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罗飞略略斟酌后,摇头道:“不行!这事肖嘉麟肯定有份儿,现在医院那边早就做了防备。我们去调取记录,不但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知己知彼、出其不意。现在对方还不知道换肾的事情已经败露,警方便没必要给他们提这个醒。要知道,下午自己只是查了一下王献的户籍,立刻就引起对手的强烈反弹,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步步被动。现在总算有了新的转机,面对那个强大的对手,必须格外慎重才行。

尹剑也理解了罗飞的意思。他“嗯”了一声,向对方请示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从外围入手!”罗飞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边想边说,“卖肾这种事,中间肯定有黑中介在运作。王蕾三月十二号确诊患病,王献四月二十三号动的换肾手术,你把王献、李俊松还有肖嘉麟在这期间的手机通话记录拉出来,看看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尹剑立刻安排技术人员展开调查。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一条线索被反馈上来。

张立奋,男,四十五岁。手机号139********,在相应时间段和上述三人都有通话记录,尤其和王献、肖嘉麟的通话更为频繁。

罗飞指示道:“马上给这人打电话,约他在医院门口见面。”

尹剑便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喂,哪位?”

“是张立奋先生吧?”尹剑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说辞,“我想和你聊聊买肾的事情。”

“买什么肾?”对方警惕地问道,“谁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朋友介绍的嘛,人民医院的肖主任。”尹剑报出了肖嘉麟的名号,他相信后者肯定是半年前换肾事件的核心参与者。

果然,张立奋的语气一下子热情了起来:“哦,肖主任的朋友啊!您贵姓?”

“免贵姓尹。”

“尹先生,幸会!有什么事,您说?”

“我亲戚等着做换肾手术呢,现在找不到肾源,想请你帮忙啊。这样吧,我们见面聊一聊好不好?我这边不缺钱,价格什么的随你说。”

“哎,肖主任的朋友,价格怎么敢乱说呢?现在就聊吗?”

“对,就约在人民医院门口怎么样?”

“行啊。附近有家蕉叶咖啡,就在那里吧。”张立奋报了个具体的地点,看来他对这样的约见早已是熟门熟路。

“行,那我们就不见不散。”尹剑说完挂断了电话。旁边的罗飞把手一挥:“走吧。”

两人向庄小溪告了别,驱车直奔人民医院。蕉叶咖啡就在医院大门往东五十米的位置,两人入座后没过多久,尹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是我。对对对,我已经到了。”尹剑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门口迎了两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看到尹剑之后便挂掉手机,然后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张先生。”尹剑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态。

“你好你好。”张立奋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随即他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落在了手腕上。

进了刑警队的讯问室之后,张立奋便蔫头耷脑地缩在禁锢椅内,全然没了先前那股热情活络的劲头。

罗飞严肃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啊。”张立奋无辜地晃着脑袋,“你们不是说让我介绍住院吗?我这好心赶过来,就被你们给抓了。”

“介绍住院?你还真能赖啊?”罗飞冷笑了一声,“刚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录音,我们聊得可是买肾的事。”

“买肾?那是你们说的吧?我可没听清。”张立奋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末了还反问了一句,“我说过买肾卖肾的话吗?”

罗飞一回想,当时这家伙一直顺着尹剑的话头,关键的话语他自己还真是一字未提。看来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对付警察的这套手法玩得娴熟。要想让这种人开口,你必须得拿出点干货出来。

罗飞盯着张立奋看了片刻,忽然提高声调问道:“王献你认识吧?”

“王献?”张立奋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拿着王献的照片走过去,“啪”的一声拍在张立奋面前:“就是这个人,你好好看清楚!”

张立奋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点眼熟。”然后便抬起头来,暗地里揣摩着罗飞的反应。

“别装蒜了。”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我告诉你,你们那点事是瞒不过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说?行啊,那我们就听别人说——王献、肖嘉麟,他们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让你先说,是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不识相,那就等着被人指认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态。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张立奋喊了一嗓子,然后又对着照片说道,“嗯,好像是想起来了。”

罗飞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说吧。”

“这事不能赖我呀。”张立奋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一边开始讲述,“那是肖嘉麟先来找我的,说是手上有个病人要换肾,又没有合适的肾源,让我帮忙给找找。我就给联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献。”

张立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里面的关节一概不提。罗飞知道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让他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交代干净是不可能的。必须持续地施加压力,你压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我靠着医院混口饭吃嘛,贩个专家号啊、安排个住院床位啊什么的。”张立奋避重就轻地说道,“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里里外外地混个脸熟。”

“你是怎么找到王献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当时在医院里发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的。”

像这种黑中介,经常会在医院里活动,发名片招揽生意。王献应该是陪妹妹就诊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奋的名片,于是便萌生了卖肾换钱的念头。

罗飞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要买肾的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顿了顿之后,张立奋又补充说,“反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哦?”罗飞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间张罗嘛,不是大人物的话,能烦得起我们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什么要求?”罗飞对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尤感兴趣。

“比如说那边不要活体移植,要做成尸肾,就是以死人的名义搞捐赠。”

这事罗飞已经知道了:“活体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许吗?必须是三代之内的亲属才行。”

