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两位看护老蔫儿的战士回来看到了老蔫儿放在路边的武器辎重而不见其人,顿时恍然大悟,知道老蔫儿临阵脱逃了,便赶紧逐级上报,督战队开始追逃。老蔫儿靠着口袋里仅存的几个月的津贴和家里寄来的不多的钱币,一路风餐露宿,在他逃跑第四天的时候,在广西的扶绥县被派来追他的督战队员追上了,随即被带回后方所在连队。

经过一通调查关了禁闭,部队的一位干部急忙联系了老蔫儿他爸,在得到他爸首肯的情况下,将老蔫儿押回天津。老蔫儿的父亲一看这老蔫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便对他失去了希望,但又不能不管他,只好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邮电系统里的一个部门谋了一份闲职。在老蔫儿到邮电局上班不久,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老蔫儿在前线畏战脱逃的事儿,就在他上班的系统内传个漫天风雨。渐渐地老蔫儿发觉身边的同时不再对他笑脸相迎和颜悦色,而是冷面相对酷如冰霜。

陆续有风言风语传到了老蔫儿的耳朵里,再怎么说老蔫儿也是五尺高的汉子,自尊心极强,虽然内心也知道他爹为他也是绞尽脑汁舍面子赔脸为他安排了这份相对还算体面的工作,但是临阵脱逃畏战不前的名声,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后老蔫儿的性格脾气越发沉默内向,喜怒无常,人际关系在单位也糟糕到了极点。老蔫儿内心的压抑也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只要有一点火星便可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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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老蔫儿的骨子里还是很倔强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生存环境和家里父母对他的不理解,使得他异常的愤懑,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和倾诉对象,没事儿就自己弄根烟一边抽,一边在自己的胳膊上烫“死签儿”,一开始一个一个烫,后来不解恨了,一连烫上几个,以至于俩胳膊腕子以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他渐渐地在沉迷这种让烟头徐徐地将皮肤表皮烫开,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烫熟肌肉,让疤晕一点点地展开的感觉。伤疤逐渐变圆、逐渐变深,在火烧火燎的痛感中去寻找那撕心裂肺的快感。

他在单位干活儿,有时不经意裸露出自己的两只胳膊,同事们无不惊心。那个年代但凡胳膊上烫有这种“死签儿”的人,大都不被人们所接受,被视为玩儿闹狗屎。回到家,他还故意让父母看到他的“作品”,见到父母流露出的痛心和惋惜,老蔫儿心里甚至感到扬扬得意,他何尝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他这是无言的反抗。他在家里老军阀父亲的淫威下和单位同事的漠视和不接受下,找不到一位可以交心的朋友,找不到一位可以哪怕是暂时的倾诉对象来发泄一下心里的苦闷。老蔫儿觉得自己活得憋屈,年轻躁动的心总是想找人干一架,但一想到自己晕血的这个足以让他自卑的毛病又一次次地忍气吞声了。

终于在一个刚上班的早晨,装卸邮件的时候老蔫儿和自己的小组长起了严重的冲突,一时间老蔫儿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委屈憋闷千愁万恨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在了这位倒了霉的小组长身上。老蔫儿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不计后果地一顿拳打脚踢,一拳捣在那倒霉蛋儿的鼻子上后,也加着老蔫儿命苦,也不怎么那么凑巧,这位组长有血小板低的毛病,他这一拳下去,那货的鼻子里血如泉涌,顺着自己捂在鼻子上的手指缝儿不住往下流。

老蔫儿这一见了血,紧闭双眼不敢再看,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冒汗,不等组长还手自己已经先瘫倒在地了。同事们不明所以,纷纷围住老蔫儿查看是怎么个意思,之后老蔫儿大吼一声从地上站起,疯了一般向门外跑去。

老蔫儿连吼带叫地跑出邮电局大门,一路上犹如神魔附体般狂奔出了几百米,最后在路边马路牙子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他两眼发直,嘴里呼呼地吐着粗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刚要点着,顿觉腹内翻江倒海般地翻腾,赶紧站起沿着墙边哇哇地大吐起来。这一架打得,老蔫儿本已经占了上风,眼看那位小组长就被他打服了,却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败下阵来。

