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早起来,发现窗外一片白色。今年的大雪来得有点儿早,却非常合我的心意。我是冬天出生的,冬天也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在心情稍好的时候,来一场大雪,真可谓锦上添花。

我收拾妥当,准备去办公室向师父和林涛通报小羽毛他们情况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是我的一个师兄打来的。

这个师兄并不经常联系,虽然也是公安法医,却是铁路公安。铁路公安处也有刑警支队,支队里也有法医岗位,负责处理铁路沿线的案子。他们会经常看到卧轨自杀的案例,各种惨不忍睹,各种支离破碎,但确定是命案的,倒是很少。因此,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各自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般没有过多的接触和交流。

所以,这一大早就接到这位师兄的电话,我还是蛮疑惑的。

“师兄好,好久不见,有何指示?”我寒暄道。

师兄说:“早晨,铁道上发现一具裸尸,我们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请你们帮忙指导指导。”

“裸尸?”我说,“性犯罪?”

“不不不。”师兄说,“一个男性,只穿了裤衩。”

“这大冬天的。”我说,“不会是精神病路倒吧?你们铁路公安处一般处置的都是这样的啊。或者,是被火车撞了?”

“没有,那条铁路沿线,从昨天下午5点到今天上午11点,都没有火车经过。”师兄说,“尸体也没有被火车碾压的痕迹。准确说,尸体上连伤都没有。”

“伤都没有,是好事啊。”我说,“不可以排除命案吗?”

“我觉得不太好排除。”师兄说,“这人身上干干净净,不像是精神病患者或者流浪汉,他在冬天光膀子,这还是有疑点的。”

“那你们按程序给我们总队发邀请函。”我说,“我和林涛即刻就到。”

常年的法医工作,给我最大的铭刻,就是好奇心超强。只要“疑点”足够“可疑”,就完全可以勾起我的好奇心。不探出个真相,誓不罢休。

冰天雪地出现场,可真不是个滋味。

好在是在市郊的铁路沿线,而不是荒山野岭。

韩亮的车开到了一处小山坡下,山坡上方就是铁路,四周已经被警戒带围起,警戒带的一旁摆着一个牌子,写着:“龙番市铁路公安处在此办案,请绕道行驶。”

我下了车,紧了紧领口,环顾四周,都是白雪皑皑。虽然雪下得并不大,但是铁路附近人迹罕至,所以山坡的植被都已经被白雪覆盖。

我们顺着台阶走到了铁道旁,见几个民警正在一具被白雪覆盖了大部分的尸体旁边拍照。

“你们来啦。”师兄看到我,很是高兴,脱下手套来和我们握手。

我点点头,说:“怎么回事?”

师兄指着身边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说:“这是老八发现的。清早,他例行检查他管辖的路段,发现这里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雪,于是他走过去推了推,发现人是硬的,显然早已死去。所以,就报了警。”

老八是一个黑瘦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制服上写着“龙番铁路六段”。

显然,他是负责本路段巡查的铁道维修工人。

我上下打量了这个男人,因为长期从事体力工作,他身材瘦削,但显得精气神儿十足。即便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季节,他也就在羊毛衫外面套个工作服而已。老八的腰间系着一个工具袋,工具整齐地插在袋子上的每一个明格里。他走起路来,这个袋子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在他的臀部拍打着。

“这玩意儿不轻啊,天天带着不累啊。”我伸手掂了掂他腰间的工具袋,拉近关系似的关心道。

老八笑了笑,说:“吃饭的家伙儿,从来不离身。”

“那你说说,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吧。”我接着说。

“早晨5点,我按巡查流程在这一段检查铁轨。”老八说,“走到这里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什么物件在铁路中间,当时我就一身冷汗啊,就怕是什么人来破坏铁路。当时天还黑着嘛,所以我赶紧走近了一看,明明就是一个人形啊。我把物件上盖的雪抹掉,居然是一个人,还光着膀子!我以为这是存心寻死的,就推了他一下,发现他已经硬了。”

“硬了。”我沉吟道,“尸体上的雪多不多?”

“不多,没有现在多。”老八说,“毕竟这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了。准确地说,也就是一小层浮雪吧,因为光线不好嘛,所以才没有看清。”

“毕竟是雪地,这里有足迹的吧?”我转头问师兄。

师兄摇摇头,说:“我们接到报警后,就赶过来了,当时地面也有一层雪了,可是,尸体旁边,还真就是一点足迹都没有。”

“他自己的也没有?”我问。

“没有。”师兄肯定地说。

“要不要那么夸张。”林涛缩着脖子说,“大雪封地,走到这里,还不留下脚印?飘的吗?鬼吗?”

