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为什么?”

  “好奇。”斯特莱克说。

  他不知道伊丽莎白为什么决定回答,也许是因为诺斯已经死了很久,也许是出于斯特莱克曾在她乱糟糟的办公室里揣测到的那一点点多愁善感。

  艾丽丝·默多克(1919—1999),战后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同时她还是一位伦理道德哲学家,拥有广泛的国际声誉。总共发表小说、剧本和哲学著作近四十部,其中小说有《在网下》《黑王子》《海,海》等二十六部。

  “他来自加利福尼亚,”伊丽莎白说,“到伦敦来寻找他的英国根基。他是同性恋,比迈克尔、欧文和我都小几岁,正在写一本小说处女作,非常坦诚地讲述他在旧金山的生活。”

  “迈克尔把乔介绍给我。迈克尔认为他写的东西非常棒,确实如此,但他不是个快手。乔到处参加派对。我们两年以后才知道,他是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却不好好照顾自己。后来,就发展成了艾滋病晚期,”伊丽莎白清了清嗓子,“唉,你应该记得,艾滋病刚出现时,大家都是谈艾色变。”

  人们经常以为斯特莱克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对此斯特莱克早已习以为常。实际上,他曾经听母亲(从来不会为照顾孩子的感受而管住自己的舌头)讲过那种致命的疾病,知道它在威胁那些滥交和共用注射器的人。

  “乔的身体完全垮了,在他前途无量、聪明漂亮时想要巴结他的那些人,纷纷作鸟兽散,除了——说来值得称赞——”伊丽莎白满不情愿地说,“——迈克尔和欧文。他们齐心协力地帮助乔,然而他小说没写完就死了。”

  “迈克尔病了,没有去参加乔的葬礼,欧文是抬棺人。乔为了感谢他们的照顾,把那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留给他们俩,他们曾经在里面开派对,通宵达旦地讨论作品。我也去过几个晚上。那时候……非常开心。”伊丽莎白说。

  “诺斯死后,他们经常使用那座房子吗?”

  “迈克尔我说不好,乔的葬礼后不久他就跟欧文闹翻了,我怀疑之后他大概没去过那儿,”伊丽莎白耸了耸肩,“欧文从来不去,生怕在那儿撞上迈克尔。乔遗嘱里的条件很特别:好像是所谓的限制性条款。乔规定,那座房子只能作为艺术家避难所。所以迈克尔这么多年来一直能够阻止房子售出,奎因夫妇始终没找到艺术家买下这座房子。一位雕塑家租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让他住了。当然啦,迈克尔一直对租户非常挑剔,千方百计不让欧文获利,而且他能请得起律师实施他的那些古怪想法。”

  “诺斯没写完的那本书怎么样了?”斯特莱克问。

  “噢,迈克尔丢开自己的小说,在乔死后把那本书完成了。书名叫《朝着路标》,由哈罗德·韦弗公司出版,是一部经典之作,一直在重印。”

  她又看了看手表。

  “我得走了,”她说,“两点半还有个会。对不起。我的大衣。”她大声招呼一位经过的侍者。

  “有人告诉我,”斯特莱克说,清楚地记得那是安斯蒂斯,“你曾在塔尔加斯路监督施工?”

  “是啊,”她漠然地说,“作为欧文的代理,这又是一件要帮他搞定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实际上就是协调维修,安排工人。我把一半的账单寄给迈克尔,他通过律师支付了。”

  “你有钥匙吗?”

  “我交给工头了,”她冷冷地说,“后来还给了奎因夫妇。”

  “你没有亲自去监工?”

  “当然去了。活儿干完以后我需要去验收。我记得去过两次。”

  “据你所知,装修时用到盐酸了吗?”

  “警察也问我盐酸的事,”她说,“为什么呀?”

