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了乔·诺斯的小说,”查德说,薄薄的嘴唇在嚅动,“仅此而已。另外六七家出版公司也是这么做的。从商业角度来说这是个错误。书在诺斯死后获得了一些成功。当然啦,”他不以为然地加了一句,“我认为迈克尔在很大程度上把它改写了一遍。”
“奎因因为你拒绝了他朋友的作品而对你心生怨恨?”
“是的。他为这事嚷嚷得很厉害。”
“但他还是投到罗珀·查德门下?”
“我拒绝乔·诺斯的书不是出于个人恩怨,”查德说,双颊绯红,“后来欧文终于明白了这点。”
又是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那么……当有人雇你寻找一个——一个这样的罪犯,”查德显然努力想改变话题,“你是跟警方合作呢,还是——”
“是这样的,”斯特莱克说,苦涩地想起最近在警察那儿遭遇的敌意,但又为查德这么方便让自己钻空子而高兴,“我在警察局有很硬的关系。你的活动似乎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他说,微微强调了人称代词。
这句圆滑的、诱导性的话完全达到了效果。
“警察调查了我的活动?”
查德说话时像一个吓坏了的小男孩,没有为了保护自己而强作镇静。
“是啊,你知道的,《家蚕》里写到的每个人肯定都会进入警方的审查范围,”斯特莱克一边喝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五号之后你们这些人做的每件事,都会引起他们的兴趣,奎因就是五号那天带着那本书离开妻子的。”
让斯特莱克大为满意的是,查德立刻开始一件件细数他的活动,显然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嗯,我是直到七号才知道这本书的事,”他说,目光又盯住那只被束缚的脚,“我就在这儿接到了杰瑞的电话……然后我直接赶回伦敦——曼尼开车送我去的。那天晚上我在家,曼尼和内妮塔可以证实……星期一,我在办公室见我的律师,跟杰瑞谈话……那天晚上去参加一个晚宴——诺丁山的好朋友——然后又是曼尼开车送我回家……星期二我很早就上床了,因为星期三一早要去纽约。我在那儿待到十三号……十四号一整天都在家里……十五号……”
查德的喃喃自语归于沉默。也许他发现根本没必要向斯特莱克澄清自己。他投向侦探的目光突然变得谨慎。查德本来是想花钱买个同盟者的。斯特莱克看出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关系的双重特性。斯特莱克并不担心。他从这次见面得到的东西超过预期。即使查德不雇他了,也不过就是少挣些钱。
曼尼脚步轻轻地走过来。
“你想吃午饭吗?”他直愣愣地问。
“过五分钟吧,”查德淡淡地笑着说,“我得先跟斯特莱克先生告别。”
曼尼踩着橡胶底的鞋子走开了。
“他不高兴,”查德告诉斯特莱克,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他们不喜欢这儿,更愿意待在伦敦。”
他从地上捡起双拐,挣扎着站起来。斯特莱克更加费力地做了跟他同样的动作。
“那个——嗯——奎因夫人怎么样了?”查德说,看样子像是弥补礼节上的疏忽。他们俩像奇怪的三条腿动物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前门走去。“大块头、红头发的女人,是吗?”
“不是,”斯特莱克说,“瘦瘦的,头发花白。”
“噢,”查德说,并未表示多大的兴趣,“我见到的是别人。”
斯特莱克在通向厨房的转门旁停住脚步。查德也停下来,一副恼恨的样子。
“恐怕我需要回去了,斯特莱克先生——”
“我也是,”斯特莱克愉快地说,“但如果我把我的助手扔在这里,估计她是不会感谢我的。”
查德先前毫不客气地把罗宾赶走,后来显然忘记她的存在。
“哦,对了,对了——曼尼!内妮塔!”
