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余教授像珍视自己的眼睛一样珍视这幅墨宝,怎肯让红卫兵们毁去。任四名红卫兵怎样抄家、打砸、呵斥、殴打,余教授夫妇满面鲜血,衣服被扯得破烂不堪,仍绝不吐露书法作品藏在什么地方。余教授的年方十岁的独生子也被打倒在地,鼻血不停地流。杀红了眼的红卫兵把余教授夫妇的藏书、书稿、书画作品全都翻出来,堆在一起,点一根火柴扔上去,眨眼间就燃起熊熊大火,两名嗜书如命的知识分子的多年心血,片刻间付之一炬。余教授夫妇心如刀绞,與奈何这时两人的双腿都已经被踩断,自救不暇,哪里还有能力反抗。

  红卫兵们终于找出了王羲之的真迹,四人把它摊开在余教授夫妇眼前,得意地哈哈大笑,争先恐后地向上面吐口水。余教授夫妇撕心裂肺地呼叫,但此时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他们如此孤单无助。红卫兵们欣赏着两名知识分子的伤心和绝望,灵魂深处的兽性得到极大满足。然后,他们用极度夸张的动作把这幅传世千年仍保存如初的孤本珍品扔进烈火中。

  余教授的独子尖声嘶叫,扑上去对一名红卫兵拳打足踢。那名红卫兵十分恼火,倒提起男孩瘦弱的身体,用力抡圆了向外甩出去,男孩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一张檀木八仙桌的桌角上,当即额头上汩汩地流出鲜血,伏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余教授夫妇爱子心切,睚眦欲裂,虽身受重伤,仍强行用双手撑着爬行,各自抱住一个红卫兵的小腿,拼命地咬下去。红卫兵见状,一拥而上,两个对付一个,拳打脚踢,足足施虐了近半个小时,余教授夫妇都双眼翻白,口吐殷红色的血沫子,眼见已经死透了。

  四名红卫兵见一家三口都死在他们手上,才感到有些害怕,不过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余教授一家都是“牛鬼蛇神”,死了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波,而且那年月红卫兵的数量众多,有谁知道是他们干的。四名红卫兵各自发了毒誓,绝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出门后一哄而散,此后四个人再没有联系过。

  他们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各有一番作为。其中三人对这件亲手制造的灭门惨案完全不在意,随着时代流转和生活变迁,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几乎已从记忆中彻底抹去。而另外一个人却受到良心谴责,日夜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余家三人的惨状时常浮现到脑海中来,令他茶饭不宁,成为他背负一生的孽债,是以这幕话剧取名为《伤痕》。

  我和沈恕、于银宝都未经历过“文革”,对那段岁月的一知半解都从长者的私下谈论中得来,而他们说起那段往事时的谨慎目光和讳莫如深的言辞也给“文革”增添了几许神秘色彩。这时读到这幕话剧,其中反映的冷漠人性、血腥屠戮,令三人都有惊诧和震撼的感觉。

  于银宝感慨说:“苏南是经历过‘文革’的,他导演这个话剧,也算是再现历史了。”

  沈恕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不仅仅是再现历史,他记录的是他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他为此背负了一生的悔恨和内疚,才用话剧的形式把它呈现出来。”

  我和于银宝一时都没明白,齐声问道:“什么?”

  沈恕没作答,吩咐于银宝道:“你马上和江华大学辖区的派出所和公安分局联系,让他们查阅陈案档案,‘文革’末期,在江华大学校园的家属区内,有没有发生过一家三口同时遇害的案子?这家人可能姓余、姓徐,或者其他接近的什么姓。你就说这是紧急任务,让值班的所长和局长全力配合,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快去。”

  “沈队,你是怀疑……这幕话剧和连环凶杀案有关联?”于银宝小跑着去执行任务,我这时才有点明白过来。

  沈恕笃定地说:“不仅仅是怀疑,目前有九成把握,苏南的这幕话剧就是连环凶杀案的导火索和揭开谜底的密码。其实,这出话剧早在调查苏南遇害案时就听人提起过,可是当时我们既没有留意剧情,也没想到它和案子会有什么关联,否则就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和警力去查找真相,而林美娟和陶英也许不会死。”沈恕说着,惭愧和沮丧溢于言表。