  “我不能说。”

  她瞪着眼睛。斯特莱克估计很少有人拒绝向伊丽莎白·塔塞尔透露信息。

  “好吧,我只能把我跟警察说的话告诉你:那大概是托德·哈克尼斯留下来的。”

  “谁?”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租了画室的雕塑家。是欧文发现的他,范克特的律师找不到理由反对。可是没人知道哈克尼斯的雕塑材料主要是生锈的金属,和一些腐蚀性很强的化学物质。他对画室造成了很大的破坏,后来被下了逐客令。那次清理工作是范克特那一方做的,他们把账单寄给了我们。”

  侍者拿来她的大衣,上面沾着几根狗毛。她起身时,斯特莱克听见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传出轻微的哨音。伊丽莎白·塔塞尔强硬地跟他握了握手,离开了。

  斯特莱克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办公室,心里隐约想着可以借此安抚一下罗宾。那天早晨,两人不知怎的闹了点儿不痛快,他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他来到外间办公室,膝盖疼得他直冒汗,罗宾的第一句话就顿时驱散他脑海里所有关于两人和解的想法。

  “租车公司刚才打来电话。他们没有自动挡的车了,但可以给你——”

  “必须是自动挡的!”斯特莱克断然说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皮革发出放屁的声音,更使他心生恼火,“我这该死的状态,没法开手动挡的!你有没有打电话——”

  “我当然也试了别的公司,”罗宾冷冷地说,“到处都试过了。明天谁也给不了你自动挡的车。而且,天气预报说得很可怕,我认为你最好——”

  “我必须去见查德。”斯特莱克说。

  疼痛和担心使他怒火中烧。他担心自己不得不放弃假肢,重新拄上双拐,把一条裤腿别起,引来路人同情的目光。他讨厌消毒走廊里的硬邦邦的塑料椅,讨厌那一大摞的病历被重新翻出来仔细审读,讨厌别人低声议论要对假肢做哪些修改,讨厌心平气和的医生建议他多休息,好好呵护他的那条腿,就好像那是一个他走到哪儿都得带着的病孩子。在他的梦里,他没有缺一条腿;在他的梦里,他是个健全人。

  查德的邀请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他打算牢牢抓住。他有许多问题要问奎因的这位出版商。这份邀请本身就透着明显的诡异。他想听查德说说,是什么理由把他拽到了德文郡去。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罗宾问。

  “什么?”

  “我说:‘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不,不行。”斯特莱克态度粗野地说。

  “为什么不行?”

  “你要去约克郡。”

  “我明天晚上十一点赶到国王十字车站就行。”

  “雪会下得很大。”

  “我们早点出发。或者,”罗宾耸了耸肩说,“你可以取消跟查德的约定。不过预报说下星期的天气也很糟糕哦。”

  罗宾那双冷冰冰的灰蓝色眼睛盯着他,使他很难从刚才的不识好歹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好吧,”他不自然地说,“谢谢了。”

  “那我就需要去取车了。”罗宾说。

  “好的。”斯特莱克从牙缝里说。

  欧文·奎因不承认女人在文学中有任何地位,他,斯特莱克,心里也藏着一个偏见——可是,膝盖疼得这样要死要活,又租不到自动挡的车,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第二十八章(1)

  ……自从我在敌人面前拿起武器,这是最危险、最生死攸关的一次壮举……——本·琼生,《人人高兴》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罗宾捂得严严实实,戴着手套,坐上当天的第一班地铁。她发间闪烁着雪花,背着小小的双肩包,手里拎着一个周末旅行袋,里面装着参加坎利夫夫人葬礼需要的黑西装、大衣和鞋子。她不敢指望从德文郡回来后再回家一趟,打算把汽车还给租车公司后直奔国王十字车站。

  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她审视一下自己心里对这一天的感觉,发现五味杂陈。她的主要情绪是兴奋,因为相信斯特莱克肯定有确凿的理由,要刻不容缓地去拜访查德。罗宾已经非常信赖老板的判断和直觉。这也是让马修万分恼火的事情之一。

  马修……罗宾戴黑手套的手不觉抓紧身边旅行袋的把手。她不断地对马修撒谎。罗宾是个诚实的人,在他们交往的九年时间里,从来没说过谎,但最近却谎话频频。有时是刻意隐瞒一些事情。星期天晚上,马修打电话问她那天上班做了什么,她简单汇报了自己的活动,这个汇报是经过大量编辑加工的,省略了和斯特莱克一起去奎因被害的房子,在阿比恩酒吧吃午饭,当然啦,还有穿过西布朗普顿车站过街桥,斯特莱克把沉重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等细节。