自此以后,这一段老蔫儿的光辉业绩便在系统内部广为流传,成为同事之间茶余饭后的笑柄。老蔫儿再一次被自己打败了,跟自己的组长打架不服管理的老蔫儿,由于他老爹门路比较硬,便被上级调离了原来的部门,调到仓库当了一名库管员。这下老蔫儿是更加与外界隔离了,越发自闭,一段时间以后他又落得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单位的同事纷纷说他精神上有了毛病。

这一场架打得对老蔫儿的精神刺激太大了,老蔫儿自己心里有数,心里发誓一定要过晕血这一关,要不以后只有被别人欺负、嘲笑、看不起的份儿了。反正他现在也是个闲差,有着大把的时间,老蔫儿自此以后便开始一趟一趟地往各大医院外科急诊跑,专门去看那些送到医院里的刀砍斧剁、坠楼车祸、工伤事故、血流头破,来历练自己的胆量和晕血恐伤的毛病。这小子一时间是已经走火入魔了,反帝医院、公安医院、总医院、一中心医院无不留下了他在外科急诊转悠的身影,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儿,老蔫儿和我结识了。

打这儿开始,我和老蔫儿、石榴三个人,结成过命铁三角的关系,并一度形成与李斌分庭抗争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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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被好心的街坊邻居们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老蔫儿当时正在医院里的外科急诊无聊地晃荡,看到送进来一位腰部以下血肉模糊的伤号,顿时就打起了精神,上前磨砺自己对血色的恐怖与眩晕。据老蔫儿事后跟我讲,我在进入急救室后,护士扔出来的我的秋裤像投过水的墩布似的,老蔫儿在垃圾桶里盯着我那条秋裤看了半天。

自打那天起,老蔫儿对我负伤的过程生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心,他一次一次地在医院里追寻着我的足迹,从重症监护室,到如今的普通病房,他都尾随而至。那个时候还不像现在医院的探视制度,每天家属探视是有时间控制的。几乎每天我家里来人送饭探视时,都能看到老蔫儿在病房门口扒头。他也不说话,也不长待,有一次甚至被前来调查的帽花叫住盘问,老蔫儿一嘴胡天儿说他是在这陪护病号的家属才糊弄过去。

在我躺在病床上的第四天,我也开始注意到了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说句实话,我刚注意到他的那几天心里还真有些含糊,我一直以为老蔫儿是老哑巴派来“补刀”的,还想着这可要了命了,我这下不了地,他要真进来趁人不注意给我来几下,我还真就是没辙,我看看立在床边的输液架子,心说:“实在不行就拿它比画吧!”

终于在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在门口晃荡的老蔫儿。我忍不住冲着他喊了一句:“哎!你老在这门口晃悠什么?有你妈什么事儿进来明说!”老蔫儿一听我在喊他,待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两眼露出一丝慌张,张张嘴往下咽着唾沫,可以看得到他脖子上的喉结上下动着,但是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蔫儿的这种表现让我感觉踏实了不少,如果是前来“补刀”的角色,应该不会有这种表现,既然我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再对他怒目而视了。我缓和了一下情绪,抬手招呼着他:“你过来给我帮帮忙吧!”老蔫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病床前。我对他说:“你受累帮我把床摇起来行吗?”老蔫儿并不言语,低下头来把我的病床一下一下地摇起来。

我坐在床上上下打量着老蔫儿,从外表看,他那穿衣打扮介于老实孩子与玩儿闹之间,你往哪边给他归类都不为过,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玩儿闹们脸上常见的匪气,也没有流气,显得一本正经老实巴交。此时老蔫儿的脸上涨得通红,哼哼哧哧地说不出话来。我一看屋里四下没人,寻思不如找个台阶缓解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一脸堆笑地对他说:“哥们儿有烟吗?给我来一根!”老蔫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云竹”,抽出一根递给我,拿火柴给我点着了烟,他转身又要走。我喊着他:“哎,别走呀,你还得帮我插旗儿(放哨),看见护士、大夫过来告我一声儿啊!”我狠狠地抽着烟,老蔫儿在门口身倚着门框,一丝不苟地给我把风观望。我问他:“你怎么天天在我这门口晃悠,你想干吗?你哪儿的?”

