“把许鹏飞留给它们吧。现在吃得饱一点,至少今天不会来偷我们的食物了。”
“你不是一贯主张要尊重尸体吗?”
“是,我尊重的是人的尸体。”周旋的声音越来越冷酷,看来他对自己没能亲手杀了许鹏飞十分遗憾,“可是,这家伙还算是人吗?他与那些动物没有本质区别,不配埋葬到地下四层的公墓!”
半天以后,我与罗先生、吴寒雷一起来到超市。许鹏飞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堆破碎的衣服。我在超市角落里发现几块碎骨,残留着血肉,一群小苍蝇叮在上面。几条狗在为一大块骨头而打架,彼此咬得到处是毛和血。有条大狗蹲在旁边啃着一根长长的骨头。
许鹏飞就这样消失到了动物们的肚子里,就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如果我死在这些动物之前,恐怕也会同样尸骨无存吧。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我会先把所有的动物都干掉。就算让虫子把我吃了,也不能让狗和猫还有老鼠把我吃了!
这天下午,最后一滴柴油耗尽,整栋大楼陷入无边的黑暗。
罗先生和吴寒雷都消失了,我大声呼唤他们,却没人理我。我用手电照亮前方的道路,恐惧地在黑暗中奔跑,幸好我对卡尔福超市了如指掌,否则肯定被困在迷宫般的货架之间。
在漆黑一团的背后,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我——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果然,我听到一声狂怒的狗吠,几乎像黑熊般的嚎叫。
就是那头差点吃掉我的高加索犬!想必它并不屑于吃死人的肉,还在盘算着怎么吃掉一个活人,比如独自在黑暗中的我。
除了四处弥漫的腐尸恶臭,我又闻到那股腥味,几乎直接扑到我的脸上。我恐惧地大叫起来,用手中的铁棍四处挥舞,若有哪个人靠近我,肯定会倒霉地被我打死!
我冲上了楼梯,飞快地回到三楼。昏暗的走廊里亮着一点手电光,靠近了才看到是洋子与正太!他们真的在等我!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而她也疯狂地亲着我的嘴唇——差点以为我回不来了!
三楼也有一股腐尸味,而且氧气稀薄。我们立刻搬到了八楼,这里的空气相对干净些。最后几只幸存的猫狗一路跟着我,我恶狠狠地盯着它们,用铁棍驱赶这些可恶的动物——说不定我就会死在它们爪下。
第六夜,无边的黑暗中,我真希望在最炽热的时刻死去,死在最心爱的女人身上,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汪水。
世界末日,谁都躲不过去——没有电,没有光,快要没有水和食物了,连氧气都即将耗尽。
我多么希望自己睡着,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可是,楼下不时传来大狗的吼声——高加索犬,随时可能咬断我喉咙的野兽。
邪恶的念头越发强烈,不仅为了自己,还为洋子和正太,那些恶犬同样也威胁着他们母子!不,必须彻底消灭那些祸害。无论怎么死,都不能被狗吃了!
我想到了那把枪。
那是三天前,我独自在地下三层巡逻时,经过那辆被撞坏了的雷克萨斯GX460。杨兵就是死在这辆车上,但我已经不太惧怕死人了,反正尸体也被拖走了,出于对高档SUV的好奇,我打开了这辆车的后备厢,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一把手枪。
虽是沉甸甸的铁家伙,但开始还以为是仿真枪,仔细查看却大吃一惊——这是一把真枪!弹匣里有二十发实弹!我是个军事爱好者,订阅了专业的枪械电子杂志,真的假的总能分辨出来。我确认这是一把军用手枪,保养得相当出色,不久前还擦过油。
握着这把真枪,我非常害怕,这辆车的主人是什么来历?干吗要藏一把军用手枪?
然而,我却不想把这把枪放回去。
我悄悄地把枪带走,放在一个黑色的旅行袋中,藏在八楼男厕干涸的马桶水箱里,这样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没有法律与正义的时候,有这样一把枪,就是最后的主宰——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也是死神。
此刻,我不想用这把枪来杀人,但可以杀狗。
我从男厕的马桶水箱里翻出旅行袋,那把手枪还好好地躺在里面。我检查了一下枪膛与弹匣,确保不会出现意外。
清晨,我戴着口罩来到底楼中庭。
哈根达斯店里,重伤的塌鼻子老人已经消失,只剩下那些抢夺人肉残渣的动物们——这些畜生真的吃掉了活人!
猫狗也在自相残杀,恐怕这是最后剩下的几只。我找来一盏应急照明灯,把附近照得颇为亮堂。它们并不惧怕,依然聚集在灯光下。我躲藏在一根立柱后面,一只手举起枪,另一只手拿着铁棍,脖子上挂着一条用来把狗吊死的皮带,看来像古代的刽子手。
我对准一条大狗扣下扳机。三点一线,非常准确,子弹打爆了这条狗的头。
妈的,枪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
随着狗血飞溅到地上,其余猫狗纷纷逃窜。我跟在它们后面追杀,接连射出六发子弹,弹壳四处飞溅,至少有一只猫与一条狗被我击中。
为节约有限的子弹,我没有上去补枪,隐藏到附近的阴影中。果然,那些饿极了的猫狗再次来到哈根达斯店,抢夺同类的尸体——看着这些愚蠢的动物,我只有苦笑。人类不也是如此吗?互相残杀了几千年,即便眼睁睁看到同类死去,却因利欲熏心,不停地重蹈覆辙。
我稳稳地举起枪,再度射出三发子弹,这回打死了两条狗。
最后剩下的两只猫与一条狗,没隔两分钟就又回来了。既然是来送死的,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先开枪打死了一只猫,又追杀了一条狗。最后那只猫躲到了一个柜子里,我便用铁棍捣进去,直到鲜血淋漓…等一等,还有条狗没死。它拖着被打烂的后腿,艰难地逃到二楼,一路发出凄惨的呜咽,看来它比我们还要怕死!我追上楼梯,跟在它身后补了一枪,结束了它的痛苦。
酷!
我为自己喝彩!妈的,我不做杀手真是可惜了。哈哈哈,真是爽啊!要是早点拿到这把枪,我早就把那只剥皮老鼠一枪爆头了!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起我的人,骂我是外地人,让我滚回去的傻逼们,你们怎么不去死呢?对了,哈哈哈,你们已经死了,全都在世界末日中死了,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淹死,要么被活埋。死得好啊!我真开心啊!你们要是不死,我就拿枪打爆你们的头!
就在我亲吻还发烫的手枪时,一股骇人的腥味向我袭来,竟然穿透了我的口罩。
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
在那只巨掌拍到我后背之前,我转身连开了两枪。随着枪声在地底回荡,我被重重打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
幸好,枪还在手上!
那头凶猛无比的高加索正向我猛扑过来,尽管它的胸口已血流如注——至少有一颗子弹打中了它。
就在它扑到我脸上之前,我开枪打中了它的脑袋。巨大的后座力让手枪弹起,几乎撞破我的鼻子。高加索脑门开了个大洞,鲜血直往外涌。但它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四肢还在抽搐着想要站起来。
我的额头也被狗爪打破了,流了些血,但无大碍。我走到这只硕大的动物面前,看着它两只渐渐混浊的眼睛,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大雪覆盖的那片荒山…我忍不住流下眼泪,不顾各种恶臭摘下口罩,对它轻声说:“二毛!”
灯泡般大的狗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
然后,它死了。
那条叫丘吉尔的拉布拉多犬,成为了全世界最后一条狗。
我擦干净身上的血,重新戴上口罩,把手枪藏在身上,缓慢拖着脚步,像得了一场大病,回八楼去保护洋子与正太。
上楼时遇到丁紫跑下来,她焦虑地问我有没有看到小光,我摇摇头说没有。
世界末日第七天,我把所有食物留给洋子与正太。我饿极了就到底楼,把死狗剥了皮,煮成汤大快朵颐一顿,也只有我这注定要下地狱堕入畜生道的人才有这个胆量。
晚上,当九楼穹顶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时,才意识到可能有救了!
我和洋子、正太冲进电影院,手电依稀照出前头有几个人影挤进了影院散场通道。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在逃命,更像在互相追逐。逃跑的过程中,我的手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天花板塌了下来。
为了给洋子与正太探路,我冲在他们前头,结果被埋住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如何,废墟压得我根本无法动弹,只有些缝隙可以呼吸到充满灰尘的空气。
我很幸运,救援人员赶到,而我还活着。
不过,最让我悲伤的是——居然!居然!没有世界末日!
真他妈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吴寒雷教授啊,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地球已经毁灭了吗?不是我们才是全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吗?当我被救回到地面上,看到天上还闪烁着星星,周围的大楼照样亮着广告牌,无数穿着救援制服的人们走来走去,还有数不清的闪光灯和摄像机对准我的脸。
原来,只有未来梦大厦沉入了地底!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最倒霉的!除此以外,不要说地球人安然无恙,就连马路对面都没有受到影响!
我看到了洋子与正太。但我们没有机会说话,只能远远地用眼神交流。
在戒备森严的医院,我接受了很好的治疗,其实没什么严重的伤,说起来随时可以出院。
第二天,那个叫叶萧的著名警官来向我询问。
当然,谁敢把地底发生的那些事说出来呢?就算我说了也没人相信。何况,灾难降临同时,我还在更衣室里杀了史格泰先生!叶萧竟还特地问到了他——警方已发现了洋鬼子的尸体。会不会验尸?但愿他烂得再彻底一点。
其他人怎么回答的?总之不可能说实话。我在叶萧面前编了一套主旋律谎言,把每个幸存者都塑造成好人,特别是周旋与罗浩然,简直可以上新闻联播。媒体如果相信我说的一切,我也会成为地下生存的英雄——说不定还会彻底改变命运,不用住在群租房里做悲惨蚁族了。
我的父母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来,看到我没事很高兴,听说还会有政府发放的抚恤金,就盘算着怎么偿还老家的债务。但愿他们不知道从前我在这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不管警察会不会发现是我杀死了史泰格先生,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发现被我遗失的那把枪——在地底发生的那些残酷的事件,是永远不可能被人们知道的!既因为死无对证,也因为没人敢说出秘密。所有这一切,都将烂在我们几个人肚子里,最终带入坟墓。
我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第二章 正太
很多人见到我都会怀疑我已经死了。
其实,我还活着。
我只是不能见到太阳,哪怕皮肤上沾到一点点阳光,都可能使我立即死去。在我并不漫长的记忆中,没有白天,只有黑夜。
永远的黑夜。
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家里一直挂着厚厚的黑布窗帘,所有窗户都用铁条封锁。若非担心空气混浊与潮湿,我想我更适合住在地下室。
曾经有客人说我家像殡仪馆,如果他们近距离观察我,会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不错,是因为我的肤色,完全不带一丝血色,白得就像涂抹着牛奶。但我从没被自己吓到过,即便独自面对卫生间的镜子。我会咧开嘴巴露出牙齿,故意露出呆滞的目光,恐怖片导演一定会想请我去拍电影——可惜,我也受不了片场打出的强光,妈妈说如果我去拍电影,演到一半就会死掉。
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埋藏在我的血管深处——我并不是人类。我跟你们天生不同。你们都是些奇怪的生物,忙忙碌碌地活在世上,从小就要学习各种无用的知识,等到长大成人以后,必须每天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嘴上不住地夸奖别人,心里却想着要欺负对方的妈妈。
就像我的爸爸。
我想,他已经死了吧。但我并不怎么难过,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知道他对妈妈说的话十句有八句不是真的。我想妈妈也不喜欢他,或者说只是装作很喜欢他的样子,尤其当有外人在场,比如爷爷奶奶——其实,我也并不怎么喜欢他们,尽管在中国的时候,每隔一到两周,我就会跟他们视频通话一次。我装作很想念他们,装作身体很好心情愉快刻苦学习——天知道有哪所学校敢收我这个不能见太阳的孩子!
我只是个七岁男孩,但有时我又觉得自己已经七十岁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这个刹那降临,我以为自己只能活到七岁了。
妈妈带着我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突然我的心跳扑扑地加快,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就像一年前日本地震海啸的前夕。我已经看到了——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货架全部倒下,玻璃砸下来把顾客的头切成两半。我还听到许多人的呼救声,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那些真正的死人的脸——就是我刚才走进超市时,看到的那几个顾客与保安,他们都将要悲惨地死去,就在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后。而整栋大楼也在迅速下降,带着最后二十来个幸存者,直到很深很深的地下…突然,一个穿着超市制服的年轻男人抓住了我,将我交还到妈妈手里。
妈妈非常感激地鞠躬道谢——我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出,她对这个中国年轻人有几分同情与怜悯,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而我从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却看到:“真漂亮…很像…不…她是日本人…不要胡思乱想…”
随后,一个高大的西洋人走过来,痛骂了这个中国人一顿,虽然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从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句话:“我要杀了你!”
不过,这种心里话我见得多了,不见得就真的会杀人。
一分钟后,妈妈带着我去收银台排队,此时发生了毁灭世界的大地震。
妈妈拼命地保护我,而我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就是数分钟前我所看见的。我又一次准确地预言到了灾难,只不过这回是世界末日。
第一次剧烈震动过后,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人来了,他给了我们手电筒——他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而我已看到了他的秘密。
他居然真的杀了人,就在不远处的更衣室里,他用皮带勒死了那个高大肥胖的西洋人。
是,我能看到别人眼中的秘密,人们通常称之为读心术。
这一点,也是我的秘密,妈妈也不知道。
我喜欢世界末日,喜欢深埋地底一二百米的这栋大楼,因为这里永远是黑夜。
你们明白了吧?我是一个不能见到太阳的男孩,只要活在地面上,总有遭遇危险的可能。我只能白天躲在家里睡觉——在厚厚的黑色窗帘的保护下,到了晚上才有机会出门,数着城市里被污染的夜空中模糊的星星。妈妈被迫养成了白天睡觉、夜里工作的习惯,每晚趴在电脑前将中文翻译成日文直到天亮——我只能想象黎明,紫色的东方渐渐亮起红色的天际线,直到白光渐渐笼罩大地,鸟儿在树上欢快地鸣叫,初升的太阳的光芒刺破我的皮肤,夺去我的生命。
不,其实小孩子很怕死的。我不想被太阳晒到!哪怕只是一厘米的阳光。
只有在世界末日地底,只有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才是彻底安全的,妈妈也终于不用再为我而担心了。
在地下我有了朋友,比如陶冶,他跟我妈妈关系不错,每次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第一个过来帮忙。嘿嘿,他为我做过的一件最好的事,就是在五楼的汤米熊欢乐世界!
你们会觉得我总是以大人的口气在说话,听起来过分成熟——但我毕竟是个七岁男孩。在世界末日的第二天,我拖着妈妈来到五楼,闯进这个布满各种游艺机的世界。我最喜欢玩“狙击手三代”,往投币孔里扔下两枚代币,拿起一把狙击枪对准屏幕,干掉所有的坏蛋!