  我说:“算了,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谁也不是神仙,能在案情还不明了的时候就把一个剧本和案子联系在一起,难道真长了后眼不成?要我说,只要能阻止凶手的第四个杀人计划,就算不小的胜利了。”一想到凶手的第四个杀害对象是一名警察,我就禁不住身上一阵阵发冷。

  沈恕说:“在陶英遇害现场发现监控摄像上的伪装装置后,我们怀疑对象的嫌疑增加,这起案子的脉络已经大致成型,但还是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开,就是凶手的作案动机。现在读过这个剧本,案子的前因后果已经非常明晰。只要于银宝翻出那一家三口遇害的积年旧案,我们就可以马上拘传犯罪嫌疑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如果凶手就是那个孩子,他的额头应该有一道伤疤。”徐剑鸣额头的那道状如蚯蚓般的疤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此清晰,我突然感觉身上阵阵发冷。

  沈恕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一样,没有说话,仅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证实我的猜测。

  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凶手如果存心报仇,为什么要耐心地等到二三十年以后?他早就有许多机会。”

  沈恕说:“他并不是有耐心,而是一直找不到杀害他父母的那四名红卫兵。他在仇恨中长大,性格变得又执拗又孤僻。直到有一天,苏南因良心发现,把深藏在心底多年的那段往事写成剧本,通过话剧形式表演出来。也许,他以为这样可以减轻他心中罪孽的感觉,谁知这个剧本却带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苏南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早已死了,所以在话剧中植入许多真实的细节,观众虽然以为是艺术创作,但经历过那起惨案的人却能从中看出许多内幕。由于话剧的题材敏感,仅在小范围内上演,而江华大学恰好就是被允许上演的场所之一,那个已是成年人的孩子有机会看到这幕话剧,在心底沉睡多年却从未淡忘的仇恨立刻就被唤醒了。”

  沈恕描述得如此细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正在观看话剧的孩子,他紧咬牙关,脸上蒙着一层黑气,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芒,他的心中在酝酿着血腥的屠杀计划。

  沈恕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轻轻叹口气,继续说:“那个孩子是通过什么办法查清除苏南之外的三个人的真实身份,还不得而知,也许是劫持苏南后逼问出来的。总之,他掌握了四个仇人的详细资料,并制订了残忍且周详的杀人计划。他曾在军营里接受过特殊训练,独居,经济状况也不错,具备独立完成这个计划的必要条件。他用一种极端残忍的手段杀死苏南,并在尸体手中留物示警,指向他下一个杀害的目标,既满足他自己的复仇心理,也是对杀害目标的恐吓,他希望他的仇人们被千刀万剐前还要在死亡的恐惧中饱受折磨。”

  我听得入神,却半信半疑,当时我对沈恕的办案能力还不怎么信服,而且我亲眼见到他在侦办这起案子过程中所经历的曲折和困惑,使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和他一起接触这起案子,他了解的案情并不比我更多,这时侃侃而谈,难免令人怀疑这些仅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林美娟和陶英在与警方接触后,虽然非常害怕,但还是极力逃避与警方合作,因为他们那时候确实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一直都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当然,他们也没有看到苏南导演的那场话剧。所以,尽管他们也在猜测苏南遇害可能和余教授一家三口的灭门惨祸有关,却一直不能确定。林美娟遇害后,我们逐步把案情向陶英渗透,他的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到那时他已经基本肯定苏南和林美娟惹上杀身之祸的缘由,却仍没有想到凶手就是那个孩子。他几次打来电话,想向警方吐露实情,却都在关键处挂断了电话。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家庭和工作都很稳定,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肯放弃既有的生活。何况向警方承认他们犯下的案子,说不定他还要承担刑责,他当时的矛盾心情可想而知。”沈恕并不介意我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怀疑。

  “可他遇害前打来电话时,显然已经猜到了凶手就是那个孩子。”

