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啥?”雷抗美没听懂。

“这十年,我总觉得把人世间的一切丑事都看尽了……这狐领子乡,是偏远,是穷苦,是兔子不拉屎,可没有那么多虚的、假的、无知的、愚蠢的,没有把人往死里作践的,我从来的那天起,就觉得这是个世外桃源呢。”

雷抗美沉默了片刻,说:“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邓公出山了,国家就有希望了……咱们这个民族,从古到今没少折腾,我不信这次就真能绝了种。就说我这一天到晚玩世不恭的,哪天夜里十二点之前睡过觉?从县城图书馆偷的那些中医古籍,纸都恨不得读破了,不就是想把老祖宗的那些好东西继承下去吗?”

“可是你信不信,假如将来有一天,中医重新大行其道了,你钻研的那些医理,还是不如‘人血馒头’更受欢迎。”李家良苦笑道,“我读了那么多的历史,早看透了,几千年来改朝换代,取代者和被取代者其实是一样的!”

雷抗美听得浑身发冷,不禁把棉袄领子紧了紧。

李家良声音低沉地说:“一听说恢复高考了,咱们农场的年轻人都乐疯了,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总在想:考上了又能怎样?走出了这狐领子乡又能怎样?会不会是换个地方换种方式跳忠字舞唱语录歌?一想我就一身冷汗……”

“老李,你想得太多了,这么想,活着就没啥奔头了。”雷抗美无奈地笑笑,“我没你聪明,没你站得高看得远,我只是觉得,不管环境怎样,我还是要努力做点什么,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灾难深重的祖国。”

李家良长叹一声,“所以,我说我绝望了。”

两个好友正望着从锅里升腾的雾气,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

雷抗美猛地跳了起来,掀开棉布帘子就推门出去了,顿时被狂风噎得喘不上气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喊起来:“老李!快点出来!棚子塌了!马都跑了!”

李家良冲出来看了一眼,跑到倒塌的棚圈边,从地上捡起一根套马杆,嗖的一声抖了出去,套索正好套在一匹青色马的脖颈上。那马还没来得及挣扎,李家良一跃而起坐上了它的背脊,将嚼铁一勒,那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在原地转了几转,虽然打着喷嚏,却是服帖了。

李家良对雷抗美喊道:“我去把马群截回来,你老老实实看家!”

见风雪太大,雷抗美还想拦他,却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近及远,早已不见了踪影。

雷抗美只好回到屋里,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每一秒都有一年那么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锅羊肉汤都干了,李家良还是没有回来。雷抗美沉不住气了,虽然自己的骑术极差,也得去找找了。他从土炕上抓起马鞭刚要往外走,一个人哗啦啦冲进了屋子,和他撞了个满怀。他一看,是乌云其格,头戴雷锋帽、身穿镶银边的黄色皮袍、脚踩毡靴,漂亮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的,眉毛上还挂着霜。

“家良呢?”乌云其格一看屋子里没人,愣住了,“风雪太大,我怕你们没有吃的,擀了点面条给你们送来……外面的马棚子怎么塌了?”

“马都跑了,他截马群去了。”

雷抗美的话还没有说完,乌云其格已经转身,上马冲进了风雪中。

“家良——”

“李家良——”

回应她的,只有漫天的白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脸蛋,她一边喊一边哭,脸上疼,心里更疼,她知道这样的暴风雪,就是裹着十层棉袄出去,也扛不了半个小时,一旦冻僵,神仙也救不活了。

雪太大了,风太紧了,她仿佛被裹进了一个白色的大窟窿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只好信马由缰,疯子似的乱跑一气,突然看到前面的大地像肿了起来,闪着白色的亮光。她驱马上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来是数十匹马拥进了眼泪湖里,马尸在湖岸层层累积,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她心一沉:家良怕是完了。白毛风飕飕地从前额刺入脑髓,她一下子就全身瘫软,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眼泪湖……

就是这里,就在这里,那个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牵着马,肩并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个传说。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传说的,反正我从小就听额吉讲过。”乌云其格说,“说是这湖水本来是甜的,后来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这里,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整整三天,也一头栽进湖水,哗啦的一下子,一道银光闪过,湖水就变得又苦又咸,再也不能喝了,因为里面都是鸟儿的泪水……”

说到“哗啦”两个字的时候,乌云其格将两条胳膊扬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你笑啥?不相信我讲的故事?”乌云其格羞赧地一歪脑袋。

李家良一边摇手一边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这湖里一定富含盐、碱和硝。”

乌云其格不太懂他说什么,撅起嘴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连我讲的故事也不爱听。你会唱歌、会跳舞,会朗诵诗歌,会拉手风琴,骑马比草原上最好的骑手都强,还读了那么多书,乡里的知青都听你的话,姑娘们也都爱围着你转,你哪里会看得起我呢……”说着说着,眼睛里竟噙起了泪珠。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李家良一边给她拭去泪水,一边轻轻地说,“其实,我才是一个被许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乌云其格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没骗你,在我们那里,才不管你会不会唱歌跳舞,我是资本家的儿子,是最下等、最低贱的人……”说着说着,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薄暮时分,夕阳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击着硝土岸,哗啦啦的响声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我们这里不会,草原上的人不会!”乌云其格咬了咬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说:“只要你会骑马,会摔跤,唱歌好听,聪明善良,你就是好汉,进哪间毡房都有新鲜的马奶捧出来给你喝!”

“我知道。”李家良凝视着她,目光里一片深情,“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一刹那,乌云其格的脸蛋飞起一片红霞,看得李家良痴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将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不管将来和这个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着他一生一世。

现在,他不幸遇难了,那么自己也不活了……

那匹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气馁,知道没了约束,便顺风游走起来,躲避着风雪的袭击,嘎哒嘎哒,渐渐来到了山冈背风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黄条石,旁边还卧着什么,乌云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虽然浑身上下几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还是从那皮袍的补丁上认出了他——那补丁是自己亲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着跳下马来,冻结在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声,被撕掉了一大块。她顾不得许多,把手探进李家良的衣领,摸了摸他的后颈,还好,还有一股热气。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边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那屋子没有门,屋顶破烂不堪,墙上到处都是裂缝,风呼呼地往里面灌,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里面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牛粪,根本生不起火来……

这样下去,家良会冻死的。

她解开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几层衣服,将李家良冰冷的身体直接贴在自己火热的肌肤上。

顿时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泪都冒了出来,但是她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片刻,李家良轻轻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皮,用孱弱的声音说:“你……别管我,快走……”

“我们牧人,从来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救,否则会遭到老天爷惩罚的。”乌云其格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闭上眼吧,我的小马驹……”

屋子外面,漫天的风雪狂舞着,像在一层层撕着夜的皮,疼得夜发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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