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高大伦扶了扶眼镜:“大致了解,那是中医的一种很古老的治疗方法,就是用一种很特殊的针,这个针非常非常细,但中间是空的,也就是说,实质是一个超级细的针管,在针管的上端配有一个针芯,治疗前先把一段羊肠线塞进针管,然后在针灸过程中,用快速的手法,在针头刺入肌肤的一瞬间,用针芯将羊肠线埋填在穴位的皮下组织或肌层内…”

“啊?”唐小糖十分好奇,“这个有什么用啊?”

“针灸,大部分是通过对穴位的点刺起作用的,但是也有一些难治的病,需要在穴位上长期刺激才有疗效,就是所谓的‘深纳而久留之,以治顽疾’,但是总不能把针扎在身上以后,就让患者干躺着一动不动十几天啊,于是中医就发明了穴位埋线,就是把羊肠线埋填进穴位下面,好像留了一根针一样,持续刺激穴位。”高大伦说,“这个疗法用途挺广的,比如减肥、治便秘什么的——”

蕾蓉打断了他:“那么老高,假如我用埋线专用针从钱承的背部刺入,刺伤他的肺部,然后迅速出针,并在创道上埋填羊肠线,法医还有可能在尸检中发现创壁么?”

“啊?!”高大伦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很久,他才摇摇头:“很难发现,因为整个创腔和创壁已经被羊肠线堵上了啊。”

“太好了!”唐小糖高兴得一蹦三丈高,“总算破解了钱承死亡之谜啦!”

“等一等。”高大伦望着蕾蓉,谨慎地说,“这仅仅是一种推测,需要法医学证据来证实才可以啊。”

蕾蓉点点头,想了一想道:“羊肠线应该是用羊的小肠黏膜下层制成的吧,那么相对人体而言,就是一种异体蛋白了。把这种异体蛋白填埋进皮下组织或者肌层内,相当于异种组织移植,肯定会使埋填部位产生抗原刺激物——穴位埋线之后,羊肠线被人体吸收的时间大约多长?”

高大伦立刻打开电脑查询了一下相关资料,然后回答道:“一般4到5天…不过,如果钱承被埋线后迅速死亡,那么随着生命功能的永久中止,组织、细胞受自身固有的各种酶的作用而发生结构破坏、溶解,吸收的程度会大大放慢,甚至停止。”

“嗯,有道理。”蕾蓉说,“你和唐小糖马上再对钱承的背部肌群进行检测,将可疑的部位化验:一个是检测有无异体蛋白产生;其次,既然埋线会使人体产生抗原刺激物,必然导致局部组织产生变态反应和无菌性炎症,即便钱承已经死亡,在他死亡的前期,抗体和巨噬细胞依然会在创腔、创壁的周边区域留下足够生物学证据。”

高大伦和唐小糖立刻依照蕾蓉的命令行事,在解剖室里忙碌不停。蕾蓉反倒沉静下来,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晃动着,仿佛在看随着河水一起流动的月影。

她不知道离天明还有多长时间,也不想去看手表了,这是她的最后一个推测,如果错了,一切皆输,她已经开始想如果输了怎样独自承担起一切责任了:找不到钱承的死因,就证明不了逐高公司利用断死师的特殊手法杀人,逐高公司肯定会反咬一口,动用关系,将我彻底驱逐出法医届,再也不能回到这个一砖一瓦都付出了巨大心血的研究中心…到那时,我会不会也像黄静风们一样,重新成为一个断死师?

不,不要再让这些想法占据头脑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宁愿每天守候着姥姥,直到她的身体恢复健康,重新搀着她走在洒满阳光的胡同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两个影子一起来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结果出来了?”蕾蓉问。

“出来了。”高大伦的声音平静而又激动,“发现可疑部位有明显的异体蛋白产生,无菌性炎症也已得到证实,在创壁内提取到羊肠线残留物质。”

刹那间,蕾蓉几乎瘫倒在了椅子上,她知道自己赢了,从少年时代起就困扰自己的谜团,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原来许多年前,吴虚子就是采用这种方法杀掉那些被诅咒了的人,同样,就在黄静风对着钱承念出断死咒之前,段石碑就已经用特殊的针灸针,从钱承的背部刺穿了他的肺脏,并用羊肠埋线的方法,彻底堵塞了法医们勘查时苦苦寻觅的创腔和创壁,古语所谓天衣无缝,而被羊肠线堵塞的创道,才真的是无缝可寻啊!