  沈恕说:“对,那时他刚看过这场话剧,剧情原原本本地再现了当时的真实场景。其中有一个细节,余教授夫妇倒地后,四个红卫兵曾试过他们的呼吸,证实他们确已死亡。而那个孩子的额头撞在桌角上,躺在地上不动,他们却没有验证,主观地认为他已死亡。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细节勾起了陶英的回忆,让他在看戏过程中猛然醒悟,那个他一直以为已经死掉的孩子并没有死,而且就是那个孩子让他寝食不安,日夜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这个发现让他连一分钟也不能忍受,于是他冲出戏院,冒着大雨给我们打电话,想说出掩埋多年的真相。可他没想到,那个孩子就是江华大学的工作人员,也许从他走进校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盯住了他,当他即将吐露真相时,猛地切断电话,并把他劫走,就像劫走苏南和林美娟一样。”

  我脸上微笑着,心里却在怀疑,没有接话。我是名牌大学名牌院系毕业的法医,我相信科学,相信物证,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东西,对这种不注重实证的推理持保留意见。我不愿直接反驳沈恕,却提出几个一直在我心中萦绕的疑问:“可是,如果我们共同怀疑的对象就是那个长大了的孩子,持枪袭击他的人又是谁?跟踪我又把我囚禁在老房子里的人是谁?别忘了,这次凶手在死者手里留下一枚警徽,显然他的下一个杀害对象是一名警察。陈广到底是不是知情人?或者他就是下一个被杀害的对象?他为什么要帮助凶手隐瞒?”这些问题都是案情的症结所在,而且牵涉到一位资历深、职务高的公安干警,相信沈恕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敢轻易作出结论。

  沈恕点点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很轻松,貌似已经从连环凶杀案的困扰中走出来。难道他对自己的推理真的十分笃定?

  “巡警在华山路东台巷路口发现一辆被撞毁的公安牌照越野车,车里没有人,车窗上有血迹,局长高大维已经赶往现场,请重案队马上派人支援。”沈恕正要回答我的一连串问题,110接警台的电话打进来。

  沈恕啪地把话筒拍到机座上,对我说:“华山路东台巷是陈广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开的就是一台越野车,八成是他出事了。这小子动手真快,连口气都不喘。正好你也在,咱俩开一辆车过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溜小跑着下楼,嘀咕说:“你不是早预感到今晚是不眠之夜了吗?恭喜你,答对了。”

  沈恕回头瞄我一眼,没吭声。这人多少还有点好处,不该说话的时候嘴闭得很严。

  17.最后报复

  2001年9月2日。多云。

  楚原市华山路东台巷。

  雨过天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味,却没有一丝凉意,热浪已经开始肆虐。

  沈恕驾驶的这台老爷车的空调早已坏掉,四扇车窗都摇到底,以保证空气流通。暑热和湿气混合在一起,让人身上汗津津的不好受。车子行进时带动空气流动,那半死不活的风却也是热的,吹在人身上,像有人恶作剧地对着你喷气,并没有一些舒适凉爽的感觉。

  道路两旁有火光在闪烁,一些身披孝衣、分辨不出男女的人或跪或坐在地上,在面前拢一堆火苗,不断向火中填纸,以保证火苗不灭。间或夹杂着嘤嘤或呜呜的哭泣声,似乎在诉说无限的悲伤和哀怨。

  楚原的这个早晨,竟然阴郁而悲凄,鬼气森森。沈恕望向车外,若有所思地说:“已经是‘鬼节’了。”

  我们一路驾车狂飙,半个小时的路程只用十几分钟就赶到了。

  被撞毁的正是陈广的车,车子翻倒在路边,靠近驾驶座一侧的车身瘪了进去,车门敞开,破碎的窗玻璃洒了一地。风挡玻璃裂成豆粒般大小的碎片,却仍连在一起,忽闪忽闪地,上面有一大片血迹,暗红色,一条条流淌下来,触目惊心。

  地面上的草皮有三四米长的剐蹭痕迹,应该是陈广的越野车翻倒后滑行造成的。仅看车祸现场,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交警队带头的是和平区一大队队长王国强,三十多岁,和沈恕很熟,见他从车上下来,拉拉他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出大事了,有人认出来这是市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的车。”

  沈恕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是他的车,我们几个小时前才一起出过凶杀案现场。”