我笑着拍了一下林涛的后脑勺,说:“写小说呢?什么大雪封地,尸体旁边不留脚印?”

“这不是很好的题目吗?”林涛嬉笑着说。

我说:“雪地尸体旁,没有脚印很正常的好吧。一种可能,就是下雪之前尸体就躺这儿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后来下的大雪覆盖了之前的脚印。办案不是写小说,哪里有那么多玄乎的事儿?”

“覆盖是不可能的。”林涛说,“这雪这么小,还都不是干雪,不容易存住。我觉得吧,就是下雪前尸体就到这儿了。”

“是啊,我同意,这个对于案发时间的推断还是很有帮助的。”我说,“查一查气象台,昨天晚上是几点钟下的雪。”

说完,我穿戴上勘查装备,走近了尸体,蹲下来观察。

尸体上的雪已经被法医清扫,剩下的也都融化了,尸体完整地暴露在我们的面前。从面容上看,死者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三角短裤。和师兄说的一样,这个人的皮肤很细腻,很干净,就连头发都非常干净。我用手指搓了搓死者的皮肤,甚至都没有搓下来污物。

很显然,这个人不是精神病人,也不是流浪汉,他有着很好的清洁习惯。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衣着,按照法医的常规判断,我们最先要怀疑的,就是冻死。”我说。

师兄点点头-说:“这也是我们之前认为的,可是,并没有任何冻死的依据。”

冬天,法医会出勘很多冻死的现场,现场的尸体几乎都会表现出一个特有的特征——反常脱衣现象。冻死者在死亡之前,因为冷热中枢的麻痹,会出现炎热的幻觉,从而开始脱除自己的衣物,有的甚至能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旁边,然后死去。

而这个现场,显然不存在反常脱衣现象,现场四周并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而且死者的短裤也妥当地在身上穿着。

除此之外,死者的皮肤表面也没有鸡皮疙瘩,尸斑颜色也不像冻死者那样鲜红,更没有冻死者所特有的苦笑面容。

这一切,都证实,死者并不是被冻死的。

我再次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尸表,没有明显的损伤,我说:“虽然没有损伤,没有明显的窒息征象,但也确实不是冻死。如果是死者没有穿衣服,就这样跑来现场,一来死者的脚掌会有损伤或泥迹,二来死者皮肤上会有冻伤或者鸡皮疙瘩。”

“肯定不是冻死的。”师兄说。

我皱着眉头,继续观察着尸体,沉吟道:“那么,究竟是怎么死亡的呢?猝死?”

尸体平躺在两条铁轨之间,呈仰卧位。死者的双肩虽然没有铁轨宽,但是双侧的肘部搭在两条铁轨上,导致他的头部和背部中央并没有着在铁轨之间的枕木上,而是异常诡异地悬在两轨之间,就像是体操运动员用双肘支撑着地面,让背部离地一样。

“注意到这个没有?”我伸手探到了尸体的背部,说。

师兄点点头-说:“尸僵的状态挺诡异的。按照常理,应该是双肘高于身体,背后着地才对。”

“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死者死后12小时,尸僵完全形成以后,才被移尸至此。”师兄说,“这就是我觉得有疑点的根源所在。刚才都是凭直觉,你这一问,才不自觉说出了直觉。”

“不仅如此,还能说明死者死后,一直处于仰卧位,平躺的地方是很平整的地方,比如说地板或者床。”我说,“所以他被移动到这个高低不平的铁轨上的时候,就呈现出了一种让人感觉很不正常的姿势。”

“既然有人移尸,那么是命案的概率就大了。”林涛说,“当然,也有很多案子有移尸,但不是命案。比如前不久的一个案子,一个老头嫖娼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死,暗娼店怕担责任,就找人把尸体抛出去了。哎呀,这个案子,不会和我说的一样吧?这人去暗娼店嫖娼,然后心脏病猝死,被人扔这里来了?结合死者的衣着什么的,想想看,还真是很有可能啊。”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师兄说,“我们这条铁路的附近,人迹罕至,如果要抛尸,等于跑出了很远。我觉得,如果是林科长说的那样,完全可以就近找个地方抛尸,没有必要抛出这么远吧?”

“师兄的意思是说,抛尸人自觉罪大恶极,所以必须要抛出很远,省得尸体被发现后,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他们?”我说。

师兄点点头,说:“我们这样去想想,如果不是老八例行巡查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那么11点一到,火车经过这里,会怎么样?”

