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它表现得楚楚可怜一点,或许我还不会那么决然。可是,我大声骂它,踢它,它竟然还理直气壮、不依不饶地冲我粗吼,就像那些失去丈夫宠爱的泼妇一样,强词夺理、不屈不挠、毫不退让。
于是我一脚把它踢了出去。第一次,我没有因为它痛苦悲伤的哀嚎而心软。辣蜜,别怪我绝情,都是你逼我的……我像那些薄情寡义的男人们一样推卸着责任。
吴宪打了疫苗,手上的伤也渐渐好起来,一切都慢慢走入正规。
按理说,没有了辣蜜这个捣蛋鬼,我们的小日子应该会越来越甜蜜。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我们各怀心事,似乎失去了对彼此的信任。
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彼此信任过。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吵架、我们不幸福,并不是因为辣蜜,而是因为别的——经过我品尝鉴定认可的新口味猫粮,上架后却屡屡碰壁。
我们怀疑自己并彼此怀疑。
我怀疑自己的味觉退化,怀疑吴宪会因此而不爱我;
吴宪怀疑他娶我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怀疑我其实只是徒有虚名。
但是,我们表面上依旧虚伪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像冬天里苹果,表面依然光鲜,而里面早已烂透了。
5.
我和吴宪的婚姻越是走向“名存实亡”,我越是想念辣蜜。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辣蜜才是值得信任的。
有时候,我故意溜达在周围流浪狗出没的地方,期望能看到它的身影;也有的时候,我刻意开着窗户虚掩着门,期待它会自己回来。
可是我忘记了,正如吴宪所说,辣蜜是条不像狗的狗。它有尊严,它不会夹着尾巴涎着脸自己回来。
我想,我可能永远失去辣蜜了。
辣蜜离开后,吴妈也变了,变得不那么势力,变得慈祥,慈祥到了谄媚的程度。
她总是说:“太太有猫的气质呢,妩媚慵懒。”
她还说:“太太上辈子一定是只美丽优雅的猫,看您那高贵的眼神就知道”
有时候,我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想心事,她会突然探过头,讪笑着:“猫也喜欢这样慵雅地卧着。”
有时候,我做水果布丁,她就一本正经地说:“猫猫们最喜欢甜食,比如水果布丁。”
有时候,我梳头,她会突然冒出来揉着我的长发:“您的头发像猫的绒毛一样细软呢!”
我突然发现,为什么辣蜜这条狗一走,整个家里的话题就开始围绕着猫转了呢?难道吴宪和吴妈都是猫变的,所以讨厌狗害怕狗么?
猫妖么?这太荒谬了,我苦笑。边苦笑边又想起了辣蜜,想它在哪里?有没有吃的?晚上会睡在哪里?会不会被别的野狗欺负……
我突然知道我为什么品尝不出猫粮的好坏了,因为辣蜜。因为心中已经没有了对宠物的爱,又怎么能品尝出宠物们喜欢的口味呢?
吴宪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带回了一只猫,但不是要我把猫当作宠物,而是当作老师。
吴妈说:“太太,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尝不出猫粮的好坏么?”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因为你不是猫。”吴妈淡淡的说。
我明白了……
6.
吴宪假惺惺地抱着我说:“让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患难夫妻那样携手努力吧!”
我也假惺惺地说:“好!”