  得到沈恕的证实,王国强的担忧更深了,眉心紧锁说:“看样子,这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更像是专门冲着陈广来的,撞翻车后把人劫走,恐怕凶多吉少。”

  两人正说着话,局长刘百发的大型越野车气势汹汹地在距离他俩身边不到半米处停下。心宽体胖的刘百发打开车门跳下来,劈头盖脸地吼起来:“瓜娃子,郎个事哟?陈广咋闹出事来了?”刘百发是四川人,平时普通话说得很好,一到紧急或气恼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冒出乡音来。

  王国强向他汇报了事情经过,说:“从现场的痕迹初步判断,有人蓄意制造了这起车祸,巧妙地利用了这一带的地形,像是专为劫持陈处长而来。出事的地点是三岔口,陈处长在车祸发生前从左面的道路开车向西行驶,而肇事车从中间的道路高速接近他,并用车头猛烈撞击陈处座驾的右侧,导致车辆损坏并发生侧翻。风挡玻璃上的血迹应该是陈处留下的,碎片也是陈处的头部剧烈撞击风挡玻璃而形成的。騎估计陈处的伤势很严重,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否则凶手也就没必要把陈处掳走了。”

  刘百发啐了一口痰,说:“瓜娃子,哪个干的?”他质询的目光直直地瞅着沈恕。

  沈恕压低声音说:“刘局,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重案队正在集中力量侦破的雨夜连环杀人案有重大进展,我现在怀疑陈处长遭遇车祸与这起案子有关,劫走陈处长的很可能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那起案子不是一直由你负责吗?陈广怎么会和凶手牵扯上关系,你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刘百发对雨夜连环杀人案未怎么上心,只了解案情的大概,听沈恕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说,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心惊肉跳。

  沈恕知道眼前这位局长不懂业务,对刑侦也毫无兴趣,再怎么耐着性子解释也未必能让他明白,就说:“刘局,这事说来话长,当务之急是寻找陈处长并设法解救,你再给我点时间,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刘百发粗重地喘着气,对沈恕说:“公安局技侦副处长被劫持,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一旦有什么差错,你的帽子、我的帽子都得摘下来,你好自为之吧!”刘百发的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听上去是真急了。他倒不是危言耸听,楚原市从严治警,触及红线的案件一律株连上级,比如去年有个巡警开枪杀人,巡警支队长被一撤到底,而驾管处买卖驾照的丑闻也连累交警支队长摘了乌纱。陈广万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凶手又不能伏法,迫于公安部的压力,市委市政府会怎么处理,谁也料想不到。

  沈恕说:“刘局,目前案情已经基本明朗,处在收口阶段。凶手显然也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劫持陈广处长。至于他还有多少耐心,会不会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下毒手,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谁也无法保证。”

  “瓜娃子胡说八道,你做不来就换人,公安局别的没有,就是不缺人才。给你一天时间,今天晚上7点,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在市局开会,听重案队汇报工作,到时候你拿不出解救陈广的方案,你这个队长就做到头了。”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刘百发,他扯开喉咙怒吼起来。

  刘百发发作过后跳上车,一溜烟走了。留下沈恕、王国强和我,三个人灰头土脸,面面相觑。

  18.真凶浮出

  2001年9月2日。多云转晴。

  楚原市公安局重案大队。

  “沈队,我回队里了,掌握到一些重要情况,听说你在华山路出现场,要不要我赶过去向你汇报?”沈恕正郁闷着,于银宝的电话打进来。

  沈恕说:“不用,我这就回去,到队里再说。”又跟王国强打招呼:“查车追逃你比我有经验,这边的事就拜托你了,如果能查到些蛛丝马迹,马上和我通气。”

