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答应一声,退出包厢,反手关上了屋门。于是这包厢便成了一个独立而又隐秘的小世界,但居于这个小世界中心的人却可以洞观到酒吧内的全貌。
黄杰远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先轻啜了一口,然后抿着嘴细细品味起来。
“好茶。”片刻后他赞了一句,同时向两位来客介绍道,“这是今年早春采的黄山毛峰,你们也尝尝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罗飞便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他对茶道并无研究,只觉得那茶闻起来清香扑鼻,滋润舌尖之后则先是微苦,而后又转为甘甜,回味悠长。这番品质确实非寻常茶叶可比。
看着那两人悠闲品茶的模样,慕剑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没有端杯,只顾把先前被压住的话题又抛了出来:“老黄,你搞什么玄虚呢?把个包厢搞成了监控室,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表演?”
黄杰远沉吟说道:“现在时间还早…这样吧,还是你们先说说,今天来这里具体想了解些什么?”
慕剑云便转头看着罗飞,示意对方赶紧切进正题。
“是这样的。”罗飞一边说一边放下了茶杯,“我们在寻找丁科的下落。因为他是文红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仅可以解开文成宇的身世之谜,同时对剖析袁志邦的心路变化也很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Eumenides也在寻找丁科,所以我们能抢先一步的话,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踪。”
黄杰远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
罗飞继续往下说:“今天…哦,应该说昨天更准确一些。昨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丁科的儿子丁震,根据他的说法,丁科是在两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遭遇到无法克服的阻碍,所以才选择了退隐。于是我们就针对这两起案件展开调查,一是想验证这种说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这两起案件中发现有关丁科行踪的线索。”
“那两起案件我也记得。一起是发生在‘一三零’案件之后不久的‘四七抢劫案’,另一起则是十年前发生的‘一一九碎尸案’…”黄杰远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迷离,似乎正陷入到悠远的回忆中,片刻后他忽然又“嗤”了一声,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实岂止是记得?这两起案件对于我的一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哦?”罗飞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与这两起案件的关系上,从未想过黄杰远与其还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四七抢劫案’让丁队退出了警界。随后我便开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说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队的起始;此后我当了八年的刑警队长,直到‘一一九碎尸案’逼得我引咎辞职,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终点。说起来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队长的位置上,这一头一尾的两起案件,居然都是悬而未决的败笔。”说完这段话,黄杰远仰头闭目,悄无声息但又极为深重地黯然长叹。
罗飞可以体会到对方的萧索心情。有谁会甘心以这样一种失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当年选择退隐,不也正是因为不敢去面对这样的失败吗?如此比较起来,黄杰远在警界的名声虽然不盛,但却更像是一个悲壮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过介意,毕竟是连丁科都无法下手的案件…”罗飞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对方。
“是的。我又怎么可能超过他?”黄杰远的目光恢复了些神采,不过他随即又变得迷茫起来,“如果他确实是为了躲避这两起案件而退隐,那我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岂不是毫无意义?”
罗飞的心中一动,从对方话语中同时品出两层意思来:其一,黄杰远虽然已经退出警界,但这些年来并没有放弃对昔日悬案的追索;第二,在黄杰远心目中,丁科的形象地位俨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至于他听说丁科可能是面对悬案知难而退,立刻便觉得自己再多的努力也都是白费。
如果他抱着这样消极的态度,那对此后工作的开展显然也是不利的。罗飞只好又从相反的角度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有很多事情也并非绝对…嗯,就说‘四七抢劫案’吧,这起案件悬而未破的原因,可能并不是案犯的作案手法有多高明,而是在警方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警方内部有问题?”黄杰远愕然一怔,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几案上,看着罗飞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多情况罗飞觉得也没有必要遮掩,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根据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四七劫案’的真相并不难窥。文红兵的妻子在劫案发生之后,经济状况有了非常突然的好转——而且后来她还刻意去隐瞒这个事实。如果当年警方能够抓住这条线索深挖下去的话,我想案情一定会有重大的突破。”
“你确定所说的是事实?”黄杰远皱起眉头反问道,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自然明白这条线索的价值。
罗飞非常确信地点着头:“这线索绝对可靠。”
“你是怎么知道的?”黄杰远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情绪,“当年警方没能发现的线索,你在十多年后是怎么得到的?”
