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其格睁大了眼睛,望着一朵晶莹的雪花从屋顶的缝隙间慢慢地飘落,黑暗仿佛破了一点、亮了一点。渐渐地,她觉得身上越来越冷,眼皮也像挂了冰水袋似的越来越沉,她告诉自己不能睡,睡了就会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没有用,困意还是一波强过一波地袭上了大脑。
终于,她撑不住了,在眼睑闭合前的最后一刻,她想——
其实挺好的,死也能和李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软又暖,用手摸了摸,应该是躺在热炕上,还垫了几张羊皮褥子。
他刚刚翻了个身,眼前立刻出现了雷抗美的笑脸,“老李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啊……乌云其格怎么样了?”他用胳膊撑着要起来,却被一双手硬是按住了,然后就听见了乌云其格爽朗的笑声,“我没事啦,多亏抗美带着一大群知青赶到,不然咱俩非活活冻死不可。你这一睡就是三天,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李家良躺在枕头上,看着旁边矮脚桌上那盏煤油灯,虽然因为用得太久,灯筒已经发黑,虽然跳跃的火苗忽明忽暗,但还是把一种温暖的、死里逃生的幸福感注入了他的体内,并慢慢地四溢开来。
“抗美,你那里还有高考的复习资料没有?”他忽然问道。
雷抗美说:“有啊,《数学复习资料》《化学复习资料》《物理复习资料》,三本一套全的,咋了?”
“给我看看吧,也不知道临时抱佛脚还管不管用。”
雷抗美又惊又喜,“哈哈,你想明白了?你要参加高考了?”
“这还要谢谢乌云其格呢。”李家良说,“是不是你对我说的:‘我们牧人,从来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救’?”
乌云其格怔了半晌,低下头,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我说错什么了吗?”李家良望着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雷抗美幽幽地说:“老李,我突然想劝你不要参加高考了,我们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离开,但是你却有一个理由应该留下。”
高考结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一月,雷抗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中医药大学,乐得屁颠屁颠的。李家良的成绩一般,被第三志愿录取了,闷闷不乐的。雷抗美劝了他半天,他苦笑,“不管怎么样,先回北京再说,我从小就喜欢文艺,读上两年书就再去考艺术院校。”
终究还是要走了。
离开狐领子乡的前一夜,知青们聚在乡革委会的活动室里,有的抱着酒瓶子一口接着一口猛喝,有的坐在炕上用被子包裹起腿脚,有的一粒一粒嚼着花生米,还有的干脆背靠背坐在炉灶边发呆。李家良的手风琴一起,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歌来,一会儿是黯然神伤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一会儿是豪迈得能把房顶子掀起来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会儿是缠绵的“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还有无限辛酸的“请问朋友来自何方,我来自杭州西湖之旁,如今在这偏僻的地方,遥远的山村安家落户……”每个人眼里的泪花都是醉的。
突然,李家良的手指在琴键上一阵风驰电掣,音乐一起,电得每个人身上都麻酥酥的,知青们咧开大嘴、红着眼睛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沸腾的屋子里,只有雷抗美和乌云其格静静地坐在墙角。看着这火热的一幕,乌云其格有点不知所措,雷抗美的目光则冷冰冰的。
呼啦一声,乌云其格站起身,拉开门冲出了屋子。
知青们都愣住了,大钉子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看着李家良。李家良却只扬了扬下巴颏,对雷抗美说:“你去看看,她又怎么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乌云其格站在跨杠边,肩膀微微颤抖着。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一定会忘了我的。”乌云其格抽泣着说。
“不会的……”雷抗美说,“家良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用劝我。”乌云其格低声说,“最笨的女人也能预感到她爱的男人会不会变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革委会主任就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农场宿舍门口,准备送知青们去乡汽车站。那时,整个狐领子乡还没有修通公路,所谓汽车站,不过是在草原上一条破烂的道路中间支了块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汽车经过。饶是如此,汽车站距离农场也很远——毕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车,必须要凌晨起床往车站赶。
漆黑的夜空,几颗残星点缀其上,个个畏寒似的发着瑟瑟的光芒。苍茫的远方一望无际,飘过一阵阵深蓝色的暮霭,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个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没有缆绳的船,不知要漂向什么地方,偶尔浮现出几个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岛屿……
“就这么走了?”
知青们挤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用身体互相取暖,驱赶着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着向身后渐次退去的夜色,突然无限伤感地说。
雷抗美却问:“老李,你怕吗?”
“怕什么?”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雷抗美沉默了。
李家良看不清他的神色,怏怏地问:“对了,乌云其格为什么没有来送我?”
“她怕了。”
“怕什么?”李家良越发奇怪了。
然而雷抗美依旧沉默不语。
寒风打着呼哨,从广袤的远方伏地而起,肆无忌惮地掠过草原,将李家良的目光吹得纷乱起来:夜浓似墨,夜沉如铁,布满嶙峋石块的山冈上,依稀可见大片还未融化的黑雪,沙棘丛后面的溪水冻得结结实实的,灰黄的草地上毫无生机,一切依旧苦闷和苍凉……
那样一个被火燎过的风扫过的血洗过的泪浸过的时代,真的结束了?不会是一场新的噩梦的开始?我怕什么?未来难道比过去更加凶险?过去的痛苦记忆——曾经在草原上孤独的踟蹰,曾经在发电厂艰苦的劳作,曾经思念亲人的沾衫热泪,曾经从马背上一次次摔落的彻骨伤痛,此时此刻,都随着拖拉机轮子的滚动,渐渐变得那样遥远和渺茫,取而代之的是可口的鲜牛奶、蹦跳的小羊羔、悠扬的马头琴,还有乌云其格的一缕微笑——其实,他的心早就和这片草原紧紧地系在一起了,远去的每一步,都是把那颗充满了热血的心腔勒得更紧,更紧——
紧到他想号啕大哭,紧到他想扑倒在地,紧到他想狠狠咬一口那冰冷而火热的草根与泥土……
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呆呆地看着一根根被车轮碾过的茎秆,仿佛无数个枯黄的岁月从眼前无情地流过,他像感到羞耻似的,把头埋得越来越低,喉咙使劲吞咽着,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顷刻间,胸前的衣襟就湿了一大片。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还在吵嚷着什么的一车知青,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车头相反的方向,有人在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就在这时——
一道刺眼的光芒,像箭一般划过李家良湿润的睫毛,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白色红色紫色粉色黄色橙色的光芒,就在一秒,甚至半秒的时间里,铺天盖地地射向了整个草原,然后会聚成金色的汪洋,泄洪一般向地平线的边缘蔓延——万丈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大地!
然后,耳畔响起巨大的欢呼声,坐在车斗的几乎所有知青都高高地扬起手臂,宛如张开了一面巨大的旗帜,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李家良惊呆了,以为他们是在欢呼日出,然而不是!他们发出的呼喊竟是——
“乌云其格!乌云其格!乌云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