  回到重案队,于银宝迎上来说:“市公安局的档案里已经查不到‘文革’时期的积案,辖区派出所更是一无所知。我通过江华大学保卫处的一名联络干事,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敲开一位退休校长的家门,他向我证实,‘文革’末期,在江华大学确实曾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有一对徐姓教授夫妇在家中惨遭杀害,他们的独生子也遭到毒手,昏倒在地,头部流了许多血,但没有目击者,也没人知道凶手是什么人。由于遇害的夫妇是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当时公安系统又非常不健全,这个案子没人上心,也没怎么投入警力调查。这位退休校长当时自己也被关在牛棚里,没有能力过问此事,但他证实了三点:一是徐教授出身学术世家,在古典文学领域有很深的造诣,而且个人收藏丰富,有许多珍贵古籍孤本,这位退休校长和他交往密切,曾亲眼见过苏南在话剧里提到的那幅王羲之真迹;二是徐教授一家当时住在江华大学的教工宿舍楼里,现在那幢宿舍楼已经拆除,位置就在连环凶杀案的案发地点,那片用铁皮墙围起来的荒地;三是徐教授的独生子并没有死,而是被一位农村的远房亲戚收养。据说,那孩子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后,先后有几拨人问他凶手是谁,他把嘴唇都咬得渗出血丝,硬是没开口说一个字。那个收养他的远房亲戚居住在距本市300公里的昭远县向阳乡前进村。那位退休校长回忆说,徐教授的独生子名叫徐明书。”

  我看一眼沈恕,想这起案子已经基本可以定论,凶嫌就是徐姓夫妇在灭门惨案中幸存的独子。沈恕像是没注意到我的眼神,对于银宝问道:“与向阳乡前进村核实过情况没有?”

  于银宝说:“你们进门前我才放下电话。向阳乡派出所的户籍员老王当年经手过收养徐明书的手续,比较了解情况。收养徐明书的人是他父亲的表哥,也姓徐,一生务农,现在已经过世,遗孀赵某也于三年前过世。他们没有孩子,全靠徐明书为他们送终下葬。老王还保存着徐明书的原始户籍资料,他12岁时更名徐剑鸣,18岁参军,20岁入读军校,户籍迁出。老王还说……”

  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追问一句:“老王还说什么了?”

  于银宝说:“老王说徐剑鸣从小就有出息,文武全才,学啥像啥,性格又乖巧,村里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就是不大爱说话,比他同龄的孩子都要沉闷。上军校后回村里去过几次,后来当了团长,还是没架子,是他们村里人的骄傲。听那语气,有帮着徐剑鸣洗清嫌疑的意思。”

  我在心里叹气,想这老王的心肠倒好,但徐剑鸣犯下的滔天大罪,用恒河水也洗不清了。可是,这全是徐剑鸣的错吗?父母在自己眼前被人用凶残的手段杀死,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是正常人都无法承受的吧。如果徐剑鸣不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法律,能奈何苏南他们吗?能替他父母讨回公道吗?能为他报仇雪恨吗?这样想着,我心里猛地一下揪紧:我怎么了,难道是在同情一个杀人凶手?

  沈恕没接于银宝的话,只轻叹一口气,说:“是收手的时候了。”他一五一十地分配过任务,对我笑笑说:“这起案子扰得你也不得安宁,一直在一线忙活,我看你办案子也是把好手,索性把你调到重案队来算了。”

  我忙说:“你千万别动这念头,我现在还困得头疼呢!你们重案队过的是人的日子吗?怎么,你不跟我们去冲锋陷阵?”

  沈恕说:“我到局里受鞭刑去。相信我,在会议室里坐着一点不比你们冲锋陷阵轻松,只会更难受。”

  19.地狱之门

  2001年9月2日。

  楚原市公安局会议室。

  市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被犯罪嫌疑人劫持,生死未卜,这是全省范围内罕见的重大、恶性袭警事件,楚原市局已及时上报省公安厅。省公安厅立即下发指示,尽全部力量保障被劫警员的人身安全,以解救人质为首要任务,具体案情等到人质获救后再补充侦查。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楚原市公安局办公楼里灯火通明,值班警员或忙碌地收发电话与传真,或步履匆匆地穿梭于各办公室之间,送达一份又一份的指导、指示、批示公文。

  市公安局小会议室成为本案的临时指挥部,市局局长刘百发在会议室里坐镇指挥,局政委殷桥、刑侦局长高大维、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刑警支队长马明等均在座,列席的各级警员有二十余人。会议室里烟气弥漫,许多支小烟囱汇成一支巨大的烟囱,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这也是做公安的一项基本功,要么吸烟,要么吸二手烟,娇气、矫情之人,请另谋高就。

