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司机一共三人,乘坐着“大字”越野吉普,两个多小时后来到了镇中。
安明镇位于朴相哲曾从空中看到的大河人海口的南岸。镇子西南一带均是青葱的转基因高产稻田,河渠纵横,半咸湖星落棋布,如若南国风光。这景色使朴相哲感喟,仿佛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朴相哲所知道的足,该镇居民青一色全是飘族,这是一种人类一动物细胞融合技术的产物。但从外表上,看不出与普通人的差别。
与州城不同的是,镇上的生活一如平常,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店铺均开门营业,生意兴隆。战争似乎没给这里带来任何影响。居民们好奇地注目着朴相哲乘坐的吉普车驶过。
镇长接待了来客。这人五十岁上下,个头不高却秤砣般结实,额头卜一把浓重的眉毛几乎覆盖了整个眼区,表情凶狠而精明。他彬彬有礼,但朴相哲很清楚,这番客气并非发自内心。
崔光洙副秘书长向镇长介绍:“新世界的朴相哲特派员。”又向朴相哲介绍,“安明镇安东亨镇长。”
接下来是两天毫无收益的谈判。
朴相哲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一卜。这大概是新世界与安明镇的最后一次谈判了。
“外地人真的都下到了海底?”镇长缓缓吐着烟圈,翘着二郎腿,故作惊奇地问。
“是的,除了士兵,其余人都下海了。蓬壶州也有一多半人去了。现在,就等你们了。”
“还是不要等了吧。多劳神啊。刚刚建起的海底城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你们还是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当然,”朴相哲使劲咽了一口口水,“民主化是时代的大潮,我们尊重每个人、每座城的选择。但是,请考虑这是非常时期。按照统一的计划,你们本应第一批下到海里。”
“但是我们不去你们也没有办法,是吧?”镇长嘴角一撇,笑道。
你们?这个词使朴相哲恼火。他意识到,他面对的究竟是异类,而他们竟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怪物。朴相哲无法洞悉飘族人奇怪的思维结构,也无法将新世界的体系强加给哪怕一个小小的镇长。朴相哲的脸涨红了。崔光洙副秘书长担心地看着他。
但这也是朴相哲意料之中的。他来之前,新世界、蓬壶州政府与安明镇分别举行的谈判,已有六次失败的记录了。朴相哲不过是在履行程序,以显示新世界对安明镇最后的耐心与大度。这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要想救自己,时间不多了。敌我双方都不会对安明镇网开一面的。”朴相哲受到安东亨“拿我们没有办法”这种挑衅性言语的刺激,回话时加入了威胁的口气。对方却一直保持着淡淡讥讽的微笑。
朴相哲做了一下深呼吸,把目光移向落地窗。外面绮丽的景色依旧。隐约可见赤色的大河巨蟒般在青翠的稻田间时起时伏。那是寻找自由的水路。宽阔的人海口吞吐着漫天水势,奔雷干钧,飞云万重,上逼青天白日。肥沃的田野和丰盈的湖泊一览无余。这些,都若将逝的幻象。
大家都不说话。房间里的各种声音都绝无了。没有人注意到,安东亨镇长的脸庞上也显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但稍纵即逝。
三、入海口
吃过晚饭,朴相哲与崔光洙来到了大河边。
河堤与海堤交错形成近似直角的形状。反L形的海堤从原河口起筑,经屺姆角、济州、长岛而至云从里,再抵达老铁山,共长两百公里。红色的海堤依靠人工轻质墙沉积大河泥沙而形成。沉积泥沙用去了三年时间,水泵抽水又花了十年时间。填海的结果是最终形成了蓬壶州。
海堤宽一千米,高二十米,堤基绿化得很好。它其实是大河这长蛇褪掉的旧壳,站在其上往外看,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了。滚圆的落日像一枚话梅,孤零零地在水平线上踯躅不去。海面红光激荡,却没有一叶帆影。
