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玉田洋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打车到未来梦商场购物,仅仅想给儿子买一件春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烦躁的夜晚,还流连忘返在未来梦大厦地下的卡尔福超市,仅仅因为家里的日本原产速冻食品快吃完了?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却像炎热的盛夏那样下起雷暴雨?
隔着一排食品货架,陶冶有理由多看她几眼。果然是标致的美人,绝不超过三十岁,体形较一般日本女子高。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眼睛,双眼皮显露出几分妩媚。像大多数日本人那样,她有高挺细直的鼻梁,薄而长的嘴唇略施口红,配上天生的白净皮肤,染成棕色略带卷曲的长发,一件窄腰挺括的米黄色风衣,不开口说话也像日剧里的人物。
她正紧张地望向四周,喊出一句日语。
陶冶猜出了大致意思。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肯定是日本孩子,四月天却穿着短裤,满脸稚气,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肤色超乎寻常地白,几乎有些刺眼。男孩神色慌张,不想回到妈妈身边,在进口食品货架间乱跑,但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伸手乱拿。
“正太!回来!”玉田洋子又用近乎标准的中文喊了一句。她已失去儿子的方向,推着购物车乱跑,娥眉紧蹙,目光焦灼。
陶冶悄悄靠近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妈妈在找你!”从眼神的反应来看,男孩听懂了这句中文。
“女士!您的孩子在这里。”
玉田洋子正要往另一个方向去找,闻言扔下购物车,惊魂未定地跑过来,一把从陶冶手里夺回儿子,拥在胸前用日语责骂几句。男孩惊恐地尖叫,并用日语大喊:“我要出去!”
玉田洋子双手颤抖,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七岁的正太,刚要回头去找购物车,却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着超市的蓝色工作服,将购物车送回她身边。
“非常感谢您!”她用中文向陶冶道谢,又来了个日本式的鞠躬。
“孩子没事吧?”陶冶尽量放慢语速。
洋子点头用中文回答:“多亏您帮我找回了儿子!请问您下周日还上班吗?我一定回来道谢。”
日本人的假客套吗?陶冶不敢看她的眼睛,尴尬地说:“不用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玉田洋子再次鞠躬,她注意到陶冶的眼睛不大,有股阴郁的气质,很像九十年代日剧里的男主角,可惜干着收入低微而辛苦的工作。忽然,她听到一串粗鲁的英文,来自一个高大肥胖的欧洲人——陶冶的顶头上司史泰格先生,旁若无人地骂陶冶上班偷懒,把他带进超市角落的员工更衣室。玉田洋子看着他狼狈离去,心生几分怜悯。
正太依旧不停哭闹,洋子只能把他放进购物车,快步推向收银台。超市临近关门,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她耐心地等待前面一位凑硬币付钱的大妈,好不容易轮到她,地面开始了晃动。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地板从左到右摇摆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摇摆回去。她的心骤然狂跳。眼前飘过神户的那个冬天,整个坠落的天花板、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异常清晰地放映。
一眨眼的瞬间的幻觉,可脚下的晃动却如此真实!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爆出骇人的火花。整个人几乎摔倒,仿佛被送上一艘小小的舢板,顺着洋流飘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大地震!
几秒钟的极度慌乱后,玉田洋子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弯腰抱紧儿子,躲到收银台下——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应尽量藏身于家具或坚固物之下,就算房屋倒塌,也可形成三角形空间,留有生存余地。救命的三角区!
正太厉声尖叫。预感应验了?玉田洋子拼命用身体护着儿子,以免他被坠落物砸到。她的担心是必要的。仅仅咫尺之遥,超市顶上一盏大灯坠下,砸在一个乱跑的收银员头顶。没等闭上眼睛,那个可怜的中年女人的脑浆已喷溅到玉田洋子脚下。依然有许多人慌乱奔跑,她真想站起来大呼,提醒每个人就近躲藏在坚固的遮挡物下。但她不敢抛下儿子,只能想象那些倒霉的人被横飞的玻璃割断脖子,或被倒塌的货架砸断大腿。
惊天动地的晃动持续了一分钟,似乎整座城市已经毁亡。在日本都没有过这么震耳欲聋的动静,也超过了玉田洋子经历和听说过的任何一场地震。她藏在收银台的金属护栏下,观察濒临崩溃的世界。不断有各种东西坠下:天花板上的吊灯、墙壁上的管道、收银台里的硬币。如天女散花,地面一片狼藉,满是碎玻璃和鲜血,还有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的人。
洋子身下的地板爆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倒塌的货架后,墙壁也开裂剥落。更令人绝望的是,她明显感到在迅速下降,像身处一部高速下降的电梯里,从三十楼飞落到一楼。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已不能用沉没的泰坦尼克来形容了,整个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不,是整座未来梦大厦,都像一架急速坠毁的大型客机。忽然,闪烁不停的灯光熄灭,世界坠入黑暗,四下响起一片恐惧的尖叫。
真是今夜吗?
玉田洋子抱着发抖的儿子,急泪迸落——以她在日本出生长大经历过无数次地震,包括阪神大地震和东日本大地震海啸的经验,以及从小接受系统科学的地震教育来看,这绝对是一场震级在里氏10级以上,非常可怕非常致命非常具有毁灭性的地震!
也许,将要毁灭的不仅仅是这座大厦,也不仅仅是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