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还有刀尖的阻力。”我说,“这是因为皮下组织蛋白质凝固坏死而导致的,我们的手感告诉了我们这一个事实。下一步,我们可以通过软组织的组织病理学检验,明确死者皮下和肌肉组织凝固坏死、有炎症和出血反应,从而确定死者就是生前烫死。”

说完,我取了一块死者胸部的软组织,塞进一个塑料瓶里,用福尔马林浸泡后,交给一名技术员,说:“明天一早送省厅组织病理实验室,让方俊杰科长做个切片。”

“可是…”杨大队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说,“这烫伤面也太广了吧?”

我点点头,说:“从死者气管、食管里的大面积溃烂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个儿掉进了沸水里,所以吸入、咽入了高温液体导致了呼吸道、消化道溃烂以及胃出血。”

“什么?”杨大队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于。”我说,“如果真的是软组织全层都凝固坏死了,那么腐败也就不会发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内脏器官也都还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杨大队惊出了一头冷汗。

“既然烫伤程度不那么严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没有自救能力,那么,他是怎么脱离沸水的呢?”我问。

我和杨大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华尸体上。

细看,操英华的躯干部腐败程度和杨永凡还是有区别的,形成巨人观的现象更为明显,但表皮脱落的迹象却没有那么明显。很显然,操英华并不像杨永凡那样“被煮熟了”。

通过尸体检验,虽然尸体表象有着不同,但内部器官却是惊人地相似。操英华的内脏器官也没有损伤的征象,但是气管和食管内却充满了溃烂面,胃内也有明显的出血迹象。

“怎么会这样?”杨大队说,“她不可能掉进沸水,但呼吸道、消化道内为什么会有热液进入?”

我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一个物件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我拿起操英华尸体的双手,说:“你看,她的双手,还有口鼻部、颈部都存在明显的红斑。”

说完,我用手术刀切开了尸体的前臂软组织,说:“你看,这里的情况,和小孩尸体的一模一样!”

话刚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闪了一下我们的眼睛,随即,技术员小骆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解剖室,跟着他的,是抱着肩膀的林涛。

“哎?你怎么来了?”我笑着问林涛。

林涛四周打量了一下,说:“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解剖室建在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个字上加了个重音,说得林涛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勘查结束了。”小骆说,“完全没有外入侵入的迹象。你们呢,死者咋被杀的?”

“被煮熟了。”杨大队说。

“你别吓我。”林涛叫道。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确实是被煮熟了。”我补了一句。

林涛显然是真的被吓着了,颤抖着说:“谁这么残忍!”

“忘了我们今天早晨在办公室讨论的话题了吗?”我说,“凡事不要先入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涛颤抖着想了想,说:“你是说,自杀?”

“呵呵,我说的是死亡方式。”我说,“还是我来问你吧,现场是不是没有发现外人的足迹或者指纹。”

“没发现。”林涛说。

“现场厨房有个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杨永凡的足迹?”我接着问。

林涛点点头。

“现场厨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锅,里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现场厨房门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操英华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的?”小骆叫道。

我微微一笑,说:“现在我来和你们说说案发的过程。操英华在家不仅要带孩子,还要收拾屋子,因为她有一个较为懒惰的儿媳妇。操英华把孩子放在院子里玩,自己在仓库里收拾山芋。两岁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险,而且自己也具备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着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锅盖.掉进了沸水里。”

“真的是煮熟了。”林涛不停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于煮熟了。”我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操英华慌不择路地跑到厨房,从沸水里捞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损伤。可是,你们知道的,烫伤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块一块地脱落,全是红斑和水疱。”

我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讲述,林涛慢慢地挪到小骆身边。

“看到这样的情形,别说救不回来了,就是救回来,这孩子也没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我说,“所以,操英华一时悲恸,舀了一瓢沸水,倒进了自己的嘴里。所以,瓢上有指纹,尸体消化道、呼吸道,以及口鼻、颈部周围有烫伤。”

“这太恐怖了。”林涛颤声说道。

“你这样分析的话,几乎把所有的损伤和痕迹都解释了,很合理。”杨大队说,“不过,死因呢,怎么下?”