  但是也有一些彻头彻尾的谎言。就在昨天晚上,马修像斯特莱克一样问她,能不能请一天假,搭乘早一点的火车去约克郡。

  “我试过了,”她说,想都没想,谎话就脱口而出,“票都卖光了。这种天气,你说呢?我想人们都情愿乘火车,不敢冒险开车。我只能乘卧铺车。”

  我还能怎么说呢?罗宾想,漆黑的车窗里映出她紧张的面容,他知道了事实肯定会大怒的。

  事实是她想去德文郡,想帮助斯特莱克,想从电脑后面走出来,参与案件的调查,虽然她把公司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也获得了很大的成就感。这有错吗?马修认为有错。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罗宾去广告公司,进入人力资源部门,拿几乎两倍的薪水。在伦敦生活开销太大了。马修想住一套大点的房子。罗宾猜想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有斯特莱克。一种熟悉的失望感又抓住她的心:我们需要再进一个人了。他屡屡提到这个未来的搭档,罗宾假定这个人具有某种神话般的特质:一个面容犀利的短发女人,就像守卫在塔尔加斯路案发现场外的那个女警官一样。各方面都能力超强,有专业素质,令罗宾望尘莫及,而且(在这间空荡荡的、灯火明亮的地铁车厢里,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耳边灌满了嘈杂的噪音,她第一次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没有一个马修那样的未婚夫拖她的后腿。

  然而马修是她生活的轴心,是固定不变的中心。她爱马修,一直都爱。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许多年轻男人都离开了她,马修却始终不离不弃。她愿意嫁给马修,而且很快就要嫁给他了。只是他们以前从未有过任何根本性的分歧。不知怎的,她的工作,她继续给斯特莱克打工的决定,以及斯特莱克这个人,似乎使他们的关系出现了某种危险的因素,某种新的、不祥的东西……罗宾租的那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昨天夜里泊在唐人街的立体停车场,那是离丹麦街最近的停车场之一,丹麦街是不能停车的。罗宾在黑暗中匆匆赶向多层大厦,脚下那双平跟时装鞋一步一滑,周末旅行袋在右手摇晃,她克制自己别再去想马修,别再去想如果马修知道她和斯特莱克单独驱车六小时会怎么想、怎么说。罗宾把旅行袋放在后备箱里,坐进驾驶座,设定好导航仪,调整暖气,让发动机转动着给冰窖般的车内加热。

  斯特莱克迟到了一会儿,这可不像他的做派。罗宾为了消磨时间,开始熟悉车里的各种控制装置。她喜欢车,一直酷爱开车。十岁的时候,只要有人帮她松开手刹,她就能开着拖拉机在舅舅的农场里转悠。她考驾照一次通过,不像马修。她已经学乖了,不拿这事去取笑他。

  她瞥见后视镜里有动静,便抬起头来。斯特莱克穿着黑西装,拄着双拐,费力地朝车子走来,右腿的裤脚别了起来。

  罗宾的心突然往下一沉,感到很难受,不是因为那条断腿——她以前见过,而且是在更令她尴尬的情况下,而是因为从两人认识以来,这是斯特莱克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不戴假肢。

  她下了车,一眼看见斯特莱克眉头紧蹙,便后悔自己不该下车。

  “想得真周到,租了辆四轮驱动。”他说,含蓄地警告罗宾不要谈论他的腿。

  “是啊,我想这种天气最好这样。”罗宾说。

  斯特莱克绕到副驾驶座位。罗宾知道不能主动提供帮助。她可以感觉到斯特莱克在自己周围设定了一片禁区,似乎在无声地拒绝所有帮助和同情,但是罗宾担心他靠自己的力量没法顺利坐进车里。斯特莱克把双拐扔到后座上,摇摇晃晃地站立片刻,然后,展示出罗宾从未见过的膂力,轻松地把自己送进车里。

