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工作是三天后起程的,这是一个份量不轻,但也不算最重的嫌疑人,没有资格享受空运的待遇,沪城警方联系了铁路运输部门,按照惯例,为古寨县几位开具了押解证明,争取到了靠近餐车的一个包厢。
是长宁区黄家滨刑警队那位温探长带队送人的,他和袁亮一块等车的时候,不时地看着那位扑进污水河,把自己和嫌疑人铐在一起的刑警,对这个人他很好奇,本来想亲近亲近的,不过那人好像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还是打退堂鼓了。
“温队,这次真得谢谢您呐。”袁亮伸手,听到了汽笛的声音,他知道要离开呆了几周的这里了,还没来得及观观光呢。
“客气什么,一家人吗?”温探长笑道,他长着一副标准的海派男人的长相,白皙的皮肤配着锃亮的发型,如果不穿警服,都不像的警察了,两人握着手,他看到了余罪还在懒懒地抽烟,他扬扬头问着:“袁队,这位是…你们县城里也藏龙卧虎啊,当时我接到这个协查通报,第一想法是几乎不可能找到,就找到也是巧合…他是。”
很好奇,毕竟是同行,知道靠细节定位一个嫌疑人会有多难,偏偏这位赶在技侦和天眼的搜索之前挖到了信息,袁亮看着好奇的温探长,笑着道:“我说了实情,我怕您震惊…咝,我该不该说呢?”
“我猜是个退伍人员?”温探长脱口而出,感觉到余罪那黑黑的脸庞,应该出现的校场上。
“再猜。”袁亮笑道。
“要不就是特警退役下来的,那帮子人狠啊,一练起来,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啊。”温探长景仰地道,敢往那污水河里跳的人可不多。
“还猜。”袁亮道。
这就没的可猜了,把温探长难住了,他摇摇头,示意猜不着了,袁亮附耳轻声一句,然后他脸色徒然而变,根本不信,不过看袁亮的样子,他又不得不信了,凛然点点头,竖着大拇指,就一句话:
“厉害,乡警厉害,刚捞上来,很多人以为他是逃犯。”
车来了,两人收起了笑容,地方警力喊着戒备,两方警察,象征性地正式交接了案卷和嫌疑人,车门洞开的时候,押解着从囚车里蒙头带下来的石三生,不,应该武小磊,直上列车。
武小磊显得很萎靡,现在才看到真容,稍有点发胖,和父亲武向前有点相似,大国字脸,浓眉大眼,怎么看也是个响当当的北方汉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如果细瞅,那风华正茂的脸上有着不和谐的皱纹。
他被带上了车,袁亮数着人,一个一个上去,余罪最后才起身的,这两日他显得比谁都萎靡,似乎嫌疑人抓到了,他的精气神也被掏空了,上车时袁亮拉了一把,看着他腕上伤口,关切地问了句,余罪虚弱地笑了笑,道了声没事。
结束了,随着汽笛的鸣起,随着招手再见,随着眼前的高楼绿树开始位移,终于踏上了归途。
一直到看不见人影袁亮才回到包厢,检查了下嫌疑人,他被铐在不靠窗的底铺钢筋上,几位刑警队员坐在窗边,和乡警们聊着,余罪却是蜷缩着,像累极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袁亮长舒了一口气,刚坐下,李逸风毛病就来了,直问着:“袁队,真小气啊,我们上次抓偷牛贼,都是坐飞机回去的。”
“揍是啊,不能越活越颠倒,改坐火车啦?”李呆牢骚也上来。
几位队员笑着,袁亮却是解释着,持枪的上不去,就不持枪,解押这种人也很麻烦的,毕竟规格不一样,上一次是省厅要的人犯,这一次仅仅是县刑警队的案子,差姥姥家了。
“哎妈呀,这又得熬好几天。”李逸风道着,从沪城到五原得两天两夜,那滋味却是不好受了,而且呀,他指出来了,这包厢床位根本不够,加上武小磊九个人,怎么睡呀。
一说众队员又笑了,有人问了,解押这么重要犯人,你还准备一起睡呀?