闻讯而来的呼延云和刘思缈一左一右把蕾蓉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找到了断死师杀人的方法,这样一来,整个案子就都破了!”

蕾蓉的神情却毫无喜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累极了。”

高大伦和唐小糖把相关的检验报告、取材样本都做好封存,看着他们熬了一夜略显憔悴的面容,蕾蓉说:“你们俩赶紧回家休息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了。”

这时,一个研究中心的内勤进来询问:“主任,刘晓红把电力资源都切断了,按照你的要求,只恢复了尸体储藏室、尸体解冻室和第一解剖室的电力,其他屋子的电力什么时候恢复啊?消毒室没法消毒,洗衣间没法洗衣服,废料处理室没法对医疗垃圾及污染物做初处理,6点整,十八里乡生化焚化场就要来装车啦。”

按照蕾蓉的要求,所有法医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只要进入或离开工作岗位,之前必须在消毒室消毒,并在更衣室换穿白大褂,更衣室有两个圆形通道直接连接地下一层的洗衣间,一个通道是把穿过的白大褂扔进去清洗,另一个通道是个“福利”,供工作人员免费清洗自己的脏衣服,洗衣间内置两台全自动消毒洗衣机,每天上午10点开始,根据投入的衣物量自动清洗烘干;而废料处理室,则是每天晚上10点前,由相关工作人员经过两道分检程序之后,将确认无用的医疗垃圾及污染物投入紫外线杀菌箱做初处理,第二天早晨6点,十八里乡生化焚化场会装车拉走焚化。

蕾蓉打了个哈欠,对那内勤说:“消毒室和洗衣间的电力先恢复吧,废料处理室先等一等,明天…对不起,是今天,我要亲自分检,这几天我不在,抽查一下你们的工作有没有懈怠,如果在分检上不够认真,把有用的证物送去焚化了,那可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啊。”

内勤吓了一跳,知道蕾蓉虽然宽容温和,但在工作上一丝不苟,连忙点头称是。

这时,刘思缈对蕾蓉说:“我去逐高公司一趟,看看老马和小郭那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言罢,刚要转身离去,呼延云说:“思缈,你顺路的话,开车带我和蕾蓉去市第一医院吧。”蕾蓉知道这是要去看看姥姥的病情,心登时一紧,到更衣室换了衣服,就和他搭刘思缈的车一起离开了研究中心。

高大伦和唐小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也各自回家。研究中心小楼的灯光随即熄灭,宛如倦态至极的人,终于闭上了眼睛。

凌晨五点,黑暗依然如黑铁铸就的面具,笼罩并桎梏着这座沉睡如死的城市。

一个影子。

不知何时出现,仿佛是黑夜的一个片段,忽然自我裂解开来。

影子先是在研究中心楼后的角落里凝滞了一会儿,一只野猫路过它的身边,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可怖的异样,喵呜叫了一声就径直逃掉了。

影子依旧一动不动,直到确信周围再无一点生灵,才轻轻拉开一道小门,走进了楼里。这扇小门直接通往地下一层。影子沿着石阶向下走去,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仿佛在半空中滑行。

来到地下一层,影子再一次凝滞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继续它的等待,死寂的楼道活像是被埋于地下五米的棺材,一丝声息都没有。

很久很久,影子颤抖了一下,犹如没有脚的幽灵一般,向楼道的前方飘去,先飘进了废料处理室,打开紫外线杀菌箱,翻检了一番,摸到三样东西,拿在手里,然后出了门,继续飘进了洗衣间,打开了洗衣机的舱门。这一回光靠手摸可不行了,于是他拿出一个小型手电,“啪”的打开——

一瞬间,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洗衣间!