  罗宾赶紧钻回到座位上,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把车倒出停车位。斯特莱克先发制人地拒绝了她的关切,这如同一堵墙横在他俩之间,使她在同情之外又添一丝怨恨,他竟然在这么小的程度上都不能接受她。她什么时候对他大惊小怪,或像妈妈一样过度关心他?她最多不过是递给他扑热息痛片……斯特莱克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意识到这点后他更加恼怒。早上醒来,膝盖又红又肿,疼得要命,显然硬把假肢装上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他被迫像个小孩子一样背着身子走下金属楼梯。拄着双拐穿过查令十字街结冰的路面时,那寥寥几个冒着零度以下的严寒、一大早摸黑出来的路人都盯着他看。他真心不想回到这种状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因为一时疏忽,忘记了他不像梦里的斯特莱克一样,是个四肢健全的人。

  

第二十八章(2)

  至少,罗宾开车技术不错,斯特莱克注意到了。他妹妹露西开起车来注意力不集中,很不靠谱。夏洛特开她那辆雷克萨斯时总是给斯特莱克带来身体上的痛楚:极速闯红灯,驶入单行线,抽烟,打手机,经常差点撞上自行车和刚刚停好的车打开的车门……自从“北欧海盗”在那条黄土路上、在他身边爆炸之后,斯特莱克就发现他坐别人开的车很不自在,除非那人是专业司机。

  良久的沉默之后,罗宾说:

  “背包里有咖啡。”

  “什么?”

  “背包里——有个旅行小瓶。我想如果没必要的话我们就不停车了。还有饼干。”

  雨刷器刮过片片雪花。

  “你真是神了!”斯特莱克说,他的矜持土崩瓦解。他没有吃早饭:试图安装假肢却没有成功,找一根别针把裤腿别起来,翻出双拐,挣扎着走下楼梯,这些花了他双倍的时间。罗宾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斯特莱克给自己倒了咖啡,吃了几块酥饼,饥饿感减轻后,他越来越欣赏罗宾驾驭这辆陌生车子的娴熟技术了。

  “马修开的什么车?”车子驶上波士顿庄园高架桥时,斯特莱克问道。

  “没开车,”罗宾说,“我们在伦敦没买车。”

  “噢,不需要。”斯特莱克说,暗自想道,如果付给罗宾她应得的工资,他们或许就能买得起车了。

  “那么,你打算问丹尼尔·查德什么呢?”罗宾问。

  “许多问题呢,”斯特莱克说,一边掸掉黑色西服上的饼干屑,“首先,他是不是跟奎因吵过架,如果吵过,是为什么而吵。我想不明白奎因——虽然他明显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为什么要去攻击一个掌握着他的生计大权、并有钱把他告得翻不了身的人呢。”

  斯特莱克嚼了一会儿酥饼,咽下去后说道:

  “除非杰瑞·瓦德格拉夫说得对,奎因写这本书时真的精神崩溃了,把他认为造成他书卖不好的每个人都狂轰滥炸一番。”

  罗宾前一天在斯特莱克跟伊丽莎白·塔塞尔一起吃午饭时读完了《家蚕》,此刻她说:

  “对于一个精神崩溃的人来说,这书写得也太条理分明了吧?”

  “语法可能没问题,但我相信许多人都会认为书中的内容过于疯狂了。”

  “他的另外几本书也差不多是这样。”

  “别的都不像《家蚕》这样不可理喻,”斯特莱克说,“《霍巴特的罪恶》和《巴尔扎克兄弟》都是有情节的。”

  “这本书也有情节。”

  “是吗?也许,家蚕的徒步旅行只是为了能把对那些人的诽谤攻击串起来?”

  经过希斯罗机场的出口时,雪下得又大又密,他们谈论着小说里各种光怪陆离的内容,为那些跳跃的逻辑、荒谬的思路而发笑。高速公路两边的树木看上去就像被洒了好几吨糖霜。

  “也许奎因是晚生了四百年,”斯特莱克说,一边继续吃着酥饼,“伊丽莎白·塔塞尔告诉我,有一部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复仇剧,描写一具装扮成女人的中了毒的骨架。大概是有人与之性交,然后死了。这有点像白鬼笔准备去——”

  “别说了。”罗宾似笑非笑地说,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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