老蔫儿看我的烟已经抽完了,回身又进到屋里。我示意他拉过一条板凳坐下。老蔫儿这才开始把他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我念叨了一通,当然当天并没有完全说完。

自打这儿以后,老蔫儿开始时不常地往我这儿跑,来了照样在门外晃悠扒头,只要屋里有人他绝不进来,一旦没人在我床边,他才蹑手蹑脚地进屋,也不多待,每次都是坐个十几分钟就走。他坐下也没什么话,一般都是我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真是和他的外号一样,太“蔫儿”了,纯属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以后老蔫儿再来,开始给我带东西了,今天两盒烟,明天两盒午餐肉罐头,后天还弄来两盒奶糕,反正是不空手来。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原本萍水相逢,老蔫儿又大我几岁,这三天两头地来看我还不空手来,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原本伤口已经养得挺好了,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在一次输液之后,我浑身起了大片的红斑,并伴随着全身的瘙痒。大夫过来检查了以后便开始给我验血、验尿,结果出来以后一看是输的液里有我过敏的成分,又重新开药、重新输液。原本就快要出院了的我,就这样又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临出院那天,李斌为首的哥儿几个一同来接我出院。出院的前一天老蔫儿来了,我已经把明天要出院的消息告诉了他,正好借此机会我又把老蔫儿介绍给了李斌他们,他们彼此都握手点头致意。老蔫儿和我也彼此留下联系方式,说好以后加强联系,当个好朋友走动。

就这样,一场劫难换回来一次休整,一次流血交上一个过命的朋友,取舍得失,是非对错,冥冥中都是天意。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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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放下老蔫儿咱再说我这帮狐朋狗友们。在医院里我住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大伙还真都没闲着。以李斌为首的几位,开始各显其能地打探老哑巴的底细背景,包括老哑巴身边有几个死磕的朋友,以及老哑巴的势力范围,等等。撒出眼线耳目去打听有关老哑巴的各种线索,然后再汇总分析,这是李斌身边的鹅毛扇军师老三的一贯处事作风。知此知彼,百战不殆,不打无把握之仗。咱重点的要说小石榴,小石榴一般都是在我和李斌他们一块玩儿的时候才跟众人聚在一起,只要我不在李斌身边,小石榴是不屑跟李斌他们相处的。所以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小石榴一直单独行动,就在每天放学后,他骑着他三姐的二六自行车,穿梭往返于城里到西头的大街小巷。小石榴和李斌他们对于寻找老哑巴的切入点不一样,小石榴更直接、更尖锐,他要直接找到老哑巴的所在地——他家的住址。石榴身藏一把小七寸刮刀,自己心里有数地盘算着——如果碰到老哑巴走单,便趁其不备突然下手,如果他身边有人就从后尾随,找到他的家在哪儿,平时在哪儿落脚。只要不是迫不得已,石榴一般是不开口打听老哑巴的行踪的,他怕走漏了风声,当有人打听老哑巴的事儿一旦传到老哑巴本人的耳朵里,他就会有所准备了,以后也不好下手办他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枉费石榴的一片苦心,在一个晚上,石榴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了,便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辆卖煮乌豆的三轮车前,想买两毛钱的乌豆垫一垫,就在他掏钱付款的时候,后脑勺儿被人打了一个脖溜儿。石榴一缩脖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爸的一个老酒友来买下酒菜。石榴是小辈儿自然不敢怠慢,赶忙拜见寒暄。这酒友也是有外面儿的人,一看自己的老酒友的儿子在买乌豆对付吃食,便把石榴叫到旁边的一间烧卖馆里坐下,要了几个小菜和石榴俩人对饮起来。这酒痞要是喝起酒来自斟自饮是没意思的,身边坐着个人,甭管他是干什么的,多大岁数,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是你坐那儿跟他一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你便成了他吹牛掰的对象。石榴他爹的这位酒友自然也不例外,要说石榴比他小了一辈儿,你得有点长辈的尊严脸面不是?不然!酒席面儿上无大小,坐在一块儿了就都是酒友!这老酒友自恃年长,开始云山雾罩地酒壮人胆了。在这个时候石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打听一下认识老哑巴吗?毕竟这是在西关街,有可能老哑巴就在这一块儿住。谁知道这不问则已,无意这么一问,好嘛!居然将老哑巴的家境、身世、现在、过往问了一个底儿掉,这可真应了那句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哑巴的家境身世什么的咱先不聊了,以后会涉及,最重要的是石榴在他爸的酒友嘴里得到了几个最重要的信息,咱得简单说一下。第一,老哑巴在他家门口的一个印染厂上班,而且还是三班倒。第二,老哑巴喜好泡澡,在厂里的澡堂子洗不舒服,每天有空,他还得到家门口的一间公共浴池去泡澡。第三,老哑巴一般身上不离他的那把剔骨刀,在他的刀下已经有好几个人残了,可谓下手极其狠毒不留情面。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老哑巴的家在哪儿是彻底打听清楚了,他家住的是一间独门独院,家里一般只有他老娘在家。有这几条就足够了,石榴用心地把这几条一一记在心里后,看到他爹的那位老酒友已经喝得差不多到位了,往嘴里扒拉了几个烧卖就告别了那位伯伯,扭头回家了。

