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湖畔楼大门外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张大山被戴上手铐押进了警车,刘思缈有恍如一梦的感觉。目极之处,草原上夜风如滔,淘换着黑暗的浓浅,仿佛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迷霰雾。她回过头,望着在警灯的闪烁中,犹如被红与蓝不停切割、肢解的湖畔楼,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直到此时此刻,她依然不敢确信:我真的逃出这个噩梦了吗?
“刘处!”
一声听起来十分恭敬的呼唤到了耳边,紧接着,一条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到了台阶下面,敬了个礼,“我是县公安局局长李阔海……和您见过面。”
面是见过,不过是在湖畔楼出事那天夜里,自己被带到狐领子乡派出所之后,这位局长主持过对她的突审,还声色俱厉地呵斥“你别装哑”!
刘思缈回敬了一个礼,淡淡地说:“看来,我已经被撤销通缉了。”
李阔海是副处级,刘思缈也是副处级,但在地位上可是天壤之别。李阔海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们已经接到命令,以保证您的安全为第一任务!”
“你先忙去吧。”刘思缈说,待他走远,才对着身后的呼延云说:“你什么时候报的警?”
“在确认了你站的国道与草原旅店相距不远之后。”呼延云说,“我直接给楚天瑛打的电话,他说马上安排县公安局过来接应,他自己也连夜开车赶过来见你。”
“我谁也不想见!”刘思缈甩下这么一句,竟转身走进了湖畔楼。
呼延云一愣,原以为她再也不会迈进这个可怕的地方半步,谁知……他困惑地跟了进去,却遍寻不到她的踪迹,直到上了二楼,在她住过的那个房间,才看到她站在窗前的背影。朝北的窗户看不见警灯的闪烁,因而也就显得格外静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呼延。”刘思缈没有回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我是凶手?”
“没有。”
“凭什么?”
“凭你浑身是血地站在国道上。”
“哦?”刘思缈惊讶地回过头。
“资料夹里写得不是很详细,但还是足够我推理了。”呼延云说,“你浑身是血,但除了包间以外,整个湖畔楼的其他地方却看不到一滴明显的血迹,这就证明,你睡衣上的血是从楼里逃出之后才染上的。而且,资料夹里附了一张睡衣的照片,染红的只是下摆,后来警方的侦缉工作也并未纠缠在这件血衣上,在相关报告中只列了一下血型,我就明白,dna测试结果早已证明……那不是别人的血,而是你自己的血。”
思缈的肩膀微微一颤。
有些话不好与呼延云说,其实她已经回想起来了:那天自己正好来了例假,发烧、加上一路狂奔,站在国道上的时候身体血流如注——也许就是稍微清醒后发现下身有血,才更怀疑自己已被蒙健一和蒙如虎玷污了清白的身躯,记忆才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自动屏蔽了这段经历……
想起这些,她的双瞳中浮泛出无限的哀伤。
呼延云不忍正视,偏转了头。
刘思缈喃喃自语道:“刚才听警笛一声接一声地临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大概是好莱坞的电影看多了,再大的案子,只要破了,结尾总是男女主角拥抱在一起。我就想:也许警车一停,门一开,香茗就从车里走出来了……
“我恍恍惚惚地出了湖畔楼,站在台阶上等香茗,等他来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都过去了,噩梦结束了。警车停了,下来了那么多人,我一个一个地看,却没有看到他。于是我就回来了,回到这个给我太多伤痛的地方,望着外面的眼泪湖,想那只殉情的飞鸟,想那个给我太多伤痛的人……”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下面颊,“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啊,怕痛,可是痛到极处,竟又对它念念不忘……次声波杀人,那是多么痛苦的死法,李家良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要用这个办法,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他一定有比这更痛的事情,一定在心里已经埋藏了很多很多年——你说,这痛有多长?”
呼延云没有回答。
你说,这痛有多长?在这些记忆被人们所见之前,奇怪的事情会发生,秘密的事情会公开,多少世纪会流失,一旦重见天日,有许多人不相信,有些人怀疑,而只有少数人在这些被铁笔镌刻的人物身上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东西。
十:1977
家良——
李家良——
乌云其格的嗓子几乎喊破了,每个字都像殷着血似的嘶哑,但是在铺天盖地的白毛风的呼啸中,好像往海浪上洒了滴水,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1977年11月中旬的一天。
傍晚时分,草原上突然掀起了暴风雪,事先毫无征兆。李家良从草滩上捡了几块干牛粪,用羊皮袍子的下襟兜着进了屋,扔进炉膛里,上面支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把干肉、小米和一勺子羊油下了进去,然后点起火,正用一把铜勺子在锅里搅,就听见房子外面轰隆隆地响。他透过糊在木窗框上的塑料布往外望去,天地间乌蒙蒙的,宛如挥舞着无数面白色的大旗。
正出神的时候,雷抗美跳了进来,一边往地上吐着唾沫一边骂道:“真他妈邪乎,好端端的就起了风。”然后缩缩鼻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哈,今晚有羊肉汤喝了!”
“事情办得咋样?”李家良问,浓眉下的一对眼睛格外深沉。
雷抗美往炉膛边一蹲,搓着手烤火,“还能咋样,一大帮子人围着革委会主任,有哭天抹泪的,有求爷爷告奶奶的,就我一个站得笔直。主任板着个脸说‘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能不能参加高考,上边还没有明确的态度,眼下还是要等政策。”
李家良眉头一皱。
“我当时就火儿了,问他凭啥搓弄人!”雷抗美大大咧咧地说,“我把10月21日出版的那张《人民日报》往他办公桌上一拍,看看,上面那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这是党中央的决定,你敢唱对台戏?!嘿,你是没看见,主任那脸难看得跟在碱草滩上轧过似的。其他的知青也都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围上去吵吵嚷嚷的。主任把公章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拍在桌子上,说了句‘看你们还真能成得了气候’,然后气呼呼地摔门走了,剩下那一屋子人啊,抢骨头似的,我朝着那一堆撅着的屁股上狠命踢,才抢到公章盖上了两份——你一份,我一份!”
李家良望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说:“主任其实是个好人。”
“嘿,你啥意思?他是好人,我成了恶人是不是?”雷抗美瞪了他一眼。
李家良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火舌舔着锅底,哔哔噗噗地作响,屋子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窗框被风摇得要断裂了似的。
“老李,你咋了?”雷抗美看他面色阴郁,关心地问。两个人其实都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李家良显得老成得多。
“没啥,高考,我不想去了。”
“你说啥?!”雷抗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老李,这不是开玩笑的,咱们农场这帮年轻人里,数你看书最多学问最大,难道你舍得把自己一辈子沤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李家良的目光呆呆的。
“你倒是说话啊!别人想离开都想疯了,你咋还犹犹豫豫的?这回高考跟家庭成分没关系,你还担心个啥?”
很久,李家良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