  沈恕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却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刘百发和殷桥正在对他进行轮番炮轰,而政治部主任李德馨则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煽风点火。

  沈恕受到围攻的原因是他“办案不力”,而攻击的语言不外乎是:“目前基本可以肯定,劫持陈广的犯罪嫌疑人就是以残忍手段杀害苏南、林美娟等人的凶手,而从凶手犯下第一起罪行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月,领导们对这起案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关心,沈恕和其带领的重案大队却迟迟未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致使凶手始终逍遥法外,一次比一次更加猖狂和凶残。这次竟然疯狂劫持了市公安局技侦处副处长陈广同志,令全局上下都感到十分震惊,上级部门对这起案件非常关注,责成我局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侦破案件,解救陈广同志。沈恕作为案件的负责人,现在是改过立功的大好机会,希望这次能有令大家满意的表现。”

  高大维对几位局领导急于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的做法有些不满,说:“这起案件案情复杂,凶手作案动机不明,侦办的难度很大,不能轻易地把责任算到某个或某几个同志头上。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眼下要尽快找出凶手把陈广劫持到了哪里,以决定下一步营救计划。别忘了,凶手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每耽搁一分钟,陈广的处境就危险一分。”高大维说着话,把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碾灭,好像那只烟头是他胸膛里愤懑、烦躁的垃圾情绪,被一举揉碎在灰烬里。

  沈恕的脸色却很平静,仿佛领导们唇枪舌剑,讨论的是和他完全不相干的某人。这是我欣赏沈恕的地方,他对外界的毁誉看得很淡,尤其是面对没来由的指责和诘难时,他不辩解、不气恼、不反驳、不记恨。事实上,他的脑海里琢磨的是这个会议室之外的事情,那些与案件息息相关的事情,他不愿把精力浪费到无聊无谓的琐事纷争上。他不是佛教徒,却颇有些超然物外的禅道精神。我的性格与他截然相反,很容易感动、激动和冲动,以物喜,以己悲,去留有意,荣辱都惊,大俗人一个,没半点佛缘。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沈恕在会议室里遭受劈头盖脸的责难,他的兄弟们在前方的工作一刻也没有停过,包括我在内——如果我也算是他的兄弟的话。

  晚上8点,管巍把在徐剑鸣家的搜查结果用手机短消息发给沈恕:“徐剑鸣家是一套三房两卫的公寓楼,一楼,室内无人。从洗漱用具、橱柜衣物等各种迹象判断,徐剑鸣独自居住。室内收拾得非常干净,所有物品都摆放整齐,可以判断室主是一个有良好生活习惯的人。到目前为止未发现任何可疑痕迹。”

  沈恕没有回信。

  晚上8点40分,我把现场技术分析结果发给他:“在一个卫生间的地面、浴缸和墙壁上发现少量血迹,曾被人精心擦拭过,并曾使用漂白剂漂洗,但仍可用发光氨检验出血迹的位置和形状,均为喷溅式血迹。暂时无法确定这些血迹和连环凶杀案被害人的联系,但怀疑被害人曾在这里被囚禁和殴打。已经提取部分血迹样本,将在返回局里后进一步检验,以确认其属性。”

  沈恕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知道了。”

  我们在前线不知道会议室里的情形,这时坐在前排的领导们的脸上都已出现焦躁的表情。陈广案的结果,牵涉到这一届领导班子的成败,决定着他们公安生涯的荣辱,他们无法保持镇定。他们反复催问沈恕布置的行动部署,对部署的环节和细节提出种种质疑,会议室里弥漫着对立和压抑的情绪。

  晚上9点,技侦处的“超级黑客”马骁给沈恕发短消息汇报:“已经恢复了现场唯一一台电脑的登录历史,在近48小时内,这台电脑曾连续多次登录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网址。”

  楚原市盂兰盆节游河会是流传千年的传统。盂兰盆节在民间又称“鬼节”或中元节,按民俗是祭奠亡灵的日子。据说在阴历七月,鬼门关的大门常开不闭,地府幽灵纷纷到阳间行走,所以天黑后尽量不要出门,慎防撞邪。而盂兰盆节游河会上,过去最鼎盛时期有上千只游船,每只游船上均挂有灯笼,有为在阳间游走的幽灵照明引路的意思。到了现代,因破除封建迷信的宣传,游河会的规模大幅缩减,每年只有一两百只游船在河面上逡巡。

