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铁拳”行动发起第十八天。
入夜,满天繁星,朗朗明河,余罪从列车上看到这个陌生地方的星空时,绷紧了许久的脑筋好容易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孙羿和吴光宇两位车手走了,是被二队紧急任务召回去的,之后连张猛也被队长召回去了,线索越来越少,希望越来越渺茫,估计后方对这一寄予厚望的小组已经失望了。
他关上了窗,把新鲜的冷空气关在窗外,看了眼已经鼾声如雷的乡警,又拿开了旅行包,翻看着嫌疑人李宏观的资料。
十一天,从朔州追到邻省的长安市、又追到宁夏、又追到四川,奔波了三省七市,蛛丝马迹时断时续,带回来的,是一堆女人的照片。
对,是沿着女人踪迹找这个人的。每每暴露一地,通过银行卡、通讯记录、出入场所,总能牵出多条线索,而跟着线索追下去,往往意外的,又追出另一个女人来。
这个家伙不仅在朔州结婚生子,而且在长安还有一位红颜知己,一位大学女教师,在调查组找到这位女老师时,她居然还痴痴的等着心上人回来娶她;这也罢了,在四川找到的线索更令几人大跌眼镜了,居然在这里还养了一位和他儿子年纪相当的女人,也是化名包养的。令余罪很惊讶的是,这个人根本没有急着逃跑,而是在知悉消息后,从容地和每个女人深情告别后,留了一堆线索,大摇大摆地销声匿迹的。
“还在看他?”有人说话了。余罪抬眼,是马秋林,刚在列车上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回来了,他笑了笑,点点头。
一路追了这么长时间了,仍然没有结果,队伍的士气已经低到了冰点。马秋林替李呆掖了掖被子,坐下来,缓缓地说着:“这个人的重要性越来越提高了。”
“又有新案情了?”余罪问。如果有,邵万戈肯定要知会马秋林的。
“对,各地在往深里挖,据丁一飞交待,每次做大案之前,他都得到一个份完整的行动路线,注意事项,准确时间,基本是照章施法就能大获全胜,开始的几次都是这样做的,赃物全部收李宏观收购…后来他们胆子越做越大,李宏观索性全放开了,专心经营这种非法药物。之后才有了那些零星的散户跟风作案,他的交待和云城、大同被捕的几个嫌疑人能够印证,李宏观正是通过草犊子穆宏田招蓦了一帮子偷牛贼,通过他的亲身示范,把这个盘子做到今天这么大…他只需要出售自己配制的天香膏,就可以赚得钵满盆盈。翼城这条路子,也是李宏观提供给丁一飞他们的。”马秋林道,说的时候,明显看到了余罪脸上的难色。
这份难色来自何处,身处其间的人最清楚,如果案情聚焦点在某一处,而这一处却无从下手,那种煎熬对于身处其间的是一处不啻于折磨的感觉。
“不管是不是压力,还有些情况我得告诉你,这个人可能要成为解开这个系列案子的关键所在了…”马秋林缓缓道着,又把在翼城、云城、临汾发生的事草草一说,毛贼好抓、销赃难查在这个案子体现得格外突出,特别是在证据缺失、主谋跑路之后,如果涉案销赃的商户拒绝配合,形不成完整的证据链,那恐怕连偷牛贼的罪行也要降一级了。
还没有说话,马秋林现在觉得余罪深沉得有点过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位小警的期待值有点过高了,毕竟自己是几十年的经验总结,而他,不过是入职盈年而已,他笑着问着:“如果压力太大,就放松下…现在看这个情况,领导组对咱们的期望值越来越低了,而且呀,这个人看来,我们想得还是有点简单了。”
“不,想的复杂了。”余罪道。
“复杂了?难道还不够复杂?”马秋林异样地问。
“是,复杂了,我们在朔州,查到了他的重婚小老婆,张雪莲;然后由朔州牵出来的线索,那张废弃的手机卡,联系到了长安,在长安又找到了他的姘头,梁菲,那位大学讲师;在她的居处,我们又根据所购书籍的地方找到的宁夏,又发现了他的临时居所,然后又追到了四川,找到了他包养的另一个姘头,蔡丽丽,你看这些女人…”余罪排着几位女人照片,马秋林笑了笑道:“我对女人真不擅长,我实在想不通,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姑娘上床,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叫子非鱼,焉如鱼之乐…一方面说明他确实有点魅力,一方面也能证明,这家伙在咱们省赚得确实不少,可能牵出来的东西更多,但我觉得,我们走上了一条歧路,跟着这样的线索,根本找不到他。”余罪道。
“为什么?”马秋林问。
“既然他舍得扔下,那自然在他心目已经没有价值,您说呢?”余罪道。
马秋林全身一颤,倒吸着凉气,突然间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舍得扔下,自然不准备再回头,否则就没有朔州给小老婆存钱的事了,他凛然道着:“往下说。”