“我问了当年给文妻看病的主治医生,他说在劫案发生以后,文妻曾找他商量手术治疗的事情。而此前她一直都没钱支付手术费用。”
黄杰远先是瞪大眼睛看着罗飞,然后又缓缓地摇着头道:“这个…不太可能吧?如果是这么明显的线索,当年我们是决不可能忽略掉的呀。”
“你们并没有忽略掉。当年就有警察找这个医生了解到了相关的情况。而且就是这个警察到来之后,文妻才又放弃了手术计划,因为她知道警方已经盯上了这条线索。为了保护当年的作案者,她选择了牺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黄杰远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警方当年的访谈笔录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记载!那些案卷资料都是我亲手整理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相关的情况了!”
罗飞有些无奈地摇着头:他怎么还想不明白呢?这样的思维能力实在是难以配得上“前刑警队队长”的名号,难道是这么多年沉浸在社会上,原本敏锐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了吗?
没办法了,罗飞只能用直白的方式说出自己对此事的分析。
“确实有警察掌握了这条线索,可是他并没有将线索汇报给案件的负责人。他将这条线索隐藏了起来!这就是当年警方在此案上举步维艰的最重要的原因。”
黄杰远茫然地看着罗飞,好像听不懂对方的话一样。
“好了。”罗飞也被对方搞得非常郁闷,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负责查访这条线索的警察是谁?”
黄杰远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个去医院走访的警察?你怀疑他隐藏线索,包庇劫匪?”
“不是怀疑。”罗飞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就是这么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们或许就能够解开和‘四七抢劫案’相关的全部谜团!”
黄杰远看着罗飞不说话,他开始痛苦地皱着眉头,罗飞所说的话和他脑子里一些固有的信息冲撞着,让他实在难以理解。
看着黄杰远的这般表情,罗飞也愈发诧异,他转头看了慕剑云一眼。后者摇摇头,同样不明所以。
“老黄,你怎么了?”罗飞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那个警察到底是谁?”
黄杰远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头随之“咕”地响了一声。然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丁科。”
“什么?”这次轮到罗飞和慕剑云愣住了。
“没错。当年医院的查访就是丁科丁队长亲自去的,因为我们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关注的线路。”黄杰远已慢慢回过神来,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为什么警方从来没有怀疑这里会出问题,包括你们刚才告诉我真实的情况之后,我仍然无法相信…因为我实在没有理由相信…”
是的,罗飞完全能理解黄杰远此刻的感受。他该如何才能将心中那个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隐藏线索的“内奸”重叠起来?即使是罗飞本人在对“内奸”身份做诸多猜测的时候,也从没有一次想到过“丁科”这个名字。
因为那个名字代表着警界中某种最为神圣的感觉。从警校时代开始,罗飞就听着这个人的传说而成长,以这个人的成就作为自己毕生向往的目标,他根本不可能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质疑的念头。
不是不敢产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就像孩子永远不会去想父母会戕害自己一样。
黄杰远作为丁科多年来的副手,他对这个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谈中才会显得如此迟钝:在罗飞看来已极为明显的事实他也很难理解。因为那番讨论的焦点问题完全进入了他大脑中的思维盲区——一个被神圣光环遮盖着的盲区。
退一步来说,即使抛却那些情感上的障碍,罗飞也很难把那个隐匿线索的警察和丁科联系在一起。因为此前他一直以为:丁科正是被这起案件困扰,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现在看来,那个困扰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思维转折完全冲乱了罗飞的思维。他深深地皱起眉头,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缠万绕的头绪。而黄杰远干脆连这种努力都放弃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罗飞。在他心头正笼罩着重重的迷雾,唯期望对方能够为自己指出一条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厢内的三人中,慕剑云年纪最轻,同时也并非刑侦专业出身,所以丁科的影响力在她身上相对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维最先转了过来,正沉吟着说道:“这么说的话,其实丁科当年已经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线索。如果他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会迎刃而解。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让外人看起来,倒以为他被案件吓退了呢。”
罗飞转脸看着慕剑云,思绪也被对方的话语牵引着,并且顺势散发开去。慢慢地,在他的脸上,释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后慕剑云和黄杰远都听见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慕剑云知道他是思有所获,忙不迭地追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