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里躺了有一段时间。”他说。
“多长时间?”
“他们还不知道。”
“他是怎么被害的?”
“我认为他们还不是非常清楚。”
“可是他们必须……”
她打住话头,因为奥兰多拖着脚走了回来,手里不仅拿着毛绒大猩猩,还有一沓色彩鲜艳的图画。
“杰瑞到哪儿去了?”
“回去上班了。”利奥诺拉说。
“他的头发真漂亮。我不喜欢你的头发,”她对斯特莱克说,“毛卷卷的。”
“我也不太喜欢。”斯特莱克说。
“渡渡,他现在不想看图画。”利奥诺拉不耐烦地说,可是奥兰多不理会妈妈,把她的图画摊在桌上让斯特莱克看。
“是我画的。”
是一些可以辨认的花、鸟、鱼。其中一张背后印着儿童菜单。
“画得很好,”斯特莱克说,“利奥诺拉,你是否知道,昨天警察搜查书房时,有没有找到跟《家蚕》有关的什么东西?”
“有,”她说,一边把茶叶包扔进缺了口的茶杯,“两个旧的打字机色带。它们掉到写字台后面去了。警察出来问我,其余的色带在哪里,我说欧文离开时都拿走了。”
“我喜欢爸爸的书房,”奥兰多大声说,“因为他拿纸给我画画。”
“那书房像个垃圾堆,”利奥诺拉说,给水壶接上电,“他们花了好长时间仔细搜查。”
“利兹阿姨也进去了。”奥兰多说。
“什么时候?”利奥诺拉手里拿着两个杯子,瞪着女儿问道。
“她来的时候你在上厕所。”奥兰多说,“她走进爸爸的书房。我看见了。”
“她有什么权利进去!”利奥诺拉说,“她乱翻东西了吗?”
“没有,”奥兰多说,“她只是走进去,然后走出来,看见我就哭了。”
“是啊,”利奥诺拉说,似乎放了心,“她跟我在一起也是眼泪汪汪的。又是一个心里有愧的人。”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斯特莱克问利奥诺拉。
“星期一早晨就来了,”利奥诺拉说,“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帮忙!她造的孽够多了。”
斯特莱克的茶淡而无味,而且浑浊不清,似乎根本尝不出茶叶包里是何物,他喜欢的是颜色如木焦油般的浓茶。他礼貌地、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想起伊丽莎白·塔塞尔曾公然宣称,希望欧文被她那只杜宾犬咬了之后一命呜呼。
“我喜欢她的口红。”奥兰多大声说。
“你今天喜欢每个人的每样东西,”利奥诺拉淡淡地说,端着自己那杯淡茶重新坐了下来,“我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告诉欧文那本书不能出版,惹得他那么生气。”
“她是怎么说的呢?”斯特莱克问。
“她说欧文把一大堆人都写进了书里,”利奥诺拉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此这么生气。欧文总是这么干的,”她喝了一口茶,“在许多书里都写到了我。”
斯特莱克想到魔女,那个“老妓女”,发现自己在暗暗鄙视欧文·奎因。
“我想问问你塔尔加斯路的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她不耐烦地说,“他讨厌那房子。这么多年一直想把它卖掉,可是那个范克特不让。”
“是啊,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奥兰多轻轻坐在斯特莱克旁边的椅子里,一条赤裸的腿垫在身子底下,开始给一幅画上的一条大鱼添上色彩斑斓的鳍,那盒蜡笔仿佛是她凭空变出来的。
“这么多年,迈克尔·范克特怎么能一直阻止你们卖房呢?”
“这跟那个乔当年把房子留给他们的条件有关。好像是规定了怎么使用。我也不清楚。你得去问利兹,她什么都知道。”
“据你所知,欧文上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许多年前了,”她说,“我不知道。许多年了。”
“我还想要纸来画画。”奥兰多大声说。
“我没有了,”利奥诺拉说,“都在爸爸的书房里呢。用这个的背面画吧。”
她从乱糟糟的操作台上抓起一张产品宣传单,在桌上推过来给奥兰多,可是女儿一把扫到一边,懒洋洋地走出厨房,大猩猩在她的脖子上晃悠。他们几乎立刻就听见她拼命想踹开书房的门。
“奥兰多,不许这样!”利奥诺拉吼道,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门厅。斯特莱克趁她不在,仰身把大半杯浑浊的茶水倒进水池。茶水溅在执拗地粘在玻璃纸上的花束上。
“不许这样,渡渡。不能这么做。不许。我们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快停下——”
一声尖利的哀号,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表明奥兰多跑到楼上去了。利奥诺拉满脸通红地回到厨房。
“我这一天都不得安生了,”她说,“她情绪不稳定。不喜欢警察上家里来。”
第二十一章(4)
她紧张地打了个哈欠。
“你睡眠好吗?”斯特莱克问。
“没怎么睡着。因为我一直在想,是谁呢?是谁对他下的毒手?”
他得罪了一些人,这我知道,“她心烦意乱地说,”可他就是那样的人。喜怒无常。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他一直都是那样的,根本没什么恶意。谁会为了这个杀害他呢?