那一刻,我总结出了一条真理:人与狗的关系比人与人的关系更纯洁、更简单、。更真挚,因为狗不会对你假惺惺,你也没必要对一条狗假惺惺。
虽然我们都很假惺惺,但我还是一本正经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猫,而吴宪也专心致志地扮演着一个好老公,每天一日三餐必然亲自下厨,对我宠爱有嘉。
其实我们仅仅是想证明自己而已:我想证明我的味觉没有退化,而吴宪想证明他没有娶错我。
正当我努力地模仿和学习猫地时候,辣蜜回来了。它全身脏兮兮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澈,身上散发着闷臭的味道。
它趁着吴妈给邮差开门的瞬间,箭一般冲进来,把厨房闹了个天翻地覆,然后冲到我面前,一面抓着地板一面,焦躁地大叫着,眼睛里充斥着莫名的愤怒,就像一条疯狗。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像以前一样伸出手:“辣蜜,来……”
辣蜜怒吼着后退几步,眼神由愤怒变得复杂。它躬起身子,然后猛地扑上来,我的手指,鲜血直流,心里,也鲜血直流——辣蜜它恨我,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辣蜜,恨我。
吴妈尖叫着拿着拖把四处追打着它,它转身跃上窗台,哀怨而担忧地望了我一眼,继而消失在窗外。
吴妈替我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买了防疫针回来,由她替我打。她说她以前是护士,但我知道她其实只是不想让我出去。
她想让我尽快成为一流的猫粮品鉴专家,好指导她心爱的少爷的生意。
而我也想尽快证明自己并非徒有虚名,也好尽快离开吴宪。是辣蜜,令我看透了这场婚姻,我没有理由再继续自欺欺人。
于是,我一心一意地研究猫,像猫一样思考,像猫一样生活,像猫一样说话,像猫一样慵懒、妩媚、敏感而又自尊。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我对猫研究和模仿的不断深入,我终于能够很准确而迅速地辨别出猫猫们真正的最爱,吴宪公司生产的新产品一上市,就得到了猫猫和主人们的喜爱。
我欣喜若狂,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吴宪也证明了他在婚姻上的选择没有错,我们都证明了自己。
当吴宪激动地抱住我时,我轻轻推开他:“我们离婚吧。”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喵~”。
我一愣,“喵呜喵呜”地苦笑,笑自己竟然一时改不过来了。我皱起眉头,在脑子里转换了一下语言系统,说:“喵~”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想说:“喵……”
吴宪轻轻抱起我,放在腿上,温柔地说:“老婆,乖,我会宠爱你一生一世,就像你爱辣蜜一样。只要你乖乖替我品尝新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7.
我把家里的所有的镜子都砸了,因为镜子里的我虽然是人的模样,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却是十足的猫样。
吴妈的语气又恢复了讥讽,她说:“太太,就算少爷以后不要你了,你靠着猫女表演,也可以赚钱过日子呢!”
我愤愤地转身,像猫一样把她的脸抓得乱七八糟。并且再也不肯替吴宪品尝任何新品。
吴妈说:“这只猫疯了!”
吴宪说:“我当时怎么就想到要和她结婚呢?”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齐心合力把我扔进了地下室。地下室的入口就是客厅里的那块木地板,上面布满了辣蜜的抓痕。
地下室很黑,且臭,充满了死老鼠的味道。不,那不是死老鼠,是死人,女人。
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吴宪确实很“宠”我,在我味觉麻木之前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会喂我吃最新的猫粮。我唯有努力鉴别新品的口味,才能获得活下去的食物。
可是后来,我的心死了,味觉也死了,于是等死就变成了我唯一的未来。
后来,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后来,家里突然热闹起来,年轻女孩的欢笑声和狗叫声常常穿透地板,刺透我的心。
有次女孩不在家的时候,我听到吴妈说:“少爷,那条狗怎么跟旧太太的狗那么像呢?”
吴宪说:“管它呢!只要它别像以前那条狗一样,总是阻碍我们在饭菜里放雌猫激素就行。”
吴妈大惊小怪道:“说来那条狗真是太不像狗了,你知道它为什么咬自己的女主人吗?”
吴宪说:“恼羞成怒么?”
吴妈笑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呢,它是想让她借机到医院看病时,验出血液里的异常呢。”
吴宪叹道:“那真不是一条狗……”
我明白了辣蜜所做的一切,心里一阵痉挛。
我奄奄一息,躺在一片腐臭中一动不动,陷入了真正的绝望。有时候,头顶会传来什么东西抓地板的声音,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猜测了。
一天,我隐隐听到上面有个女孩说:“贝贝,你别总是抓地板好不好?”
“贝贝”低声呜呜着,抓得更凶了。于是那女孩好奇地掀开了地板……
一道强烈的光芒射入地下,继而新鲜的空气蜂拥而入。我长长地吸口气,憋足了最后一丝力气,四肢着地,一跃而出,在客厅里慌乱地找着出口。
从窗口跳出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晕倒在地板上,而辣蜜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轻轻扬了扬嘴角。
【尾记】
某天,我像猫一样潜行在夜色里,突然听到一首歌,歌词里有这么几句:“想变成那猫的人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 想变成那猫的人去体会真正的快乐 ;想变成那猫的人去忘掉昨天的悲伤;想变成那猫的人去永远自由流浪……”
那一刻,我想起我曾经得到过一份“宠爱”,一份宠物的爱,心中一阵甜蜜的酸楚,忍不住泪流满面……
【完】
五石散 文/小妖尤尤
【题记】
心里明明充满哀伤,却依旧笑得很昂扬。
1.