  几乎与此同时,于银宝的短消息也发来:“已经查明当年负责处理徐教授夫妇遗体的工作人员为江华大学的退休总务长陆明,据他证实,因徐教授夫妇在‘文革’中的成分均为‘历史反革命’,按照政策不保存遗体,他们的遗体在火化后,骨灰被抛洒进巨流河。徐剑鸣为他父母购买的墓地应是衣冠冢,骨灰盒里是空的。”

  沈恕收起手机,把前线情况向局领导汇报后,说:“徐剑鸣已经接连杀了三个人,对陈广也不会手下留情,但相信他目前应该还没有杀害陈广,因为他的作案动机是复仇,而陈广则是他整个复仇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不会轻易对他动手而削弱复仇的快感,所以我们必须和他争取时间。有迹象表明,徐剑鸣的下一个作案现场可能选在盂兰盆节游河会上,现在已经接近凌晨,游河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建议现在就在巨流河两岸实施布控,一旦嫌疑人出现,马上实施抓捕。”

  刘百发有些不明所以,说:“现在是急需警力的时候,在巨流河两岸布控,会影响其他地点的警力安排,而且盂兰盆节游河会的参与者很多,稍有不慎就会发生预想不到的情况。我要知道,你根据什么判断嫌疑人会出现在游河会上?”

  沈恕解释说:“四个小时前,我派出两队警力,一队以技术人员为主,由管巍带队,对徐剑鸣的住所进行勘察;一队以刑侦人员为主,由于银宝带队,主要调查徐剑鸣父母遗体的埋葬地点。目前,两队的调查工作进展顺利,管巍队不仅勘察出徐剑鸣家可能是凶手作案的第一现场,而且通过技术手段复原了徐剑鸣在过去48小时内的上网记录,发现他曾密集登录盂兰盆节游河会的网址。”

  “单凭上网记录,就要调动警力对巨流河沿岸进行布控,说服力不强。”刘百发摇头说。

  沈恕说:“不仅如此,于银宝也提供可靠消息说,当年徐剑鸣的父母在‘文革’中惨遭红卫兵迫害身亡,因历史成分的原因,他们的遗体未能得以保存,而是火化成灰后撒进了巨流河。徐剑鸣前三次作案,都选择了同一现场,原因是他的父母当年就在同一地点遇害,他在那里杀死害他父母的凶手,复仇的意义才更加完整。目前我们对这个现场严加布控,他找不到机会,只能转移作案地点,从他的心理出发,願除去他父母故居地之外的第二个最佳作案现场应该就是他们的葬身地,也就是吞噬着他父母骨灰的巨流河。”

  沈恕讲完,会议室里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有赞同者,也有持反对意见者。只是在这关键时刻,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系到陈广的生死,关系到案件的成败,谁也不愿跟在沈恕后面表态。

  刘百发黑着脸,拼命地咂摸一截短短的烟屁股,半晌才说:“如果在巨流河边布控,你有没有十足的把握抓捕嫌疑人,救回陈广?”这句话问得不仅外行,而且带有浓厚的威胁意味,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谁都唯恐说错话做错表情被局长视为对立面,以后的人生道路怕是要荆棘密布,一步一个坎。

  沈恕的反应不温不火,语调里听不出内心的波动,说:“要说出兵必定告捷,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十足把握,立军令状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对并不缺乏士气的队伍来说意义不大。这个案子调查到现在,凶手的习惯、动机、手段、心理都已经暴露在我们眼前,我认为布控巨流河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有效手段。”

  沈恕这样应对局长的质疑,就事论事,语气也不带感情色彩,算是理性,但不同的人会有截然不同的解读。这起案件过后,局里对沈恕的评价多元,有人说他沉着冷静,思路清晰,才堪大用;有人说他城府深沉,精于算计;也有人说他八面玲珑,敷衍塞责,没有担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刘百发对沈恕的回答显然不满,又开始咂摸那截烟屁股,会议室里静寂得令人难堪,每个人都垂下头,不愿和局长的目光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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