“她在卫生间呢。”那个壮硕的女人说,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装罗宾鞋子的亚麻布袋。
他们默默地等着,气氛略微有些尴尬。终于,罗宾出来了,阴沉着脸,把鞋子穿上。
前门打开,斯特莱克跟查德握手告别,凛冽的空气刺痛他们热乎乎的脸。罗宾直接走到车旁,坐进驾驶座,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曼尼穿着厚大衣又出现了。
“我跟你们一起过去,”他对斯特莱克说,“检查一下大门。”
“如果门封住了,他们会给这里打电话的,曼尼。”查德说,可是年轻男子没有理会,像先前一样钻进车里。
在纷纷飘落的雪花中,三个人默默地驱车驶过黑白相间的车道。
曼尼按下随身带的遥控器,大门顺顺当当地滑开了。
“谢谢,”斯特莱克说着,转脸去看后座上的曼尼,“恐怕你得冒雪走回去了。”
曼尼抽了抽鼻子,下了车,把门砰的关上。罗宾刚挂到一挡,曼尼出现在斯特莱克的车窗旁。罗宾赶紧把车刹住。
“有事吗?”斯特莱克摇下车窗问道。
“我没有推他。”曼尼语气强硬地说。
“你说什么?”
“摔下楼梯,”曼尼说,“我没有推他。他在说谎。”
斯特莱克和罗宾呆呆地看着他。
“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斯特莱克说。
“那就好,”曼尼说着,朝他们点点头,“那就好。”
他转回身,朝房子走去,脚下的橡胶底鞋子有点打滑。
第三十章(1)
……出于真诚的友情和信任,我想让你了解我的一个意图。
实话实说,互相坦诚布公……——威廉·康格里夫,《以爱还爱》
在斯特莱克的坚持下,他们在蒂弗顿服务站的汉堡王快餐店停车吃午饭。
“你需要吃点东西,我们才能继续上路。”
罗宾几乎一言不发地跟他走进店里,甚至没有提及曼尼刚才那句令人惊愕的声明。对她这副冷冰冰的、貌似忍辱负重的态度,斯特莱克并不完全意外,但感到有点不耐烦。罗宾去排队买汉堡,因为拄着双拐的斯特莱克没法端托盘,当罗宾把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塑料贴面的小桌上时,斯特莱克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说道:
“我知道,查德把你当成一个打杂的,你希望我把他教训一顿。”
“我无所谓。”罗宾下意识地反驳他。(听他把这话明说出来,她觉得自己任性、孩子气。)“随你的便吧。”斯特莱克烦躁地耸耸肩,拿起一个汉堡咬了一大口。
他们生着闷气,默默地吃了一两分钟,最后罗宾与生俱来的坦诚占了上风。
“好吧,我确实有点在意。”她说。
斯特莱克吃了高脂肪的食物,又被罗宾的坦白所感动,便说道:
“我当时正从他嘴里套干货呢,罗宾。在对方滔滔不绝时,挑起争端就不适合了。”
“对不起,我的表现太业余了。”罗宾说,一下子又敏感起来。
“哦,天哪,”斯特莱克说,“谁说你——”
“你雇我的时候是什么打算?”罗宾突然质问,把还没有拆封的汉堡扔回到托盘上。
几个星期来潜伏的不满情绪突然爆发。她不管会听到什么,只想知道真相。她是个打字员兼接待员,还是另有更大的作用?她留在斯特莱克身边,帮他摆脱困境,难道只为了像个家政人员一样被排挤到一边?
“打算?”斯特莱克瞪着她,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打算——”
“我以为你打算让我——我以为我会得到——某种培训,”罗宾说,面颊绯红,眼睛异常明亮,“你以前提过两次,结果最近又念叨说要再雇人。当初我接受减薪,”她声音颤抖地说,“回绝待遇更好的工作。我以为你打算让我——”
压抑了这么久的愤怒使她几乎落泪,但她打定主意不向眼泪屈服。她幻想出来的斯特莱克那个搭档绝不会哭鼻子,那个严肃的女警察也不会,她能刚毅、冷漠地战胜各种危机……“我以为你打算让我——没想到只是接接电话。”
“你不止是接电话,”斯特莱克说,他刚吃完第一个汉堡,两道浓眉下的眼睛注视着强忍愤怒的罗宾,“你这星期跟我一起侦察谋杀案嫌疑犯的房子来着。刚才还在高速公路上救了我们俩的命。”
可是罗宾不依不饶。
“你把我留下时是指望我做什么的?”