可惜,吴教授与周旋掐断了汤米熊的电源,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狙击手三代”、“时光战士二代”、“丛林探险车”、“疯狂牛仔”…我哭了,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哭了,满屋的玩具与游戏机堆在面前,却不能玩,那还让不让人活?我求妈妈给我开电源,但被严厉拒绝。我盯上了陶冶,因为我从他眼里发现——他喜欢我妈妈,每次在她身边,他既喜悦又紧张。虽然,我知道他刚杀过人,但他不是坏人。
我对陶冶死缠烂打,钻到他怀里发嗲,与他做了些交易——制造他跟我妈妈见面的机会,把妈妈的喜好告诉他,还有几次我故意消失,让陶冶带着我回到妈妈面前,这样他就更为妈妈所依赖。
终于,陶冶破例帮了我一次。轮到他在楼上巡逻,偷偷打开了汤米熊欢乐世界的电源,并搞来一些游戏币——哈哈!那晚我可玩疯了!拿着狙击枪消灭了一百多个坏蛋,用球砸死了几十具僵尸,从“移动城堡”里抓出了十来件玩具,从没玩得那么开心过!
除了陶冶,我还有一个杀手朋友。
他叫小光,经常偷偷跟我玩CS游戏,他是绝世高手,每次开枪打死那些坏蛋,都让我浑身舒服,这是所有男孩子的天性吧。
小光私下告诉我,他潜入未来梦大厦,是执行一项杀手任务,要杀的人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中间。我盯着他的眼睛,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杀手这两个字,听起来又酷又厉害。把所有的坏人消灭掉!耶!就像迪迦奥特曼!
在地下三层,我还有一个好朋友,他叫X。你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陶冶和小光也不知道,但他确实存在。
有一次,我半夜从妈妈身边溜出去——因为我早就习惯了白天睡觉、晚上行动的作息习惯。妈妈很快调整了过来,而我只能装作睡着了,等到确信妈妈睡熟以后,我就获得了自由。
如果人类没有毁灭,如果地球依然照常转动,我就还被关在家里,关在安了铁栏杆的窗户与厚厚的黑色窗帘后面,就像一个关在地牢的囚犯。
对我而言,没有世界末日就没有自由。
我独自在昏暗的大厦里游荡,躲开晚上巡逻的人,来到地下三层的停车场。角落里停着一辆法拉利跑车,车窗被水泥块砸碎了,我可以轻松地爬进去。虽然不能把车开起来,但握着方向盘的感觉很爽——每个小男孩都喜欢汽车,我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摆满了几百个玩具车,还有经典款的变形金刚。
忽然,一阵浓烈的腥味从车窗外传来,我可以忍受腐臭味,但受不了这种气味。我眼前冒出一只硕大无比的狗熊,张开嘴巴就向我咬了过来,看来小男孩是它最喜欢的夜宵。
就在它要把我撕成碎片时,一个人影出现在狗熊背后,一根棍子打在它腰上。它怒吼着钻出车窗,却又挨了一棍——并不是什么厉害的铁棍,而就是一根普通的破烂竹竿。狗熊一下子愣住,看清眼前拿着棍子的人,随后夹着尾巴逃跑了。
X,我的好朋友,他救了我。
他把我从车窗里抱出来,摸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不要到处乱跑。跟其他人第一眼看到我的反应相比,他没有被我苍白的肤色吓到。他还告诉我,那个动物不是狗熊,而是一种大狗。我居然没有预言到这场危险,大概命中注定会被X拯救。
X是一个好人,我保证!
嗯,除了你们不知道的X,我还有一个更隐蔽的朋友,也是我在世界末日玩得最刺激的一个游戏的伙伴。
但他是一个真正的鬼魂。
所以,我不能把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包括妈妈。
在世界末日的第三天,我又一次从妈妈身边逃出来,游荡在七楼的众多店铺之间。我来到一个卖汽车与飞机模型的店铺,这里有我最喜欢的遥控直升飞机。但橱窗里的样品没安电池,我在店里找了很久,看到一处坍塌的废墟,旁边还有许多纸箱子,突然从中传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那原本是个小房间,在地震中塌了,被水泥块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道黑糊糊的缝隙。
里面有鬼魂!
当我确定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声音,便小心翼翼把耳朵贴上去。
“救命!”
真的是里面发出的声音,虚弱而含糊不清,似乎是男人的声音。
我对着其中的一道缝隙说:“你是谁?”
隔了大约半分钟,才听到回音:“天哪!终于有人来救我了!快救我出去!求求你了!”
“我想知道你是谁。”
“孩子!我是坚强叔叔,你快救我出去吧!”
他听出来我是小孩,而我只有把耳朵贴着废墟,才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紧不慢地回答:“好的,你现在饿吗?”
“饿极了!但我想先喝点水!”
水?我身上倒是有一瓶,不过怎么给他喝呢?想了半天,终于找到几根吸管,把吸管的一端拉大,将几根吸管连接成一根长长的吸管,我想这样就能塞进缝隙,运气好的话能送到他的嘴边。
我拧开矿泉水瓶盖,把这根超长的吸管一端放进去,另一端塞到废墟的缝隙里。
半分钟后,明显感到手上开始颤动,瓶子里的水正在慢慢减少,通过吸管进入废墟深部…耶!成功!我甭提有多高兴了,要不是手上还捧着水瓶,立马就要手舞足蹈。
哈哈!一眨眼的功夫,整瓶水被吸了个干干净净。我把耳朵贴到废墟上,静静等待鬼魂的回音。
又饥又渴了三天,估计消化需要点时间?果然,好几分钟后,我才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谢…谢…请把我救出去…”
“好的,先让我们做个游戏好吗?”
“什么?”
我兴奋得连遥控直升飞机都忘记了:“你一定会玩过家家吧?”
“你——”
“陪我玩嘛,我会再给你拿些吃的,你喜欢吃什么?”我看了看废墟上的狭小缝隙,胸有成竹地说,“嗯,你吃过Pocky吗?”
“小孩,你几岁?”
“七岁。”那可是我最爱吃的哦,已经从超市拿了十几包,藏在三楼的店铺里了,“你不爱吃Pocky吗?”
“我已经…饿了三天…”
“但除了Pocky以外,好像没什么能给你吃了。”
对啊,只有那又细又长的巧克力饼干条,才有可能通过缝隙塞到他嘴里。
“你的爸爸妈妈在吗?”我的朋友已经失去耐心了,“去找他们,让他们把我救出来!”
“我没有爸爸了,只有妈妈。”
“外面怎么了?地震吗?”
“世界末日。”
“别…别开玩笑…”
“真的!没人会来救你,除了我。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玩过家家。”我愉快地对着一道缝隙说,“我叫正太。”
“好孩子,你先给我吃点Po——”
“Pocky!”
“对,给我吃点这个东西,我就陪你玩过家家!”
“太好了!”
我兴奋地跑回到三楼,幸好妈妈还在睡觉,我悄无声息地拿出两包Pocky,偷偷回到了七楼。
过家家!哈哈!终于能玩过家家了!
我从来没有玩过过家家——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我是夜间动物,有谁家的小孩半夜还在外面玩呢?偶尔几次去夜间游乐场,我想跟中国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他们看到我的脸就吓哭了。于是,我只能一个人打游戏,玩植物大战僵尸,或者孤独地看着月亮。
哎,我是多么想要有一个小朋友跟我玩啊。
当我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时,我就幻想出了一个好朋友——他叫小明,和我同龄,是中国人,长得比我略微高些,当然脸色比我红润得多,看起来就是个健康阳光的小男孩。虽然我还是不能在太阳底下与他一起玩耍:踢足球、玩飞机模型、揪女孩的小辫子…但我至少可以跟他一起打游戏机,一起在家里捉迷藏,一起玩变形金刚,一起看Tom&Jerry…现在,你就是我的小明!
世界末日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每天半夜从妈妈身边溜走,带着一瓶水与两包Pocky巧克力饼干条,去七楼模型店的废墟,找我的小明玩过家家。
小明似乎很喜欢我,他说:“自从我出生以来,从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过朋友。”
他还说自己三十多岁,职业是“自由财产借贷师”,为此他蹲过十几次牢房,被打掉过四颗牙齿,打断过两次鼻梁骨,三次折断肋骨,敲断过一次腿,被砍掉过一根小指头,脖子上还被人强行刺过字…但他坚强地活了下来,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生存的欲望。
没错,“自由财产借贷师”,也就是你们通常所说的小偷。
电闪雷鸣的夜晚,小明选择了未来梦大厦,坐电梯来到七楼,藏身于模型店内,等到保安巡逻过后,就可以大胆地出来,盗窃商场里的宝贝。至于逃出去的路径,他早已察看过了,通过一条秘密的通道,能轻松进入未来梦大酒店,换上一身体面西装,拎着装满赃物的大行李袋,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去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小明躲在模型店的墙边,静静等待黑暗到来,真正的黑暗就把他压倒了…幸运的是,废墟没有压实,还留有几道小小的缝隙,否则早就被活埋窒息死了。
呵呵,以上的一切你们不要相信哦,我们在玩过家家嘛。我当然是扮演警察,而小明必须扮演小偷——我们的过家家就是警察审讯小偷的过程。
他一直哀求我去找其他人,或用铲子之类的工具把废墟挖开,但我总是说:“玩好这次再说嘛,小明。”
然而,我从没跟人说起过他的存在,就连妈妈与陶冶也对此一无所知。
我明白要是他被救出来,不再被埋在废墟里,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我是一个腹黑正太。
我还知道许多你们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有的只是因为我懒得说,或者觉得跟我毫无关系。
比如,那个叫阿香的洗头妹,看起来像十几岁,其实是个大人。我能看穿她眼睛里的秘密——她喜欢周旋,却不敢说出口,她害怕周旋看不起她,或者遭到所有人嘲笑。
还有商场的保安杨兵,幸存者们都把他当作警察般信任,实际上是他杀死了郭小军。但我不愿向周旋或陶冶告密,因为每个人都讨厌那个死者,杨兵只不过做了一件大家都想做的事。
白领许鹏飞也有秘密——他在八楼美发店里藏了一个女人,就像我把小明藏在七楼的模型店里。他还盘算着怎么欺负其他女孩——只要他不靠近我妈妈就行,否则我会让陶冶打断他的腿。
只有一个人的眼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内容,如一片黑暗海洋般看不清,他就是这栋大楼的主人——罗浩然。因此,我非常怕他。
第四夜,当杨兵、阿香,还有许多重伤者都死去以后,我也感觉到了恐惧。那一晚,我没有从妈妈身边溜走,她却悄悄离开了我,躲在外面的走廊哭泣。我爬到柜台上偷看妈妈,却看到了陶冶。他把手指伸到妈妈嘴里,将妈妈抱到了他的房间里。
我没有敢跟进去,蜷缩在角落里。等了很久很久,妈妈才弯着腰摸回来,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气味。她重新睡到我的身边,特地看我有没有睡着,还好我装睡的本领一流。
第二天,我们在星巴克吃早餐,我注意到妈妈看陶冶的眼神——她喜欢这个中国男人。
如果,妈妈可以高兴的话,我也会为她高兴的。
这天下午,我趁着妈妈不注意,又上七楼跟小明玩过家家去了。其实,我也是担心昨晚没去给他喂食,到今天会不会饿死或渴死。
幸好,我的小明还活着,只是这回吃起来特别快。
他说他不会放弃逃生的希望,作为一名职业神偷,自然随身携带不少工具:螺丝刀、尖头钳、扳手…小明不断地用螺丝刀钻面前的砖头,他还说起一部电影,一个人用小小的工具挖开监狱墙壁逃生的故事。
小明真是个会幻想的人。
跟他玩好过家家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朋友——X。
嘿嘿,有两天没看到他了。我穿过逃生通道,来到地下一层。在超市货架的最后面,X正在和一群猫狗玩游戏。我开心地加入他们的游戏,直到有脚步声靠近。
隔着两排货架,我看到陶冶走了过来,肯定是妈妈叫他过来找我的。突然,一条高加索犬冲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就在我也几乎要尖叫时,X飞快地冲过去,只喊了一嗓子,就把大狗赶走了。陶冶吓得面无人色,正好我也到了他眼前,他立即抓着我逃回到了楼上。
这天夜里,妈妈悄悄摸进了陶冶的房间。
我猜她要很久才会出来,便大胆地又一次逃上七楼,带着Pocky与水,找我的朋友小明玩过家家了。
小明的情绪有些不佳,但还是配合地跟我完成了游戏。最后,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把你当作了小天使,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小恶魔。”
我感到一丝害怕,便扔下他逃跑了。
奇怪的是,眼前浮现起一幅画面——许多穿着红色制服戴着头盔的人,正试图使一个钻探头深入地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九楼穹顶,我奔了上去。
来到九楼的电影院,某个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带着我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头顶透进一阵微弱的风,我用手电仔细照着天花板,发现几道深深的裂缝与缺口。
突然,从一个狭窄的缺口里掉下来什么东西。
是一瓶矿泉水!外面有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三行中文——虽然我的中国话说得比日本话还流利,但毕竟只有七岁,只认得最简单的几个汉字,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
又有什么掉了下来。我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塑料罐子,里面有几包药片、一个微型对讲机,还有一支电子体温表。
那个微型对讲机不停地闪烁红灯,大概只要一按下去,就能与某个人通话了。我把这个对讲机重重地砸在地上,又搬来钢筋水泥块用力砸下去,直到它彻底稀烂。
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才明白我看见的预言是什么——地球没有毁灭,人们正在尽全力救援我们,甚至已经快要接近九楼了。地面上的救援队员们把食物和水通过管道送了下来,以为我们都快要饿死渴死了。而那个微型对讲机,就是要我们与救援人员取得联系。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界末日,我们全被吴教授骗了!
我哭了。一想到我还会被送回到地面,还要过着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生活,还是要担惊受怕被阳光照到,还是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就已经Game Over了!
不,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更不能让救援人员发现我们。最好是他们中途放弃。挖了很多天还是挖不出半个活人,最终结论是地下所有人都死光了,没有必要再让救援队员冒着生命危险往下挖了。
不错,我宁愿饿死在地底,也不愿意被他们救上去!
