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躬身细察

  史清淮从市公安局法制科出来的时候,心头的沉重,莫名地又增加了几分。很遗憾的是,许平秋的话隔了一天就被证明了,而且现实比他预料的更残酷一点。

 “谢谢,没兴趣”

 这是张凯峰给他的回答。

 他很郑重地把这一套成文的东西让对方仔细看过,然后换回了这样一个回答。他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了,和所有已经坐惯办公室的那类一样,漠然,漫不经心,谁也看得出他很厌烦,可谁也别指望他们还会有什么改变。

 在他看来,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年轻有为,朝气蓬勃,似乎应该有干劲,有闯劲才对,毕竟他们不像大多数这样那样途径进入公安部门的,目标和理想就是挣份工资而已。

 可仍然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上车里撇了撇嘴,实在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事,讫今为止没有得到一句赞同的话。

 “于师傅,您说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车上他无聊问司机。出门就被堵了,司机是省厅后勤车队的老同志,一指市局之外道着:“还不就那些。”

 那些?史清淮看了眼,什么也没看到,司机笑着解释着:“车子房子票子呗。”

 “这是泛泛的目标,我是指,再怎么说也是警察,和普通人应该有所不同吧。”史清淮道。

 “当然有点不同,警察相比普通人,买车置房挣钱,难度要更大点。工资太低,灰色收入风险又太高。”司机道。

 “有那么难吗?”史清淮异样地问。

 司机笑了,省厅大院里出来的,恐怕不知道民间的饥苦,他笑着道着:“史科长您赶上最后一批集资房了,当然没感觉,现在一个普通地段的怎么着也六七千一平,单位的福利房以后都别想了…很简单嘛,应聘当个警察,大几千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几十年才能置座房子,而且工作又累,值班又多,挣外快的机会少,他们的压力相比十几年前,那可大多了…”

 车走开了,絮絮叨叨地讲着闲话,史清淮倒是听得入耳,此时他方发现,许平秋的眼光还是相当独到的,最起码第一眼就看到很多现实困难,而且没有指出自己纸上谈兵的毛病,他倒有点感激这位许处了。

 只是越感激就越让他觉得惶恐,看这样子,拿这份计划书就招车队司机,恐怕人家都不去呐。

 忧心重重地到了郊区分局,下车的时候,他刻意整了整警容,把表情里的忧虑剔除,然后进了局里,这回更直接,要找的人根本不在,他是以朋友身份去的,还是办公室里的一位同志指了方向,于是车又绕了数公里,在一处刚装修的写字楼里停下了。

 曹亚杰,男,28岁,郊区分局治安科副科长,参加过全市天网三期工程建设,有计算机工程师资质。

 这就是此人的简历,这样的人在公安系统不多,一直是个分局的小科长还是个副的,史清淮第一眼看到他的简历时严重怀疑他属于那类郁郁不得志的类型,不过了解之后才发现他大错特错了,有数次调回市局的机会他都放弃了,原单位干得敷衍了事,外面的生意可是红红火火,据说某几个品牌监控设备,他是全市的总代理。

 当然,幕后的,前台的公司注册名字肯定不叫曹亚杰。

 像这样的人史清淮第一眼就觉得很厌恶,如果不是许处长点了下之后他估计根本不会考虑。

 沿着散发着装修气味的楼层走着,拔着电话联系着,话筒里是一个听得磁性,语音高亢男中音,很直观:“您好,我是曹亚杰…监控设备您可以直接联络千里眼公司,我现在在工地上。”

 “我不要监控,不过我现在也在您的工地上。”史清淮开了句玩笑。

 对方异样了,几句话后,扣了电话奔出来了,史清淮听到他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楼梯一拐就看到真容了,西装革履的样子,走起路来步步生气,好不意气风发,奔上来直握着手,一介绍,此人好不热情地道着:“对不起,对不起,史科长,看我这忙得也不在单位…要不,咱们找个茶楼坐坐。”