我说:“烫死的死因有好几种。第一种就是大面积损伤导致的创伤性休克;笫二种就是剧烈疼痛导致的神经源性休克;第三种是高温导致细胞内脱水,从而导致低血容量休克。总之,就是休克死吧。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华不应该休克死啊。”杨大队说。

“对,她不会。”我说,“一般灌入热液,也不至于立即死亡。但是我刚才重点看了她的喉头,是完全水肿的迹象,而且尸体又有窒息征象,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喉头部烫伤水肿,从而阻闭了呼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时候,不慎掉入水锅,这个从我们痕迹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涛好像缓过来点儿,说,“但是,操英华为什么不能是被人强迫灌入热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们说了没有可疑足迹。”我说,“第二,最关键的是死者并没有约束伤和威逼伤、抵抗伤。用武力强迫别人喝下沸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现场唯一能盛装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们也看了,只有操英华一个人的指纹。第四,从祖孙血缘来看,操英华完全具备自杀的心理动机。”

“可是,地上没水啊!”小骆说。

“都几天了!还不干了?”杨大队白了小骆一眼。

小骆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后脑勺。我笑着说:“这也就是我确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骆说,“这案子可以结了吗?”

“不可以。”我说,“疑惑还是有的,王壮英,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我们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车灯给闪了一下。

“王壮英找到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诗羽走了进来,身后两名侦查员合力提着一个尸体袋。

“她死了?”我问。

陈诗羽满身灰尘,脸上还黏附着几块污渍,这和她平时光鲜的外表迥然不同。

陈诗羽点点头,说:“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们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发现的?”我问。

“哪是?”陈诗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警犬进了林子就罢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样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带着一条中华田园犬配合我们进了山,很快就找到了这具尸体。他们都说,警校的不如招干的。”

我完全笑不出来,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迷雾。

我的解剖服还没有脱下,直接拉开尸袋,露出了一尸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质,有些地方还粘着一些肌肉组织,甚至有些肌肉组织上还留有一些衣物残片。

白骨的陡然出现,把林涛吓得叫了一声。

陈诗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骄傲地说:“我和你学了,看骨盆下面的夹角,角度大的是女性,这就是个女性。不过,为啥只有两三天,就腐败成白骨了?”

“腐败程度也不是那么严重。”杨大队说,“肌肉纤维都还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败,而是山里野兽的撕咬。”

林祷又叫了一声。

我拿起死者的一侧髋骨说:“小羽毛有进步,确实是个女性。但是,你还没有学到家。这具白骨的耻骨联合面已经成了焦渣状,说明年龄已经很大了,肯定不是30岁出头的王壮英。”

“啊?不是?”陈诗羽顿时泄了气。

“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杨大队叹了口气,说,“不过,我们山里倒是经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进去死掉的,也有没子女的老人,自己走进山里‘回归自然’的。这种状况的未知名尸体,倒也常见。”

“那我们?”我指了指白骨。

“我们还是专心在这个案件上吧。”杨大队说,“这具白骨交给我们第二勘查组进行调查,找到尸源的话,不就好了吗?”

一股困意涌上来,我打了个哈欠,说:“也好。”

案件的基本缘由已经清楚了,对于查找王壮英的下落,我们这些负责现场勘查任务的技术人员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王壮英没有找到,案件似乎还存在着疑点,但我依旧建议大家回宾馆休息,等找人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行分析。

回程的车上,我简要地把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情况,向陈诗羽做了介绍。从她由红变白的面色上,我可以肯定这个丫头也被吓着了,不是被我的介绍,而是被她自己的脑补吓着了,吓得还不轻。

一个熟了的人,听起来确实很可怖。

4

第二天一早,陈诗羽肿着双眼,继续参加了搜寻王壮英的队伍,看来她是真的吓得一夜没有睡好。林涛有些担心陈诗羽,跟她一起进了山。

而我们在赶到县局的时候,得知孙闲福昨晚在一个赌场里被警察找到,还连累得那家地下赌场被“抄”了家。

被带回来的孙闲福开始并不承认认识王壮英,随后又承认认识王壮英,但否认自己最近和她联系过。接着,他又承认了王壮英在25日晚上来找他,但并不交代找他后做了些什么。最终,在警方强大的审讯攻势下,他交代了25日晚上发生的事情。