我把矿泉水全部喝完,把被砸烂的对讲机、那些药和体温表,以及有文字的塑料纸全都放进那个小罐子,然后扔到九楼厕所的马桶里。
我想没有人会到马桶里去找食物的。
回到三楼的房间,我刚刚睡下来,妈妈就匆忙回来了,真的好险!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了哭喊声。妈妈穿好衣服,出去了片刻,便扶着一个人回来了。我继续装作睡着的样子,睁着一只眼睛偷看——好像是那个叫莫星儿的女人,浑身不停地发抖。妈妈脱下了莫星儿所有的衣服,用一块毛巾仔细擦拭她的身体。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就这样折腾到清晨,莫星儿谢绝了妈妈的挽留,独自离开了这里。
整晚都没有睡好,我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人救上了地面,却正好暴露在阳光下面。我第一次看到了太阳,灼热的光芒刺瞎了我的眼睛,让我全身燃烧起来,转眼化作一团灰烬…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时,整栋大楼已陷入黑暗,到处充满刺鼻的恶臭,让人呼吸困难。陶冶和妈妈陪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搬到了八楼。他们说燃料耗尽,食物和水也快没了,那些猫狗也在自相残杀——妈妈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以为我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但我很清楚,死亡就是变成一具尸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我知道死亡在逼近我们。
不过,生存的希望就在头顶。如果我愿意带他们去九楼的电影院,说不定还能发现新的东西,比如微型对讲机。只要发出信号,就能让救援队员确认我们的位置,就能早一点把我们救出去。
可是,我不想逃出去,我想永远留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的。
这天晚上,妈妈与陶冶在我的面前不再回避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就像要融合为一个人。而我识相地装作睡着了。
第七天,清晨,妈妈熟睡着,陶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小明——千万不能让他饿死啊!我拿起最后一包Pocky,以及最后一瓶矿泉水,悄悄下到七楼的模型店。
然而,我刚用手电照亮黑暗的店铺,扫过那些汽车与飞机模型,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刹那间,眼前闪过某个可怕的画面,促使我立即转身要往外面逃去。
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摔倒在地上,无论双手怎么用力地往前扒,还是感到自己正被一只手往后拖——就像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场面,一个小孩被恶鬼从地板上拖走。
“救命!”我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紧接着又用日语喊了一声。
手电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在整个七楼的一团漆黑中,我被拖到了模型店的最深处。有两只手抓住了我,从我的两条腿到腰部,又沿着后背一路往上走,最后掐住我的脖子。
“小明!不要!”我的喉咙已被掐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呼喊最好的朋友,祈求他不要伤害我。
小明说他每天都在用螺丝刀挖掘,原来不是我们玩过家家的幻想,而是真的!他终于挖通了最后一块砖头,就像他总是说到的“安迪”。
我想他是要杀了我吧。
就在我几乎要昏迷过去时,手电光亮了起来,随后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叫。接着,我被妈妈抱到怀中。
她浑身都在颤抖,慌张地摸着我的脸,连声用日语说“对不起”,同时也将鲜血沾到我的脸上。我明白,那既不是我的血,也不是妈妈的血。不敢再回头看小明的尸体,我最好的朋友被我的妈妈杀死了,为了救我的命。
她把我抱回到八楼店铺,没人来帮助我们了,每个人都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妈妈没有像过去那样责骂我,大概觉得我们都快死了,没有机会再好好爱我了。她为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流着眼泪亲吻我的脸。
在黑暗、寒冷、饥渴、气闷之中,我们熬到了晚上,听见楼上发出了巨响。
陶冶带着我们冲上九楼的电影院,天花板却整个坍塌了下来。妈妈拼死用身体护住我,将我几乎完好无损地压在底下。
当我被埋得快要窒息时,忽然想起了小明,真想有一根吸管送到嘴边,最好还有一根长长的Pocky。
我们被救了出来。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现在是黑夜而不是白天,当我被救出地面时,看到的不是太阳,而是夜空下的灯光。妈妈尽力遮挡着我的脸,不让我的皮肤受到闪光灯刺激。
在我们接受治疗的医院里,我和妈妈住在同一个病房。她特别要求装上厚厚的黑色窗帘,绝不能透进一丝阳光。有个叫叶萧的中国警官来询问情况。妈妈没有说实话,也没有把我的真实情况说出来。而我更不想让他们知道地下发生的事,尤其不想让警察知道小明的存在。
于是,我瞒着妈妈悄悄走出病房,对叶萧警官说了一通关于僵尸杀人的鬼话。
不管他信不信,至少有人会信。
今天,凌晨五点,爷爷奶奶从日本飞来看我了。他们当然非常喜欢我,而我也装作很喜欢他们的样子,其实我很讨厌他们两个。爷爷奶奶跟妈妈说了一些话。他们离开病房后,妈妈却变得像个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指甲深深地嵌进床单。
我知道她如此害怕的原因。
因为,我知道妈妈所有的秘密。
不仅仅是那个叫陶冶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她杀了我的爸爸。
第三章 玉田洋子
我杀了我的丈夫?
一个刚满七岁的男孩,整天关在黑屋子里幻想,认为存在一个叫“小明”的好朋友——这个孩子说的话,你信吗?
我是玉田正太的妈妈,我叫玉田洋子,今年三十岁。很多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但我分得清哪些是真心话,哪些又是恭维话。客观公允地说,当我每次洗完澡面对镜子,仔细端详身体的每个细节,看着皮肤上的水珠,更像一个还没生过孩子的二十七岁少妇。
其实,我叫松川洋子。
但我已经习惯于玉田洋子这个姓名——第一,这是我儿子正太的姓,是他永不更改的姓氏,尽管我并不爱我的丈夫玉田英司;第二,我讨厌松川这个姓氏,于我而言,松川绝非什么荣耀,而是耻辱。
你们知道,我的丈夫去年被日本大海啸卷走,我独自带着儿子正太,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这座城市。我的生活来源是丈夫留下的存款,以及身为大企业社长的公公每月从日本汇来的津贴。我还给日本的报纸写关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专栏,我已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水平称得上一流。最近半年,我每夜埋头翻译一部中国悬疑小说,希望明年能在日本出版。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却在打雷下雨,我带着正太来到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你问为什么要到晚上超市快要关门才来购物?因为,我的儿子只能在夜间出没。
所有人第一次见到正太,都会被他苍白的肤色吓到。有人会联想到僵尸,也有人联想起吸血鬼,偶尔也有缺乏常识的白痴认为他是混血儿。正太当然是纯粹的日本人,也是我的丈夫玉田英司唯一的儿子,继承了日本战国名将与幕府时代三十万石谱代大名的血统,未来还将成为玉田家的家督。
七年前,我回日本生下正太时,就发觉这个婴儿肤色不正常。出于对遗传的担心,我不敢抱着儿子出门,家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直到丈夫强行把孩子送去检查。
果然,检查结果是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
这种病听名字就很可怕吧?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脸上在红斑基础上发生萎缩、瘢痕、素色改变,像被狼咬过一样,因此得名。系统性的红斑狼疮还会损害身体各系统及脏器。红斑狼疮病人不能晒到太阳,因为紫外线会使皮肤的脱氧核糖核酸变性,造成对身体的严重损害。有些病人甚至都不能照月光,因为月光也是太阳光的反射。
医生给正太判决了无期徒刑——这孩子一辈子都不能照到阳光,否则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猝死。
正太得的是极其罕见的红斑狼疮的变种,身上不但没有通常的红色斑块,相反生下来就呈现毫无血色的惨白,如同人死后的肤色。
这种病在母女间遗传几率很高,但正太的红斑狼疮,是从他外公那里遗传下来的。
我的父亲,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是一个秘密的红斑狼疮患者。
这件事除了最亲近的家人,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连我的丈夫也一无所知。父亲的肤色没有正太那么苍白。他从不参加签售之类的公众活动,向来只在夜间出门,每次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接受记者采访,都在半夜的小酒吧里。无论昼夜,他都必须拉着厚厚的窗帘,在家里点着蜡烛写小说。
但是,红斑狼疮不一定会遗传,通常家族患病几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没有被遗传,一度认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问题——却忘了自然界还有隔代遗传这回事。
儿子降生以后,丈夫开始冷落我,大概觉得玉田家这样的名门贵族,到正太这一辈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责全在于我这个妈妈。丈夫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中国区总经理,必须常年在中国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但他成长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窗外还装了铁栏杆。
刚开始丈夫还能忍受,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抱怨。他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年都会去夏威夷或巴厘岛度假,享受热带阳光与海滩。但只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总是以各种理由住在外面,比如去中国各地的工厂视察,去美国或者欧洲开会。
一年前,我听说日本有家私立医院开发出最新的治疗红斑狼疮的技术。我拖着丈夫带儿子回国看病。医院位于太平洋沿岸的风景区,距离海岸线有十几公里。当医生为正太检查时,这个孩子预感到了灾难发生,拉着我爬上医院屋顶,果然海啸汹涌而至,将整个医院淹没。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踪了,这家医院也被毁灭了,加上日本发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带着儿子回到中国。
我想这座城市应该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卡尔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栋大楼飞速沉入地底,四周响彻惨叫与呼救声…在我短暂的三十岁的生命中,遇到过三次特大地震灾难: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啸,让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对我自己而言,也会坦然接受——虽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灾难,但这一次无人能幸免,整个日本列岛恐怕已沉没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儿子,正太,他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从小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他,从未见过阳光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
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电照亮了我的脸。
很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与黑暗中,当我孤独绝望地低头哭泣时,眼前出现一个男人,他用一束光将我照亮,然后抓着我的手逃出地狱。
这个递给我手电的年轻男人,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男人,有一张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人相同的脸。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岁,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
陶冶住在我们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经常关心帮助我。每次正太从我身边溜走,总是他帮我找回来。
有一次,我带着正太去四楼的书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书——《地狱变杀人事件》,那是我的父亲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正在看这本书,我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而我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儿。
父亲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龙之介,最喜欢芥川的短篇小说《地狱变》。父亲年轻时立志要获芥川奖,却阴差阳错走上推理小说之路,有幸于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毫无争议地荣膺直木奖——可他至死都为无缘芥川奖耿耿于怀。
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红斑狼疮患者而言,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亲常跟我说起他悲惨的童年,因为不能见到阳光,没办法正常上学,从小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家里。幸好家里有数百册藏书,尤其是祖父特别爱读小说,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大师,就是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我想,这样一个孤独而沉闷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看芥川龙之介,要么成长为天才,要么化作恶鬼。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天才与恶鬼的合二为一。
而制造这样的天才恶鬼合体的,除深埋在我们血管里的红斑狼疮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记忆中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他喜欢看书、读俳句、下围棋,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一把年纪颇为好色,经常逛风化区。祖父最爱看的小说,恰恰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在中国参加过二战。有一次,他的中队攻占一座寺庙,开始他们对僧人很尊敬,后来发现寺庙里藏有抗日游击队,队长下令杀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个。他说这事并非忏悔,因为叙述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吟诵俳句般轻松。重点是在这座千年古刹内,日本兵意外发现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祖父自小痴迷于古物,辨认出那是地狱变图——画中景象极其残忍,他绘声绘色地用关西话向我描述:恶鬼们将人们赤身裸体地肢解成数十块,将滚烫的铁汁灌入女人的嘴里,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筛子…祖父说地狱变图本是佛教画,专门描绘地狱的景象,曾盛行于中国古代,在许多中国的古壁画与洞窟雕刻里都能看到。平安时代传到日本,又演化为配文图卷的“地狱草纸”。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写的就是这种传自中国古代的地狱图。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说越兴奋,竟不可自拔…十二岁的我只感到恐惧,蜷缩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过后,我闻到一股尿臊味,惊慌地扑到祖父身边,发现他已浑身冰凉。
我想,在父亲的童年时代,单独被关在黑屋子里读书时,祖父一定也跟他说过这个故事,详细描述当年在中国古寺中的大屠杀,还有沾满鲜血的地狱变壁画——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会终身不移地迷恋于《地狱变》。
给祖父举办葬礼并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一沓厚厚的日记,是祖父参加日中战争留下的。我瞒着父亲把日记藏起来,读了其中一些段落。日记里描述的才是真正的地狱变!祖父屠杀过许多无辜的中国人,包括老弱妇孺,而他在日记里毫无悔恨之意,相反还得意洋洋——我确信祖父就是恶鬼。恐怕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遗传的红斑狼疮,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后来,我选择学习中文,一方面想要了解中国及其文化,另一方面也有一种赎罪心——尽力弥补祖父曾经犯下的罪恶,虽然注定无法偿还。
父亲三十岁时出版了第一本推理小说,立即引起轰动。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圈,认识了我的妈妈——她是爸爸的读者,因仰慕而爱上了他,不顾他患有红斑狼疮和特殊的生活习惯,以及娘家人的竭力反对,没办婚礼就嫁给了他,两年后生下了我。
那是妈妈一生最错误的选择,仰慕作家的文学女青年们啊,千万不要委身于自己崇拜的那个男人!
没有人想得到,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有着种种令人发指的怪癖。
他养了许多只猫,每动笔一部新小说就会抓一只来用榔头敲死。家里的十几只猫全被虐杀,除了最后两只小猫被我抱出去放生。他还不满足,又养了一窝仓鼠——这种小动物的特点是繁殖快,很快养出了一百多只。他把这些仓鼠养在书房里,每逢落笔就闷到水杯里淹死一只。
父亲还迷恋于我的身体。
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发育。每夜追看电视剧《人间失格》与《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更迷恋于KinKi Kids的堂本兄弟,想必也是同为近畿人的缘故。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觉似乎有人闯入过我的房间。我还不至于怀疑到父亲,直到有一次洗澡,外面有些动静,我没来得及穿衣服,迅速拉开门,发现竟然是父亲在偷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开,我蹲在地上哭了。其实,妈妈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但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只能经常到我房间睡觉,以防范父亲的种种变态行为。
不久,神户大地震。
我奇迹般活了下来。我先摸到妈妈的尸体,又摸到了一息尚存的父亲。他握住我的手,死了。
我想,他还是爱女儿的吧。
在我被救援队员挖出来前,我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动弹,被死去的父亲牢牢抓住了。寒冷的空气里,父亲死后的手指僵硬如铁,我用尽全力去掰,直到把他的四根手指全部掰断。
我在救灾帐篷里住了半个月,后来被亲戚接到乡下老宅里。不久,之前出版父亲小说的出版社找上门来,说父亲早已签给他们一本新书,不知是否已经完成。我才第一次听说《地狱变杀人事件》。
于是,我回了一次神户,从化作瓦砾的我家废墟底下,挖出了一本残缺不全的手稿。
很遗憾,我只找到了父亲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也许被野狗叼走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写过。
读完这部推理小说的前面一半,发现书中竟有个人物以我为原型!无论是年龄长相还是性格爱好,都与我几乎完全一样。不得不佩服父亲刻画人物一流,就像画家素描那样把所有细节准确描述出来。就算没有见过我的人,看完本书也可以想象出我的样子。
我明白了父亲迷恋于我的身体的原因。
因为他的生活圈子极其狭窄,平时不可能了解其他少女,也只有把自己的女儿当作目标。
让我悲愤的是,父亲居然把这个以我为原型的十三岁少女,写成了被迫出卖自己肉体的悲剧人物!
我恨他。因此,我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报复他。
十三岁的我读过父亲所有作品,熟知他的风格和语言特点。他的许多小说都有雷同之处,差不多摸准模式,就可以照此推演,只要最后那个诡计不重复。不过,我可不想把这部父亲的遗作写成他那种老套的作品。我要通过这本书,塑造一个真正的松川古月,一个永远不见天日、内心极端变态、具有暴力倾向、认为世界全然都是黑暗的人。而不同于他的那些看似诡异实则温情脉脉、一唱三叹的作品,令读者以为作者是一个本性善良、渴望纯真的好丈夫与好父亲!我要揭开松川古月的真面目,让全日本的读者都知道,他绝非你们想象中那个文如其人的完美的推理小说大师。
半年后,我把完整的《地狱变杀人事件》交给了出版社。没人知道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其实是我写的。
编辑读完之后大吃一惊,但既然是松川古月大师的遗作,还是决定一字不改地付印。
在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的追思会上,《地狱变杀人事件》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本书很快成为松川古月一生中最具争议的作品。有的人非常讨厌这本书,认为其黑暗风格会造成读者心理阴影。也有人对这本书赞不绝口,都是些重口味的年轻读者。也有人指出本书前后文风差异很大,以及与松川古月的一贯风格有天壤之别,怀疑有代笔之嫌。
几个月后,日本各地都发生了特别的自杀事件,死者决绝之时都随身携带这本《地狱变杀人事件》,有的还留下遗书说,看了松川古月大师的这部遗作,对人类这种动物彻底失去了信心,不如早早一死了之免得再受煎熬。书中最让人争议的情节,是那个十三岁就被迫卖身的少女,为了得到一扇中国古代的地狱变屏风,竟处心积虑地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虽然也有部分报复的原因。
不错,这就是我对父亲的报复!
