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觉得对方的态度过于淡然,便又问道:“你不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庄小溪耸了耸肩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肖嘉麟的秘密太多了。他是个混仕途的人,撒谎是他必备的职业技能。”
罗飞会心一笑。心想这评价虽然刻薄,倒也不失准确。话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便问道:“肖嘉麟和柯守勤是不是很不对付?”
“那能对付得了吗?柯守勤是一点人情都不讲的,坐在病理科主任的位置上,三天两头地就给肖嘉麟惹麻烦。”
罗飞理解“惹麻烦”的意思,肯定就是病理检验啦、死亡分析啦之类的事情,柯守勤只认真实的结果,从来不会考虑院方的利益。而肖嘉麟是要出面处理医患纠纷的,自然会把柯守勤看成眼中钉。
“前些天柯守勤把死者的心脏弄丢了吧?后来那事怎么办了?”
“赔钱呗。”
“那柯守勤呢?没被肖嘉麟扔出去背黑锅吗?”
“肖嘉麟本来是想借机把柯守勤免职的。后来柯守勤找到医务科,他一只手拿了一大瓶医用酒精,另一只手拿了个打火机。见到肖嘉麟之后,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酒精往对方身上一倒。肖嘉麟吓得腿都软了,当场就把处分报告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庄小溪说起这事,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罗飞也笑了:“柯守勤这家伙还真是个混不吝,肖嘉麟可治不了他。”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庄小溪站起身来问道,“你要查的那个病人叫什么来着,王蕾?”
“没错,花蕾的蕾。”
庄小溪离开了办公室,大约一刻钟之后,她带回了查到的信息。
“王蕾的病历是在今年三月十二号建的档,给他看病的门诊医生叫张瑞,当天便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五月十三号她开始入院治疗,主治大夫是郭嘉。”她把大概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总结道,“这么看来,这个病人跟李俊松好像没什么关系。”
罗飞听完之后产生了另外一些疑惑:“这种肾炎不是挺严重的吗?怎么三月十二号确诊,到五月十三号才入院治疗呢?”
“这就不好说了啊,有可能是手头紧,需要时间来筹钱。也有可能是??”庄小溪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事情不方便说似的。
“是什么?”她越是这样,罗飞便越要问个明白。
庄小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吞进肚子里的那半句话又说了出来:“也有可能是医院不想收。”
“医院不收,为什么?”
“因为王蕾是有医疗保险的,她个人只会承担一小部分的治疗费用,大部分钱则要从医保基金上划账。”
“那怎么了?”罗飞不懂对方的意思,“有医疗保险不是好事吗?”
“这事是这样的,”庄小溪在罗飞对面坐下来,摆出一副要长篇大论的姿态,“现在不是医改了吗?医疗保险的费用不需要病人垫付了,直接从医保基金上划账。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每个医院每年会分配到一定数额的医保基金,可是这个数额肯定是不够用的。如果当年的医保基金用完了,再收治参加医保的病人时,治疗费用实际上就要由医院来垫付。这部分亏空得等第二年划拨基金的时候才能填上。然后第二年可用的基金就更少了,这样就陷入了恶性循环。到最后医院就不太愿意收治走医保的病人,因为你收得越多,自己要垫付的钱就越多,这样整个医院的流水,包括医护人员的工资福利什么的,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难道因为这个就能拒绝病人,有病也不给看吗?”罗飞理解了其中的逻辑,但不能理解这样的行医态度。
“当然不能明着拒绝,至少门诊上来了是肯定给看的。但是牵扯住院的话,那就有一些处理手法了。”庄小溪继续向罗飞解释,“因为我们医院的病床肯定是供不应求的,这样在收治病人的时候就可以有选择,自费掏现金的病人肯定会优先考虑,有门路有背景的公费患者也不愁进不来。有的时候哪怕真的没有床位,也是可以加床的。但是像王蕾这种既没路子又要走医保的病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也不说不收,就说没有床位,要排队等着,你能有什么办法?”
罗飞听得直摇头。医保改革,治疗费不用参保人垫付,直接从基金划账,这本来是为了便民的,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变了味。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基金总量不足,倒也不能片面地把责任全都推给医院一方。
“所以王蕾虽然病情危急,还是拖延了整整两个月才让入院?”
“很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庄小溪也不再避讳,她进一步点明道,“你看看她入院的日子,五月十三号。你还记得吧?就在前一天,肾脏科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对方这么一提,罗飞立刻想起来了:“五月十二号凌晨,王钰死了!”
庄小溪点点头:“医院内部对医保基金也是有分配的,各个科室都有一定的配额。像王钰这种病人,一年的花费都要一两百万的,这得堵死了多少普通医保病人进肾脏科的门路?所以王钰一死,原本被他占据的配额一下子都释放出来了。王蕾这才得到了入院治疗的机会吧?”
