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说:“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
亨利的手从刹车上滑下来,吉普车又向前走了。露西探身进去,绕过他,把排挡杆打到空挡。
亨利说:“大卫留在汤姆的房子里了……我回来的路上把车给撞坏了……”说这句话像是费了他好大力气。
露西显然明白出了什么事,惊慌也就平息了。“进来吧。”她语气里的那种迫不及待传达到了亨利身上。他转向她,把一只脚踩到踏脚板上,想下车,却登时摔倒在地。露西看到他的脚踝肿得像气球一般大。她把双手架到他的两个肩腋下,将他拉了起来,说:“把你的重心放到另一只脚上,靠着我。”她把他的右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搀着他进了屋。
乔大睁着眼睛看着她把亨利扶进客厅,然后放到沙发上。他往后一靠,便闭上了眼睛。他的衣服上面沾满泥水,都湿透了。
露西说:“乔,上楼去,穿上你的睡衣,去。”
“但我还没听故事呢。他死了吗?”
“他没死,但他撞了车,今天晚上你不能听故事了。去吧。”
小孩子嘟囔了一声,露西严厉地瞪着他。他走了。
露西从她的针线篮中取出大剪刀,把亨利的衣服剪开,先是外套,再是工作裤,最后是衬衫。这时她看到他绑在左肘上的匕首,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猜那也许是用来处理鱼体的工具。她想把匕首解下来,亨利把她推开了。她耸耸肩,把注意力转到他的靴子上。左脚的靴子和短袜都很容易地脱了下来,但她刚一碰他的右脚,他就疼得叫了起来。
“得脱下来才行。”她告诉他,“挺着点。”
他脸上这时掠过一个可笑的笑意,然后赞同地点点头。她剪断靴带,用双手轻柔但坚决地握住靴子,脱了下来。这次他没哼出声。她把短袜口的松紧带剪开,脱了下来。
乔走进来,说:“他只穿着内裤!”
“他的衣服全湿了,”她吻了吻孩子,“自己上床去吧,宝贝。过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把被子盖好。”
“那,亲亲我的小熊。”
“晚安,小熊。”
乔走了。露西回过头来看亨利。他的眼睛睁开了,脸上露出笑容。他说:“亲亲亨利。”
她向他俯下身去,吻了他伤痕累累的脸。随后,她小心地剪开他的内裤。
热烘烘的壁炉会很快烘干他赤裸的肌肤。她到厨房倒了一碗温水,加了些杀菌剂,准备给他擦伤口。她还找出了一卷棉花,又回到客厅。
“这是你第二次半死不活地来到门口了。”她一边动手擦洗,一边说着。
“信号照常。”亨利说。
“什么?”
“在加来守候的是一支假军队。”
“亨利,你在说些什么?”
“每逢星期五和星期一。”
她明白过来,他在呓语。“别说话。”她说。她把他的头稍微抬起一点,擦净肿块周围的血痂。
他突然坐直身子,凶狠狠地瞪着她,说:“今天星期几?星期几?”
“是星期日,放松些。”
“好吧。”
这以后他安静了下来,还任凭她解下了匕首。她洗揩了他的脸,包扎了他那掉了指甲的指头,在他的伤脚踝上涂了药膏。当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他像是睡着了。她触了下他胸前的长疤和臂部的星状印记。她认为那颗星是个胎记。
她在扔掉那些被剪掉的衣服之前掏了一遍口袋。东西不多:一些钱、他的证件、一个皮夹和一个底片盒。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壁炉台上,在他的鱼刀旁堆成一堆。只能给他穿大卫的衣服了。
她离开他上楼去看乔。小男孩睡着了,压着他的玩具熊,两臂摊开。她亲了亲他的嫩脸蛋,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到屋外去,把吉普车开进车库停好。
他醒来时已经快半夜了。他睁开眼睛,脸上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她已经熟悉的表情:先是恐惧,然后是警惕地打量四周,最后才放松。她一时冲动,问他:“你怕什么呢,亨利?”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每次醒来都露出害怕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这么一动好像又感到疼了,“天啊,我快散架了。”
“你想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好,你给我一点白兰地吧。”
她从橱柜里取出白兰地:“你可以穿上些大卫的衣服。”
“等一会儿吧。不过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
她把酒杯递给他,莞尔一笑:“我正欣赏着呢。”
“我的衣服呢?”
“我要剪开它,才能把它从你身上脱下来。我已经把剪破的衣服扔掉了。”
“我希望没连我的证件一起扔掉吧。”他微笑着,但在笑容下面还隐有其他情绪。
“在炉台上呢。”她指着说,“我想,那把刀是刮鱼用的吧?”