《地狱变杀人事件》的秘密,已在我心里埋藏了十七年,到死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如今,在世界末日的书店,看着中文版《地狱变杀人事件》,但愿陶冶是最后一个读者。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紧张,当然他每次都是这样,特别当我靠近时,尤其偶尔触碰到他的手指,他的脸颊都会泛红。他可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我忍住跟他说话的冲动,忍住不靠近他闻那股男人的气味。陶冶就像一张白纸,我害怕只要在上面留下一笔墨迹,就是一种莫大的破坏与罪过。而且,经历过去年的海啸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去爱一个男人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只爱我的丈夫。
其实,我是需要男人的。最近的一年来,许多个孤独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某种欲望在身体里燃烧得越来越强烈。
世界末日的第四夜,我等到儿子睡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最近两天,幸存者中死了七个,大多被残忍地杀害——听陶冶说起这阿修罗般的情景,我的脑中就浮起地狱变图。我相信每个杀人者都有自己的原因——对于必死的绝望?或某种无法抑制的仇恨?还是没有警察也没有法律的环境里,人可以为所欲为想杀就杀?
我不想吵醒正太,便躲到走廊独自哭泣。一个人影靠近了我,我知他是陶冶,因此不恐惧。他蹲下来,触摸我的脸,擦去泪水。我没有反抗,任泪水流淌。当他的手指从我唇上划过,我大胆把它咬住。我用舌尖包裹他的指尖,感到咸咸的。
陶冶把我抱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挣扎,而他牢牢堵住我的嘴,将我抱入一个黑暗的小房间。他将我重重压到墙上,泪水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他粗鲁地把嘴巴贴到我的唇上。
“呀蔑代!”刹那间,脑中无法再转换中文了,直接用母语喊了出来。
真后悔,这一声喊出来让他更兴奋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陶冶的身上起来,整理好衣服与头发,回到隔壁的正太身边。
第二天,我们彼此有些尴尬,没多说什么话。可是,正太看陶冶的眼神有些奇怪,让我隐隐不安。
夜里,我辗转难眠,回想昨晚的疯狂,纵然自己也很吃惊,却渐渐兴奋起来。我走到隔壁房间,扑到二十五岁的中国男人的身上。他只是个超市理货员,从内地乡村到大城市,被所有人看不起——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是个男人,一个眼神还清澈的男人。
我的生命剩不了几天了,在我不断压抑自己的短暂人生里,这是最后一次放纵的机会。但我依旧绝望,那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当我亲吻着陶冶的身体,却想起了我的丈夫。
我在京都大学读书时认识了玉田英司。那年他正准备接管家族企业的中国分公司,经常来拜访我们学校的中文教授,从此开始对我的追求。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虽然他的清瘦外形很像时尚明星,一身穿着又都是名牌,开着宝马Z4跑车出入校园,常引起许多女生尖叫,但我并不在乎。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还有每年作品再版的版税,都足够我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我缺少的是爱。
十三岁那年起,冒充父亲写完《地狱变杀人事件》,我就陷入内心的恐惧——这才开始理解父亲,一个人要写那么多可怕的杀人事件,又要装作世界依然美好,那要多么扭曲心灵。何况,我是带着怨恨写完了《地狱变杀人事件》,这种怨恨与阴暗的情绪,无疑也会带入我的人生,永难磨灭。
我希望能有一个男人让我疯狂地爱他,带我离开埋在我心里的父亲的黑屋子。
玉田英司是我的第一个男友,等我大学毕业以后,成为了我的丈夫。
我的祖父在二战时只是个陆军士兵,英司的祖父则是联合舰队的将军,看起来我们两家的地位相差甚远,好在我的父亲是著名的推理小说家,还获得过大名鼎鼎的直木奖——大企业家的儿子娶大作家的女儿,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婚后不久,正太就出生了。
因为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丈夫很快便不再宠爱我,公公婆婆也开始对我冷淡了,经常暗示玉田家是武士之后,世代弓马娴熟身体健康,从没得过奇怪的毛病。
很快,我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容忍了下来,就像从前我容忍父亲那样。虽然,我也想到过自杀,了断父亲遗留给我的罪孽。可是,只要想到永远不见阳光的正太,我就强迫自己必须要活下去。
然而,有件事让我对丈夫彻底绝望了。
三年前,玉田家在中国的一家工厂发生了火灾。事发当晚,丈夫接到日方厂长打来的电话。我在床上偷听到几个数字,不禁毛骨悚然。十分钟后,丈夫匆忙出门,告诉我几天后回家。
次日,我在电视上看到日资工厂火灾新闻,九名中国工人遇难。可昨晚我听到的遇难人数分明是三位数!恰好那几天正太回国,由东京的爷爷奶奶照顾,我决定独自去了解真相。
我包了一辆商务车,在高速公路开了四个小时,抵达中国内地的一座城市,发生火灾的日资工厂就在市郊。现场有许多警察封锁,包括记者在内任何人不得进入。我看到了丈夫的助理,谎称他在家里落下重要资料,要我火速送来。我混进火灾现场,发现员工宿舍窗户都安着铁栏杆,防止员工晚上离厂。结果大火烧到宿舍,许多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窗边——还有不少尸体未及清理,烧焦的人体炭一样乌黑,缩成孩子般大小。有的双手伸出栏杆,身体却被烧成了灰烬。从被烧死的尸体脸上,我看到了绝望的表情…这是任何一幅真正的地狱变图都无法呈现的场景,任何绘画大师都将黯然失色,包括芥川龙之介笔下的良秀。
我当场呕吐,在别人发现之前,翻墙逃出工厂。
九名遇难者?拜托!我亲眼看到的尸体就不止几十具!加上已被运出去的,还有完全被烧成灰的,至少一二百名中国工人,成为了这些铁栏杆的牺牲品!
我的丈夫熟悉中国市场,尤其善于跟地方官员打交道,他使了许多卑劣手段,花钱买通当地官员,隐瞒了伤亡惨重的真相,真不愧为玉田家精心栽培的继承人。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告发我的丈夫。如果因此与玉田英司离婚,日本的法官会认定我是婚姻过错方,是我背叛了丈夫的家族,出卖他们,导致重大利益损失。何况,玉田家在政界很有影响力,出过多位国会议员,法官的天平也会向他们倾斜——正太的监护权肯定会被判给男方。
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的儿子,如果失去妈妈该如何活下去?这个孩子说不定会自暴自弃,说不定会意外晒到太阳,然后…我只不过再也不跟丈夫睡同一张床了,他也不介意,反正可以从别的女人身上获得满足。
一年前,我们回到日本,在太平洋边一家私立医院寻找治疗红斑狼疮的方法。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洪水汹涌而至,整个医院淹没,只留屋顶还可避难。正太第一个逃上去,我紧跟在他后面。丈夫慢了半步,当海水淹到顶楼,我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英司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抓着屋檐拼命往上爬,当他即将爬上屋顶,我却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我是故意的。
寒冷的海风吹起我的头发,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很冷漠——这是我的丈夫最后一次看到我的脸,也是第一次看到我这种无情的眼神。毫无疑问,他会为我的这种表情而无比恐惧,坠入冰冷刺骨的肮脏海水。
对不起,开头是我在说谎!
正太说得没有错,我就是凶手,是我杀了他的爸爸,我的丈夫。
当我站在屋顶上看着丈夫被洪水吞没,回头却看到六岁儿子的眼睛,他的目光居然跟我一样冷酷。
在我为他亲眼目睹我杀死了他爸爸而恐惧之前,我先用自己的风衣盖住了他的上半身。正太绝不能在白天暴露在外,即便没有一丝阳光。我宽大的风衣就像帐篷一样,罩着不能见光的孩子。
我们被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救走以后,我私下里跟正太解释过,说妈妈不是故意要让爸爸掉下去的,而是妈妈不小心失手意外造成的。
然而,我在向警方以及英司的父母解释时,却从没提到过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是说丈夫是直接被洪水卷走的。
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相信我苍白的辩解,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就是妈妈杀死了爸爸!
可是,正太却从没戳穿过我的谎言,他单独与爷爷奶奶在一起时,也没说起过屋顶上发生的秘密。
这个孩子很聪明,他知道自己没有了爸爸,更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我欠他的爸爸一条命。这算是什么?复仇?解脱?还是,刹那的冲动?
就像此刻,世界末日的地下,我与这个叫陶冶的中国男人,疯狂地享受最后的缠绵。
我不会忘记我的丈夫玉田英司,他将变成恶鬼永远跟随着我,也许就飘在我的头顶,看着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天夜里,莫星儿被人强暴了。出于一个女人的同情心,我给她清洗擦拭了身体,但她拒绝更换原来那身白衣。清晨时分,她固执地一个人走了。我对莫星儿也感到了害怕。
下午,所有的电力供应都中断了,整个商场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陶冶陪伴着我们,一起搬到空气相对干净的八楼。我抓着他的手,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死亡的景象。
入夜——虽然早就不分什么白天黑夜,我们再也不回避,只要等到正太睡着,我就把自己交给陶冶。
每一次都那么疯狂,那么愉悦,这是我结婚八年来从没有过的经历。
可惜,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凌晨时分,我用微型手电照着陶冶的身体,我是多么喜欢这个身体啊,能给我带来安全与快乐的身体。我发现他的肩头有块可怕的伤疤,他说是小时候被狗咬伤的,但我怎么看都不像是狗牙的痕迹。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是一个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灵上都受过伤的男人,或男孩。
当我沉沉地在黑暗中睡去,不知隔了多久,忽然听到刺耳的声音。
我立即警觉地跳起来。不知道是几点钟,但是陶冶并不在我身边,就连正太也不见了!我慌忙抓起手电筒冲出去,那个声音就从楼下传来,居然是日语的“救命”!
“正太!”我也尖叫了一声,飞奔着从逃生通道跑到七楼。天哪,到处都是一团漆黑,正太你在哪里啊?终于,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循着声音冲过去,在一家大概是卖汽车与飞机模型的店里,手电照出了两个人影。
下面一个小孩无疑是正太,上面则是一个成年男人,浑身都是灰土碎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正掐着正太的脖子!
我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尖刀——昨晚陶冶给我防身用的,他说这里的动物非常危险,对准那个人的后背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当鲜血溅满我的双手,他终于被我杀死了,变成一具尸体。
除了我的丈夫以外,我又杀了第二个人。
这又算得了什么?我是为了保护儿子,何况在世界末日每个人终将死去,我只是为了让可怜的正太能再多活一会儿而已。
来不及分辨被我杀死的人是谁,我先把正太从地上抱起来,我不想责怪这孩子到处乱跑,怪只怪自己没有看住他。我连声说着“对不起”,却把死人还残留余温的血,抹到了儿子的脸上。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骇人的枪声——哪来的枪?
我飞快地把正太抱回到八楼,替他擦去血迹,互相搂抱着蜷缩在角落里。
十几分钟后,陶冶摇摇晃晃地回来。我问他哪里来的枪声,他却没有回答。
而我也没有说出刚才杀人的经过。
整整一天,我们三人都在绝望中等待。偶尔看到几次周旋与丁紫,他们浑身上下装备武器,杀气腾腾地经过楼上。我能确定莫星儿还活着,但她不搭理我们。至于吴教授与罗先生以及他的狗,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晚上九点,楼上传来明显的震动!
我盯着正太的眼睛,就像每次灾祸来临之际,都能感受到他的某种变化!
难道…我又惊又喜,却又恐惧,吻着陶冶的耳朵说:“如果,能活着逃出去,我就和正太一起跟你生活!”
他感激地点点头,拉着我和正太的手,一口气冲到了九楼。
前头还有几个人在跑,我们跟在后面,冲进电影院的散场通道。陶冶径直冲到前面去探路,没想到天花板掉了下来。我用全身护住正太,所有重量压在我身上。
终于,当我要窒息时,天使来了。
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和正太是第一批被救到地面的幸存者,成为了无数镜头的焦点。
晚上,睡在隔离病房,我还在想念陶冶,想念在地下的七天七夜里,与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带给我的每一秒钟的激动,真想现在就紧紧抱着他!
孤枕难眠…第二天,那个叫叶萧的警官来讯问过我,但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任何秘密。
我不想让自己背负杀人的罪孽,更不想让警察知道其他残酷的死亡。
几个小时前,正太的爷爷奶奶从日本飞来看我们了。他们的出现让我尴尬,我的丈夫还登记在失踪人口名单上,所以在法律上他仍然活着,他们也依旧是我的公公婆婆。我仍然非常有礼貌地接待他们,并且说在地下一切正常,大家都很团结,渡过了难关。
之后,正太的爷爷激动地说:“正太!你的爸爸没有死!他很快就会回来!”
刹那间,我的心石化了,却还要伪装出惊喜的笑容!
公公婆婆告诉我,最近日本警方在一家医院找到一个失去记忆的病人。一年前,人们在海啸退去后的海滩上发现了他。但是他的头部受到重创,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而且他被发现的地点,距离玉田英司出事时所在的医院相隔遥远。直到几天之前,他的身份终于得到了确认,他们已去看望过他,毫无疑问他就是正太的爸爸。
正太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玩爷爷从日本带来的玩具。而我装作极度高兴的样子,简直要滴下眼泪。
正太的爷爷告诉我:英司正在逐渐康复,但医生也无法断定他何时能恢复记忆,可能需要等待十年,也可能明天就突然全都想起来了。
公公婆婆离开医院以后,我浑身冰凉地倒在床上——我必须要带着正太回日本,照顾失去记忆可能要疗养一辈子的丈夫。
我的丈夫一旦恢复记忆,就会想起一年前的医院屋顶上,我松开手让他掉下去的一瞬。
他知道我是故意的。
看着儿子苍白如死人的脸,我绝望了——宁愿正太已获救,而我还留在世界末日。
有句话说得没错:一切都会不同。
第四章 丁紫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里昂对玛蒂尔达说过的,也是小光对我说过的。
现在,我的一切都已经变了,永远变了。
“老婆,你说明年会不会是世界末日?”我最好的同学兼死党海美,趴在未来梦大厦九楼的中庭栏杆上,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各种有着“Merry Christmas”字样与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的灯饰。
“我不知道。”
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低头看着底楼巨大的圣诞树,只要稍微踮一踮脚尖,我就会翻出栏杆,自由落体,坠下九楼,撞在套着圣诞老人衣服不断打着哈欠盼着早点下班的商场员工面前的地板上血溅五步。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呢?当自己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着百米之下的万丈深渊,看着蟑螂般的汽车与蚂蚁般的人们,突然产生纵身一跃的欲望。
“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话,你会害怕吗?”
我停顿片刻,闭起眼睛深呼吸,想象自己飞出了栏杆:“不,我很高兴。”
“我也是。”海美笑了,拎起沉甸甸的购物袋,搂住我的肩膀,“亲爱的,在整个班级,不——是整个学校,你是唯一想法与我相通的人,我们是天生的姐妹,是不是?”
“是。”
“我们去看看新款的包包,快点!”
