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每次阿瑞斯从休眠中醒来去出席议会会议,他都比上一次更感到他是自己这个世界里的陌生人。他的同胞们已经安于闲适的生活,专注于艺术、科学和娱乐。哨兵工厂全都空无一人,由机器人打理。衔尾蛇军的威胁已经变成了传说中的恶灵,一个吓唬人的恐怖故事,人们觉得它大概永远也不会成为现实。

  人们眼中他成了一个摆设、一个活化石,来自那个遥远过去中的黑暗篇章,那个充斥着战争贩子和疑心病患者的时代。

  他对议会提出他想要迎来真正的死亡,他们勉强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以宣布公告的方式背叛了他:议员们投票决定把他永久保存起来,说是为了表彰他对人民的贡献,并且永久铭记他和其他的逃亡者们做出的牺牲。

  卫兵出现在他的住所外,身后挤满了新闻摄像机。

  人们排列在通往方舟圣殿的道路两旁,不分老幼,人人都在争着要看他一眼。在圣殿正面的石墙上刻着:这里躺着我们最后的战士。

  阿瑞斯停在大门口,对议长说:“每个人都应有死亡的权利。”

  “传奇永远不死。”

  他真想伸出手去,用手指掐住这女人的脖子,然后使劲收拢,但他没有,而是走了进去,沿着他在旧世界毁灭的那天第一次见到的走道走进去,踏入一根管子。

  时间膨胀技术让他不必感受时间流逝的痛苦,但阿瑞斯心中的空虚和孤独没有任何技术能治愈。

  几个人影出现在这个大船舱的入口处,人影冲向他所在的管子。

  阿瑞斯迈出管子,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向外走去。也许他们重新考虑了他的申请。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这感觉对他来说几乎已然是陌生的了。

  他们走出停放方舟的圣殿,默默地在夜幕下行走。一座城市隐隐出现在前方远处。阿瑞斯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空中走道在其间纵横交错,全息广告图像在夜空中游弋,仿佛是一群怪物在月亮前方乱舞。

  一条空中走廊被炸断了。两栋大楼之间发生了另一次爆炸,两边都烧了起来。火焰在高楼之间跳跃,击败了灭火系统四处肆虐。又发生了一次爆炸。

  “怎么回事?”阿瑞斯问道。

  “我们有新的敌人了,将军。”

  CHAPTER 38

  是阿瑞斯带着他的同胞们从绝境中逃到这里,是在他的帮助下这个世界得以建成,可他几乎认不得这里了。这个世界整洁,闪闪发光,但拥挤不堪。它的居民们满怀愤怒。他们挤在道路两旁,互相推搡着,手中举着标语大声叫喊。

  “反蛇禁令=奴役”

  “进化=自由”

  “阿瑞斯才是真正的恶蛇”

  到达议会之后,一群蠢蛋向阿瑞斯详细解释了这个他深爱的世界面临的困境。智力差异撕裂了亚特兰蒂斯世界,把亚特兰蒂斯人分成了两部分:知识分子和劳工。知识分子数量占人口总数的比例接近80%;按照阿瑞斯听到的说法,他们的日常时间都在以思维进行各种创造性活动:艺术、发明、研究,还有些阿瑞斯不明白也懒得问的活动。剩下的20%是劳工,他们用双手养活自己,而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一成不变地作为社会的二等公民、要依靠补助金和福利制度过活的状况。

  问题的核心在于,教育已经达到了能把受教育者本身的智力最大限度发挥出来的地步。这两个阶级都意识到,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孩子也会是知识分子,劳工亦然。跨阶级的通婚越来越少,因为没有几个知识分子敢于冒让自己的后代滑落到下等阶级、永不翻身的风险。

  经济和社会的分裂正愈演愈烈。政府做出了一些妥协和交易,维持着和平局面。但妥协最终失败了,现在暴力已经成了劳工们唯一的谈判方式。

  屏幕上详细列出了劳工骚乱愈演愈烈的过程:从抗议升级到暴动,再到随机攻击,最后发展成了危及千万人性命的有组织的恐怖活动。

  阿瑞斯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个棘手的难题,几乎没听到议长诺莫斯的话:“问题的症结在于我们的警力。”

  “警力怎么了?”阿瑞斯问道。

  “我们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警察了。以前这里的犯罪非常罕见,而且群众监督加上大面积的监控录像意味着任何犯罪者都会被迅速抓获。现在的情况不同。这些人宁愿抛弃自己的性命,为了他们的事业——保证他们的孩子不会遭受和他们同样的命运。”

  另一名议员开口说:“更麻烦的问题是,新生的警察部门必须从劳工中招收人手——而我们根本不能信任他们,他们会推翻政府,完全掌握政权的。我认为这是大家都在害怕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唯一愿意说出来的人。”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

  最终诺莫斯开口了:“阿瑞斯,我们最终找到的解决方案就是,我们把你唤醒……向你咨询,关于放松反蛇禁令的限制的事情。”

  阿瑞斯无法掩藏自己的愤怒:“这些法令的制定是有目的的——为了让我们免于自取灭亡。”

  诺莫斯抬起一只手:“我们只是考虑略微放松三大禁令中的两条。第一是对基因工程解禁——仅此一次,给劳工们进行一次治疗,让他们获得智力上的平等。第二,我们会解除机器人应用上的禁令,允许使用简单的服务型机器人来进行所有的体力劳动。这些改变将会创造出一个更可持续的一元化社会——”