李斌那边也打探出来了几条有关老哑巴的信息,据说老哑巴在把我办了之后,并没有完全罢手,因为我劫他帽子那天还有几个人在场,老哑巴认为这是一个团伙,他要把脸儿正过来,就一定要跟这帮人比画一下!老哑巴在一段时间内一直叫嚣着要灭掉城里的所有玩儿闹,以后我老哑巴再去城里,不能看到任何一个玩儿闹,否则他见一个废一个,见两个毁一双!真可谓狂妄至极了,这不典型的说大话压寒气儿吗?李斌和老三一商量,这坏门儿就来了。老三一拍桌子,大声说:“太好了,咱还就怕他不敢吹这个牛!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可都听好喽,立马把老哑巴这话给我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让城里所有的玩儿闹们都知道他老哑巴放出了这句狂言,老哑巴要让城里的玩儿闹绝迹。哈哈,这你妈不是嘴给身子惹祸,这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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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从医院回来一个月了,办老哑巴的事儿不能再拖了,一旦天气热了,这大街小巷的老天津卫们,可都该各出家门在胡同大街上凉快儿了,街面儿上人要是一多眼就杂了,到时再有俩爱管闲事儿的就不好下手了。不过我不想让李斌他们跟我一块儿出头办老哑巴,一来红旗饭庄的事儿至今我还心有余悸,不能再牵连他们了,二来李斌、老三他们已经把老哑巴要踏平城里大小玩儿闹,办服四面城内所有大耍儿的话传出去了,西南角、西北角、东南角、东北角,所有在街面儿上站脚立腕儿的角色都蠢蠢欲动,要跟西头的混混儿们决一高下,这种局面要是真的发生了,那可不是我能控制住的,那可就真闹大了!不行,一定得赶在别人动手之前就让老哑巴“趴屉”!老哑巴绝对是个惹祸精,他那张嘴太能搅和事儿了,一定要避免城里和西头的玩儿闹“群砸”!我打定了主意,开始有意识地先和李斌他们疏远着,同时抓紧时间和石榴谋划办老哑巴的具体方案。这期间老蔫儿与我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发展着,几乎每天老蔫儿都到96号来找我和石榴。小石榴和老蔫儿也挺投缘对把子,我自打有了与老蔫儿深度交往的想法之后,一直对他的战斗力不太放心,老蔫儿这晕血的毛病一到真格的事儿上时会不会掉链子?小石榴却极其看好老蔫儿,小石榴认为老蔫儿是个绝对忠实可靠之人,别看平时不言语,心里有数,常言道“少言寡语必有心路儿”。

