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你听得见我吗?别怕,我不想伤害你。和我讲话,拜托。”
她强压下冲动,才没有当即扣动扳机,制止住那可怕的声音。
“露西,亲爱的……”她觉得听到了堵着的抽泣,“露西,他要伤害我——我只有杀死他……我是为我的国家而杀人的,你不该为这个恨我。”
她搞不懂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像是疯子在讲的话。难道他是个精神病人,在这两天亲热的日子里只是装出正常的样子?他原本看起来比谁都正常——谁又知道他其实早已杀过人了……难道他有什么苦衷……该死,她有点心软了,而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她想出了一个主意。
“露西,就和我说句话吧……”
她踮着脚尖走进厨房,他的声音变小了。如果亨利另有行动的话,鲍勃会警告她的。她在汤姆的工具箱中翻出了一把钳子。她先到厨房窗子前面,用指尖摸出了三颗钉子的帽,那是她刚才钉的。她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声响,把三颗钉子拔了出来。这让她使出了全力。
她拔完钉子后,又走回客厅去倾听。
“……别阻止我,我不会……”
她尽量不出声地把厨房窗子打开。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把狗抱起来,又回到厨房。
“……伤害你,我绝不会那样做……”
她抚摸着狗,一次,两次,喃喃地说:“我要不是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的,宝贝。”说完就把狗放出了窗子。
她迅速关上窗子,找到一颗钉子,狠敲了三下,把钉子钉进一个新地方。
她放下锤子,拿起枪,跑进前室,贴紧墙,靠窗子站着。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啊!”
一阵狗足的奔跑;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犬吠,露西从来没听过牧羊犬这种叫声;一阵扭打的声响和一个大个子倒地的声音。她听得出亨利粗声粗气的喘息声、咕哝声;然后又是狗足的跑动声;一声痛苦的叫喊;用外国话咒骂的一句话;又一声犬吠。她心想要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就好了。
那声音变闷了,变远了,随后便突然止息了。露西紧贴在窗边的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她想走开,照看一下乔,还想再试试无线电,想咳嗽,但她不敢动。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鲍勃把亨利咬得血淋淋的景象,她等待着听见狗喷着鼻息扒门的声响。她看看窗子。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看见的已不仅是是个浅灰色的方块,而且还有窗框的横轴。黑夜就要过去了。黎明随时都会到来。到那时,她就能看清屋里的家具,而亨利也就再也无法趁黑惊吓她了——
就在离她脸几英寸的地方,“哗啦”一声,玻璃碎了。她跳了起来。她感到面颊上有一小块地方很疼,她伸手一摸,原来是被一块飞来的碎玻璃扎破了。她端起枪,等着亨利从窗口进来;但什么情况也没发生。只是过了一两分钟之后,她才纳闷是什么打破了窗玻璃。
她盯视着地板。在玻璃碎片中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发现如果从另一侧看会比正对面看得清楚。她从侧面看去,辨出原来是那条狗熟悉的身形。
她闭上眼睛,然后掉过头去。对这条忠实的牧羊犬之死,她已经无法再动任何感情。她的心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危险和一件件死亡弄麻木了:先是大卫,然后是汤姆,随后是一整夜无休止的紧张……她只感到饥饿。整整一天,她都紧张得顾不得吃东西,也就是说她已经有三十六小时粒米未进了。现在,她渴望着吃一块起司三明治。
又有什么东西伸进了窗口。
她从眼角看到后,便扭过头来直视着。
那是亨利的手。
她着魔般地瞪着那只手:细长的手指,上面没戴戒指,泥污下面的肤色白皙,修剪得很仔细的指甲,食指尖上缠着绷带。这只手曾经亲热地抚摸过她,像弹奏竖琴一样摆弄过她的肉体,但也正是这只手,曾把匕首刺进老汤姆的心脏。
这只手打破一小片玻璃,然后又是一小片,尽量把窗户玻璃上的洞扩大,随后便伸了进来,一直伸到手肘。这只手在窗台上摸索着,寻找着可以打开的窗钩。
露西竭力不出声地、极慢地把枪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从裤带上抽出斧头,高举过头,使出全力,向亨利的手砍去。
他大概是听到了风声,或是看到了窗后黑影一闪,因为就在斧头落下前的瞬间,他把手抽了回去。
斧头劈进了木窗台里,插在那儿了。霎时间,露西以为她没砍中。但紧跟着,从窗外传来痛苦和失落的尖叫。她看到,在斧刃旁边,在涂过清漆的木头上,留着毛虫似的两截断指。
她听到脚步声跑了开去。
露西吐了。
这时疲劳向她袭来,随后便是一阵自怜。她已经吃尽苦头了,这个世界上有警察和军人应付这类局面,谁有权指望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这样一直拖住一个杀人凶手?如果她现在顶不住的话,谁又能指责她?谁能够凭良心说,他能够做得更好,坚持得更久,把勇敢、坚定和机智再保持一分钟呢?