“亲属关系是可以做出来的嘛,这个我们都有路子,也不难的。但是那边却不同意,说这事不靠谱,以后容易被人查出来,必须做成尸肾。就是找个刚死的人,买通家属,伪造一份器官捐赠书,然后把移植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到时候只要把人一烧,这事就叫死无对证了。这么做确实更保险,但是要多花一份费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没什么意义嘛。只有特别谨慎的人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罗飞理解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如果假冒亲属关系,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而做尸肾呢,只要死者家属不改口,就查不出什么破绽。唐兆阳身在官场,对这种事尤其谨慎,所以宁可另外多花些钱,也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实际情况和张立奋的描述又不尽相同。按张立奋的说法,应该是找个真正的死人,把王献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王献自己被直接运作成了死人的身份。这么做似乎有违唐兆阳的初衷啊。王献明明活着,只是在户籍系统里显示了死亡,这岂不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像警方现在查到了王献的线索,虽然唐兆阳仍有余力应付,但局面还是非常被动啊。

罗飞决定要问个明白:“后来你们怎么把王献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吗?”

“后来?”张立奋瞪着眼睛,表情颇为茫然,“后来这事也没成啊!”

“没成?”罗飞也糊涂了,“什么意思?”

“没成就是没成呗。”张立奋看着罗飞说道,“我找来的那几个人,只有王献能和对方配型成功。但是后续的检查发现:王献只有一个好肾,这事就搞不成了嘛。”

“只有一个好肾?”这又是一个出乎预料的细节,罗飞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咱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个肾吗?有一个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会出来卖肾嘛。但是这个王献只有一个肾是好的,另外一个肾有毛病。如果他把那个好肾给卖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罗飞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静默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肖嘉麟又让我再找别人。可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过了一阵肖嘉麟对我说:‘这事算了,别再找了。’那就算了呗。”说到这里,张立奋又为自己叫起屈来,“所以这事说起来只能算个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谋,又没拿到钱。你们可得秉公处理!”

罗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无法呼吸。他没心思再和张立奋多说,而是起身走到了讯问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之后,他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低声说道:“这事并没有算了。他们还是拿走了王献的肾——唯一的那个好肾。”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罗飞沉默着,半晌之后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死人吗?因为没有必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尹剑,“他们知道王献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因为愤怒,罗飞的目光变得有些吓人。连尹剑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罗飞稍稍平复了一些情绪,他说道:“我要去见宋局长。”

“现在吗?”尹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罗飞的语气如此坚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住他的去路。

(5)

罗飞直接找到了宋局长家中,两人在书房展开密谈。在听完罗飞的汇报之后,宋局长脸色凝重。

“这个王献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吗?”

罗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他需要用钱,又具备仇恨李俊松的理由。这两点符合我们之前设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个人,这也可以解释凶犯为什么会在李俊松的头颅旁留下那张字条。”

宋局长点点头,又问:“你现在采取什么行动了?”

“尹剑已经带人去控制肖嘉麟了。有了张立奋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是,”罗飞话锋一转,“我担心时间上会来不及。”

“什么时间?”

罗飞用提醒的口吻说道:“王献失踪已经十多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们会??”宋局长凝起目光,他显然是听懂了罗飞的潜台词。

“他们本来是想等王献病发后自然死亡的,但现在形势变化,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罗飞进一步把话挑明,“如果王献死了,即便我们能把当初非法换肾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松一案的线索就又断了。”

宋局长沉默了约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喂?”虽然已是凌晨时分,但听对方的状态显然并未安睡。

“唐书记啊。”宋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阳在那边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吗?”

“最近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唐兆阳回答完这句之后,宋局长不再应声,两人之间呈现出沉默的状态。终于还是唐兆阳先绷不住了,他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聊起这个?”

“收手吧。”宋局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来,每个字都压着宛若千钧的分量。

电话那头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只传来一声长叹:“唉——”那声音低沉嘶哑,在筋疲力尽的颓态中又夹杂了万千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

王献其实就藏身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一直由唐兆阳最信任的心腹秘书娄铎陪护看守。

双方已经在前日下午谈好了条件:王献服毒自杀,唐兆阳则负责王蕾的后续医疗,不仅保证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诺日后会给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王献自身已病入膏肓,对这样的条件欣然接受。唐兆阳那边已经疏通好所有关系,只等把王献带到殡葬馆,就地自尽,就地焚烧。当王献真正死亡之后,半年前留下的那个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献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须再见妹妹一面。正是这个要求给警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由于沈源一直在人民医院监视王蕾,娄铎始终没有找到让兄妹俩碰面的机会。最后只好在附近的宾馆先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凌晨时分,唐兆阳接到了宋局长的电话。几句简单而又明了的对话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

警方全面掌控局势,自唐兆阳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控制住,王献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警方搜出了庄小溪家中失窃的那几样首饰。

随后王献被带到了刑警队讯问室,罗飞终于和这个“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

坐在罗飞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间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正是这个特征让乔静能够一眼将其从户籍照片上辨认出来。

和户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同,现在这个男子全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目光黯淡,满脸病容。

罗飞知道生命正在慢慢离开这具年轻的躯体,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剧,更是一场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恶。

王献也在偷眼打量着罗飞,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迷茫、七分惶恐,这种表情让人很难将其想象成一个既缜密又狠毒的杀人凶手。

“这些首饰是从哪里来的?”罗飞一开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

王献回答说:“是我捡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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