以上是去年的圣诞夜,我和海美到未来梦商场购物,玩了五楼汤米熊欢乐世界里的各种游艺机,又看了一场电影后的对话。
三个月加一周后,当我们两人再次来到同一个地方,竟被海美不幸言中。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商场,五楼下到四楼的自动扶梯上,我和海美在讨论去美国读书的问题,反方向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细碎长发底下,有一双寒光闪闪、阴霾密布的眼睛。
这双眼睛也在看着我。
擦肩而过。
一想到未来的若干年里,我都可能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并且可能再也觅不到他,我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背影。
世界末日,接踵而至。
我愚蠢地作过假设——如果,当时只要我憋住不回头看他,是否世界末日就不会发生?或者未来梦大厦就不会陷入地底?
他救了我。
一明一灭的灯光中,我看着他星星般闪耀的目光,已确定不会再把他放走了。
他叫小光。
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了解。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在哪个学校读书,是优生还是差生或是不良少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从前有怎样的故事。
不过,我为什么需要这些答案呢?我只需要知道——他是小光。
有时候,我也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别人要知道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从事什么职业?你的家庭每年收入多少?你家住多大的房子?你爸爸开排量多少价值多少的车子?
我真的很讨厌这些为什么!讨厌那些刨根问底的人!如果这是世界末日,就让他们先去死吧!
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更好吗?就像我眼前的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我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对方的性别、年龄、身高、长相,还有眼神里透出的气质。
Oh my God!知道这些就已足够!
在天崩地裂的地下,他似乎不想逃出去,反而觉得留在这里挺好。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我也愿意留下来,不仅仅为了他。
我叫丁紫,今年十八岁,是四一中学高三(2)班的学生。海美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的爸爸只是区政府的一个科长,却在市中心买了豪宅,还在郊区拥有一栋别墅。她总是不停地更换从香港带回的手表,在学校里展示她的iPhone 4手机,周六晚上请同学们去钱柜唱歌,私下里给班主任老师送SPA会所的VIP卡。她从骨子里瞧不起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同学,无论对方的父母是小公务员还是小老板或在垄断国企上班。
唯一能让她感到自卑的人——就是我。
不仅因为我长得比她漂亮,也因为我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会穿着比她更素净但更好看的裙子,踩着更低调却更昂贵的鞋子,喷着更寡淡可更诱人的香水,听着更小众但更高雅的音乐,读着更晦涩但更经典的小说——她差不多只读郭敬明而已,但我已经开始读安妮宝贝了;就像当她还在玩iPad 1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用iPad 2玩摄像了。
因此,在班级里引领女生时尚潮流的,永远是我。
刚开始,海美也对我羡慕嫉妒恨过,但她很聪明地向我靠近,拖着我一起出去购物游玩,每次都把我夸得像朵花似的。我虽然成为女生们的偶像,但也是被嫉恨的对象,能有个官二代女生做小跟班也不错。她开始纠缠着问我:父母做什么?家住哪里?私家车是什么牌子?
我告诉她:我的爸爸是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常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妈妈是影视公司制片人,几乎每个月都要外出拍戏。因此,父母没有时间开车到学校来接我。而我家住在市中心某个顶级豪宅,任何人出入都要严格检查证件,所以不方便同学串门。
海美相信了我所有的话,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当我们两个出双入对,就更让周围同学黯然失色。连老师也来讨好我们,比如考卷上明明应该扣分的,却留着打了个问号,或在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娱乐场所撞见我们,也装作没看到。
没想到,世界末日,也是我们两个幸存下来。那些被我们蔑视的同学,全家都死光了吧?最喜欢跟有钱的家长搭讪的班主任老师,不知道她是被压死还是烧死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幸灾乐祸。
哎,其实我还是同情他们的,不知道海美会怎么想。
还有一点让我绝望——即便到了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依然每晚都会做一个相同的梦——进入高中以后,无论我睡前背英语单词,还是看周星驰的片子,或默念《圣经》、佛经、《道德经》,都难以避免那个噩梦。我会梦见许多张熟悉的脸,向我投来鄙视的目光,发出刺耳的嘲笑…梦中的我通常有两种大结局:一是拔出刀子把他们全都捅死,二是到学校楼顶跳下去——在我飞速撞击地面之后,我会浑身大汗淋漓地尖叫着醒来。
该死,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走出这个梦?因此,我每天都会坐在中庭栏杆上,回想前一晚的噩梦,却发现梦中那些同学与老师的脸,都已替换成了地底这些幸存者。
小光以为我真要自杀,几次把我拽下栏杆,指着我鼻子臭骂一顿。
有一天,却是他先坐上中庭栏杆。然后,他说他喜欢我。
这一刻,耳边奇迹般地响起了《今夜无人入眠》,歌剧《图兰朵》里最经典的一首咏叹调!天哪!是哪个人知道我的心思,潜入大厦广播室放出了这首歌?我心旌摇荡地闭起眼睛,等他吻我的唇,十八年来,从未被异性吻过的唇。
等待良久,《今夜无人入眠》唱完最后一句,小光却逃跑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就像许多耽美小说里常见的美少年。
第三天,那个叫郭小军的富二代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心里大为爽快,是哪位义士“为民除害”?我敢说,等到弹尽粮绝的最后,这浑蛋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累赘,早点死了干净!
隔了一天,竟然死了六个人!其中有四个重伤员,是被洗头妹阿香杀死的。
于是,每个人都开始担心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会不会突然变成杀人恶魔。
四十来岁的女清洁工开始不断纠缠我。她搬到我的隔壁,每天早晚要从我门前经过。但我不想跟她说话,走到面前也扭过头或干脆视而不见。海美问我女清洁工是怎么回事,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大概在世界末日受到刺激,变成精神病了吧。”
女清洁工几乎与我形影相随,尤其我独自一人行动时,我忍不住回头破口大骂:“你有精神病啊?不要老是跟着我!”
这个中年妇女早已习惯于逆来顺受,唉声叹气道:“哎,我只是担心你,前两天死了那么多人,你一个人——”
“Shut up!拜托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像尾巴一样跟着我,直到我冷冷扔出一句:“你去死吧!”
没想到她真能忍,低下头说:“我不能死,因为你还活着。”
一天以后,她真死了。
我想,如果那两天,没有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或许被强暴的人不是莫星儿,而是我。
清晨六点,我睡得很死,并不知道凌晨发生的事,更不知道周旋与陶冶等人正在气势汹汹地追杀强奸犯许鹏飞。我被楼上的喧闹声吵醒,梳了头走出店铺,发现蹲在走廊边的女清洁工。
又是她!
我忿忿地向楼下走去,她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底楼厕所,我重重推了她一把。
她摔倒在地,顽强地爬起来:“你忘了你的出身了吗?”
她点中了我无法逃避的死穴——真他妈倒霉,到了世界末日,大家快要死光了,这件事怎么还没完?我要撑到哪一天才算到头?每个夜晚袭来的噩梦,全都化作泪水滴下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呢?”
当我说出这句话后,已听不清她的回答了。眼泪不停地流着,我只想赶快摆脱她,再也不要见到这张脸!
我像个没头苍蝇,冲向走廊另一端。小光带我走过那条路,直接通往未来梦大酒店,就像推开一扇门,就到了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当我一路哭着闯入黑暗的酒店大堂,慌不择路地推开前台背后的小门,没想到小房间里居然有人!
冰冷的金属架在我的脖子上,只要稍微动弹一下,就会割破气管。
“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
忽然,我想起了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这个畜生!他居然开始亲我的耳根!我已吓得腿软,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他把我压到地板上,开始乱摸我的胸口。我恶心地只想呕吐,盼着快点死去,结束所有的羞辱。
“住手!”
谁的声音?女清洁工!她一路跟来,听到了小房间里的动静。
快来救我吧!求求你了!
当我感觉身上的压力消失,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到一个声音——刀尖刺进人体的声音。
我看到许鹏飞手里拿着一把刀,但我看不到刀尖,因为已全部没入女清洁工的身体。
我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这个畜生松开刀子,慌乱逃出小房间,女清洁工已倒在地上。
到处都是她喷涌的鲜血,整张脸变了颜色,双眼还瞪着我。
她是为了我而死的!是她为了我挡了一刀!
是她…是她…是她…对不起,我认识你的,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谁。只是,我从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对别人承认,甚至不愿意向自己承认,我宁愿相信,我就是我想象杜撰的那个自己。
我是世界上最无用最卑鄙最可怜的高三女生。
三年前,我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我的爸爸不是什么富商,而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他载着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夜班的妈妈回家,遇到一辆土方车翻车而被双双压死。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有亲戚来照顾我——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原来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在刚出生不久就被领养。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随后更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有个中年女人来到我家,告诉我,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的名字叫于萍乡,从农村到城市打工的女人,未来梦大厦的清洁工,主要负责打扫厕所——我只回答她一个字:“滚!”
但她拿出养父母领养我时留下的字据,还有她当年抱着襁褓中的我的合影,甚至于还有我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而我在整理养父母遗物的过程中,也确实发现过“于萍乡”的名字,以及她留给我的那件小衣服——她说,那件小衣服是在怀孕时自己亲手做的,并准确地说出了上面绣的图案是朵紫色的花。
没错,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虽然我从没承认过,虽然我更愿意相信:这个中年女清洁工的出现,完全是我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于萍乡说我是一个私生女,我的亲生父亲认识她时,他们在同一家餐厅打工,他是送外卖的,她是服务员——我真想一把火烧了那个餐厅!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当她发现自己怀孕,他已换了一个地方打工,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她原本准备把我打掉——要是我能穿越回去,一定借她五百块钱,送她去女子医院把我打掉,保证是无痛人流!可她思来想去舍不得,最后竟把我生了下来,听到这里我就大骂她不负责任。而她委屈地流泪说,其实她是想把我养大的,哪怕受再大的罪。可是,当时她生了重病,眼看母女都要活不下去,只能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了。
她遇到了我的养父母——他们才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结婚十年却没孩子,正寻觅一个健康的孩子领养,欢天喜地地把我接走了。但他们保持联系,约定将来她有权来看我。
一晃十五年过去,她仍在这座城市打工,却再没结过婚。她没有正式来看过我,但许多次悄悄躲在我家门口,看我第一次穿上红裙子出门,看我第一次学会幼儿园的儿歌,看我第一次得到班里的小红花,看我第一次有男生守在楼下等候…其实,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没注意过她。
我还是把她赶出了门。
那晚,我哭了整整一个通宵,比养父母死时哭得还要悲惨。
同一年,我考进了四一中学高中部。
养父母死后留下二十万元存款。他们活着的时候对我非常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从小学到初中,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让我活得如同公主一般——我决定在高中三年里将这笔钱全部用完。
我出手阔绰地购买名牌衣服,邀请同学们吃饭唱歌,让班里最有钱的海美相形见绌。我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连老师也被我骗过了。每次开家长会,总有一个男人以富商面目出现——鉴于我尚未成年,必须有个监护人,养父的弟弟自然担负了这个责任,包括参加我的家长会。而这个一贯吃喝玩乐的败家子,最擅长的就是吹牛皮——条件是养父母留下的使用权房,必须转到他的名下。
刚到高二下半学期,我发现存款已所剩无几。当我面临绝境,正准备离家出走,于萍乡来到我面前,给了我一袋沉甸甸的现金。这是她打工十几年来存下的钱,几乎一分都没舍得花过,为了将来留给我。我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来,又冷漠地把她赶走了。
到上个星期为止,她给我留下的这笔现金,差不多只剩下两百块。
我从没叫过她一声妈妈。
愚人节的夜晚,当我和海美一起走在未来梦商场,内心充满着恐惧。我已无钱可花,明天就将从公主变成丫环!如果我还要请海美和同学们去餐厅或钱柜,就要卖掉身上所有名牌衣服——假如能换回当初买来所花价钱的十分之一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还能再撑几天,还能瞒过包括死党在内的同学老师们几天。三年来那个噩梦从未停止过,似乎明早醒来就会变成真的。
当我绝望地想要从商场五楼跳下去,我不但看到了我的小光,还盼到了梦寐以求的这一天——世界末日。
地球毁灭了,我们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听到这一消息,我实在太高兴了!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再也不用为“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的爸爸而圆谎,再也不用为噩梦中的一切而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考虑下一笔钱要从哪里去弄或者用什么去换。
一切都结束了,太好了,我的表演也结束了,你们这些白痴的欣赏——或者说是被欺骗也结束了。一切都回到原点,再也没有什么官家女、富家女、民工的私生女,反正全都要同样难看地死去!
我唯独担心的,是女清洁工于萍乡。以前每次逛未来梦商场,我都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会不会突然在厕所里撞见她。所以,每次我都硬憋着不去上厕所,幸好也从没碰到过她。不过,若非海美一定要拉着我来这里逛,我绝不会踏进这里半步,更不想靠近于萍乡半步。
然而,她就在这里,这个赐予我生命、怀胎十月、吃了无数的苦头、将我带到这个世上的女人。她就在这里,这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为我付出了全部积蓄的女人。她就在这里,陪伴我一起度过世界末日,并且为我免受侮辱挡了一刀。
她快要死了。
可是,当她一息尚存,当她还屏着最后一口气,睁着濒死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喊出那两个字——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过去那样,就像几分钟前那样,依旧冷漠地面对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对不起,应该早点在地震中被压死的人是我!
妈妈,终究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终究没有守住最后一口气,充满遗憾地死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混浊,摸着她的身体缓缓变凉,感受着她的脉搏再无反应。
我的妈妈死了。
她为了救我而死,胸口还插着那把被染红的尖刀。我却连喊一声“妈妈”都如此吝啬。
我的泪水才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到她已经死去的脸上。
可惜,她到死都没有看到我的眼泪。
我发现她的手中攥着一张卡片,大概是被刺中倒地后,屏着最后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这是一张工作证,虽已沾上斑斑血迹,仍能看出“未来梦商场保洁部”字样,还有一张中年妇女的照片,底下是她的名字:于萍乡。
这就是我的妈妈,未来梦商场的清洁工,她每天挂着这张工作证,在这栋楼的厕所里清扫污秽之物,把这样辛苦赚来的收入,供养我最近一年来公主般的“富家女”生活。
她是想要在临死以前,将这张写有她名字与职业的工作证,塞到我的手里,让我永远记住她,记住我是谁的女儿吧。
我浑身颤抖。手电筒掉到地上。我从她渐渐变冷的手中,接过这张工作证。
忽然,有人闯入这个小房间,发出一声尖叫。
听得出来那是海美的声音。
不,我不要让她看到!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痴痴地坐在地上,任由同学兼死党看着自己,也看到了死去的女清洁工,以及我手中的她的工作证。
海美的尖叫持续了大约两分钟。
终于,我抬头看着她,将工作证塞入自己的口袋。
真想拿起一团破布塞住海美的嘴巴!
因为,她的尖叫声又引来了其他人——周旋、陶冶,还有,我的小光。
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喊出“妈妈”这两个字,但旁边有海美,还有我最爱的小光,我没有勇气发出声音,我不想被他们看不起…周旋和陶冶确认女清洁工死亡后,抬起她浑身是血的尸体,要去地下四层将她埋葬。
我能说些什么呢?说我差点被许鹏飞强奸?说女清洁工为救我而死,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所谓富家女的身份,全是出于虚荣心的谎言与伪装?
海美却说了一番让我也震惊的话。
她告诉小光——女清洁工发现强奸犯许鹏飞与我在这个小房间里,因此才被他杀死。
卑鄙!
我知道海美也暗中喜欢小光,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她是唯恐小光不知道,我险些被许鹏飞强奸,还是在向小光暗示——我已经被强奸过了?