他的右手伸向他的左前臂,那是原先绑刀的地方。“差不多。”他一时似乎有些不安,然后尽力放松,啜饮起白兰地。“真好。”
过了一会儿,她说:“嗯?”
“什么?”
“你是怎么甩掉我丈夫,又撞了车的?”
“大卫决定留在汤姆那儿过夜。有些羊在一个地方出了麻烦,他们管那儿叫溪谷——”
“我知道那地方。”
“——有六七只羊受了伤。它们全都在汤姆的厨房里,他们给伤羊包扎,一只只包得样子好吓人。反正,大卫建议我回来告诉你,他待在那边了。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撞的车。这车子我不熟,又没有真正的路,我撞上了什么,车子一滑,便翻了。详情嘛……”他耸耸肩。
“你准是开得太快了——你回到这儿来的时候,简直不成人形了。”
“我想我在车里打了几个滚。撞了头,扭了脚……”
“掉了一个指甲,划破了脸,还差点染上肺炎。你真是个倒霉蛋。”
他一摆腿,站到了地板上,走到壁炉前。
“你的身体可恢复得真快。”她说。
他把匕首绑到臂上。“我们渔民都是很结实的。那些衣服呢?”
她起身站到他身旁:“你还要衣服干吗?该睡觉了。”
他把她拉过去,抵住他赤裸的身体,用力地亲吻她。她上下抚摸着他的大腿。
过了一会儿,他脱身而出,从壁炉台上拿起他的东西,拉起她的一只手,一瘸一拐地领着她上楼。两人上了床。
30
宽阔的白色快速路在巴伐利亚的山谷中蜿蜒盘旋,伸进山中,在参谋部的那辆奔驰的后座上,坐着陆军元帅格尔德·冯·伦德施泰德,他一动也不动,面带倦容。他已经六十九岁,深知自己喜欢香槟酒远胜过喜欢希特勒。他那忧郁的瘦脸上映出比希特勒其余的军官都要漫长而坎坷的经历:他被贬黜的次数之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元帅每次都会召他回来。
当汽车驶过十六世纪的贝尔切斯特花园村时,他想不出希特勒为什么一原谅他就让他重掌军权。金钱和名利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他已晋升到最高的军阶,勋章在第三帝国也毫无价值,而且他相信,在这场战争上赢不到荣誉。
是伦德施泰德第一个把希特勒称作“波西米亚的下士”的。但总的说来,那个矮子对德国的军事传统一无所知,对军事战略同样一窍不通——尽管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因为本来就是打不赢的。伦斯特是德国最优秀的军人,而且他在波兰、法国和俄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胜利不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他和那一小伙正在密谋推翻希特勒的将军们仍然毫无瓜葛。他身上那种德意志武士的血誓精神毕竟太强,令他不会参与任何阴谋之间。对也罢,错也罢,他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他除了奋起保卫它以外,别无选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匹老战马,如果待在家里,只会感到羞愧。
如今,他指挥着西部战线的五个军团,麾下有一百五十万人。他们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强大——有些师不过比从俄国前线撤下来休养的伤兵稍强,又缺少装甲部队,何况还有不少非德国人的杂牌军。不过,只要伦德施泰德部署得当,他仍能将盟军拒于法国之外。他现在要和希特勒商谈的,正是部署问题。
车子爬上凯尔斯坦山,驶抵路尽头山腰中的一座青铜大门前。一名党卫军警卫按了一个按钮,门嗡嗡响着打开了,汽车驶进由青铜灯照亮的长长的大理石隧道。司机把车子停在隧道尽头,伦德施泰德走进电梯,坐到一个皮座上,升向四百英尺上面的“鹰巢”。
在接待室里,拉顿休伯接过他的手枪,留他等候。他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希特勒的瓷器,脑子里想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
几分钟之后,那个金发碧眼的贴身警卫回来,引领他进了会议室。
那地方让他联想起十八世纪的宫殿。墙上挂满了油画和壁毯,屋里有一尊瓦格纳的半身像,还有一座顶上有一只铜鹰的大钟。从侧窗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萨尔茨堡群山和下斯伯格峰一览无遗,山中埋葬着腓特烈大帝。房间里的几把奇特的乡村式座椅上,坐着希特勒和他的三位参谋人员:西线海军司令西奥多·克兰克海军上将、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和希特勒的大本营助手卡尔·耶斯科·冯·普特卡默海军上将。