老蔫儿的介入,有形无形之中增加了我身边的战斗力,不过不到实战当中去检验,我对老蔫儿的能力依旧不太放心。只是石榴对老蔫儿却超乎寻常地看重,石榴执着地认为老蔫儿再怎么说也是在部队待过的人,他的执行力和保障力应该都远比我们这帮散兵游勇强过百倍。何况此前一段时间里,老蔫儿一直在刻意去医院里大量地观摩那些严重的外伤现场。据老蔫儿自己说,他已经对血肉模糊的场面麻木了,但这只是老蔫儿的一面之词,真要赶上打斗,见了刀砍斧剁的场面,老蔫儿的内心承受力几何还是个未知数,所以我一直不敢对其放心使用。老蔫儿曾经对流血场面有心理障碍,现在我是对老蔫儿的使用有心理障碍,但如若不让老蔫儿掺和这件事儿,老蔫儿他还一万个不愿意。他似乎对我们这种终日打打杀杀的生活很感兴趣,大概也是老蔫儿一直融入不了同事或别人的生活圈子,如今有了我和石榴两个真心拿他当朋友的人,老蔫儿顿感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这也是他为什么每天在单位打个招呼露一面,就忙不迭地跑到西门里96号,来向我和石榴报到的缘故。虽然来了以后依旧一整天都听不见他说话,只是在一边不停地倾听着我和石榴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偶尔才插一句不着调的话,弄不好还会引来我和石榴的一通奚落取笑,然后他再一次红着脸低头不言语了!那会儿谁又想得到,真正和老哑巴刀枪相见之际,老蔫儿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意外,同时老蔫儿的晕血症的这一层窗户纸也被他一刀捅破了,此后他变得嗜血如命,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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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哑巴绝非二黑之流可比的,是他的心狠手辣和狡诈狂妄,前边说过,老哑巴所有的冤家对头,在与之交手的过程中非伤即残,一言不合老哑巴便出刀伤人,下手又黑又狠,从他要挑我的大筋那次可见一斑。而且老哑巴不是二黑那样终日只在一个地方招摇,老哑巴属“飞蜂”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出手之前必须要好好摸清他的行为规律和出没场所。我当时认为,办老哑巴最理想的场所,是在他经常出没的澡堂子。考虑到澡堂子是公共场所,且老哑巴常去,人头儿必然很熟,只能在他出来时下手,趁其不备,一击制敌,速战速决,不得恋战!还要提前设计好退身步,毕竟是在人家老哑巴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有一点儿提前预判不到,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们可不能往人家嘴里送肉!但话要拉回来说,老哑巴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可寻,那就是他的“狂妄”,一贯目中无人,天老大他老二,表面的嚣张成就了他内心的轻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地出手,成功率就能大大提升,前提是一定得好好摸清老哑巴的行为规律,铺平垫稳、出入自如!经过一个星期的铺路准备,我决定在老哑巴下了早班从澡堂子泡澡出来的当口实施报复!那一阵子,老哑巴依旧逍遥,他不知道的是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靠近,血光之灾前的沉寂,严严实实地笼罩在老哑巴四周。当他洗干净一身的污垢,又将再一次用自己的鲜血把他自己洗浴一遍,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浴血”!

踩道、踩点儿了一个礼拜,期间曾经三次看见了老哑巴,但由于条件不具备,都没动他,只是让石榴和老蔫儿二人记住并熟悉老哑巴那张脸。我们摸清了老哑巴这礼拜上早班,下午三点半左右,一定会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大众浴池。老哑巴一般连泡带洗,然后眯瞪两个多小时才出来回家吃饭,想想以前修理二黑的成功经验,完全仰仗着事前周密的踩道、踩点儿,以及缜密的安排。这次也不例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仨已经把老哑巴研究透了。一段时间以来,老哑巴的身边不时出现的三个鬼魅幽灵般的身影,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会遗落任何一个细节。老哑巴还是依旧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他不会把他身边出现的任何人放在眼里,在他的眼里任何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不知不觉中老哑巴的背字儿到了,虎视眈眈的三个浑蛋小子就要让他老哑巴刀口横亘、遍体鳞伤,在他家门口闹一回“血染的风采”!