小光猛然回头盯着海美的眼睛。她继续无耻地说:“我没有说谎。”
我真想钻到最深处的坟墓里去,为什么被许鹏飞一刀捅死的人不是我?
然而,小光却抱住我,毫不顾忌海美的存在,亲吻了我的嘴唇。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我再也无法伪装坚强,把头埋到他的怀里痛哭。
小光要去给我拿些毛巾和衣服。我不舍地抓着他的指尖,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飞快地离开。
这个还充满着血腥味的小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海美两个人了。
“丁紫,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过,这是她对情人节街头卖花的小女孩才有的口吻。
“你跟那个刚才死掉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海美发现了吗?不!我剧烈颤抖了一下,无地自容地抬起头,看着死党冰冷的脸。
我想,我必须要回答了,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回答。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一个穷人,也确实是一个骗子,确实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其实也是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只能用一样东西来回答——我的右手,还沾着妈妈的血迹的右手,在身边胡乱地摸着,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许是我的答案。
海美继续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是一个出生低贱的下等人,竟敢冒充有钱人跟我交往…”
最后一句话,我已听不清楚了,血液冲上我的大脑,堵塞了耳道,也蒙蔽了我的双眼,甚至模糊了意识。
我沉默着站起来,右手呈抛物线抡起那冰凉的东西,等到它重重砸到海美头上,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化作无数坚硬锋利的碎片——我才看清这是一个玻璃花瓶。
同时,我也看到一腔鲜血从海美的太阳穴里喷出来,溅入我的眼睛,将我的世界彻底涂抹成血红色。
地狱是红的。
她死了。
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海美的双眼依然睁着,太阳穴上插着几片碎玻璃,流出一团红白相间的液体。
我感到了疼,既是海美的疼,也是我的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小光回到这里时,他看到的就是这幕场景,只是我如雕像般静止,手上握着花瓶残留的部分。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完全无需辩解,他已知道我杀了人。
小光出人意料地冷静,终于露出了杀手本色,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纸箱,就这么把海美装进去推走了。
我擦去眼睛里的血,世界从红色恢复为灰色。
全身的衣服都换了,没忘记把妈妈的工作证放在口袋里。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打开小房间里的一个行李箱,随便找了一瓶香水洒在身上,掩饰满身的血腥味。
小光匆忙回来,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
没人注意到海美的消失。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小光告诉我——许鹏飞已被人用电钻杀死了,这个杀千刀的强奸犯肯定死得很惨,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是谁。
杀人通常是一种罪过,但有时也是一桩功德,不知该如何感谢杀死许鹏飞的那个人。
这天下午,最后一滴柴油耗尽,整个未来梦大厦陷入永久的黑暗。
为躲避混浊的空气,我和小光逃到八楼的店铺,在微弱摇曳的烛光里,等待死神吻上我们的唇。幻想中的世界末日世外桃源,已变成荒凉冰冷的坟墓。虽然,食物和水都很短缺,而海美在地下二层有间密室,囤积了大量生存物资——可是,那是海美的东西,我不想去拿,哪怕饿死在这里!
我唯一不感到害怕的,就是黑暗。
因为,我有了我的光。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仅仅短暂的一夜之后,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便熄灭了。
那是在世界末日的第七天,清晨时分,当我在八楼的店铺中醒来,恍惚地睁开眼睛,抚摸身边的那个少年,却只摸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光,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就算打开所有的手电,我还是看不到你!
此时,只听到遥远的楼下,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枪声,伴着此起彼伏的狗吠…我打着最大号的手电,急冲冲跑了下去,不顾肮脏混浊的空气,摘下口罩呼喊着小光。
刚跑下两层楼梯,我撞见了陶冶,他浑身鲜血,目光呆滞地往上走。我拦住他问小光的下落,他却说没看到。
来到底楼中庭,我被迫重新戴上了口罩——这里已变成了屠宰场,全是猫与狗的尸体,许多脑袋开花,污血流了一地,引来无数的苍蝇与老鼠。我几乎要晕过去了。
经过地下一层的超市,我看到黑暗中有一个摇晃的人影。
这人影看起来非常臃肿,绝非修长矫健的小光。不管是假人还是僵尸,我大胆地冲过去,拦在那人的身前,用手电照亮对方的脸。
那个人的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让人恐惧的眼睛。
我摘下口罩的同时,也一把扯下了他的口罩。
周旋!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苍白的脸上已爬满胡须,毫无表情地瞪着我。
不,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背着一个人!
我抓住周旋的衣领,推起他肩上那个人的脑袋——乌黑细碎的长发底下,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光。
十八岁少年的眼睛闭着,安静地趴在周旋背上,只是脸庞变得冰凉,无论我怎样抚摸亲吻他的嘴唇。
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周旋像块木头站在原地,不肯把小光的尸体放下来。我拼命打周旋耳光。直到嘴角淌下鲜血,他才怔怔地说出一句:“不是我杀的他。”
“谁?是谁干的?”我几乎已经疯了,尖叫声穿透坟墓。
“罗——浩——然。”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带着地狱里才有的语气。
“真的吗?”
“相信我。”
其实,在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了。
我哭得像一个小女孩,泪水涟涟地转到周旋背后,将自己贴在小光身上,才发现他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后背有个洞口——居然有如此卑鄙的人,给了他背后一刀!
“罗浩然?”我重新回到周旋的面前,握起双拳,“我要杀了他!”
“戴上口罩,不然随时会被毒死。”
周旋继续背着死去的小光向前走,我想象他还活着,活着趴在周旋的背上,我握着他的手,一起走向坟墓,一起走向永恒的地狱。
地下四层。
上面的猫狗开始吃死人了,但在这个死人最集中的地方,只有老鼠苍蝇敢来光顾。因为此处腐尸气味最重,散发带有尸毒的气体,即便猫狗也无法忍受。只有把小光埋葬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我帮着周旋一起把死去的少年放在尸体堆边缘,手电光扫过那些腐烂的人体,却丝毫没让我恐惧。我倒是想起了《红与黑》的结尾,玛蒂尔达抱着于连的头颅去埋葬——我愿做这样的女子。
完成对小光的安葬,我和周旋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恶臭的空气穿过口罩,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接下来,整整一天,我和周旋都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搜索罗浩然的踪迹——遇到就格杀勿论。我们各自准备武器,从铁棍、匕首、绳索、毒药到电钻…我不敢照镜子,但我想起了《生化危机》中的米拉·乔沃维奇。
而我也在心底幻想了一千种杀死罗浩然的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惨绝人寰,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天生适合去做刽子手。但最最残忍的杀法,都不足以抵消他杀死小光的罪恶!他为什么要杀小光?
对了,小光说自己是杀手,来这里执行一项杀人的任务,难道他就是来杀罗浩然?管他是不是呢,我要杀了罗浩然!
我和周旋分头搜索。我独自在黑暗中游荡,除了复仇别无他想,哪怕杀死罗浩然后马上自杀。
直到晚上九点,都没发现罗浩然的踪影,包括那条叫丘吉尔的拉布拉多犬。
当我又累又渴即将窒息时,听到头顶传来巨响。我又看到了周旋,他飞快地冲上来说:“快点往九楼电影院跑!”
于是,我们一起冲到九楼,果然有一人一犬的影子窜过。
罗浩然!
杀了他!周旋跑得比我还快。
在迷宫般的电影院散场通道里,我很快追丢了他们。我茫然地大声呼喊,只听到身后其他人的脚步声。正当我手足无措时,头顶的天花板掉了下来,把我埋在了废墟中。
快要闷死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阵对讲机的声音——真的是救援人员!
刹那间,我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身上有许多凶器,不能被他们发现!于是,我趁着一只手还能活动,把身上的刀子、绳索与毒药,都塞到了废墟里。
有一样东西没舍得扔,那就是我的亲生母亲的工作证。
当我被救出来,穿过一百多米深的地底,来到星空下的地面,才发现世界原来安然无恙!四周的大厦仍在闪烁灯光,全世界的镜头与闪光灯都对准了我,我情不自禁掉下眼泪——我不是为自己得救而激动,而是为了这七天七夜来的经历,为了小光没有与我一同见到今晚的星空,为了我在地下永远失去了妈妈,也为了我不久前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周旋也被救了上来,他看到了我,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被送进救护车前,他对我做了一个表情,我居然一下子看懂了。
罗浩然已经死了!我们的复仇成功了!
苍天在上,大仇得报,为什么不让我立刻死去呢?
不错,此时此刻,我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内,仍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警察已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我妈妈的工作证。他们知道海美与我一同被困在地下,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海美的官员爸爸肯定会用尽一切方法,要找到他的宝贝千金——他迟早会找到的,她女儿的尸体,被我用玻璃花瓶砸烂了脑袋的尸体。
我是一个杀人犯。
昨天叶萧警官来问我时,我编造了一通鬼话骗他,什么橱窗模特杀人——我确实是恐怖片看多了!可是,他不会相信我的,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他有坚强的意志,没有任何困难会让他退后,他一定会追查到底。
他会不会去调查我的家庭背景?甚至向我的班主任、我的同学们去询问?对啊,他不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吗?答案显而易见,我所有的伪装和秘密都会被他轻易戳穿——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成了四一中学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子和笑柄!同学们每天都在嘲笑我,说我一个穷光蛋,扫厕所的外地清洁工的女儿,居然还敢装富家女?
昨晚,我又一次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无论检疫结果如何,我都不想出院,宁愿留在这里,做一个囚犯,做一个精神病人,甚至做一个死人!只要,别让我再回学校!
等一等,这个病房里有没有什么能帮助我的东西?比如剪刀?比如药片?比如…不,我们这些幸存者,都是叶萧警官眼中的犯罪嫌疑人,他不会给我自杀的机会。
小光,你在天上有没有听到?我是多么想你!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在一起…就像玛蒂尔达对里昂说过的——“我只需要爱,或者死。”
第五章 莫星儿
我不想要爱,只想要死。
在死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大声尖叫,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尖叫。
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十二年前的冬天,记事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难得飘起漫天遍野的大雪。清晨,十三岁的我还躲在被窝里,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心脏被刺了一下,全身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恐怖的尖叫声还在持续——那绝对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
凄惨到无法形容,几乎没有通过耳膜,而是直接穿越皮肤,渗透到大脑和心脏。我的心要崩裂了,裂成无数碎片。我掀开温暖的被窝,在异常寒冷潮湿的空气中,穿着内衣就跳下床。尖叫声的阵阵催促下,昏暗的光线下,我打开卧室房门,穿过堆满玩具熊的走廊,闯进声音来源的厨房。
尖叫声已永远停止了。
我看到爸爸拿着一根沾满鲜血的铁棍,他的身上和脸上也溅了一些血。厨房地上放着一个砧板,一团模糊的血肉躺在砧板上,还在微微抖动。我认得这团血肉,虽已面目全非,但从那身白色的皮毛、一对长长的耳朵还有短短的尾巴来看,那是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它是一只兔子,两天前,爸爸从菜场把它买来。那么可爱的一只小动物,十三岁的我还拿来菜叶喂它,还起劲地清理它黑豆般的粪便。
天哪,我还以为它是爸爸给我的宠物!
才知道爸爸从菜场把它买来,是为了在最寒冷的时节,吃一顿新鲜的兔子煲!我家祖传有兔子的烹饪良方。
它就这么死了,被我爸爸用棍子敲死了。
爸爸看到我脸色突变,担心我在这么冷的天着凉,催促我回到被窝,然后道歉:“对不起,星儿,是爸爸下手太轻了,没有一棍子就把兔子打死,让它又叫了几声,把你吵醒了。”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我叫莫星儿,今年二十五岁。
今天,耳边仍会听到这尖叫声——在人类最后的避难所,我总怀疑除了猫、狗、老鼠之外,或许还藏着一只或一窝兔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我在老鼠与恐怖片的交替袭击下发出兔子般的尖叫后,走出未来梦大厦九楼影院,后悔不该独自来看这部名叫《血腥小镇》的美国恐怖片,慌忙挤进观光电梯,只想早点逃出这栋大楼。——世界末日来了。
我目睹一个女人被坠落的电梯拦腰切成两段。我在电梯中坠落至底楼,背后扎满玻璃碎片。我忍着疼痛,清理伤口,又扯了一条宽大的羊毛披风,像阿拉伯人那样把自己裹起来。
听说楼上找到了逃生的路,我急匆匆跑回九楼,看到了罗浩然。
耳边响起兔子的尖叫,原来那场梦还没有醒来。
他,还记得我!
几分钟后,我救出了另一个男人,他叫周旋。
吴寒雷教授成了世界末日的领导者。大厦的主人——罗浩然格外低调,他最熟悉这栋大楼,负责电力供应。他从不主动说一句话,只有教授询问时,才简单说两句,几乎没有形容词与副词。除了他俩,第三个能起到领导作用的,就是周旋。
他们共同制订了一系列生存规则,强制大家必须严格遵守。鉴于在世界末日的地底,食物、水和空气等资源非常有限,如果有谁不守纪律,就可能危害所有人的生命。我发现了两个害群之马——穿着迪奥西装的郭小军,这个富二代显然是弯男,他瞧不起所有人,幻想他的有钱老爸会雇超人蜘蛛侠蝙蝠侠穿破地狱来救他;还有个叫许鹏飞的受伤白领,总用眼角余光向我瞟来,我能感到他目光里隐藏的色情含义,猥琐得令人作呕!
我已习惯了男人们的目光,平时在公司就有好多猥琐男盯着我,连美国老板也会借加班名义,单独留我在公司直到深夜,而当他建议我们换个地方去喝一杯,我就说男朋友正在楼下等我,扔下脸色难看的他跑了。
所谓“男朋友”是子虚乌有,至于男同事们的殷勤暗示或明示,以及亲戚朋友们的相亲介绍,更是被一概拒绝。
我讨厌男人。
在地底幸存的雄性动物中,唯一不让我讨厌的,只有周旋。
对不起,我漏了正太,但他还不能算是男人。
忙碌绝望的第一夜过去,地下世界出人意料地平静。我趴在二楼中庭栏杆上,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商场,每一层都亮着微弱的光。有的幸存者已出来觅食,有的还在睡觉美其名曰保存体力,大概觉得像狗熊冬眠那样减慢新陈代谢就可以活得更久——如武侠小说里那样练习“龟息大法”岂非更妙?
“早安。”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警觉地回过头来,看到了周旋的脸。
我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可惜,我已记不得了,上一次发自内心地笑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十五年前?
我发现,只有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才看不到那些肮脏的污秽。
周旋也露出难得的笑容,虽然看得出是强迫自己的,假装既高兴又轻松——但这个样子的男人也很可爱。他是为了鼓励每一个灰心丧气的幸存者,即便在世界末日也不放弃。
“谢谢你,昨晚救了我。”他没忘记我钻到柜子底下去救他一事。
我摇摇头:“小事一桩,你去哪里?”
“大家都在超市里搜集食物,我想去楼上餐厅看看,也许餐厅冰箱里还藏着许多吃的。”
“有道理,我们一起吧。”
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末日的上午,我和周旋结伴检查所有餐厅的冰箱。虽然处于断电状态,我还是找到了许多尚未变质的食物,分配给底楼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以及那对日本母子。冰箱里有不少饮料,周旋节制地一口都没喝,全都集中到三楼小房间,规定每人每天只配给一瓶。我眼巴巴地望着那大罐果汁,他识相地递给了我一瓶。
我畅快地大口喝完,跟在周旋身后,直到四楼民营书店。
我指着密密麻麻的书架说,“其实,我也喜欢看书。”
心里却在说——得了吧,莫星儿,你不是只看晋江耽美闲情吗?什么时候见你进过书店?