“火车巨大的碾压力,会把尸体完全碾碎。”我说。

师兄说:“我们火车线路上发现的尸体,大多数都是没有全尸的。状况好的,断成几截,状况不好的,支离破碎。这姑娘是警校刚刚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刑警支队技术室的技术员,她第一次跟我到现场,就一不小心踩了一脚脑浆,然后扔了她刚买的耐克鞋。”

说完,师兄笑着指了指身边一个挎着相机的女孩儿,女孩儿正在用眼角瞄林涛。

“也就是说,抛尸者把尸体扔这里,就是为了让路过的火车来毁尸灭迹?”我问。

师兄点了点头,说:“不过,显然他不是我们铁路上的人,不了解每条铁路的火车经过时间,不了解我们铁路维修工人的巡查制度,所以他的阴谋没有得逞。”

“那我就奇怪了,你们发现了支离破碎的尸体后,又该怎么办?”林涛插嘴问道。

师兄笑了笑,说:“完全碎裂的尸体,法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确定死因。而且,就算是没有办法确定死因的,至少也能提供身份识别的依据。当然,我们的调查部门,也一样会让罪犯无所遁形。”

“那倒也是,毕竟案件的性质,也不一定完全要法医来确定,我们痕检部门也有很重要的职责呢。”林涛说。

“不管怎么样,这起案子,既然确定了是移尸,那么就要查到底。”我斩钉截铁地说,“至少,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他究竟是谁。”

2

初步确定了移尸的行为,我们更加信心满满。通过系统的尸体检验,我们有把握明确死者的死因,从而确定案件的性质,以便于指导下一步侦查工作。

铁路公安处没有自己的尸体解剖室,一般情况下,是使用龙番市公安局尸体解剖室。

尸体刚被抬到解剖台上,我们就用肛门温度计测量了尸体的尸温。

“有问题啊。”我说。

“什么问题?”师兄说道。

“气象台查了吗?”我问,“昨晚几点钟开始下雪的?”

“今天凌晨3点。”师兄说,“一直下到5点多,都很大。”

“5点钟,老八发现尸体的时候,身边就没有脚印。”我说,“说明尸体是在凌晨3点开始下雪之前就挪到铁轨上的。”

师兄点头。

我说:“而尸体挪到铁轨上的时候,尸僵已经很僵硬了,即便是双肘支撑着身体,都没有因为重力作用而改变尸体姿态。”

师兄继续点头聆听。

我接着说:“死者尸僵僵硬,按照尸僵产生的规律,应该是死了12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根据尸僵和现场的情况,死者应该是在凌晨3点之前12个小时死亡的。”

“昨天下午3点钟左右死亡的。”韩亮展示了他的数学才华。

我说:“现在是早晨9点,也就是说,根据尸僵状态,死者应该是死亡了18个小时。”

“嗯,昨天下午3点到现在,18个小时。”韩亮说。

我一边看温度计,一边说,“天寒地冻的季节,尸体温度下降更快,所以计算出来的死亡时间要乘以0.7。如果死者死亡18个小时,那么尸体温度要下降18摄氏度才对。”

“这个我会算。”韩亮翻了翻眼睛,说,“春秋季节,尸体前10个小时每个小时下降1摄氏度,之后每个小时下降0.5摄氏度。如果尸温是19摄氏度,比正常人下降了18摄氏度的话,应该是死后26个小时。26乘以0.7,约等于18个小时。”

“可是,我们测得的尸体温度,是23摄氏度。”我说,“只下降了14摄氏度,春秋天,这样的死亡时间应该是18个小时,而冬天应该就是12个小时多。”

“也就是说,尸体温度下降的速度,比尸僵测定的时间要慢6个多小时。”韩亮说,“那就有矛盾了。如果死者是12个小时前才死亡的话,那么凌晨3点之前移送到铁轨上的时候,尸僵还没在大关节形成,不会以那样的姿势保持下来。”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一般死亡时间会有误差,但是不会有6个多小时的误差啊。”师兄说。

“哎,办案件,还是要抓大放小。”我说,“有矛盾也很正常,不能影响我们其他的工作。”

“可是,这矛盾得有合理解释啊。”韩亮说。

我说:“未知的情况很多,不好推测,但是合理解释有很多。比如,尸体死亡后,一直存在一个温暖的环境。”

“有道理。”师兄说,“不过,我们中部省份,几乎都没有暖气,这个天气,室内温度达不到春秋季节的20摄氏度左右啊。这6个小时的误差,而且还确定在凌晨3点之前就移动尸体,移动尸体之前,尸僵还完全形成了,这还是不好解释啊。"

“不管了,还有许多要做的工作。”我说,“现在首要的事情,不是解释死亡时间的疑点,而是确定死亡原因和个体识别。”

死者全身几乎赤裸,所以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身份识别的物件。就连那仅存的一件内裤,也没有任何商标品牌,实在毫无抓手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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