小型手电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照明?影子惊诧地捂住了眼睛,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呼延云就站在门口,手指还放在电灯开关上。

他的身边,站着蕾蓉和刘思缈。

“怎…怎么会是你?”蕾蓉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影子沉默着。

“介绍一下。”呼延云下巴颏一扬,“这位就是段石碑先生,他往日出现在你们面前,只不过是没有佩戴假发和假胡须而已。”

“段石碑?”刘思缈也一头雾水,“段石碑不就是张文质吗?他不是已经被蕾蓉杀死了吗?”

“张文质当然不是段石碑,这是个稍一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呼延云说,“黄静风曾经对蕾蓉说,是段石碑给了他房子住,而房东又通过查看地铁监控视频的截图,确认段石碑正是房子的租赁人,所以,黄静风所住房屋里的两组鞋印,B组必然是段石碑无疑,那么思缈,你还记得你在勘查黄静风受害现场时,发现的B组鞋印的尺寸是多少吗?”

“43号皮鞋鞋印。”

“足部的大小与身高是成一定比例的,我记得有个公式:身高63.7+4.45X,X就是赤足的长度,对不对?”呼延云见刘思缈点了点头,继续说,“当然,赤足长和鞋印长不是一回事,但是从现场遗留的鞋印来看,犯罪嫌疑人并没有小脚穿大鞋的痕迹,所以他穿43号鞋是合适的,既然这样,他的身高应该比黄静风还高——至少也是相等吧,可是你看看张文质,又瘦又小,穿40号鞋都大,怎么可能是穿43号鞋的段石碑呢?”

刘思缈点了点头:“好吧,你刚才的推理,确实证明张文质不是段石碑,但却无法证明另外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现场有段石碑的足迹,不见得段石碑就是杀害黄静风的真凶。”刘思缈说,“第二,如果张文质不是段石碑,你又凭什么说眼前这个人是段石碑?”

影子继续沉默不语。

呼延云淡淡一笑:“好吧,那么我就用推理的方法,证明眼前这位先生,不仅是段石碑的真身,也是谋杀钱承和黄静风的罪魁祸首!”

第二十章推理

遂博采近世所传诸书,自《内恕录》以下,凡数家,会而萃之,厘而正之,增以己见,总为一编,名曰《洗冤集录》,刊於湖南宪治,示我同寅,使得参验互考,如医师讨论古法,脉络表里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针砭,发无不中。则其洗冤泽物,当与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洗冤录·序文》

也许是突然打开的灯光过于刺眼,趴在外面窗台上的一只野猫,烦躁地眯了半天眼睛,狠狠瞪着室内这一群人。

透过窗户,蕾蓉望到了无垠的黑暗,也看见了野猫那两粒灼人的目光,觉得被灼伤了一般疼痛。她扭过头,把视线转移到段石碑的脸上,于是她看到了第二个无垠的黑暗。

“所有纷纭复杂的现象,都是为了掩饰本质。”呼延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对于这个由无数事件组合而成的断死师一案,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每个事件的本质是什么,就好像猎人追逐猎物时,要搞清眼前的无数条道路上,哪条留下的是人踪,哪条留下的才是真正的兽迹。”

段石碑面无表情。

“首先,穆红勇事件。我对蕾蓉说过:抛开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其实这就是一场出租车司机因为劳累和争吵引发的心梗。根据黄静风对蕾蓉的讲述可以得知,段石碑,你恰恰是利用这一偶然事件,挖下了第一个陷阱,你就是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乘客,目睹了穆红勇心梗,看到了神经质的、社会地位低下的黄静风,一眼就认定,他正你长期寻找的最合适的木偶。”

“其次,地铁婴儿被踩踏致死事件,无论蕾蓉还是地铁里其他乘客的回忆,都提到当时的拥挤让每个人都有一种濒死感,这时,孩子的哭闹确实让人感到无法容忍的烦躁和痛苦,如果当时地铁里有人趁着拥挤,用力拉扯一下包裹孩子的衣被,把他弄掉地上,无疑每个希望他闭嘴的人都有可能趁乱踏上一脚,就像他们自己在生活中经常被莫名其妙踏上一脚一样——我不能肯定是段石碑把婴儿从母亲的怀抱中扯下,不过,可能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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