 “不用,你别客气啊。”

 “不是客气,您是上级领导,怎么能主动找我呢,有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什么领导不领导,咱们都是小科长…”

 “不一样,省厅里的科室,和分局科室,称呼一样,级别可就差远了,哎对了,史科长,您老这大老远来,是…”

 “很简单,耽误你十分钟,把这份资料详细看一遍。”

 直入正题了,两人就站到临窗的空房里,曹亚杰带着疑惑,翻上这份草拟的计划了,那样子很专注,本来他以为又是上级部门那个领导来找,要办点私事了,这么严肃的拜访,他也收起那副商人的作态了。

 确实是个商人,史清淮有点怀疑,基层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穿着警服,在忙着私活的同志。

 很快浏览完了,曹亚杰蹙着眉头道着:“哦,这是针对高智商、跨境以及团伙犯罪,要组织一个快速响应,即时接警,全天候支援的小组对吧?”

 “对。”史清淮点点头,对此人的印象好了几分,他看得出对方很赞同。

 “好,早该这样了。”曹亚杰兴奋地一合资料,介绍着:“史科长您放心,全市所有单位的办公室、写字楼,以及咱们天网监控的设备型号、产地,以及工厂级的接入代码,我们可以全部提供…即时通讯和快速反应类技术设备,我可以做一封详细的报告给您…省厅到我们小分局寻求支援,那是看得起我们,对了,外界虽然传说我是商警,那是谣言,这里是朋友的生意,就是来帮帮忙。”

 心虚了,示好了,如果是私事好谈,但这是省厅的公事,曹亚杰确实揣不准来路了。史清淮一听笑了,敢情对方把他当成采购商了,他笑着问道:“哦,看来曹科长对需要的设备很熟悉了?”

 “不是熟悉,是太熟悉了,天天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从第一代就开始了。”曹亚杰笑道,征询似的问着:“史科长,能透露一下,大致的装备规模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史清淮异样地问。

 “不是,我是有点奇怪,如果是大规模的,应该在后勤装备处;如果是小规模的,那应该直接找代理商。找我…我仅限于能提供点建议啊。”曹亚杰不好意思地道着,生怕被省厅来人揪了小辫一般。

 “设备的事我不用考虑。”史清淮笑了笑,一扬头问着:“如果有兴趣,您本人愿意加入吗?”

 “啊?”

 曹亚杰惊得嘴咧下来了。往下看,看看西装革履,再往下看,看看微微发福的肚子,看到脚底,又看着警服锃亮的史清淮,他突然间有点羞赧的感觉,自己好像离那个队伍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相信地喃喃地着:“您是指?当快速反应队员,参加集训?”

 “对,快速反应,全天候的支援,打击各类刑事犯罪。”史清淮道。

 曹亚杰惊得一个激灵,咬住下嘴唇了,我我,我了几句,才道着,史科长,我一直就是内勤啊,接触犯罪顶多是通过监控看过偷东西的,我…干不了啊。

 “你这样说,我倒一点也不意外。”史清淮拿回了资料,看了看眼神像滞着的同行,他默默地收起了东西,突然轻声问着:“曹科长,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穿过警服了?”

 “啊?什,什么?”曹亚杰愣了下。

 “我觉得你还是穿着警服帅一点,比这身金利来帅。”史清淮道。

 好奇怪一句话,他说着慢慢转身走了,留下曹亚杰站在那儿发呆。

 曹亚杰看出来了,那眼光里是一种厌恶,他下意识地摸摸领口,整整额头,抚过胸口,那是整理警容的下意识动作,确实被遗忘很久了。他对着玻璃敬了个警礼,然后开始神经质地看着手,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行你来补,你不行他就上,警营里不缺人。史清淮继续往下走,在不同的警种里寻找着可能成了计划一份子的人,不过访的越多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是个光讲奉献,暂无回报的计划,丰满的理想和骨感的现实,怎么着也不搭调了。

 “没兴趣,现在干得不挺好?”