这景观也将要消失了。临近的平原地带已是一片狼烟烽火。
“连国家也拿他们没办法啊。”崔副秘书长叹道。
“私下里咱们说吧,计划中选择飘族,的确是欠考虑。”朴相哲说,“把他们列为蓬壶州十一个下海部族之一,是考虑到飘族的独特性和代表性。对于其他的族裔,也是按照这个原则来安排的。正在形成中的新世界缺少一个族裔,那是不妥的。好像诺亚方舟,少载了一种生物,则圣经就不具备完整性,上帝也就丧失了合法性。”
“但是,新世界对飘族的重视,相较于别的族裔来,好像更不一般哩。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
“你说得不错。是因为他们是居任在填海而成的新土地上的居民吧,也是第一种人类-动物细胞融合生物。”
但同样的理由,也为飘族人所坚持。
安明镇在它的抵制下海的声明中说,蓬壶州既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洋,因此要作例外处理。飘族与普通人类不同,因此即便蓬壶州其他人都走了,安明镇人也绝不会离开。
——他们并非是要留下来等死。安明镇要派遣使者,代表地球与太空中来的怀特人谈判。因为他们是特殊的人种,便可以超越双方利益,这样和平协议就终可能达成。这是拯救人类的惟一办法。
正是这个,使新世界的人感到手足无措。
“代表地球?达成协议?笑话。”
“可不是。笑话。他们真是天真。”
海底新世界的特派员与大陆地方政府的留守官员又一齐去看落日、大河和海洋。漫漫海天似在自行地融化,连宇宙也整个地退人万丈红光之中。面对这变异中的景象,他们同时怔住了。
崔副秘书长本人是蓬壶人,却完全没有安明镇人的固执已见和理想主义,因为构成他身体的完全是人类的基因。他将留在陆地上,与不能去海底的全州军民一道,参加最后的殊死决战,与怀特人同归于尽。而朴相哲则是被选出要到海洋中去延续陆生人的生存的。
“海洋,真能使我们逃过此劫么?”崔光洙喃喃自语。他的脸膛被海面的光焰映得通红,如同初生婴儿。
朴相哲也是一脸赤色,像是关公。他没有回答,却把更加迷恋的目光投向海河交汇之处。红色的海潮如若喷涌的鲜血,无所顾忌地进退于河口,像是难产后大出血的妇女。这时他看到,在一派灾厄的光影中,在堤下的浅海处,竟有一个戏水的少女,着三点式天蓝色泳衣,衬托出标致的体形。她海豚般昂扬着坚毅的下巴,用尽力气拨动鲜红的海水,仿佛要把全身心的欢愉都挥洒出来。当她站起来时,健美的剪影朦胧闪烁在夕阳之中,瀑布般淌过腰际的黑发涂上了一层水彩般的金辉。朴相哲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在这非常时刻,少女的怡然欢快,打动了远方来的男性谈判者,使后者的糟糕心情顿然转入比较清丽的境界。她是安明镇人吗?朴相哲注意到,极为年轻的女人身边并没有男伴陪泳。
“听说过吗,有人就在这里看到过白天蓝云。”崔副秘书长忽然压低了声音。
“就是在这个地方么?那倒有些可能。”
朴相哲的神色已不太自然。
四、谈判破裂
次日,谈判又继续下去。安东亨镇长言语之间已不甚恭敬。他指出,阻止安明镇去与怀特人谈判,完全是出自某些人的私心。有人在兴建海底城和制造水栖人的过程中捞了不少好处。如果与怀特人谈判成功,人类就不会下海了,这样一来,海下的一切,那巨大的投资,那机关算尽的交易,将血本无归。那批既得利益者将如何是好?这是问题的关键。
朴相哲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胡说!”
他批驳了镇长的荒谬。他说,与怀特人是根本不可能谈拢的,他们是一帮强盗!他们从月球返回,就打定主意要消灭所有的地球原住民,按照他们的理念重建世界。除了迁入海底,人类难逃灾厄。当全球陷入巨大的战争危机时,镇长竟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实在是亵渎了陆生人共同的感情,也将使大家许多年来为救亡图存而付出的艰辛努力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