  阿瑞斯站起身来:“一旦你们这些傻瓜在这世界上打开了基因工程和机器人的魔盒,我们也就注定要在将来某个时候变成衔尾蛇军——甚至无须敌人入侵。这是无可避免的。当年衔尾蛇这场疫病就是这么出现的,我们会重复我们的先行者们犯下的错误。我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把我放回休眠舱里吧,或者让我彻底死掉,这样更好,我无法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我们的问题很简单。”阿瑞斯说,“我们的人当中有百分之二十正在杀戮其他人,这些人必须从这里消失。”

  阿瑞斯打量着他正在受训的部队。要不是有头上的烽火站在轨道上飘着,把他们这个世界的景象从外部宇宙的视野中隐藏起来,这帮家伙会在全宇宙中被传为笑柄的。

  议会有一点是对的:从劳工阶级中雇佣安保部队绝对是愚不可及。阿瑞斯最终决定从可能适合要求的知识分子中选择:模特们——身材好,肌肉发达,在装出一副英勇无畏的表情这方面训练有素,不管他们实际能力如何;舞蹈家和杂技演员——他们的动作优雅而精确,但其实根本没有为自己生命而战的能力;还有运动员——他们在暴乱的人群中很显眼,很能安慰人心,尽管一旦开始死人这种作用毫无疑问就会消失无踪。

  阿瑞斯望着他们的训练。他们算不上一支真正的军队,也永远成不了。但穿着那些制服,行动熟练,他们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这就够了。

  阿瑞斯怀念起在探险舰队的日子来。但那也是反蛇禁令所禁止的另一个事项。宇宙探险会导致未知的危险,还可能招致最大的危险:被衔尾蛇军发现。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招致末日的那次行动中他本人所起的作用:是他捕获了一艘哨兵球,在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让巨蛇冲过了防线,然后传送到了亚特兰蒂斯人的第一母星。他绝不要再次看到这种错误被重犯。

  亚特兰蒂斯人的梦想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社会,安全地活在烽火站的遮蔽下,在那支庞大的哨兵军团在他们周围所构筑的长城的后面;一个和平、富足的亚特兰蒂斯家园,持续到永远。这个梦想建立在抵制三大诱惑的基础上。它们是:让人摆脱繁重体力劳动的机器人技术,带来虚假进步的基因工程,还有迷人的深空探险。

  阿瑞斯发现诺莫斯来到了他身边。他一言不发,希望这个笨蛋也会投桃报李,保持沉默,但结果和往常一样让他失望。

  “他们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更像一支真正的军队啦。”诺莫斯说。这话进一步降低了阿瑞斯对他智力水平的评价。

  “是的,他们会很好地完成他们的任务的。”

  阿瑞斯不知道下次攻击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但这无关紧要。未来的结果对他来说已经预先确定,就像一个结果已知的数学公式在一步步展开。

  他睡得很少,即便睡着,也是断断续续的。他坐在议会拨给他的公寓的桌前,翻阅着他妻子写给他的信件,观看着她的录像,一次又一次无止境地在心中重复着当时的场景,琢磨着事情怎么样会有不同的发展。但事实上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像过去的许多人一样,就像将来的许多人一样。那个化身是对的,阿瑞斯现在明白了。他不知道那幽灵到底看过了多少个世界的兴亡。一千个?一百万个?还是更多?

  那化身鼓吹过简单的生活,所有人遵守共同准则的生活。阿瑞斯觉得在那样的世界里,每个社会成员都会既是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每个生命都会得到尊重。他们这样是对的。

  阿瑞斯沉思着自己过去说的话:我们要战斗。

  但这里没有要与之战斗的大敌,只有一小批可怜的无助的受害者。没有能让他的同胞们团结起来的外部袭来的恐怖威胁。衔尾蛇军一直也没有出现,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他的同胞们已经失去了战斗的意愿。实际上,在几千年来第一次尝到面对暴力的滋味的时候,他们的解决方案居然是从休眠中把他这么个来自几乎被遗忘的过去的活化石挖出来,让他回来消灭野蛮人的威胁。

  不,他们不想要战斗,这是真实的人性中的黑暗面:没有冲突,没有挑战的情况下,内在的激情会消灭,而没了激情,整个社会就会陷入停滞,滑向缓慢的衰退。他的世界所遇到的麻烦只有一个解决之道:切除肿瘤。

  阿瑞斯不喜欢这事情。但这是一次冲突,一个挑战,一个让他存在于世的理由。他有些怀疑,唯一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东西也许就是这种事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他们建立起的城市,为之惊叹。好几千个这样的城市如今几乎覆盖住了整颗星球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个城市都经过精心规划。和他生长的旧世界里的城市不同,这些大都会里的钢铁和玻璃跟自然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幅兼顾艺术和功能的画卷。

  阿瑞斯从他在147层楼上的套房俯瞰着下面绿色的森林,棕色的田野,还有那些大楼顶端的花园。比楼顶低些的地方,连接着大楼的空中走道密如蛛网。人员和代步舱沿着空中走道移动,就像是一群昆虫在一个迷宫中蜿蜒爬行。这个金属和玻璃的迷宫闪烁着的每一道光线都经过精心安排,让美观和实用性的收益最大化。有些大楼顶上是巨大的温室,植物生长灯和夜间城市的灯光照亮了温室里繁茂的植物。

  一个如此先进的文明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缺陷——简直是病入骨髓?

  城市到处都在发生爆炸,许多条空中走廊颤抖起来,然后坠落地面,几幢大楼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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