“迈克尔·范克特肯定还有那房子的钥匙,”她跳到另一个话题,把手指头扭在一起,“昨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就想到了这点。我知道迈克尔·范克特不喜欢欧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欧文从来没做过迈克尔说的那件事。绝对不是他写的。可是迈克尔·范克特不会杀害欧文的。”她抬头看着斯特莱克,两只清澈的眼睛像女儿的一样天真。“他很有钱,是不是?而且有名……他不可能。”
斯特莱克总是惊叹公众赋予名人们的这种奇怪的神圣感,尽管报纸在诋毁他们、通缉他们、追寻他们。不管有多少名人被判有强奸罪或谋杀罪,这种信念仍然顽固存在,几乎像邪教一样执着: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是个名人。
“那个该死的查德,”利奥诺拉愤愤地说,“给欧文寄恐吓信。欧文从来都不喜欢他。结果他还在卡片上签名,还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做的……那张卡片呢?”
印着紫罗兰图画的卡片从桌上消失了。
“她拿走了,”利奥诺拉说,脸一下子气得通红,“她拿走了。”
接着冲着天花板大吼一声,“渡渡!”声音那么响,把斯特莱克吓了一跳。
这是人在悲伤初期非理性的愤怒,就像她的闹肚子,显示了在她乖戾的表面背后,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
“渡渡!”利奥诺拉又喊了一声,“我跟你怎么说的?不许拿走不属于你的——”
令人吃惊的是,奥兰多突然又出现在厨房里,仍然抱着她的大猩猩。她肯定是像小猫一样悄没声儿地溜下楼来的,他们都没听见。
“你拿走了我的卡片!”利奥诺拉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许动!卡片呢?”
“我喜欢花。”奥兰多说着,拿出那张泛着光泽、但已是皱巴巴的卡片,她妈妈一把夺了过去。
“这是我的,”利奥诺拉对女儿说,“你看看,”她继续对斯特莱克说,指着精美的铜版纸上那行最长的手书文字:“‘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一定告知。丹尼尔·查德。’该死的伪君子。”
“爸爸不喜欢丹尼查,”奥兰多说,“他跟我说过。”
“他是个该死的伪君子,我知道。”利奥诺拉说,眯着眼睛端详其他签名。
“他给了我一支画笔,”奥兰多说,“在他摸完我之后。”
一阵短暂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利奥诺拉抬头看着女儿。斯特莱克杯子举到唇边,呆住了。
“什么?”
“我不喜欢他摸我。”
“你在说些什么呀?谁摸了你?”
“在爸爸的办公室。”
“别胡说八道。”她妈妈说。
“爸爸带我去的时候,我看见——”
“一个多月前,欧文带她去过,因为那天我约了要看医生,”利奥诺拉紧张、慌乱地告诉斯特莱克,“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我看见他们给书画的图画,都是彩色的,”奥兰多说,“然后丹尼查就摸了——”
“你连丹尼尔·查德是谁都不知道。”利奥诺拉说。
“他没有头发,”奥兰多说,“后来爸爸带我去看那个女人,我把我最好的图画给了她。她的头发很漂亮。”
“哪个女人?你在说些什——”
“丹尼查摸我时,”奥兰多大声说,“他摸我,我就喊,后来他给了我一支画笔。”
“这样的事情你可不许到处乱说,”利奥诺拉说,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别说傻话了,奥兰多。”
奥兰多脸涨得通红,气冲冲地瞪着母亲,离开了房间。这次她把门摔得山响。门并没有关上,又弹了开来。斯特莱克听见她跺着脚往楼上走,刚走几步,就开始不可理喻地尖叫起来。
“唉,她生气了。”利奥诺拉沮丧地说,泪水从浅色的眼睛里滚落。斯特莱克探身从旁边那卷粗糙的厨房卷纸上撕了几张递给她。利奥诺拉不出声地哭着,单薄的肩膀不住抖动,斯特莱克默默地坐着,喝着杯中所剩的难喝的茶水。
“我跟欧文是在酒吧认识的,”她忽然嘟囔道,把眼镜推上去,用纸吸干脸上的泪水,“他在那儿参加艺术节。海伊小镇。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他,但看得出来他是个人物,穿着和说话都不一般。”
她疲惫的眼睛里再次隐约流露出对英雄的崇拜,这种崇拜几乎已经被生活磨灭殆尽,这么多年遭受冷落和不幸,容忍他的臭架子和坏脾气,在这座破旧的小房子里勉强支付吃穿用度,照顾他们的女儿。
也许因为她心目中的英雄跟所有最优秀的英雄一样,已经死了,所以又重新唤起了她的崇拜;也许这种崇拜会像永恒的火焰一样,从此不熄地燃烧,她会忘记种种的不快,缅怀她曾经爱慕的那个欧文……只要别读到他最后的那部杰作,读到欧文对她的那些恶劣的描写……“利奥诺拉,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斯特莱克温和地说,“问完我就离开。上个星期,还有狗屎塞到你家的信箱里吗?”
“上个星期?”她沙哑着声音说,仍在擦拭眼泪,“有过。好像是星期二,也许是星期三?但肯定有过。又有过一次。”
“那个你认为跟踪你的女人,你见过她吗?”
她摇摇头,擤了擤鼻子。
“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也说不清……”
“你现在缺钱用吗?”
“不缺,”她擦着眼睛说,“欧文有人寿保险。是我让他投保的,为了奥兰多。所以应该没问题。在我拿到索赔之前,艾德娜会借钱给我。”
“那我就告辞了。”斯特莱克说着,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利奥诺拉跟着他来到昏暗的门厅,仍然抽着鼻子,斯特莱克刚一出门,就听见她在大喊:
“渡渡!渡渡!快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门外那个年轻警察把斯特莱克的路挡住一半。他一脸怒气。
“我知道你是谁了,”他说,手机仍攥在手里,“你是科莫兰·斯特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