这是一个不安的年代,国土分裂,政治混乱,社会动荡。但是吕安说,这也是个才情横溢的年代,是个对美有着病态的执着的年代,是个自由的年代。因了动荡,所以自由。
这个因果关系,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不过我却知道另外一个因果关系。
我知道,因为动荡,所以死人特别多;因为死人特别多,所以葬礼也额外多;因为葬礼额外多,所以我们就特别忙碌。
“我们”指的是我和吕安,我是吕安的未婚妻,吕安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棺材铺老板。
吕安有名,不仅仅因为他的棺材造型奇特别具一格,还因为他的俊朗外表,用嵇康的话形容,就是“风姿特秀”。
记得前些日子有许多名士来向吕安讨要美容秘方,吕安实在不胜其烦,随口敷衍了三个字“五石散”。于是五石散立刻流行起来,名士食散成风。吃了五石散必须要快步行走来散发药力,所以大街上时常可以看到“行散”的名士们快步如飞。哪个名士要是没有“行散”,大家一准会鄙视他。甚至有些买不起五石散的百姓,也气喘吁吁地快步疾走,假装“行散”来混个面子。
只是后来,大家才发现五石散原是有毒的,有些食散过多的名士变得脾气暴躁,常常挺着利剑满大街追一只苍蝇——因为那只苍蝇扰了他的好梦。
我偶尔埋怨吕安说话未免过于不负责任,吕安只是淡淡地说:“这世道,疯了倒也是福气。你数数,谁不是疯子?”
于是我搬着手指数了数,我认识的人里果然没几个不疯的。比如嵇康,好歹也是“竹林七贤”,曾官拜散大夫,却偏偏喜欢打铁,打了铁也不收钱,有人喜欢便可随便拿去;那刘伶更是离谱,常常赤身裸体在家喝酒,被人见到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是他没穿衣服,而是人家跑到他裤裆里了;再说说大将军司马昭,权力比皇上还大,竟然喜欢“鼠迹”,传言他当抚军大将军那会儿,好几个月都不让别人打扫他床铺上的灰尘,就为了看新留在上面的老鼠爪印儿。连这些名士们和大将军都疯了,普通老百姓都不好意思不疯。
我就爱吕安这点,常常轻言轻语就一矢中的,比如他说“竹林七贤”其实是“竹林七闲”,我觉得就很有道理。
他仿佛把什么都看得很透淡,比如名谓,他对任何人都是直呼姓名,也要求任何人对他直呼姓名,包括我。正因如此,吕安深得嵇康等“闲人”的喜爱,认为他的思想很“清谈”。
“清谈”的意思我其实不太懂,大抵就是“自命清流,超凡脱俗”的意思。名士们大多“清谈”。比如说某个普通人去拜访名士,必须先要说几句话,跟暗号似的。话说对了还好,要是说错了,名士们肯定拒而不见,白着眼鄙视你,让你觉得自个儿特弱智。
嵇康和刘伶他们,都是清流的代表人物,可吕安绝对不是。他若“清谈”了,我们棺材铺就要关门大吉了。吕安是真的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清谈”。他只对两件事情有着狂热的兴趣,那就是葬礼,以及深情款款地凝望我。
因为宠爱我,所以他把我当作自己的心、自己肝来捧着护着。每当别的男人夸我仿若出尘的仙子,他都会表现出莫大的满足。
因为喜欢葬礼,所以他把这家棺材铺当作兴趣来经营。每有葬礼,他都显得兴致勃勃,对死者表达出莫大的热情。
2.
吕安在棺材生意上有很多创意,这不仅仅表现在棺材的造型上,还有其它,比如买棺材附送葬礼服务。
就说几年前的何晏吧,也是一等一的名流,还未死就在我们这里预定了棺材,还预定了葬礼。他要求我们把棺材打造成一个女人的雕塑样子,等他死后,就钻入这样的棺材里,仿若裹了一层女人的皮。他对葬礼的要求也及其古怪,不让大家披麻带孝,而是穿红戴绿以自己最美的姿态来为他送行。这个七尺男儿,对美有着接近变态的执着。他活着时喜欢擦脂抹粉扮女人,死后更是直截了当,干脆套上女人的皮囊一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