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剑云嗔怒地“哼”了一声:“第一次我们谈到Eumenides的时候,你说不懂这个单词的意思。还亏我和你解释了半天,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帽?”
罗飞尴尬地笑了笑,不接对方的话茬。
慕剑云也笑了:“我暗中调查你,但你也骗过我。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这些事谁也不提。行了,说正事吧——后来呢?”
罗飞接着回忆道:“孟芸让我给她的小说构思提点意见。我当时反对她把主角设置成女性——其实我也没多想,只觉得要完成相应的情节,男性角色比女性会更真实一些。由此我们产生了争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争着争着小说里的矛盾就转到了我们两人身上。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我也有些毛了。后来我们竟相约打赌,要把小说里的情节付诸实践。”
“我明白了。”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比赛’?”
“嘿,年少荒唐啊。”罗飞感慨地摇着头,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评价,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约定,两个人轮流扮演Eumenides的角色,另一人则扮演警方,等某一次Eumenides的作案手法被警方识破了,那赌约便分出了胜负。我当时是刑侦专业的高手,而孟芸只是一个学心理学的女生,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轻松地胜过她。可是两个回合下来,我却仅仅和她打了个平手。”
两个回合,显然就是指警校里发生的那四起案子了。想到案件中的离奇情节,慕剑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孟芸的手法你没有猜透,你的手法也很神奇呀,能透露透露吗?”
罗飞却摇了摇头,略带着悲声说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只想讲给她一个人听。”
慕剑云瘪了瘪嘴,不知是遗憾还是忌妒。
罗飞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我真的还有机会讲给她听,那该多好…可我当时却转不过这个弯,一定要和她分出个胜负。就在我筹划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四一八惨案却突然发生。关于这起案子的情况,你们现在知道的应该比我还多了。”
话题终于说到了那血腥的一天,慕剑云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对四一八惨案发生的内幕真的毫不知情?”
罗飞摇摇头:“与惨案有关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撒过谎——具体的情况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就讲过了。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了孟芸留下的纸条和桌上的‘死亡通知单’。我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是:孟芸为了和我赌气,竟要拿袁志邦动手了?”
慕剑云无声地点点头,处于罗飞当时的境地,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所以你虽然很紧张,却没有报警,只是竭力要和孟芸取得联系?”她问道。
“是的,袁志邦见异思迁,这是孟芸最痛恨的行为之一。所以她拿袁志邦开刀倒也不奇怪。”罗飞沉吟道,“但我并不相信孟芸会去对袁志邦实行‘死刑’的惩罚。我认为她多半是要制伏袁志邦,给他一些惩戒,然后再逼迫我服输。要知道,我和袁志邦算得上是刑侦专业历年来最优秀的学员了,如果她真的做到我说的这些,那她毫无疑问会在争斗中占得大大的上风。”
慕剑云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以为孟芸要对袁志邦下手,这是你当时的想法——那么孟芸见到‘死亡通知单’后,会不会也是相同的想法呢?她会认为是你要拿袁志邦下手?”
“我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孟芸遇难,显然她不会是发出‘死亡通知单’的人。可以想象,那天下午,她比我更早回到宿舍,看到了那份通知单,很自然地认定是我所为。所以她也没有报警,而是立刻出发去寻找我和袁志邦。你们前两天一直问我,孟芸在拆弹时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的话?”讲到这里,罗飞“嘿”地苦笑一声,饱含着痛苦与无奈,然后他幽幽地说道,“…因为她以为那个炸弹就是我设置的!”
“是这样…”慕剑云整理着头绪,将罗飞的说法与案情事实一一地吻合起来,的确是环环相扣,并无矛盾之处。
又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慕剑云给出了自己的总结:“那就是说,真正的凶手是借用你们的创意实施了他血腥的犯罪计划?”
“是的。我们自以为高明的争斗,却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许早就在嘲笑我们了,而他选择袁志邦作为下手对象,无非是要警告我们:他才是真正的Eumenides。”提及Eumenides,罗飞愤然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恐惧。
毫无疑问:在十八年前的那场争斗中,面对那个突然加入的对手,不管是罗飞还是孟芸,全都输得一败涂地!
Eumenides…确实是个令人恐怖的对手。慕剑云也在心中叹畏着,然后她又抛出了另一个令自己难得其解的问题:“他的犯罪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为什么中间却间隔了十八年?”
“总会有某些原因…但我现在也想不清楚。”罗飞摇摇头,接着又眯起眼睛说道,“你知道吗,还有一个疑问在困扰着我,也许你能帮我解答。”
“什么?”