王壮英在婚前,一直和有妇之夫孙闲福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直到结婚后,被操英华看得比较紧,才不得已减少了联系的频率。25日晚上,王壮英突然打电话给孙闲福,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王壮英有些反常地在晚上出门,还约定在一个小宾馆里见了面。

王壮英结结巴巴地介绍了事发的情况,显然被吓坏了。从孩子全身水疱的情况来看,有着一定生活阅历的王壮英知道,他是不慎跌进沸水里,被烫死了。而操英华此时也没有了生命体征。自己去打麻将这一事件,势必会成为丈夫杨少业秋后算账的理由。这两个对丈夫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同时死亡,自己还有一定的责任,王壮英一时没了主意。

对孙闲福来说,如果此时他陪着王壮英去报警,就有可能暴露他和王壮英的不正当关系,导致他的婚姻破裂,而他的妻子给了他全部衣食住行玩的开销,他不可能离婚。所以孙闲福劝王壮英先把此事婉转地告知她丈夫,等她丈夫回来,再做定夺。这样,他自己自然也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同时,孙闲福还为王壮英想好了托词,说是操英华支使她去买东西,回来就这样了,以此来脱责。

在孙闲福的反复安慰下,王壮英给杨少业打了电话,并且和孙闲福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孙闲福送王壮英回到村口后,独自回家。

“没了?”韩亮听完侦查员的介绍,说,“那他说的是实话吗?他不知道王壮英去哪儿了吗?”

“这个可以证实。”侦查员说,“按照他的供述,我们找到了那家小宾馆,调取了视频。同时,也走访了他的一个亲戚,确认了他26日一早就回到了家里,然后去亲戚家打牌,最后和亲戚一起到了那家地下赌场。”

“又断了一条线。”我说,“现在就寄希望于搜查组,能找得到王壮英了。”

“应该是找到了。”杨大队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跟我进山吧,这次应该错不了。死者的衣服和王壮英失踪前的衣着,—模一样。”

在沿着崎岖山路艰难前行的同时,杨大队和我们介绍了寻找到杨少业的情况。

“什么?杨少业也找到了?”我拄着一根树枝,感觉自己像是披荆斩棘的开荒者。

“我们的民警赶到了杨少业在上海打工的工厂,发现杨少业居然还在上海。”杨大队说,“我们的民警当时也很奇怪,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不赶回去!”

“是不是王壮英当时没有说具体?之前孙闲福不是说让她婉转地说吗?”韩亮身体素质比我好多了,走在前面问道。

杨大队说:“对,就是这么回事。杨少业说,25日晚上,他很累,已经睡觉了,王壮英打电话让他回家,也不说是啥事儿,他就应付地说明天回。第二天他休息,所以一觉睡到了中午,再打王壮英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认为王壮英是没事儿找事儿,就没在意,也没回去。”

“说的话查实了吗?”我问。

“那个孙闲福不是能印证电话内容吗?”韩亮说。

杨大队说:“王壮英打电话的时候,孙闲福怕电话那头听到异响,所以躲在卫生间没出来,也没听到说的具体内容。挂了电话,听王壮英说,杨少业明天就回来。对于杨少业工厂的调查显示,26日杨少业确实休息,27日他也正常上班了。”

我点了点头,看见远方围着一圈警察。很不容易,我们终于走到了。

因为现场处于深山里,所以警戒带都省了。

陈诗羽正坐在现场附近的一棵大树底下,靠着大树打瞌睡,身上盖着林涛的警服外套。林涛则在尸体旁边转来转去。

“你看,上吊了。”林涛指了指挂在树上的尸体,说,“真是奇怪,为啥要自杀?这事儿和她有多大关系?”

“是啊,为啥要自杀?”我见林涛正在观察地面,所以不走进中心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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