“您看这几个女人的照片,张雪莲,是在公园认识的,那可是个情侣出没的好地方;长安这个梁菲,据她所说,两人是在校园里邂逅的,好像还酸溜溜地说了段雨中共用小花伞的故事对吧?最后这位最年轻的蔡丽丽,直接还是在校学生,李宏观是打着飞的去嫖她的,两人的租住地在成都西郊湖畔别墅…有山、有水、有女人,那一个地方都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佳地。”余罪笑着道。
“没错,他可能没有像普通人那样领略过正常的恋爱,感情,所以在这一方面特别渴求…蔡丽丽不是说了吗,他们相处过几个月,真正的做爱次并不多,主要是就玩、购物,她挺满意那位。老公公,的。”马秋林笑着道。
“一方面有责任感,一方面又不断换女人,这种性格您觉得是不是有点矛盾?”余罪问。
“也不算很矛盾,人的性格本就具有多样性,特别是对于男人,很多回家当模范丈夫,出门当小姐老公的,好像很正常。”马秋林笑着道,这一方面,老人家真不擅长,也懂世情。
“如果他年轻二十岁我可能理解,是生理需求的原因,可年龄这么大了,应该有五十出头了,还这么孜孜以求的换女人,那您觉得是不是应该是心理上,或者人格上有某种缺陷,导致他如此怪异的行径?是怪异,不是怪僻…据咱们询问,他在性生活上,是传统的,没有其他性怪僻。”余罪道,坏坏地笑着,查得真够细了,但结果还是让人失望。
马秋林笑了笑,对于警察,不用避讳这些,只是他不愿意想此中的龌龊细节而已。此时余罪提起,他手指点点脑门想着:“应该是这样,如果去掉生理需求的因素,反映在心理上、性格上就很正常了。这些天你学得不少啊,开始用心理分析的手段了。”
“我是现学现卖…我这样勾勒一个故事情节您看合理不合理。”余罪道着,闭上了眼睛,若有所思地道着:“我出身农村,在改革开放的头一年,考上了上大学,跳出了农门,在大学我拼命地学习、上进,到毕业的时候,学有所成,而且分配到了一个国营示范牧场,美好的生活向我张开了它的双臂…丝毫不用怀疑,以我所学,在这里将会有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这是李宏观的履历,马秋林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思维方式,把自己变成嫌疑人,他看着余罪脸上享受的表情,有点觉得这孩子走火入魔了。
“在这里,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和我同龄,而且是同学的女人,我们一起毕业、一起分配到牧场,每天对着朝起夕落,我们有时候诉说理想,有时候讨论未来,有时候喁喁私语、有时候海誓山盟…不过无情的现实是,那时候的社会道德标准并不认同这种两情相悦的感情,当某一天,我心爱的女人怀孕之后才发现现实的残酷,连人流都没法做…于是这件事情败露,那个女人有了个名字叫破鞋,而我有了个绰号叫流氓,女人不堪舆论压力,悄悄出走,而我也不堪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在女人走后不久,离开了牧场,找了一位工厂的女工,草草结婚成家…”
还是嫌疑人的履历,那个最初的旧情人在警务档案中显示已经死亡,那是一条废弃的线索。马秋林听进去了,他觉得余罪说得基本就是事实,可要说明什么,却无从发现。
“接下来,我离开了自己擅长的专业,理想上一片空白,与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生活久了,我想应该是一种痛苦,而且我也无法忍受这种清苦的生活,于是我想改变…趁着八十年代后期的潮流我南下淘金去…干过很多活,打工、当保安、做服装生意,都不怎么样,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进了传销团伙,幸运的是,曾经在学校的知识让我在这团伙中脱颖而出,很快成了一个小头目…而且,赚到了一点钱。虽然和上层相比少了点,可毕竟赚到了点…”
马秋林安静地听着,在寻找余罪要表达的意思,不过余罪好像入魔了,越走越偏。
“不过好景不长,在这里的栽了,被警察抓住了,不但没收了非法所得,而且还蹲了一年多监狱更郁闷的是,那一次没有抓到上层的组织头目,我成了替罪羊,当我出狱的时候,我发誓发改变自己,改变现状,我要变得有钱,而且,我不会再做别人驱使的对象,于是我最终选择我最擅长的专业…”
余罪说着,他以一个在监狱生活中的心态叙述一个苦逼成长的故事,几乎是信手捻来,他相信差别不大,就像他走出监狱的时候一样,如果没有警察这身份,他估计会和那些坑蒙拐骗的人走到一起,这一点,不会有意外。
“有了传销组织的功底、有了监狱生活的煅练、也有了曾经农校的孜孜求学,于是这个以偷盗大牲畜为作案手段的奇葩就出来了,不但成功地实现了他的理想,而且成功地躲了很多次警察的追捕…这和他的选择有关系,他出身农村,知道在这里作案的安全系数相当高…好,略过这一段,讲讲发迹以后的事”