“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斯特莱克言不由衷地慢慢说道,“当时我不知道你对工作这么认真——想要得到培训——”
“我怎么可能不认真?”罗宾大声质问。
坐在小餐馆角落里的一个四口之家惊讶地看着他们。罗宾毫不在乎。她突然大怒。冒着严寒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斯特莱克吃光所有的饼干,他对她的车技感到惊讶,她被赶到厨房与查德家的仆人为伍,还有此刻——“你给我的工资,只有人力资源那份工作的一半——一半!你说我凭什么要留下来?我帮助了你。我帮你侦破了卢拉·兰德里——”
“打住,”斯特莱克说,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打住,我明白了。可是,如果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可不要怪我。”
罗宾瞪着他,挺直身子坐在塑料椅上,涨红了脸,碰也没碰她的汉堡。
“我当初雇你的时候,确实考虑我可以把你训练成才。我那时没有钱送你去上课,但我想你可以先在工作中学,直到我能付得起培训费。”
罗宾没听到有实质内容的话不肯妥协,她什么也没说。
“你具有做这项工作的许多资质,”斯特莱克说,“可是你要嫁人了,而对方不愿意你干这行。”
罗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意外地被击中软肋,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每天准时下班——”
“没有!”罗宾气冲冲地说,“也许你没注意到,我今天有假不休,专门过来开车送你去德文郡——”
“因为他不在,”斯特莱克说,“因为他不会知道。”
被击中软肋的感觉更强烈了。斯特莱克怎么知道她对马修撒了谎?至少是故意隐瞒了事实?
“即便如此——不管是不是实情,”她慌不择言地说,“是我自己说了算——不是由马修来决定我要做什么事业。”
“我和夏洛特交往了十六年,断断续续,”斯特莱克说,拿起他的第二个汉堡,“大部分时间是断的。她讨厌我的工作。这总是让我们闹分手——是我们闹分手的原因之一,”为了尊重事实,他纠正自己的说法,“她不理解什么是使命。有些人就是不明白,对他们来说,工作充其量就是有地位、拿支票,本身是没有价值的。”
他开始打开汉堡,罗宾气呼呼地瞪着他。
“我需要一个能跟我一起加班的搭档,”斯特莱克说,“周末也能上班。我不怪马修替你担心——”
“他没有。”
罗宾没来得及思索,这句话就脱口而出。她只想着斯特莱克说什么她都要反驳,竟没注意他说出了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实际上马修的想象力很差。他没见过斯特莱克在被卢拉·兰德里案中的凶手刺伤后满身鲜血。马修每次听到跟斯特莱克有关的事就怒火中烧,就连罗宾描述的欧文·奎因被开膛破肚的陈尸场面,他也因为被嫉妒模糊了双眼,难以看得真切。他对罗宾工作的反感,跟对她的保护毫无关系,罗宾以前从未对自己明明白白地承认过这一点。
第三十章(2)
“我做的事可能很危险。”斯特莱克咬了一大口汉堡,说道,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反驳。
“我曾经对你有过帮助。”罗宾说,虽然嘴里没吃东西,但声音比斯特莱克的更含混。
“这我知道。要不是你,我今天不会是这个样子,”斯特莱克说,“对于那个临时工中介公司的失误,没有人比我更心存感激了。你的表现非常出色,我不可能——拜托,别哭了,那家人已经瞪大了眼。”
“我才不在乎呢。”罗宾用一把餐巾纸捂着脸说,斯特莱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