“这年头愿意逛书店的不多。”周旋自言自语了一句,默默地在书店里走了几步,但他并不拿起书架上的书,只是仔细地扫视着书脊,似乎在寻找某一本重要的书。
我随手抽出一本郭敬明的书,立刻又放回了书架,接着又抽出一本盗墓书。
他走到书店最深处,在最不起眼的书架角落里,艰难地抽出一本黑封面的书。我凑在后面瞄了一眼,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字——江南客栈周旋作品。
“这本书是你写的?”我从周旋手里抢过书,翻到前勒口有作者的照片,果然就是眼前这个人——照片上比现在年轻很多,看上去更像讨女孩子喜欢的文艺青年。
“这个——是的。”他表情尴尬,把书抢了回去,双手摩挲着书说,“不好意思,写得很烂,没什么人看。”
“这是什么小说?”
“推理小说,但是推理很差劲。其实,我是想写客栈女主人公的命运,写她悲惨的一生,遇到过的几个不同的男人,她叫江南,所以才起这个书名。”
“你是作家?写了很多年吧,可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你?”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周旋脸红了,他后退半步:“哦,是啊,我只是个三流作家,无名小卒而已,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让我看看你的书吧。”
“你不会喜欢的。”他勉强笑了笑,把书藏在衣服里,匆忙离开书店。
当我再到书架上去找这本书时,却发现整个书店几千本书里,再也看不到周旋这个名字。
我失望地转回头来,发现有个人远远看着我,那个人有着小女孩般的体形,却穿着成年人的衣服,是那个洗头妹,叫什么来着?阿香?
这个女孩的目光有些哀怨,一看到我看她就转身离开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第二天,晚上。
我与周旋一起为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们送餐,有的人无法自己动手,就由我来喂他们。
年纪最大的幸存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因为骨折而无法动弹,躺在我们为他找来的睡袋里。他说:“谢谢。你们良心真好,肯定能逃过这场劫难的!”
我苦笑了一声回答:“老伯,承你吉言,谢啦。”
“哎,只是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保护你们!”周旋就像是指天发誓。
“其实,我好想再多活几年啊。”这个老人鼻梁很塌,呵呵笑着,“还没觉得活够本,真不好意思啊。”
他笑了几下,又有几分伤感,我看不下去,只能安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说罢,我拉着周旋跑出哈根达斯店。要是再晚几秒钟,我就要掉下眼泪了,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重伤员将是最早死去的人。
对不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老头姓什么叫什么。
周旋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一个人掉队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让人绝望的话题了。虽然地下是永恒的黑夜,我还是想让自己感觉活在地上。四十五度角仰望,依稀看到九楼闪烁着几点微光,而穹顶就像真正的夜空般黑暗——视线越模糊,就越像真正的星空,自欺欺人也好。
周旋轻轻靠近了我。他是想闻我两天没洗澡的气味,还是想看清我脸上有没有粉刺?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抗拒,继续抬头仰望“星空”。虽然他拼命憋着气,但我还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直到他一口热热的呼气喷到我的耳朵上。
痒痒的,我喜欢。
就在我几乎要浑身放松之时,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好像猎户座星云啊。”
我和周旋都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回头来,才发现是吴寒雷教授。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们:“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刚才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西部的荒野上看星星。”
“我也是。”
“但终究是错觉。”吴教授拍了拍周旋的肩膀,“今晚陶冶和杨兵巡逻,你好好休息。”
吴寒雷走后,周旋恢复冷峻的神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多说半句话了。他与我保持距离,独自走到黑暗中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睡在哪里。
我独自窝在三楼的女装店里,从没有过的寂寞感竟一下子涌上心头。要是现在有手机信号,有他的电话号码,一定给他发条短信,只需要三个字——“睡不着!”
没错,昨晚还睡得挺熟的我,这晚却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听到外面一片骚动。
郭小军死了,在四楼的更衣室里,身上被捅了许多刀,惨不忍睹。
虽然,没有人同情他,却让大家都感到了危险——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中,竟然隐藏着一个杀人恶魔!
世界末日的第三天,周旋忙着仔细查看现场,与保安杨兵一起分析,研究谁的犯罪嫌疑最大。
整整一天,我跟在周旋后面折腾,毫无结果。对不起,他真的不适合做侦探,完全纸上谈兵,竟在分析密室杀人的可能性,简直弱到爆了!他那套东西只存在于小说里,不可能发生在现实当中。
令我奇怪的是,洗头妹阿香几次靠近我们,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让我再也不敢看她第二眼——我相信她看我的目光带有敌意。
恰逢清明,周旋建议幸存者们到地下四层去祭拜死者,众人却对此嗤之以鼻——没人愿意靠近那堆尸体,何况已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结果,只有周旋独自一人前往地底去“扫墓”了。
晚餐后,我坐在三楼星巴克的沙发上,想象自己是在周末的晚上,穿着宽松休闲的裙子,独自坐着喝咖啡,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但这只是幻觉,现实远远比想象残酷一万倍,说不定再过几天,我就会饿死或冻死或被杀死在世界末日的地板上。
周旋从地底扫墓归来,身上还带有尸体的气味。
我看着他单纯得让人怜悯的眼睛问:“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他摆出哲学家的姿态,“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我想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我可不想做吸血僵尸。”
“但在世界末日,要实现这个心愿,恐怕难度不小。”
看到他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要笑了,强迫自己正襟危坐:“那么,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要是你放弃希望,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但是,只要你还有信念,不管遭受多大的苦难都坚持下去,我想你会一直活下去的!请相信人类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许多人被埋在废墟下没吃没喝十几天都能活下来,谁说地面上的人类都死光了呢?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的食物,甚至还有电,真是老天给我们的恩赐!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们都要活下去!”
“所有食物吃光了怎么办?”
“吃一切可以吃的!”
“动物?”我正好看到中庭的对面,有一只白猫优雅地走过。
“那是必须的。”
“你太残忍了。”
“总比饿死强!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吃——”
“你吃过兔子吗?”
“兔子?”他可爱地搔了搔了头,一点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更像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没有。”
“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兔子也会叫吗?”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啊,人们听过猫叫狗叫鸟叫甚至老鼠叫,但几乎没人听到过兔子叫。
“我听到过。”我的肩膀微微颤抖,又回到那个寒冷的清晨,耳边响起刺耳的尖叫,“兔子只会尖叫,如果你听到过,便会永生难忘。”
“哦,还好我们这里没有兔子,我想地球上的兔子已经因世界末日灭绝了吧——伴随着人类灭亡时的尖叫,兔子也在尖叫吧?”
“最好不要听到!”
周旋盯着我的眼睛,靠近我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怕我们在这里等死,早晚都会发出临死前的尖叫。”
“你真的那么绝望吗?”
“你以为呢?”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最不现实的人就是他,“你太天真了吧!不单单是我,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周旋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跟我来。”
他的力道很大,让我无从挣脱,我也不想逃跑,跟着他走下两层楼梯,来到底楼走廊深处,一个靠近监控室的小房间里。
房里有几台电脑,还有颇为专业的麦克风和录音设备,这是所有大商场都有的广播室。他拉着我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调出CD库,拉出一串长长的点歌单。
Nessun Dorma——我果断地选了这首歌——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中的《今夜无人入眠》。
周旋心领神会地点头,打开整栋大楼所有的喇叭,看着我的眼睛,按下播放键。
Nessun dorma!Nessun dorma!
安德烈·波切利的版本,我没有选择帕瓦罗蒂或多明戈或卡雷拉斯或是他们三人合唱的,因为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永远活在黑暗中,就像我们将永远活在世界末日的地下,永远都将是夜晚而没有白天,永远都是无人入眠的今夜。
几秒钟后,安德烈·波切利的嗓音,通过上下十几个楼层走廊间的喇叭,播送到整个地底的未来梦大厦。
开头两句就让我闭上了眼睛,周旋渐渐调高音量,达到演唱会般的效果。
突然,他大胆地抓起我的手腕,将我硬生生拽出广播室,来到底楼中庭的中央。从这里往上直到九楼,仿佛全世界最豪华的音乐厅,充满安德烈·波切利的歌声,如同一万个天使在耳边齐声合唱。
没人能逃过《今夜无人入眠》。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除了重伤的不能动的,全都聚集到中庭,二楼与三楼的栏杆边,挤出男男女女的人头,寻找这让人心颤的歌声来源。
周旋紧紧抓住我的手,从冰凉变得温热的手,我没有抗拒,把头搁在他肩上,闭起眼睛,听咏叹调的高潮,卡拉夫王子已胜利在望——Dilegua,o notte!
Tramontate,stelle!Tramontate,stelle!
All‘alba vincero!
Vincero!Vincero!
最后,热血沸腾的爆发时刻,两片嘴唇吻上我的额头,湿润温柔的感觉,让人想要倒下,永不醒来。
《今夜无人入眠》的旋律停息,但整个地下的未来梦商场似乎久久回荡这天籁之音。二楼与三楼的观众们鼓起掌来,就像看着安德烈·波切利在我们面前演唱。
谁说今晚世界末日?
周旋把我拉到走廊,我无力地倚靠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耳边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默不作声,沿着走廊往前走,穿过一道小门,用手电照亮一片黑暗空间。
“这是哪里?”看着陌生的环境,我有些害怕。
他咬着我的耳朵:“未来梦大酒店,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世界末日的地下,还有情侣套房吗?我什么都看不清,要去找电梯时,他把我拉进一个小房间。地上摆着几个大行李箱,酒店住客寄存的,没人会想到这里。
周旋关掉手电,亲吻我的嘴唇。我已作出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只知道现在是世界末日,我未必能再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呼吸到明天早上的空气,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死去,被埋葬在深深的坟墓中,无人悼念也无人记得。如果,此刻错过了他,那将不只是错过了一辈子,而将是错过整个宇宙的时空,错过无数个前生与来世。
今夜无人入眠…后半夜,我隐隐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警觉地睁开眼睛,推醒旁边的周旋。
不到凌晨五点,我们整理好衣服冲出去,一路听到激烈的狗吠声。到达底楼中庭,闻到一股血腥味,罗浩然牵着他的狗,狗正对着哈根达斯店狂吠不已。
罗浩然看到我跟周旋一起从酒店方向跑出来,神色有了微妙变化——而这只有我才能发现。
我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低头冲进哈根达斯店,发现满地鲜血。周旋一把将我扶住。发现最后一个幸存者——年纪最大的老伯,其余四个重伤员都已死了,被人用利器捅死了!
“谁干的?”
老伯的神志出人意料地清楚:“是那个看起来像初中生,其实已经不小了的女孩。”
“阿香?怎么可能?”
不过,我想起这两天她看我的眼神,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杀意!阿香也想要杀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
陶冶与小光也应声赶来。小光差点吐出来。
“必须要抓住阿香!”周旋握起拳头,“大家各自准备好工具,她已连杀四人,持有凶器,很可能精神有问题,非常危险!再说一遍,非常危险!”
罗浩然牵着丘吉尔在底楼转了一圈,丘吉尔直对着地下一层叫喊起来。
它终于起到了作用,大家跟着它往楼下走去。也许是尸体气味太重,丘吉尔看起来没头绪,在超市里草草走了一圈,又下到了地下三层。
我看到一辆雷克萨斯GX460被撞烂了,一个人浑身是血地倒在方向盘上——杨兵死了。
今晚连死了五个人!因为我给大家选择了《今夜无人入眠》?
回到楼上的超市,打开所有电灯,丘吉尔又开始叫了,对准超市某个角落。
“就在这一层搜索!注意,尽量不要伤害她,要抓活的!”
周旋话音未落,就响起陶冶的抱怨声:“那还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
我始终紧跟在周旋身后,手里还抓着一根铁棍防身。当我转过一个货架,有个人影蹿了出来,一把将我扑倒。我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刀尖的寒光,就在利刃要刺破我心脏时,我用力抓住了对方的手。
阿香!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红色的眼睛,疯子的眼睛。
突然,周旋替我推开了阿香,而她的刀子向他捅去。在我的尖叫声中,阿香奇怪地收住手,没有一刀刺破他的胸膛。
周旋与她扭打在地上。我刚要拿起棍子打她,一腔鲜血喷了出来。
天哪!周旋!
我还以为他被阿香一刀刺死,没想到他站了起来,虽然沾满鲜血,但并未受伤。
刀子留在阿香的身上,这个看起来永远十三岁的女孩,刀柄插在她心口的位置。
她死了。
血红的眼睛瞪着超市的天花板,死不瞑目。
其他人围过来,要不是罗浩然死死抓着狗绳,狂吠的丘吉尔要去咬死去的阿香了。
他们先盯着阿香,又转到浑身是血的周旋身上,他目瞪口呆地后退两步,摊开自己的双手——也全是血!
“不!”周旋痛苦地仰天大叫起来,“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杀她!”
我冲到他的身边,毫不顾忌那些血迹,抓着他大声说:“我全都看到了,我可以为你作证!你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不是你杀死了她,而是在你们扭打过程中,她拿着刀子误刺中了自己!”
“不,刀子已从她手里抢了回来,可她拼命抓住我的手——是我…是我…”
周旋跪倒在地,给阿香磕了一个头。
“有什么好内疚的?这个女的刚杀了四个人!四个重伤员,手无寸铁,坐以待毙——太凶残了,碰到我早就一刀捅死得了。周旋,你是为民除害,干了一件大好事,否则留着这个祸害,迟早会把我们大家都杀光!”陶冶激动地说了一大通,要把周旋从地上拉起来,却被他重重推开。
“我相信阿香不是故意要杀人的,她只是精神出了问题,她不应该死的。”
“够了,现在是世界末日,不是法庭辩论有没有精神病的时候!”陶冶大吼起来,“我们困在这个鬼地方,家人全在上面死光了,每晚睡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醒来。我想我也要变成精神病了!”
还是我把周旋拉了起来,陶冶和小光抬着阿香的尸体去地下四层埋葬,顺便还要葬掉死在车里的杨兵——估计把他的尸体弄出车子会费很大劲。
抬走阿香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漂亮的钻戒。
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十指,我心底莫名空虚与遗憾。在末日的地底,再不可能有机会戴上戒指了,尽管阿香的那枚肯定不是她的。
我拉着周旋进入几家男装店,替他从里到外换下沾满血污的衣服,穿上崭新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在相亲,周旋仍然怔怔地看着地板,仿佛阿香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我杀了人。”
“真没想到,你的胆子那么小!你不是写推理小说的吗?肯定经常会写到杀人。”
“那不一样,小说只是小说,全是编出来的。也许,我无法成为优秀的小说家,就因为我的故事并不真实,或者天性过分软弱,无法面对真正的死亡与杀戮。”
我抚摸他的嘴唇,心疼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说:“你知不知道,自从来到这里,我每天都想要杀人!”
“杀谁?”
面对周旋疑惑的双眼,我犹豫良久却说不出口。
还是他打破了尴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也有!所以,你可以不说。”
看着他善解人意的眼睛,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只是,我希望你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犯阿香那样的错误。千万不要杀人!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但在世界末日,我们都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谁还在乎这些呢?”我又想起了死去的阿香,以及她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我们的生活,早就被彻底改变了。”
“你相信审判吗?”