当天中午,我和石榴、老蔫儿仨人一起在“佳乐餐厅”好好地旋了一顿。出门之前我们仨互相分配了手里用的家伙,我和石榴每人一把一尺二的刮刀,还有一把西瓜刀因为太长不得掖,就想着放弃不带了。老蔫儿却执意要带上这把西瓜刀。我是当时没说出来,我不敢让老蔫儿带刀,我当时依旧对老蔫儿的晕血症耿耿于怀,怕他见血耽误事儿,就一再跟他说明这是他第一次出去“办事儿”,最好不要带有刃带尖的家伙,这样不吉利。我早已经想好给老蔫儿准备什么工具了,随手将一把鸭嘴榔头递给老蔫儿。老蔫儿嘴笨,也不愿意说话,没接榔头,他一低头撩开裤腿儿,从小腿上猛然拔出一把军刺。我见这货自己带了家伙,赶紧把军刺夺过来,交给了石榴。老蔫儿悻悻地不太乐意地说了一句:“到哪儿都是二等兵,这出去闹事儿去都不给把顺手的家伙是吗?石榴你还有硫酸吗?给我来两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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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我们仨人到了那家浴室门口,看看腕子上的老东风手表,时间是两点二十分。我先进澡堂子里面等候老哑巴,石榴和老蔫儿先在外面找了个地界儿躲起来,等我招呼。临出来时我一再嘱咐老蔫儿能打则打,见血不适立马收手就跑,没人埋怨你,但要是霸王硬上弓地强出头,耽误了大事儿可就悔之晚矣了!老蔫儿点头称是。

到了澡堂子门口了,我把家伙偷偷递给石榴,手里只拿着从家里带来的毛巾和胰子进了澡堂大门。同所有的公共浴池一样,一进大门是个玻璃和木头框子打成的一道门,门上挂着两条厚厚的棉门帘子,往里走个两三步才是浴池真正的大门,也是二道门,再往里走是澡堂子大厅,一条拦柜里站着俩买票的姐姐,男女洗浴部左右分开,男在左,女在右。左首一条渍死了洗不出来了的白布帘子上,红色的大大的一个“男”字,从这条灰不溜秋的门帘子就可看出,那时的公共浴池的档次如何。一挑门帘儿,紫红色的木制玄关,迎面挡住了里面赤条条的老爷们儿们。一位上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浴客们。

进得门来一股水汽、雾气、廉价香皂、臭脚丫子,等等混合的气味儿,直撞人的鼻腔。原本大门外清新的春风花香,顿觉被强压在胸腔,又在腹内与这污浊的气味儿混为了一体。放眼望去,大大的室内四溜床铺,一具具肉乎乎的躯体或坐或卧:卧倒的全然不觉嘈杂喧闹的声音,或屈体侧卧或仰面朝天地张着大嘴打着呼噜,不觉口水已经浸湿了头下的枕巾;坐着的仨一群俩一伙地在一起茶水青萝卜地伺候着,互相吹着牛。岁数大的倚老卖老拍着老腔,年轻的身上描龙绣凤,吹嘘着自己曾经的“光辉业绩”。伴随着脚下胶皮拖鞋“呱的呱的”的响声,迎客的师傅一声吆喝:“小老弟几位?”我冲他举起一根手指:“一位。”迎客师傅一扭身:“好嘞,一位跟我走!”把我带到里面,一把扔在我面前一只大筐:“鞋帽衣物扣篓,财务自理。”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观察着里面的环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郁金香偷偷递到那师傅手里,低声说道:“师傅受累,一会儿我洗完出来后麻烦您了给我找一个靠边安静点儿的床铺,我刚给人家帮完白事儿,没怎么睡觉,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眯瞪会儿,您了看行吗?”迎客师傅说:“没问题,交给我了,一会儿你洗完出来就找我,我给你安排啦!”说完他悄悄把手里的烟揣到口兜里。

比写得都准,三点半一过,老哑巴果然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他一边和他熟识的老浴客打着招呼耍着贫嘴,一边拍一下这个的光头打一下那个的屁股,嘻嘻哈哈地全然没有发觉危险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我见到老哑巴已经脱完衣服,又从我所在的床铺前通过。我赶紧侧身躺下,用毛巾被盖住自己装作在睡觉。老哑巴没有察觉,带着一身的染料味儿从我身边过去了。在他从我床铺边掠过之时,我顿时感到浑身上下让他老哑巴捅的伤口“腾腾”地跳着疼痛起来,我心中发狠:今天让你老哑巴落在我的手里,不办你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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