“他的心理动机。如果最初是受到了我们的启发而作案,那么在十八年后,他为什么要把死刑计划提前透露给警方?这显然不利于他长期行动,与Eumenides肩负惩治罪恶任务的初衷背道而驰。”
慕剑云冷笑了一声:“只怕他的出发点并没有你们当初设想的那么高尚,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游戏的刺激而已。当原有的刺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便会想办法去提高游戏的难度。”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罗飞沉吟着,“可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国外也有过连环杀人挑战警方的案例,但都是作案后把相关消息透露给警方。如果要追求刺激,他也应该有这个过程。直接在作案之前就通知警方,这个难度的增加未免有些跳跃。还有,在此前他至少做过十二起案子了,警方却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的人。”
慕剑云觉得罗飞说得也有道理,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收获,就又反问罗飞:“你有什么想法?”
罗飞摇摇头:“暂时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眼前的这次挑衅已经明显带有设计的意味,也许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接下来的发展?那不是就晚了吗?”慕剑云倒被罗飞说得有些心中发毛,“既然你觉得有玄机,得赶紧制止才行啊。”
“你觉得韩灏会听我的吗?”罗飞淡淡地一句话便把对方顶了回去,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慕剑云已经彻底站在了罗飞一边,她立刻回应道:“怎么帮?”
“我需要看到与四一八惨案有关的全部档案资料。”罗飞目视着慕剑云的双眼,郑重地说道。
“行。”慕剑云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吃完饭到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研究。来,快吃吧。”
女讲师一边招呼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刚才只顾着交谈,饭菜一点儿也没动,此刻早已经凉了,不过在紧迫的案情面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而罗飞也像上足了发条一般,一口气干完了瓶中的啤酒,不久前那种闲散劲儿已然消失无踪。
十五分钟后,罗飞跟着慕剑云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内。后者把四一八惨案的所有档案(包括曾日华前天转交给她的那部分)全都交给了罗飞。毫无疑问,这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罗飞之前未曾接触过的,尤其是罗飞自己作为涉案人的那些笔录和相关分析——这也成了罗飞将要阅览的重点。
尽管对这些档案渴望已久,但真正阅读的过程对罗飞来说却又是一种痛苦的经历。因为他要极其细致地分析历史资料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使得与当年惨案有关的记忆碎片又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脑海中堆积,逐渐拼凑成一段完整而又清晰的回忆。与此同时,和那段回忆相关的诸多情感也在他的周身蔓延开来:悲伤、懊悔、苦涩、仇恨…一一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无可逃避。
慕剑云静静地坐在罗飞身边,作为一名心理学家,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情感上的波动。她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最大的欲望并不是要破获那些案子,而只是要帮助眼前的这个男人,帮他去摆脱那些纠缠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罗飞的情绪随着阅读的进程还在不断地恶化。终于,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了,长叹一声之后,他闭上眼睛,双手从面颊上狠狠地搓到脑后,然后又搓回来,如此反复,像是要把折磨着自己的东西从脑子里挤出来一样。
慕剑云扫过那些档案,发现罗飞阅读的正是当年郑郝明给他做的笔录。在打开的那一页中,记录着罗飞与孟芸通过电台所进行的那次通话。
慕剑云明白,罗飞正在走向回忆中那最痛苦的顶点,当这次通话结束的时候,一场爆炸将带走他生命中曾经最为重要的两个人。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走过去。”慕剑云淡淡地说道,“你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你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罗飞的双手此刻紧捂着自己的眼睛和鼻梁,虽然他竭力想控制,但声音中仍然带着明显的嘶哑:“…我作了错误的选择,是我害死了他们…”
至亲的离去也许尚算不上人间最大的悲痛,如果你认为爱人的离去是出于自己的过错,那种悲痛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
罗飞显然正沉浸在这样的悲痛中。在年少热情的时代,他与孟芸因相爱而相斗,那种相斗似乎从来没分出过胜负,只有一次,孟芸似乎真的认输了,她几乎是哭着乞求罗飞告诉她如何去拆除那枚炸弹,可罗飞的答案却让他们在瞬间阴阳永隔。
慕剑云轻叹一声,她深知那种经历的确是常人难以克服的心结。即使日后罗飞能够亲手将真凶绳之以法,他也永远无法摆脱因当年拆弹错误而造成的悲伤与自责。
“那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那个凶手…”踌躇了良久之后,慕剑云也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罗飞。
不知是慕剑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罗飞自己调整了过来——他最后揉了一把面颊,当他的双手离开之后,他的目光又变得冷静而犀利,那些汹涌的情感都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慕剑云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只有这样的罗飞才是能与Eumenides交锋的对手!
罗飞的手慢慢地将档案的那一页翻过,在心中再次承受了十八年前那场骇人心魄的爆炸。然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双眼紧紧地盯在档案上,脸上露出极为诧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