她已经尽到责任了。那些在岛外的警察和军人,那些接受无线电信号的人——他们该把责任接过去了。
她把目光从窗台上那怪模怪样的东西上移开,并疲惫地走上楼去。她拿起第二支枪,把两支枪都带进卧室。
乔还在熟睡,上帝赐福他吧。他一整夜几乎没动,对身边这场惊天动地的争斗一无所知。不知怎样,她感觉得出来,他现在睡得没那么沉了:他面部的样子和他呼吸的方式使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睡醒,要吃早饭了。
她现在渴望着那种单纯的生活:早上起床,做早饭,给乔穿衣服,做那些简单、乏味、安全的家务琐事,诸如洗洗擦擦、割草、煮上一壶茶,等等。
那种生活永远不会再来了。
她曾经向往着刺激、城市、音乐、人群和各种新的思想。如今,那种渴望已经离她而去,她无法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有那些向往。现在在她看来,安宁平静理应是一个人唯一要求的东西。
她坐在无线电前面,研究着那些旋钮和指针。她打算把这唯一的一件事做完之后就不再作任何的努力了。她尽了极大的努力,迫使自己再多有条有理地思考一会儿。那些旋钮和指针的可能组合不会太多。她发现了一个双定位的旋钮,便转动一下,敲击起摩斯电码按键。没有声音。也许这意味着话筒的线路已经接通了。
她拉过话筒,对着它讲起话来:“喂,喂,有人吗?喂?”
有一个旋钮上方有“发射”字样,下方则是“接收”。现在对着的是“发射”。如果外界要对她答话,显然她得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她说:“喂,有人在收听吗?”说完就把旋钮转到“接收”上。
没有回答。
接着便是:“回话,风暴岛,收到了你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那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又健壮,能干又自信,使人放心。
“回话,风暴岛,我们一夜都在设法和你联系……你到底一直在哪里?”
露西把旋钮调到“发射”,还没说话,就大哭了起来。
36
由于吸烟过度和睡眠太少,高德里曼头疼了。他喝了一点威士忌来帮他度过在办公室这忧心忡忡的长夜,这是个错误之举。什么事情都和他作对:天气、他的办公室、他的工作、这场战争。自从他开始反间谍工作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渴望那落满灰尘的图书馆、难以辨认的手稿和中世纪的拉丁文。
特里上校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杯茶,走进房里来。“没人在睡觉。”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坐了下来,“来点饼干吗?”他向高德里曼举过一个盘子。
高德里曼没要饼干,只喝了茶。茶水落肚,他的精神振奋了些。
“我刚接到那个吸粗雪茄的人的电话。”特里说,“他和我们一样整夜没睡。”
“我想象不出为什么。”高德里曼酸溜溜地说。
“他在担心哪。”
电话铃响了。
“我是高德里曼。”
“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和您通话,长官。”
“好的。”
这时传来一个新的声音,对方是个小伙子:“我是阿伯丁的皇家观察部队,长官。”
“说吧。”
“您是高德里曼先生吗?”
“是。”天啊,这种军人派头可真能拖时间。
“我们终于和风暴岛联系上了,长官。”
“谢天谢地!”
“那不是我们原先的观察员,而是个女人。”
“她说什么了?”
“还没说呢,长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德里曼强压下他心中升起的火气。
“她只是……唉,哭个不停,长官。”
“哦,”高德里曼犹豫了一下,“你能给我接通她吗?”
“能。别挂断。”电话中传来几声咔嗒声,然后嗡地一响。这时高德里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他说:“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哭泣声继续着。
小伙子又回到线路中,插了句话:“她得调到‘接收’上才能听到你,长官——啊,她已经调好了。讲吧。”
高德里曼说:“喂,年轻的女士。我讲完以后会说‘完毕’,这时你就调到‘发射’上和我讲话,你讲完说声‘完毕’再调到‘接收’上,听明白了吗?完毕。”
那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噢,感谢上帝,总算有了明白人。是的,我明白。完毕。”
“这就对啦,”高德里曼轻柔地说,“告诉我那儿出了什么事。完毕。”
“两天——不,三天前,一个人船只遇难来到这里。我认为他就是那个从伦敦来的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他杀死了我丈夫和我们的牧羊工,现在他就在房子外面,但这儿还有我的小男孩……我把窗户钉死了,还用滑膛枪向他开了枪。我关上了门,放狗出去咬他,他把狗也杀死了,他想从窗口进来,我用斧头砍了他,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所以请赶快救我……完毕。”
高德里曼用手捂住话筒。他的面色苍白了。“这可怜的女人。”他低声说了一句。他开始和她讲话,就干脆得很了。“你要多坚持一会儿,已经派出海军、海岸警备队、警察和各式各样的人向你那里进发了,但他们只能在暴风雨停止后才能登陆。现在,我有些事情要你做,而我又不能讲明为什么,因为可能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讲话,我只能告诉你,我要你做的事是绝对必要的。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完毕。”
“听清了,请继续说。完毕。”
“你得毁掉你的无线电。完毕。”
“噢,不要,求求你……我一定要这样做吗?”
“一定。”高德里曼说,这时他意识到她还在发射。
“我不……我不能……”接着是一声尖叫。
高德里曼说:“喂,阿伯丁,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的声音传来:“那台无线电还在发射,长官,但她没有讲话。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她尖叫了一声。”
“我们也听到了。”
“好的。”高德里曼想了片刻,“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在下雨,长官。”小伙子听起来很困惑。
“我不是想和你聊天,小伙子,”高德里曼厉声说,“暴风雨有停息的迹象吗?”
“刚刚小了点,长官。”
“好的。那女人一讲话,马上就接通我。”
“好,长官。”
高德里曼对特里说:“天晓得那女人在那儿经历了什么。”他敲打着电话的按键。
上校跷起双腿:“只要她能毁掉无线电就行了……”
“那我们就不在乎她的生死?”
“这是你说的。”
高德里曼对着话筒说:“给我接通罗希思的布劳格斯。”
布劳格斯一惊而醒。外面,天已经亮了,四周一片寂静。
雨水已经停止敲铁片屋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