“这么说的话,李俊松酿成的那起医疗事故,事实上间接地帮了王蕾一个大忙?”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找到了李俊松和王蕾兄妹的关联纽带了,不过这纽带和案件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时间仍看不分明。
“可以这么说吧。”庄小溪顿了顿,又道,“具体医保资源的调配,那是肖嘉麟管的事,你可以找他去核实核实。不过他多半不会说实话的,这是行业的潜规则,你要是问他,他肯定回答说:哪有这种事?我们从来不会因为钱的问题拒收任何病患。”
罗飞也觉得没必要再找肖嘉麟核实,他觉得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这时尹剑的手机响了起来。小伙子接听片刻,向罗飞汇报说:“沈源那边已经排查过了,果然有情况。”
罗飞立刻起身:“让他在住院部门口等我们。”说完便带着尹剑向庄小溪告别,两人又赶回到住院部门口。沈源已等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看起来就是个来探望病患的普通人,可实际上这人却是刑警队中一名得力的侦查员。
罗飞迎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沈源道:“王蕾的确在709病房住过。我当时假装是王蕾的同学,到病房里寻找王蕾。旁边病床的一个大妈说王蕾刚换了病房,下午搬走的。我就凑过去跟那个大妈搭讪了几句,大致了解到一些情况。据说王蕾在这边住院,经常照顾她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王蕾管他叫‘哥’。”
“这就对了。”罗飞一拍手道,“王献果然没有死。”
“这帮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尹剑苦苦琢磨,“人明明活着,户籍系统里却成了死亡状态。而且有那么多人都在帮着隐藏这个秘密!”
“一定要把这家伙找出来!”罗飞斟酌了一会儿,开始部署接下来的方案,“现在我们兵分两路:沈源,你就在这里守着,把702病房盯紧,如果有什么人来和王蕾接触,立即向我汇报;尹剑,我们俩这就去排查监控,看看他离开金店之后又去了哪里。”
于是沈源继续留在人民医院的住院楼,罗飞和尹剑则赶往乔静的金店,那里正是追踪王献行迹的起点。王献离开金店的时候并未刻意隐藏身形,所以排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晚上七点钟左右,罗飞已经找出了王献最后消失的地方——距离人民医院不远的一片城中村。
罗飞判断这里应该就是王献的租住地,他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照顾着重病住院的妹妹。于是他们便带着王献的户籍照片在城中村内走访,并且很快就有所收获。
“这人我知道。”一个老大爷看着照片说道,“就住在前面拐角那片,租的老李家一间平房。”说完老大爷还热心地把罗尹二人带到了那间平房门口。
平房窗口透出灯光,罗飞上前敲了敲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房门打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门后。这男子又矮又胖,显然不是王献。
“你好。”罗飞出示了证件,“我们是警察。”
“哦。”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事?”
罗飞把王献的照片递了过去:“你认识这个人吗?”
男子瞥了一眼说:“不认识。”
“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老大爷对男子的说法表示质疑,然后他又打量了对方两眼,嘀咕道,“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爷,您记错了。”男子笑呵呵地说道,“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是我,照片上这人,我可从来不认识!”
“你胡说!”老大爷有些生气了,“我年纪是大了点,但脑子还没糊涂!”
“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房东嘛。”男子无奈地把手一摊,“李师傅就在隔壁住着呢。”
老大爷也不含糊,真的来到隔壁开始叫门:“老李,老李。”
隔壁门也开了,房东老李走了出来,他先是跟老街坊打了声招呼,然后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飞等人:“怎么了这是?”
“李师傅——”矮胖男子抢先说道,“您帮我做个证:我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李师傅点头道:“是啊。”
男子又问:“那我这屋子里还有别人住吗?”
李师傅摇摇头:“这么小的屋子,哪住得下两个人?”
男子便转过身来,看看罗飞,又看看那老大爷:“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老大爷愣了一会儿,晃晃脑袋道:“难道真的是我老糊涂了?”
一旁的罗飞却露出苦笑。他知道老大爷一点都不糊涂,只是这男子早已和房东串通一气,故意在蒙骗他而已。
和病房里的赵霖一样,那男子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恨不能要明说似的:我就是在骗你,你又能如何?