余罪道,马秋林似乎听出什么来了,在眨巴着眼想着,他觉得余罪的话里有故意误导他的成份,就像追捕被线索误导,这个想法促使他在仔细地斟酌着余罪的每一句话。
“我有钱了,我横跨盗窃和销赃两个团伙,一手卖信息,提供畜药;一手销赃收钱…当我有钱后,我不忍心扔下那个发妻,毕竟一起生活过,还有儿女,于是我每年夏天,不作案的时候,回去看看,至于她在外面有相好,我觉得可以理解,这么多年独守空房难为她了…何况我有钱了,我在外面也有了”
余罪似乎说到兴处了,笑着看着马秋林,马秋林有点不懂为什么余罪要把第三人称的犯罪事实,用第一人称讲出来。余罪却是越讲越有兴趣,笑着继续道着:
“我有朔州呆的时间最长,偶然的机会,我邂逅张雪莲这位温柔的、离过婚的、被男人伤害过的女人,她触动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我有点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她,于是我用假身份和他结婚了,每每和她在一起时候,总让我觉得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而且有了孩子,那是一种家的感觉…”
马秋林眼亮了亮,意外地插了一句嘴:“可我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
“于是我就不断地寻觅,也许我也不知道我缺的究竟是什么,当我四下寻找医药类书籍,完善我的天香膏配方时,无意在长安大学遇到了梁菲,她是教化学的,我们在图书馆聊了几句,发现很谈得来,一下离开图书馆时,那林荫道上的漫步、那校图湖畔的小憩,让人仿佛回到了年青的时候…于是我发现我不遏制地爱上了她,我疯狂地追求她,最终我如愿了…”
“可她毕竟是梁菲,她无法取代我心里那个女人的位置,于是我仍然没有得到满足,我被一种愧疚、希翼、向往、苦闷等等几个复杂的情绪困扰着,这种情绪驱使着我,不停地在寻觅…”马秋林道,老人说出来的话,更具专业水准,已经触摸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了。
“某一次,在交友网上浏览到一张女人照片时,一刹那间,我的春心又萌动了…我找到了她,蔡丽丽,发现她很像我曾经的挚爱,于是我带着她,住在租来的别墅里,陪着她聊天、看湖、逛街,就像回到了我曾经的青葱岁月…”
“或许,如果不是知道事情败露的消息,我仍然会这样生活下去,可败露,我只能面对现实,我无法给她们幸福,可我也不忍心毁了她们,于是我尽我所能,给了这些女人点钱,然后,踏上了我早就准备去的地方,那是一个除了我,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的地方,我不希望别人找到我,不仅仅是畏罪”
马秋林道,眼睛亮了,心开朗了,余罪笑了,排出了一张照片,是四川那位蔡丽丽在网上发布的招嫖照片,托腮凝眸的样子,背后是一片湖水。他笑着道:“蔡丽丽都可能不知道,她什么地方吸引了李宏观。记得朔州的张雪莲吗?他们的邂逅也是在公园湖畔。”
“好像阳原的示范牧场,也有一个小水库,很像湖。”马秋林笑着道。
“说不定在五原上学的时候,肯定在花前月前,山巅湖畔,有过不少风花雪月的事。”余罪道。
“我们可能前期太武断了些,就放弃了那条线,不过那可是最后一条线了…余罪,我不得不提醒,自信和坚持是好事,可要过了,就成了自大和固执了,我以前就犯过这样的错误。”马秋林道,知道下一步的方向了,要查那个和李宏观交集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去世,在案子前期就放弃了。
“这和成王败寇一样,不管是坚持还是固执,都是旁观者的评述,有必要在乎吗?即便我们无法抓到人,也能为后期的通缉提供N种失败的方式参照。”余罪笑着道,收起到了照片,很自信地又补充着:“况且我们已经沿着他的踪迹走了三省七市,离他可能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就能逃出法网恢恢,也逃不出情网深深,没有人能逃出这万丈红尘。”
余罪开了个玩笑,马秋林笑着道着:“那好吧,算我一个,找不到就当旅游了,费用咱们自负。”
“也算我一个。”上铺有人说话了,余罪一抬头,看到董韶军憨厚的笑脸,他道着:“分析得很精彩,如果是我,我也忘不了第一个深爱的女人。那怕她已经去世了。”
“哼你研究排泄物的,知道情为何物?”余罪翻着白眼,原形毕露了,侧过身看上他那本普通心理学概论了。
董韶军气坏了,一翻身不理他了,马秋林哭笑不得来了个表情,侧身躺下了,虽然觉得余罪水平在与日俱长,可这人品,一点长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