又有人补充着,就睡也得睁一只眼。
拴羊兄弟有办法了,提议着:“这好办啊,把这狗日的打晕,多上俩铐子,再捆一绳,然后咱们睡咱们的。”
这办法提得众警面面相觑,看武小磊时,他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歪着头、盘腿坐着,靠着车厢,根本不理会那拔家乡来的警察。
制止了乡警的胡扯,分配着轮班休息的安排,从吃饭到上厕所每个步骤都安排好了,三个原则:不许接触金属物件;不许离开在场人视线;不许和押解人员以外的其他人发生接触。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对于嫌疑人那些稀里古怪的法门,袁亮还是有所涉猎的。
不久就试验了一回,武小磊叫着要上厕所,楼道里两头堵了四位,厕所门口守了两位,别说想跑了,戴着两重铐子,裤子都系不利索。
或许是对于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缘故,这个在追捕时几乎把余罪溺背气的嫌疑人,此时显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第一天你给他端饭,他就吃;问他上厕所,他就上,剩下的时候,就被铐在下铺上,缩在角落里,不知道是打盹还是发呆。
一天一夜之后,连押解的人员也觉得,袁队有点危言耸听了,毕竟是个黑车司机,不是飚车悍匪嘛。
随着列车的行进,景物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沪城满目的青绿渐渐地变成了北方绿中带着枯黄,一眨眼,从仲夏就到了秋天,长长的两个月追捕,现在让袁亮回想,有点感慨万千了,他总和瞅个时间和余罪聊聊,那天跳进污水河里,出来直打了两天点滴,直到现在吃饭时候还呕,对此他有点歉意,也许,该跟着余罪的自负走,那样现场不止是几个没有抓捕经验的乡警了。
第二日中午,轮班吃饭开始的时候,他跟着余罪,直进了隔着两条甬道的餐车,没像往常就盒饭,叫着余罪,坐到餐车上,点了两个小菜,还要了瓶啤酒,余罪笑着道:“怎么了袁队?你带头违规啊,押解期间不能喝酒。”
“拉倒吧,你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袁亮道,给他斟了杯,直道着:“对不起啊,那两天该跟着你,否则不至于这样了。”
说着看看余罪胳膊上的伤处,被铐子拧得,脸上的青肿刚消,好在他不是很帅的样子,否则真要破相了,余罪笑了笑,把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伤口,生怕别人窥到一般,袁亮异样地问着:“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余罪故作不知地道。
“老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的,而且表情这么严肃,我还是愿意看你贼头贼笑那样子。”袁亮道。
“袁队呐,谁要喝上一肚子那污水玩意,也没有说话欲望呐。”余罪道,舒了一口气,他现在回忆不起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没想,直接扑通就跳进去了。
他自认为,自己一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像狗熊和张猛那俩单细胞动物往火坑里跳的事,他绝对不会去干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干出来了。
“不光是那个吧?”袁亮问,他知道仍然是这个案子,千辛万苦,一言难尽。
“这家伙一点悔罪表现也没有啊。”余罪道,找到的人,和他想像中大相庭径,他有点不相信,那么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养出这么个畜牲来,明知道是警察,还把他往死里摁。他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我抓这么多年人了,还真不怎么见诚心悔罪的。谁都不会心甘情愿被抓的,这是本能。”袁亮道,以他抓捕经验,别说这种有可能牢底坐穿的罪行,就是小偷小摸也得给你撕打好一阵子。他看余罪脸上失望,又补充着:“你在纠结是不是把实情上报?咱们的措辞,可能影响对他的判决。”
余罪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纠结,这和当初所想,相差太远,他道着:“再等等看吧,争取让他主动说话…这种积案,态度很重要。”
“态度?都不可能会好了。”袁亮道,筷子点点和余罪讲着:“我估计他就不认为有错,本来就是直脾气,隐姓埋名压抑了十几年,抓他归案,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现在恐怕也要视咱们为敌了呀。一天一夜都没说什么话了。”
“这是绝望了,可绝望救不了他。”余罪道,他很有体会,他知道在怨气被压制到极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像他,在监狱里都敢豁出去差点勒死牢头,那一股子血气之勇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与职业无关。
“你是指…可他不悔罪又能怎么样?别人可以适合于追诉期,他可不行,命案必须有人负责。”袁亮道。
“我不是指这个呀。”余罪道,若有所思,以袁亮根本听不懂的口吻道着:“我是指啊,活在愤怒中,只会要了他的命,即便这里不会,将来在劳改场上也会。”
“他要是自寻死路,那就和我们无关了。”袁亮道,这是一个警察的职守问题,抓捕,可不是为了渡化这些执迷不悟的人。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那样的话我抓他还有什么意义?等着他有一天自寻死路就行了。”余罪道,他回味着,那状似拼命的逃跑,那形似疯颠的反抗,这些都昭示着什么?
他愤怒,他不服,他恐惧,可他却像一只被锁住四肢的困兽,无计可施,余罪抿着嘴,食不甘味地吃着,试图走进这个特殊嫌疑人的心理世界,他在想,如果是自己经历过同样事,会是怎么一种境况。
“不对。”余罪放下筷子了,像抓住了什么。
“什么不对?”袁亮道,有点不解余罪刹那凶光流露的出了眼睛。
“他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余罪道,这有点不符合他的性格,似乎对所有人破口大骂,乱唾唾沫才应该是正常表现,抓捕没重伤没致残,怎么可能畏畏缩缩像只输了胆的丧家犬,一刹那,他回忆起了监狱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罪犯,一个畏缩到极致的罪犯只有一种可能。
他在演戏。
“怎么了?”袁亮看余罪紧张的表情,他挟着菜,关切地问。
“他在演戏。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乖成这样?”余罪判断道。
“呵呵,你想得太多了。”袁亮笑着,要敬一杯。
“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余罪若有所思地道,很确定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心神不宁。
恰在这时,传来了凄厉的一声尖叫:“啊…救命啊…快来人呐。”
是李逸风尖嗓子,余罪抄起酒瓶就跑,饶是袁亮反应迅速,慢了好几步,他随手拔出佩枪,嗒声拉开了保险,一手支桌,一个鱼跃上来,直踩着一众食客的饭桌,飞奔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