“我…”
看着我不置可否的表情,周旋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相信。”
我不想继续跟他争论,只会徒劳消耗能量。我把早餐留给他,他说想独自安静一会儿。
他是一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单纯地以为只要坚持原则,就可以独善其身;以为只要不伤害他人,就会得到公正的回报;以为只要还有一点畏惧之心,就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以为只要保持最后的希望,就会等到天使挥着翅膀来拯救。
虽然我喜欢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绝无仅有,但我不能跟他一样天真到愚蠢的境地!
从二十来个幸存者汇聚以后,到目前为止已死了七个人!
四个重伤员是被阿香杀死的,郭小军又是被谁杀的?有人说他也是被阿香干掉的,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杨兵的离奇车祸也是一个谜。
还会有其他人接着死去,被各种各样的方法杀死,甚至凶手也是不同的——地下的每一个幸存者,都可能是一个杀人狂魔,就像谁都想不到阿香会突然发疯连杀四人!
我也会随时死去的吧?如果,我死了的话,谁还能去惩罚那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罗浩然。
我想杀了他。
从世界末日的第一夜,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用利刃割开他的咽喉,寒冷的空气涌入他的气管,让他在窒息与失血的巨大痛楚中充满悔恨与恐惧地死去…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动手。每当我充满杀人欲望,总会极力克制自己。因为世界末日?因为周旋?还是对自己的放弃?
假如大家都要死,罗浩然一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理由很简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理智地分析,他是大楼主人,自然可以找到最安全的避难场所。谁都不知道他还藏了什么。就在地下四层的底下,说不定还有一个空间。或许在某个秘密的房间,隐藏着大量的食物与水甚至氧气罐。还有,发电机所需燃料全都掌握在他手里,将来他说用完就用完了,谁能保证他不会私藏几桶柴油!只有他能进入监控室,通过摄像头看到所有秘密。说不定他早就知道杀死郭小军的凶手是谁,却以监控死角为由搪塞。对,说不定郭小军就是他杀的。他也看那个富二代不顺眼,那么懒惰而骄傲,激起大家公愤,不如杀了干净。
杀了干净!杀了干净!杀了干净!
耳边又响起兔子的尖叫…我堵着耳朵缩在角落,如同打摆子般颤抖,眼前又浮现出罗浩然的脸。
不错,我认识这个人,永远不会忘记,哪怕他烧成灰烬。
漫长的七年过去,刻骨的痛楚却延续至今,将我撕裂成碎片再重新缝合又再度撕裂,就这样周而复始。
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爸爸在未来梦房地产公司上班,是普通的业务员。有一晚他加班到深夜,没来得及吃晚饭。妈妈正患病卧床,我自告奋勇给爸爸送饭,来到他上班的大厦。晚上十点,偌大的公司一片黑暗。当我在迷宫般的格子间里寻找爸爸时,突然迎面撞到一个男人。
我连忙说对不起,同时走廊的灯光亮起,对面是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
坟墓般寂静的时刻,我害羞地低头,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是谁?”
我小心地报出了爸爸的名字,他用低沉淳厚的嗓音说:“我看到销售部还有人在加班,大概就是他吧。”
然后,他将我领到了爸爸的办公室。而当爸爸看到他的出现,立刻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早点回家吧,不要让女儿担心。”他淡淡地说了句,便离开了公司。
爸爸这才告诉我,原来那个神秘的男人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大家都叫他罗先生。平时老板极少在公司出现,员工只在公司年终大会上才能见到他,今晚也不知是何原因,居然半夜到公司来巡逻了。
一星期后,爸爸被提升为销售部经理,让同事们羡慕不已。原本正为妈妈的医药费发愁,这下也可以解决大半了。这之后没几天,爸爸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带着我参加公司高管聚会。我根本不想参加这种无聊饭局,但爸爸说老板下了指示,必须带上家属,妈妈重病无法出门,只有带我才能交差。为保住爸爸的新职位,我被迫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出门。
那是一家郊区的五星级酒店,女人们戴着昂贵的首饰,男人们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而我的爸爸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光蛋。我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低着头不敢说话。爸爸并不擅长饮酒,但为给足老板面子,@文·人·书·屋@被人灌了好几杯白酒,醉得不省人事。
本想打辆车带他回家,但公司已给酒醉员工备好客房,何况远离市区,晚上交通不便。我搬不动醉酒后死沉的爸爸,只能由他的几个同事把他抬上楼。电梯太小挤满了,我被迫换乘另一部电梯,按照别人给我的房间号,敲开顶楼的一个套房。
我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他的老板罗先生。
第一次看清他的脸,那时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必须承认他是有魅力的男人。在我要转身离去时,他抓住我的胳膊,迅速将门锁住。我十八岁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无法把门打开,只能大叫“救命”。
“整层楼只有我们俩,不会有人上来的。”他的声线醇厚磁性,丝毫不像想象中的坏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们能聊天吗?”
“不可以。”
“只需要聊一会儿。”他的语气照旧平静。
而我也照旧固执:“不,请把我放出去,我要去我爸爸的房间。”
“你不要担心他,有人很好地照看着他。你要知道,他是高兴地喝醉了,有多少人想要坐上销售部经理的位置!这是他事业的重大转机,你应该体谅一下他。”
“代价是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我吗?”
“现在的女孩果然早熟,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个?”
“我又不是小孩子!放我走吧,求你了!”
终于,我露出小孩子的怯懦与无助,他却更为放松:“你不想让你爸爸的事业有更大发展,不想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吗?我知道,你妈妈身体一直很不好,每年需要巨额医药费——我都可以满足你们的需要。”
本已准备好大骂一顿,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低头看着双脚,虽然身上衣服还算漂亮,这双鞋子却是旧的——如果,爸爸能多给我一些钱,我想去买一双最新款的淑女鞋。
“坐下吧。”看到我一时语塞,他又靠近半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来,坐在这间总统套房的真皮沙发上。许多年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中国达人秀”,每次听到评委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就会由衷地恶心。
当时,我一阵茫然,十八岁,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希望顺利考上好大学,妈妈的病可以早日康复,爸爸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大概是那年刚开始看《哈利·波特》的缘故。
“很好。我会帮你实现梦想的。”
“怎么实现?”
虽然看起来谈话已趋轻松,但我心里还是充满警惕。
“好,我们可以就这个好好谈谈。”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打开放在我面前,“渴吗?”
“谢谢。”我真的很渴,拿起一罐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吗?”他没有动另一罐饮料,而是单拳托起下巴,“以前,我也有过一个梦想,就是让我的妹妹幸福。可惜,后来她死了。”
“对不起,我是独生女。”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
看着他幽幽的眼神,我才明白他盯上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哦…”我没来得及说出“既然如此,请把我送回爸爸的房间吧,明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聊天”,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套房里只剩我一个人,身上却没有任何衣服。
刹那间,耳边响起了兔子的尖叫。
他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我哭到几乎虚脱,再没力气尖叫了。房间里只留下我的衣服,却没有他的痕迹,连那两罐饮料也消失了——他就是用这个卑鄙的手段,使我失去知觉。
我痴痴地穿好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漂亮的脸,看着这个已不再是少女的女人,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了。
平静地打开窗户,站在窗台上眺望郊外的田野,我跳了下去。
可惜,没死。
从七楼摔到四楼的平台,只是普通的骨折,双腿打了三个月石膏,居然连后遗症都没留下!
那一天,当我被送到医院,爸爸也终于醒了酒。他把医生护士赶出病房,跪在地上求我饶恕他——尤其是求我不要报警!他说就算打了110,也不可能定案,老板有雄厚的背景,无论哪方面都可轻松搞定。他还说,如果真的闹到那一步,他的工作就会丢失,妈妈的医药费又怎么办?只要我们不声张,老板还会给他更多补偿,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
爸爸还没说完,脚绑石膏头缠绷带的我,就把一口唾液吐到他的脸上。
然而,我却没有报警。
爸爸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算报警又能怎样?现场没留下证据,连我的身体里都没留下什么,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告赢他?他甚至可以说我是自愿的!那罐饮料早已消失,而我要检验血液里有没有药物成分,也过了新陈代谢的有效期。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自取其辱,还会断送爸爸的前程,或许还有妈妈的生命!
我忍了下来,决定继续活下去,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我打着厚厚的石膏,努力复习准备高考。可是,每个夜晚都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每个清晨都会从泪水中醒来。
就在妈妈被转到最好的医院,用上最贵的进口药三个月后,却因并发症去世了。
妈妈头七那天,爸爸从公司楼上跳了下来——四十九层,直接坠地。
亲手埋葬爸爸的骨灰以后,我打消了对他所有的恨。他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为了我能有更好的未来。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反抗大人物,认定自己在权贵面前不过是渺小的牺牲品,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益,只有顺从命运安排,还能从狮子脚下分到一块肉。可他无法面对女儿,对我的愧疚一辈子无法消除。如果妈妈活着,他还有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当妈妈不在之后,他就只能选择自我毁灭了。
那一年,经历了被人下药迷奸、自杀未遂、骨折三月、妈妈病故、爸爸自杀,我的高考分数一塌糊涂,只能去上一所外地的野鸡大学。
当然,我也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得越远越好,因为这座城市里有那个男人。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里工作,渐渐淡忘过去的伤痛,虽然偶尔还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有时我会来到未来梦大厦,买件新衣服或独自看场电影,纵然我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
七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要不是世界末日,不知自己还能再活几天,我恐怕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即便周旋。
兔子还在耳边尖叫…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忘记过去,随时随地充满羞耻,仇恨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涌上心头。
我要杀了他!
趁着自己还没死,没被饿死渴死闷死或被杀死,就算我是一只温驯的兔子,在将要死去的时候,也会作出最绝望的反抗,如果不能用身体,那么就用尖叫。
在此之前,我想再与周旋共同度过一个夜晚。
我们蜷缩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共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我抚摸他的头发,还有越来越硬的胡子,想象他十八岁时,肯定是一个忧郁的美少年,每天愁眉苦脸地写着诗,或一个人发呆为未来而担忧。
周旋用手电照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很爱我,就像珍爱自己的生命。
“答应我,星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十八岁的高中生!但在世界末日,还有谁敢说永远?
“好吧,如果还有明天。”
当我们相拥着一觉醒来,已到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这一天,我始终盯着罗浩然,无论他带着丘吉尔到哪里。我也学会了隐藏自己,在最远的地方看着他,装作是为了其他事,有时还会拉着周旋作掩护。
入夜,罗浩然没有再带狗巡逻,而是回到四楼日本料理店的住处。正好轮到周旋去巡逻,我一个人守在四楼,身上藏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反正已等待了漫长的七年。直到子夜,我确定那条狗也熟睡时,才悄悄摸进那个充满腐烂鱼腥味的地方。
果然,拉布拉多犬正在打呼噜。我把手电光线调到最弱,看到罗浩然——但他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睁着眼睛。
他看到了我,刹那间便明白了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掏出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并未反抗,只是按下墙边开关,灯亮了。
拉布拉多犬抬起头来,刚想大声吠叫,罗浩然却训斥道:“丘吉尔!继续睡觉!”
这条狗不解地看着我和他的主人,但它是聪明的狗,知道我手里的刀子意味着什么,立即跑到主人脚边。罗浩然说:“别动!趴下!”
它只能乖乖趴在地上,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我。我并不惧怕这条狗,哪怕它咬我一口。我的双腿因为自杀摔断过,什么样的疼痛都能忍受。只要它胆敢叫一声,我就一刀割断它主人的气管!
“你要杀我?”他冷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微微点头,刀尖已然颤抖:“是,你还记得我,对吧?”
“我永远记得你这张脸,如果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伤害你。”
“伤害?你也知道你伤害了我?”
“对不起,我承认我做过的一切。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她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你就像她十八岁时的样子。我提拔了你的爸爸,又特意安排高管聚会,让人把他灌醉,又骗你到我房间。但我确实很想和你聊天,只要能找回一点点感觉,很多年前与妹妹在一起的感觉。”
罗浩然仍然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我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特别的悲伤。
“你这个变态!”但我不会饶恕他的!想起那个夜晚,就心如刀绞,“你怎么解释那两罐饮料?你有没有下过药?”
“我承认,那是我手下人安排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喝饮料。”
“那你有没有对我——”又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再也说不下去了,若控制不住情绪,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是的,我做了。”
他居然如此坦白!我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心慈手软:“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因此而自杀身亡,我的爸爸后来自杀死了!”
“我知道,也是这个原因,我再也没去找过你,我不想给你带来更大伤害。”无法想象的是,他的目光竟那么真诚,“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从世界末日的第一晚,我见到你并认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向你忏悔。对不起,虽然现在太迟,但我还是要忏悔。”
该不该杀他呢?也许,我的仇恨积累了七年,并不是为了杀死他,而只是为了听到他的忏悔。
我依旧虚弱地喊道:“我要杀了你!”
“你杀吧。”罗浩然闭起眼睛,等待我的刀子落下。
刀子却无法再向前哪怕一厘米!低头看到拉布拉多犬,它的眼里似有混浊的泪水。
天杀的狗眼!刀子从我手里坠落。
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埋着头冲出日本料理店,跑进通往五楼的逃生通道,蹲在拐角抱头痛哭。
七年来,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屈辱,如同烙印永难磨灭,却为什么不敢下手?真的饶恕他了吗?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我找到了理由——周旋对我说过的。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又有一块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挣扎,却抵抗不了那双胳膊。那绝对不是罗浩然,更不可能是周旋,而是…许鹏飞?是他吗?我闻到一种浊臭的味道,听到野兽般的喘息——刹那间,想起他向我投来的猥琐目光。
我想要大声呼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把我拖到五楼走廊,黑暗深处的一个店铺里。
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漆黑一团的同时,有只手扯下了我的衣裙。
他真是个畜生!
天哪,谁来救救我啊?不要…不要…不要…尽管用力扭动身体,我却无力反抗,只有泪水肆意横流。为什么到了世界末日,这种事我还会经历第二次?七年前跳楼死掉算了!前世造了天大的孽,地狱里还要还债?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我想死。
眼前黑布忽地掉了下来,在地上滚动的手电光里,我看到了那个畜生的脸。
许鹏飞!
这张脸是如此恶心龌龊,距离我不过几厘米,又臭又腥的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真想大喊一声:“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他胆怯地后退,抓起手电逃跑了,听脚步声像跑到了楼上。
我浑身酸痛,站不起来,好久才摘下堵住嘴巴的毛巾,艰难地穿好衣服。我几乎爬出了走廊,扶着栏杆走到四楼,却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是个女人,就在她要逃跑时,我一把抓住了她。
是那个叫海美的女高中生。她把我搀扶到三楼,喊出大家来帮我。我说许鹏飞就是强奸犯,已逃到了楼上,男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去追捕——尤其是周旋。
玉田洋子是个好人,她为我擦去身上的污垢,找来干净的衣服。但我拒绝换上新衣服,固执地穿着那身被弄脏的白色衣裙。洋子照顾我到清晨时分——但我没有睡着过,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六点钟,我推开玉田洋子,独自走下楼梯。
男人们还在搜索许鹏飞,楼上不时传来他们的声音,但看来毫无结果。我独自经过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