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因为他每次来,都凝望着我,说:“绿珠,你真美。”倘若别人这么说,我定然会骂他登徒子,但何晏不同。何晏眼神清澈语气真挚,这样纯洁无暇的赞美,只需得到一句,便可受用一生。
而此刻,嵇康拿着一把铁锥,骄傲而飘逸地说了同样的话。
他说,绿珠,你真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何晏一样清澈真挚,只是比何晏多了某种热情,令人脸红心跳的热情。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吕安,而吕安则看了看嵇康,只是笑。
他笑着说:“嵇康,我看出来了,你喜欢绿珠。”
于是我更加手忙脚乱,接过嵇康的铁锥,硬是塞给他些银子。名士也是要生活的,整天喝酒服散游林,又藐视权贵不肯做官,难道真的靠喝西北风活下去么?
“名士”是个包袱,是个枷锁。嵇康是名士,所以他说自己打铁只是嗜好,说只要邻人喜欢就尽可以拿去,但其实他何尝不想用铁器换些银子?只是如此一来,他便不是“名士”了,他便变成了铁匠。名士打铁和铁匠打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每次都是如此。
每次嵇康都一脸傲气地不肯要,然后拂袖而去,然后我就派仆人把银子送到他家里,这才算了结。
名士的作风,一向是这么复杂的。
这次倘若不是山涛搅局,也会如此。
可是山涛来了。
山涛也是“竹林七闲”之一,但他最近却不闲,他在为司马大将军做事。他要做的事中有一件顶重要的,就是游说嵇康这个大名士成为司马大将军的幕僚。
谁都知道司马大将军想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嵇康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执意不肯。
于是两人在棺材铺里拉拉扯扯说一些听起来很玄其实毫无实质意义的话。
我实在烦,打岔,笑嘻嘻地打岔:“山涛先生在为司马大将军做事,不知是否见过他真的整日探寻鼠迹?”
山涛一愣,半张着嘴看着我,咽了吐沫,只说了两个字:“真美。”
话音未落,嵇康已经横到我身前,怒道:“绿珠,你别见人就笑!”继而他把山涛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当场写了与山涛的绝交书。
那天晚上,我避开吕安凝望的目光,怯怯地问:“别人垂涎我的美貌,你不生气么?”
吕安笑:“别人夸我老婆,我为何要生气?”
我幽幽道:“若是嵇康,他就会生气呢!”
吕安不笑了,也没说话,闷着头打磨了一晚上的棺材。
3.
我没道理怀疑吕安对我的爱。像我这样没名没姓没有身世来历的女子,生在这种乱世,顶多也是混成男人们的高级宠物而已。但吕安要了我,没有把我当宠物,他爱我,因此尊重我。他要明媒正娶,他不让我委屈。
可是,吕安却从未碰过我,只是深情款款地凝望,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爱像一杯白开水,永恒不变,却清淡无味。
当然,“清淡无味”是我最近才体会到的,因为有了对比,有了嵇康。
嵇康的头上套着“名士”的光环,他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肆无忌惮。
那天与山涛绝交后,他每日清晨总会坐在棺材铺门口,摆上古琴,清逸洒脱的抚上一曲广陵散,引得门徒无数。
嵇康说:“吕安,我不可一日不看绿珠,正如不可一日不服五石散。”
吕安说:“五石散有毒。”
嵇康说:“有毒也认了。”
于是吕安又笑:“不如我把绿珠让给你?”
不想嵇康立刻就怒了:“你把绿珠当成铁器当成棺材么?绿珠岂是可以让的?况且,我已有家室,不能委屈了绿珠。”
吕安没说话,还是笑,边笑边打棺材。
那是一口很普通很传统的棺材,没有任何特别的造型,可是吕安却打得异常用心,一遍一遍抛光,一遍一遍刷漆。
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说把我让给嵇康,是认真的么?”
吕安抬起头,眼神复杂:“如果你摇头,那就是一句玩笑;如果你点头,那就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让与不让,全看我的意思,你是无所谓的,是么?”我低声道。
吕安一愣,轻轻站起来:“我此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愿望是让你幸福,另一个愿望还是让你幸福,就算我死,也要让你幸福。”
“你就那么想死?”
“是。”吕安这次没笑,他背过身,叹口气:“你知道人为什么感觉活着有意思么?”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迟早会死。知道自己能够活着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想着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能够得到更多,体验到更多。倘若一个人有不死之身,就体会不到活着的乐趣了,因为世间的一切,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都变得毫无疑义。”吕安无限落寞。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死之身?”我诧异,难怪他的容貌会一直这么俊朗。
“是,也不是。”他转过身,轻轻抱起我:“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露骨的表达爱意。
我甜甜笑着:“我不会离开你。”
倘若我知道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一定不会笑。
4.