毫无疑问,他的身后必然有一股足以支撑这副姿态的强大力量。
罗飞感觉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张大网,这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能感受到执网者的力量,却无法窥看到对方的真容。
“好吧??看来是我们搞错了。”罗飞再一次做出了让步。正当他准备招呼尹剑离去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而接下来的这个电话给眼下的尴尬局面带来了重大转机。
打来电话的人是庄小溪,她告诉罗飞:“我知道王献是谁了——你最好赶快到我家里来看一看。”
(4)
二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百合家园和庄小溪碰了面,后者把他们带进了李俊松的书房。
在书房东侧的墙壁上挂着三十二个相框,每一个相框都代表着一起成功的换肾手术。可以说,这三十二个相框便凝结了李俊松一生的职业辉煌。
“我一直觉得王献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刚才在书房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庄小溪走到墙边,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说道,“你们看,就在这里。”
罗飞和尹剑凑到近前,庄小溪所指的部位在相框的左下角,那里有几行小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两个人的信息:受体:唐楠,男,24岁
供体:王献,男,27岁
最下面一行还标注了手术进行的时间,正是今年的四月二十三日。
短短的几行字,罗飞却看了半晌。他的神色渐渐凝重,末了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你现在就查一下,唐兆阳书记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尹剑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他立刻拨打相关电话展开查询,查询结果很快就反馈回来。
“没错,”尹剑看着罗飞说道,“唐书记的公子就是叫唐楠。”
“李俊松半年前给唐楠做了换肾手术,肾源供体就是这个王献。”罗飞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现在终于可以解释了,为什么王献明明还活着,在户籍系统里却变成了一个死人。”
“因为我们国家对活体器官移植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供体和受体必须是三代以内的亲属。但如果是死后捐赠的话,对供体和受体之间的关系就没有任何限制了。”尹剑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他用这种方式努力跟随着罗飞的思维。
一旁的庄小溪似乎听不懂了,她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个王献,但是户籍系统显示他已经死了。”罗飞简要地解释道,“现在看来,他的死亡只是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半年前的这场换肾手术。”
“你的意思是,李俊松参与了一起非法的器官移植?”
罗飞点了点头。
“你们刚才说的唐书记又是什么人?”
“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唐兆阳。”罗飞用手指在相框左下角点了点,“他就是这个唐楠的父亲。”
“政法委书记?”庄小溪惊讶地“嗬”了一声,然后又若有所思般说道,“以他的权势,要伪造一个人的死亡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错,罗飞终于看到了隐藏在幕后的执网者——竟然是这个人物!难怪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庄小溪又问:“那李俊松的死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吗?”
罗飞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是凶犯留在李俊松头颅上的字条。
所谓“有罪”,是否就是指半年前那次非法的器官移植手术呢?按这个思路展开的话,有罪者就不光是李俊松一人,参与运作这起手术的人全都有份儿,其中当然也就包括唐兆阳。
所以唐兆阳才会蓦然出现在专案组的会议现场,因为李俊松的死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担心警方对李俊松展开调查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非法移植的事情给捅出来。他必须对警方的进展时刻保持关注。
当初给王献办理假死的手续,于连海肯定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当尹剑把查询电话打到漕河派出所之后,立刻引起了唐兆阳的警觉。于是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围绕着王氏兄妹做足了文章。目的就是阻止警方挖掘出半年前的换肾事件。
那么王献呢?难道他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
可以想象,半年前王蕾患了重病,急需一笔治疗的费用。王献救妹心切,情急之下参与了卖肾的黑市交易。在这样的交易中,卖肾者往往处于弱势。他们会遭受到层层盘剥,虽然付出了巨大的身体代价,但最终到手的酬劳也就是三四万的样子。他们的付出和收入是远不成比例的,事后心生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王蕾所患的又是这样耗时耗金的麻烦病,半年过去,当初卖肾的收入恐怕也不剩多少了。这时王献又要想办法弄钱,他也没有别的门路,着眼点可能还是会放在卖肾这件事上吧?
当时拿到的钱那么少,必须得讨还一点公道回来!如果是怀着这样的心态,那么绑架、盗窃、勒索、杀人,这一系列的行为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因为王蕾入院时的纠葛,王献对王钰那起医疗事故应该也有所了解,而且他对王钰父子这种大量占据医保资源的行径肯定很不满吧?这些便为他日后设局陷害王景硕埋下了伏笔。
只是王献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李俊松呢?李俊松只是主刀的大夫,他最该怨恨的,应该是买肾者和那些黑心的中介才对。难道只是因为李俊松软弱好欺?但是有必要杀人吗?还把人头弃于闹市,这该是怎样的仇恨?
难道说那起换肾手术中还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诱发了王献这般疯狂的举动?
要想破解其中玄机,看来警方必须把视线转回到半年之前。
在罗飞进行这番思考的同时,尹剑的脑袋也没停着。此刻后者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去医院查一下当初换肾的医疗记录,或许能发现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