 “算了吧,还要重新开始体能训练,那谁受得了?”

 “史科长…这个,我真不行,我刚结婚。”

 “我更不行,我武器都没摸过,我这眼睛高度近视,进单位就是文职。”

 “这个计划…这个,好像不是省厅编制的,是刑侦总队实验计划啊?刑事侦查,不去”

 一个一个,很简单、很直观,也很有说服力的籍口,史清淮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这样冷场,冷得那怕连一个赞同的也没有,唯一一个赞同的还以为他是采购设备。

 “于师傅,辛苦您了。”车上史清淮歉意地道了句。

 “客气什么呀,我就是干这个的。”司机是位老同志了,笑着道。

 “于师傅您从警多少年了?”史清淮问。

 “有二十来年了吧,给两任处长开过车,一直是临时的,后来陈处长提拔走时,才进了编。”于师傅道,纯粹在后勤上。

 “你说咱们队伍里,有那种无私奉献的人吗?”史清淮笑着道,私人谈话的语气。

 “有吧。”司机笑了,笑着道:“不过我没见过。”

 两人都笑了,或许事业上总是要被这样那样的生活问题困挠着,那种极度纯粹的精神已经濒临绝迹了。司机看史清淮的表情,恐怕知道事情不顺利,他宽心道着:“史科长啊,您太认真了,有些事不能太较真。”

 “我不较真,我是比较灰心。呵呵…东阳分局,完了咱们就回省厅。”史清淮道。

 散布在全市各个角落的警务单位,一天的时间走不完,不过越走越心凉,他倒没什么心劲了,就近选了处地方,这是许处长推荐的人选,履历看过,叫严德标,学历有点差了,省警校毕业的,工作经历实在勉强,反扒队任过职,现在分局治安科,这些明显都是和小毛贼打交道的警员,根本不是史清淮最初筛选的对象。

 还真不是,分局没找着人,说是出警去了。电话联系他说回不来,还是治安科看在省厅来人的面子上,让他务必马上回来。等了好久…最终回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史清淮已经走了,严德标同志被分局长叫住训了一顿。

 没办法呀,严德标同志中午就喝多了,下午怕纠风的查住,不敢来上班啊。

 这时候史清淮已经回到省厅了,他整理着已经走访过了人,郁闷了好一阵子,梳理着一堆资料的时候,翻到余罪的简历时,他停顿了下,又找出以前的笔记对比着看了看。

 参加过数次联合行动,去年的盗窃耕牛案他尚记得刑侦论坛上那位,细细揣摩,这倒是一位很好的人选,尽管学历低了点,可经验应该是已经相当丰富了,他找着联系方式,试探开始了第一次接触:“喂…您是余罪同志吗?”

 终于通了,以前联系过几次所里,都没有联系上。

 “是啊,您是…”

 “我是省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史清淮,我们曾经见过。”

 “哦,想起来了,你去我们学校招过人。”

 “呵呵,两年多前的事了,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史科长,有事吗?”

 “有这样个事,我想知道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史清淮简练地把情况一讲,这位选手身在汾阳,电话倒省事了,草草一说,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史清淮问着:“怎么样?余罪同志,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抽时间当面聊聊。”

 “我…没兴趣。”

 “没有?等等,余罪同志,你可是刑事侦查上冒出来新星啊,我刚知道,去年古寨县的几起旧案你也参与侦破了,这可是一个能让你一展抱负的机会啊…如果这个计划能付诸实现,而且在实践中取得一定效果,对你以后的个人发展肯定会有帮助的。”

 “现在我都没着落,还想以后发展?没兴趣…对不起啊,史科长,我有事了,随后有时候聊,要不算了,不用聊了…”

 电话嗒声扣了,史清淮就即便再有涵养,也被气得拍桌子,堂堂的省厅心理研究室的主任科长,从早到晚,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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