听说司马大将军身边的新贵钟会去拜访嵇康了,但没对上嵇康的暗号,悻悻而归。
听说钟会怀恨在心。
听说钟会看了嵇康写给山涛的绝交书。
听说那封绝交书里有句话叫做“非汤武而薄周孔”。
听说钟会抓住了这句话给司马大将军打了小报告。
听说司马大将军听了十分震怒。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大将军是崇尚孔子的,因为孔子崇尚尧舜的禅让。司马家族处心积虑正绸缪着逼皇帝把宝座“禅让”给他。其实这未尝不可,当今皇帝的宝座正是从先朝皇帝那里“禅让”来的,司马家不过有样学样而已。
而嵇康这个大名士这么大张旗鼓的“薄周孔”,难免就有好多人跟风,就让司马家有点无所适从,面子上很挂不住。
偏偏这个时候,嵇康又不知死活的写了个“管蔡论”,替管叔、蔡叔平反,说他们是忠于王室的大忠臣,因为看出了周公不利于王室,才被周公杀死。这论调又撞到了枪口上。
当时司马家正在以周公自比,他这么一“论”,不正是指桑骂槐说司马家想篡夺王位么?!虽然司马家确实在篡位,但人家是贵族,要面子,要打着周公孔子的旗号的,要出师有名的。你非得把人家剥光了晾到市集上,人家又不是喜欢裸奔的刘伶,人家能不恨你?
于是大家都传言,嵇康估计大事不妙了。
可是嵇康仍旧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每天抱着琴充满仰慕地对这棺材铺弹唱广陵散,还时常大大咧咧地抱着酒瓶子坐在棺材上替我画像,要么就跟个疯子似的跑到竹林采撷新鲜的竹叶竹竿替我编制好看别致的首饰。
他说:“这些首饰虽不比金银珠宝名贵,却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你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我听了,晚上忍不住问吕安:“你说,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么?”
吕安说是,是独一无二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可是吕安这句话说得很严肃,不如嵇康说得好听,不如嵇康说得热情澎湃。
我不甘心,继续问:“你不怕嵇康把我抢走?”
吕安看着我:“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怕也没用。”
我黯然:“吕安,你没激情。”
吕安叹道:“我就是没激情。”
“你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对吕安生气了。
“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依不饶。
“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吕安第一次没哄我。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独自抹泪,而吕安又打了一晚上棺材,依旧是那个棺材。
5.
那晚吵架后,我和吕安心里都拧着疙瘩,日子过得别别扭扭。还好没心没肺的嵇康没有注意到这点,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在乎。
他依旧每日腻在棺材铺,是我们的常客。
嵇康多少有些名人效应,棺材铺的生意越来越火了,很多人都来这里预定各式各样的棺材和葬礼,他成了我们这里的活招牌。
也是因为嵇康,我们承接的葬礼也越来越花样百出,甚至闹剧百出。
其实很多年以前,大家是很重视孝道的。后来,大概是当朝皇帝的祖爷爷一辈出了一个叫曹操的能人。曹操说,只有有才能,什么孝不孝贤不贤的都可以抛在一边,有才能就可以做大官。于是大家慢慢开始不在乎这些了。
可是现在司马家要皇帝“禅让”,又不能站在“忠君”的立场自己打自己耳光,所以只好打出了“孝道”的旗号,对于“不孝”之人严加惩治,很多名士都栽在“孝”字上。
理所当然命里注定,我们的棺材铺也中了彩头——葬礼是庄严肃穆的,你们把葬礼搞成了马戏团,实在是太有伤风化了。
司马家考虑到名人效应可能不敢对嵇康轻举妄动,可吕安不是“清流名士”,吕安是可以“妄动”的。
吕安被抓了。
吕安被抓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他甚至开心地赏了抓他的官兵好多银子。
他说:“绿珠,我要离开你了。”
我说:“我等你。”
他说:“你能等我,我却等不及。”
我说:“别说傻话。”
他说:“我没说傻话,是真的。我说过,离开你我就会死。”
我泪流满面:“傻瓜,咱家那么有钱,难道还买不到你一条命?你别怕,绿珠会救你,你一定要等。”
他说:“绿珠,我可曾对你说过我爱你?”
我说:“这些肉麻的话你不用说,你爱我,我知道。”
他说:“不,我要说。其实这些话我已经对你说了无数遍,只是你没听到,听到了也忘记了。”
我哭,只是哭。
吕安又说:“绿珠你知道么?我没有骗那些名士,五石散真的可以令人青春永驻。”
我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骗人,你放宽心,我这就筹集银两去打点官府。”
吕安替我擦擦眼泪,笑着:“不用了。我说过,离开你我就会死,哪怕离开半刻也不行。因为你就是五石散,我说过,五石散有毒,五石散可以让人青春永驻但一旦服用就无法离开,五石散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