伦德施泰德敬了礼,希特勒示意他坐下。一名勤务兵端来一盘鱼子酱三明治和一杯香槟酒。希特勒站在一扇大窗前,背抄着手,向外眺望。他头也没回,突然开口说:“伦斯特已经改变了主张。如今他同意隆美尔,认为盟军会从诺曼底登陆。这是我的直觉一直告诉我的。克兰克呢,还是偏向于加来。伦德施泰德,告诉克兰克,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伦德施泰德吞了一口东西,用手拢着嘴咳嗽了一下。妈的,希特勒一点礼貌都不懂,连个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人。“有两点:一条新情报和一种新的推理,”伦德施泰德开始说,“第一是情报:最近盟军在法国所进行的轰炸表明,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摧毁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梁。现在,如果在加来登陆,塞纳河与这场战役毫不相干,但如果在诺曼底登陆,我们所有的预备部队都要跨过塞纳河才能抵达战斗地区;第二是推理:我曾经设想,假如由我来指挥盟国军队,我将如何入侵法国。我的结论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建立起一个人员和装备都能迅速汇集的桥头堡。因此,矛头先要指向一个回旋余地大的港区。自然的选择便是瑟堡。轰炸模式和战略需要,两者都指向诺曼底。”他说完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勤务兵走过去重新斟满。
约德尔说:“我们的全部情报都指向加来——”
“我们刚刚把情报机构的首脑以叛国罪处决了。”希特勒插话说,“克兰克,你被说服了吗?”
“我的元首,还没有。”海军上校说,“我也思考过,假如我站在他们那一方,我会怎样指挥这次入侵,但我在推理中考虑到了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伦德施泰德可能未予注意。我相信他们打算在夜幕的掩护下,借助月光,趁涨潮之际越过隆美尔所设的水中障碍物,避开峭壁、暗礁和激流。诺曼底吗?绝不可能。”
希特勒厌恶地摇着头,表示极不赞同。约德尔说:“还有一条小情报,我认为很有意义。警卫装甲师已经从英格兰北部调到东南部的霍夫,与巴顿将军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汇合。我们是从无线电监听中得知这一点的——途中有一些辎重弄乱了,一支部队拿了另一种部队的重要物资,那群傻瓜就在无线电中争吵不已。这是一支精锐的不列颠师团,很多人出身贵族,由阿戴尔爵士将军统帅。我敢说,战争打响之后,他们不会远离中心战场的。”
希特勒神经质地挥舞双手,他的面孔因难以决断而痛苦地抽搐着。“各位将军!”他向他们吼道,“从你们那儿,我得到的要不是一些相互抵触的建议,就是什么建议都得不到!”
伦德施泰德以他特有的勇气插话说:“我的元首,你还有四个精锐的装甲师闲置在德国。如果我是对的,他们绝对无法及时赶到诺曼底来反击入侵,我请求你命令他们移师法国,划归隆美尔指挥;如果我们错了,入侵是从加来开始,他们仍处于较近的位置,足以在早期投入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圆睁两眼,伦德施泰德不知道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逼得太凶了。
普特卡梅第一次开口讲了话:“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是吗?”
“明天夜里,那艘U型潜艇可以接到那名间谍,‘针’。”
“啊,对!这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当然,他可以随时用无线电报告。不过,可能有某种原因使他避免使用无线电,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亲自把情报送回来。考虑到这一可能,你或许愿意延后二十四小时作出你的决定,说不定今明两天他就会用某种方式和我们联络了。”
伦德施泰德说:“已经没时间延后决定了。空袭和破坏活动已经剧增,入侵可能随时发生。”
“我不同意,”克兰克说,“气候条件在六月初之前不会合适。”
“那也不是很久了!”
“够了!”希特勒叫嚷着,“我已经打定主意。我的装甲部队留在德国——目前是如此。星期二,我们听到‘针’的消息之后,我将重新考虑这些部队的部署。如果他的情报偏向诺曼底——我相信会是这样——我就调动装甲部队。”
伦德施泰德轻声说:“如果他没报告呢?”
“如果他没报告,我也照样重新考虑。”
伦德施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如蒙允许,我希望现在回我的指挥部去。”
“很好。”
伦德施泰德站起身,敬了礼,便出去了。在镶着铜边的电梯里下降四百英尺到地下车库时,他感到胃里直翻腾,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由于下降速度太快造成的,还是因为他想到他的国家的命运竟然置于一个独来独往的间谍手中。
指盟军的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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